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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夫木:风景中的家园

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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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片由石英砂岩构成的大峰林还不叫武陵源。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分为三个片区,分别叫张家界、天子山、索溪峪,属于三个不同的县份管辖,但片区之间山峰相连,互为犄角。袁家界位于大峰林的中部,是大庸县中湖乡的一个村级组织,也是以贫困人群占主体的自然村,全村不足300人散居在怪石嶙峋的峰峦之间,通往山外的路荒芜而崎岖。在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年代,居住在这里的山民守着青山绿水过苦日子。在他们的意识中,从来没有“风景”的概念,平时关心的是一家老小的温饱,可这点朴素的愿望也难以实现。有民谚为证:有女莫嫁袁家界,早吃苞米晚喝汤,三月春荒吃野菜,寒冬腊月署当粮。

石苍是村里出名的穷汉,他所在的村落,位于袁家界西北角的高山台地,小地名叫刘家檐。他和妻子阿梅带着一双儿女住在由石头砌就的茅草房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生活的常态。屋前千百座山峰,自深涧拔地而起,直插云霄,恰似一尊尊保护神,守卫着一方子民。面对横无际涯的大山,石苍和他的乡亲,心里常常泛起一种期望,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穷苦命运呢?他满了35岁,是一位勤劳的庄稼汉,也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前两年,农村实行“包干到户”,分给他家的那丘田坐落于山崖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块巨大的布片挂在天空。这是一丘靠天吃饭的田垄,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则会收获几担谷子,如十天半月不下雨,干裂的土地只剩下枯黄的禾苗,颗粒无收······在这老山界,一个男主人想让全家人吃上几顿白米饭就是那么难。秋收过后,石苍告别妻儿,挎上火铳,带着猎犬在山里狩猎一去就是三个月,他要捕获猎物补充点食物,以度过明年那个缺粮少吃的春天。冰雪融化的时候,当他带着猎物回到袁家界,回到刘家檐的石屋,推开柴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霉味,用来挡风避雨木杠被吹得横七竖八,蛛网横陈,空气中的浮尘,被他带起的风搅得纷纷扬扬。这个家破败荒凉,空无一人。他没看见妻子阿梅,也没看见10岁的儿子石森和4岁的女儿小娇,情急之下,他拍打着邻居的门板,那个有点残障的女主人口齿不清,他丈夫从武侯菜地里走过来,明白无误告诉他,说他的老婆孩子跟城里来的采药人跑了,那人还说,那城里人是以采药为名,横看竖看都像个人贩子。石苍听罢喷出一口血水,在嚼了几味土药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凌晨,他带着干粮拄着木棍赶到县城,车站、码头、闹市、陋巷都找了,就没看见阿梅和一双儿女的身影儿。他不死心哪,他晚上睡在桥洞,白天就沿着街巷满家逐户的找,遇到善良的人户,给他指点和安慰不说,有点还施舍一个饼子和一碗米饭,遇到豪横的则少不了冷眼恶语。或许他们已离开大庸城了吧,被恶人带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异常艰难地度着人生。想到这里,石苍心里像被刀割似地生疼生疼啊,他不相信阿梅跟人跑了或者被拐走了,他想,她是受不了大山的清苦而远走他乡的,要么是他上山打猎期间家里断了粮,被逼无奈出门谋生的。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不怪阿梅,怪只怪自己没能力养活妻儿,也没在冬天里好好陪伴他们。是的,谁愿生活在这“田无三担粮、地无三篓粟”的老山界呢?又有谁甘愿在这穷乡僻壤过一辈子呢?这件事深深刺激了这位憨厚的土家汉子,在他回到袁家界的那个晚上,他提起火铳来到屋外几十米处的石崖,朝天击发出一粒粒喷火的铅子,接着,他把这杆心爱的猎枪高高举起,狠狠抛向深不见底的幽谷······他要振作起来干点儿事,与过去的石苍作个别呢。

(二)

山花烂漫的季节,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来到石苍家。主宾打了招呼,来人卸下肩头的器材,在屋前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自我介绍,他们是搞地质勘探的,来的都是专家学者,要对这里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棵树、每一根草记录在册······这里要搞大建设大开发呢,会有很多人来这里观光旅游。石苍带着山里人固有的热情,为来客烧了一壶热茶。在与他们的接触中,他对眼前这片山水有了新的认识。那伙人把这位眼镜客叫“张工”,只见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摞书刊报纸,拉着石苍翻开一份画报,说:“老乡,你看,这上面的照片是不是对面那座山峰?”画面上,有一位农夫驾着耕牛走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那人那牛那丘田,咋那样眼熟呢?哦哦,原来是他耕田时不知被谁拍下上了书册?张工又拿起一张报纸,说:“你看这上面写的,标题叫‘养在深闺人未识······’这意思是说,这风景就如同一位闺女隐藏在家里一样,一直没被外人发现她的美。”初中毕业的石苍,自是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不明白这些奇形怪状的峰峦,怎么忽然成了“失落的风景明珠”?这个疑问他一时没想透彻。张工离开时,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看你生活在这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如同躺在金山银山上呢!游客看到这些画册文章,很快会上这里游山观景的,到时,你在家里开一间茶馆饭馆的,准赚钱!”接下来几天,石苍在绝壁之上的悬田里耕作,他开始觉得,这丘以大峰林为背景的水田,以及在田间劳动的自己,一起构成了这方山水的风景。

石苍心头涌起莫名的兴奋。一天,他出了袁家界山垭,走下弯弯曲曲的乱窜坡,来到峡谷中的金鞭溪。三三两两的游客意趣盎然,此起彼伏的呼号在山峰间萦绕。从北边天子山和东头索溪峪过来的游客竞相涌入,有的在金鞭溪紫草潭下边的岔路口分流,踏上山路攀上袁家界。直到这时,石苍才真正明白张工说的话。第二年,袁家界成为“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代管村,他明白,既然家乡成了“森林公园”的一部分,自是要让旅客上来游玩的。是的,张家界,这个新兴旅游区,一如春天的山花在南国天空悄然绽放。

一段时间来,一些悟性好的乡亲,从蓬勃兴起的旅游业中捕捉到赚钱机会:能说会道的当上了向导,力气大的干起了挑夫;有两个壮汉发现港澳来的老人行走不便,便把一张旧轿子整修一新,结伴做起了轿夫;一个和石苍一起打猎的伙计,驯养了一只泼猴,在路边的平地耍起了猴把戏;几个农妇做了蒿子粑粑、发糕卖给游人,有个村姑纳了布鞋绣了鞋垫也成了抢手货;更奇的是那个邻家少女,在石涧下唱山歌竟引来众人喝彩。石苍记得张工说过开茶馆饭馆的话,这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呢。说干就干,他将石屋内的蛛网浮尘除净,摆了两张木桌,上置土碗竹皿,拉来擅长烹制农家菜的弟弟石胜当帮手,门外挂了木牌“土家饭庄”便开了张。不出三个月,生意渐渐好起来,石苍便雇了个叫“晴美”的作服务员,这位山里妹子肯吃苦,手脚麻利,把饭馆内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没过多久,这个姑娘和石胜谈起了恋爱,第二年便拜堂成了亲。时间在一天天忙碌中度过,可石苍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什么。夜深人静时,他会去院子外的石崖坐坐,他想起和阿梅刚结婚那阵子,他经常拉着新媳妇上这里唱了大半夜的歌,最后双双躺在夜露初升的石崖上睡着了······想起阿梅,石苍心如刀绞。哦,她和孩子们出门快三年了吧,现在她在哪儿?孩子们在哪儿?是在流浪途中乞求路人施舍一碗粥,还是寄人篱下看尽了别人的冷脸?儿子石森如今长成少年郎了吧?女儿小娇也该上学了吧?想着想着,石苍泪如雨下,朝着浩瀚的大峰林低声呢喃:

“阿梅,回来吧!”

(三)

对石苍来说,1988年,无疑是他人生中影响深远的一年。

早春二月,阿梅娘家人给石苍捎来一条可靠信息,说在豫西一座村庄发现了她和两个孩子的行踪。亲友们千里迢迢赶过去,在一户贫穷的老农家找到了他们。经当地警方解救,石苍带着母子三人回到了阔别7年的袁家界老家。石苍和阿梅相互说着对不起,一双儿女抱着父母哭成一团,一家人就在充满感伤而又温馨的情境中团聚了。弟弟石胜两口子要去天下第一桥那边开一爿小吃店,土家饭庄由石苍阿梅两夫妇打理。儿子石森满了18岁,自己要求去城里的一家宾馆学习烹调技术,小娇去山下的小学读五年级。全家人团圆后,石苍心气儿顺了,干事创业的劲头更足了。这年年底,石苍拿出这几年的积蓄外加部分贷款,对土家饭庄进行全面改造,将石屋二楼三楼建成客栈,墙面粉刷了石灰,屋顶全部换上了小青瓦。冬天过去,一栋朴素、典雅的“土家客栈”,傲然耸立在袁家界的石崖上。不久,儿子学艺归来还带上一位俊俏的女朋友,他们的加盟给客栈增添了活力,一家人起早贪黑干了三年,终于还请了贷款。儿媳妇娶进门后,年轻人开始挑起大梁,土家客栈的生意渐入佳境。

另外,1988年的一个历史片段,值得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永远铭记。这年5月,这片横跨张家界、天子山、索溪峪三地的石英砂岩大峰林,统称为武陵源核心景区,从而拉开了这个举世瞩目的风景区统一管理、统一开发的序幕。石苍敏锐意识到:他和袁家界的乡亲、以及武陵源景区周边的老百姓,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旅游开发热潮。更重要的是,这片大峰林所带来的“头雁作用”正向四周扩散,黄龙洞、宝峰湖,天门山、茅岩河、九天洞、五雷山等一批风景区迅速开发出来,形成“众星拱月”的旅游格局。

袁家界上,最早作小买卖小生意的那批人,正儿八经地干起了旅游。原先当向导的那几个人,联合成立了一家旅行社,走出张家界,走到省城,走到北上广深设立旅游联络处招揽客人。那个爱唱歌的邻家少女,引进一位搞艺术的大帅哥作上门女婿,将一座破败的土家山寨改造成民俗博物馆,一些会演唱的本地艺人汇集一起,给前来观光的游客表演了一出出精彩的节目。和石苍一起打猎的老伙计呢,如今已不再耍猴,租了天下第一桥附近的门店,雇了两位美丽村姑当模特,操起了摄影照相的行当。那些做蒿子粑粑、做发糕的农妇,把自家小吃品做成了品牌。弟弟石胜两口子开的的小吃店也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快餐厅。特别是那位姓张的绣娘,竟把自己的老屋改修成绣制品加工厂,所生产的绣衣绣帽绣花鞋上了旅游工艺品商店。当然,大多数乡亲如石苍一样,依托地理优势建起一栋栋民宿客栈。从刘家檐到天下第一桥一线的马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条洋溢着时代风采的小街俨然成形。到了晚上,街上的灯火如繁星闪烁,游人们把这条高山之巅的马路称之为“天上的街市”。

一部关于这座山的传奇正在演绎。1992年,随着武陵源风景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来自海内外的游客纷沓而至。1994年4月,张家界由一个旅游区的名称升级为地级市的名称,自此,进入景区观光的旅游人数逐年攀升。袁家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因此成为万千游人踏足的知名旅游景点,尤其是“世界最高户外电梯”百龙电梯运行后,打通了上山观景与居民出行的便捷通道。从天梯上站通往天下第一桥的柏油路两边,依山修建的客栈饭店新颖别致。在马路边开商店接待来宾的袁家界人,脸上无不洋溢着自信、满足的神采。袁家界,这个昔日出了名的穷山界,一跃成为张家界市人均收入最高的富裕村,从前讨不上媳妇的光棍汉娶了来自都市的美女;村里的姑娘不愿嫁到外地,要么招郎入赘要么就地成亲,就连过去外嫁出去的女子,也纷纷回流到老家经商置业。袁家界的老百姓富了,山民们依托这片青山绿水过上了好日子。可以说,武陵源核心景区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具有中国旅游扶贫最经典的成功模式。在这来势凶猛的旅游开发大潮中,无论各级政府官员还是抱有发家致富梦想的普通百姓,均以各自的方式投身到如火如荼的各项事业建设当中。

也许有人说,这个举世闻名的风景区是一夜之间火起来的,或者说是一场轰动海内外的大型摄影展、或者某个知名画家写了篇美文推介的结果,或者说是一次全国性的会议带来的宣传效应······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个博大恢弘的历史背景是绝对不能忽视的:张家界旅游开发的时间,几乎与中国改革开放同步,改革开放的历史伴随张家界旅游大发展的全过程,换句话说,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张家界的今天。当然,张家界之所以有今天这种辉煌绚丽的局面,也是历届市委班子一任接一任干出来的。所以,时势的造化和一代又一代人的拼搏,才成就了古老张家界的新传奇。

这时,一些学者专家逐渐意识到武陵源景区过度开发所带来的隐患,开始反思这种轻保护重开发的发展模式。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核心景区宾馆酒店拆除工作全面铺开,后来又进行了几轮去除景区商业化行动,接着,袁家界和天子山景区的移民搬迁工程也定下时间表。基于“保护第一,生态优先”迫切要求,张家界市委对武陵源景区的环境整治祭出一记记重拳。当然,整个景区移民的迁出,也给石苍和他的乡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阵痛······可是,为了给子孙后代还一片净土,为给亿万游客留下这片美丽山水,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四)

土家客栈要拆迁了。

根据政府工作部署:袁家界700多名原住民将迁居到几十里外那个名叫“中湖”的旅游小镇,在那儿开辟新的家园。弟弟石胜一家第一批走的,女儿小娇和她丈夫全家也先于父母下山,石苍一家排在最后一批离开。昨天,妻子阿梅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搬出了土家客栈,跟随搬迁车队开往新住地。石苍石森两父子在界上留守一夜,他俩要把客栈剩余的酒店用品清理出来,装上家用小货车后,于明天清早完全腾房,再与景区拆迁办的人办好交接就下山了。

夏天的凌晨,一缕缕云烟给这山岭蒙上一层轻纱,若隐若现的显得分外妩媚。石苍起了大早上了山崖,他要向这片山水作别呢。远方千百座山峰从天际排挞而来,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令人震撼。高低不同的峰峦上,生长着一颗颗俊逸苍劲的岩松,透出坚韧不拔的气度。此时此刻,石苍心里充盈着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家乡的风景美不胜收,他有点不相信自己会生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是呵,他在武陵源大峰林生活了七十年,年轻时是山地间劳作的农夫和呼啸山林的猎手,可一年到头还是养活不了全家人;后半辈子呢,他从一间小饭馆起步,最终建成一栋能住上几十人的家庭客栈,这份成就感正是这方山水带给他的。40年来,他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巨大变化,也有幸成为建设美丽家园的一分子,现在却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去到异乡开始新的生活,他真的舍不得走呀!石苍望着远山,思绪万千。云开雾散,遥远的天穹露出一抹绯红,呵,太阳出来了······石森站在客栈门口隔空呼唤:“阿爸,准备出发吧”!他没再犹豫,低头走下石崖,身后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松涛。他默念着:别了,大峰林!别了,家园······

作者简介:熊夫木,本名熊春林,湖南张家界人,土家族,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张家界日报》社,担任《旅行》杂志社编辑部主任。著有纪实文学《由湘西绿林草寇到志愿军英雄》、散文集《花季》、长篇小说《红尘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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