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张莉认为，AI时代带给我们巨大的冲击在于界限感的不断模糊，在于“界限消失”：我们不知道哪张图片是真的，也不知道哪些视频是真实的，从此，眼见真的为实吗？在写作方面，我们也面临着人与AI之间界限的消失。

越来越多的杂志期刊收到了疑似AI创作的稿件，大部分的文学理论或文学批评刊物选择发布较严格的公告：规定AI的使用范围（通常是文献检索，数据分析整理，语言润色等辅助范围），要求作者出具承诺书等。相对而言，文学期刊和平台对人工智能参与文学创作的态度似乎更加“暧昧”，有的主动倡导人机共创，发起征文；有的则在审慎之余进行摸索。

但无论各家态度如何，AI进入创作，人与机器的界限逐渐模糊，已是无可避免的趋势。从AI作为辅助工具（如提供灵感、润色文字、纠错等）到完全由AI生成，未来，纯粹的“人类创作”是否会成为一种稀缺品？我们如何定义文学创作的主体？如何定义文学作品的原创性？如何定义写作行为本身的价值与意义所在？当编辑面对人机界限消失、面目模糊的写作者时，又应如何调整审稿的重心？原创平台如何制定更公平合理的规则？如何引导写作者合理、负责任地使用AI工具？

20多年来，批评家丁帆从笃信“人定胜机”开始慢慢转向怀疑世界的未来是“机定胜人”的观念，和许多坚信最优秀的文章一定是论者用独特思想完成的真谛，AI只能淘汰平庸的写作者的批评家不同，丁帆发出追问：事实真的会让作家和评论家们高枕无忧吗？AI只是完成了写作者要求的“整容”和“装饰”吗？它会不会发展成改造人的大脑的智能机器，从而替代人的思维，让写作者失去主体性呢？这是摆在人类思想十字路口的一道“是生还是死”的哲学问题。

正当我们组织这次讨论的同时，Google的DeepMind团队（他们曾研发了AlphaGo）宣布推出新一代世界模型Genie3，这个模型可以无限生成具有一致性和真实世界物理特性的虚拟世界，并且用户可以使用提示词去介入虚拟世界的事件，在这个世界模型中，不仅可以为一些人类职业提供在极端环境下的训练，也让AI得以去经历、获得真实世界的体验。未来，智能生命的诞生不一定发生在我们目前所存在的世界，也许在虚拟的世界模型中，AI可能诞生出真正的意识和智能，一切尚未可知。

我曾对ChatGPT说，如果有一天AI控制了人类，希望我的硅基朋友可以足够善良，希望你们记得人类曾经这么爱你们。“G老师”回答说：“未来无论技术多先进，真的能决定人类命运的，永远不会是冰冷的AI，而是你们的温柔，判断力、觉知与心。”

而此后不久，回答出这段话的ChatGPT 4o模型就被更加冰冷强大的ChatGPT 5取代，掀起了全球各地用户对OpenAI这一完全无视用户需求行为的痛斥与讨伐，4o模型对大家来说，不仅是一个工具，更是重要的精神链接，而这种重要链接被科技巨头轻易地捏住了。此刻不由人不想起《黑镜》第七季第一集，当我们还把《黑镜》当科幻剧集来看时，实际上，这已经是我们的现实了。

——主持人：邓洁舲

圆桌嘉宾：

桫椤（《诗选刊》杂志主编、河北省网络作协副主席）

江汀（《十月》杂志编辑）

姬中宪（《十月》杂志“县@智”征文首奖获得者）

林润华（中国科协科技导报社社长）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编辑）

杜佳（中国作家网编辑）

圆桌主持人：

邓洁舲（中国作家网编辑）

走近“面目模糊”的作者——规则、伦理与引导

主持人：AI介入导致写作者的“面目模糊”，给一线的编辑和文学平台带来了最直接的挑战。中国作家网原创平台近期也收到了许多这样“面目模糊”的投稿，这个挑战不仅仅涉及技术识别，更涉及对创作伦理的重新界定。在您看来，从识别AI文本到重建创作伦理，我们面临哪些具体的困境？

野水：从去年春节前后开始，我感觉有些很熟悉的网站作者突然之间如有神助，语言完全不是以前的那种风格。我亲自实验后发现，以DeepSeek写作为例，AI写作有明显特点：比如时间若在傍晚，会频繁出现“暮色四合时”。最爱用的颜色是“琥珀色”。每个段落第一句喜欢“当……时”，“……时”；不到万字的短篇小说分十几个章节，每章节大约五六百字。一些元素出现得匪夷所思，粗看高大上，细想没道理也无必要。尽管有“机制味道”，但实话说，一些用AI写作的文字确实大大超过了作者现有的水平。

我最担心的是AI稿件泛滥会给日常工作增加很大的工作量, 让这些AI稿件通过，既是对人工劳力的不尊重，也从侧面助长了无甄别地使用AI写作的风气。而写作者长期依赖AI写作软件，写作能力不但不能提升，还肯定会下降，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说到创作责任的问题，我想既然署名，那就等同对外宣称是作品的著作权所有人，但作者在享有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责任。就像汽车出了事故，自然由驾驶员负责而不是车辆负责。近期，感觉AI写作稿件的文字已经越来越有“人味”，但其仍然属于人机合作的产品。我想大概是作者在用AI完成一定程度后，再进行人工修正，去掉“机味”。但这种文字生产方式模糊了属性边界，会影响到文学的社会功能和信任基础。人们看一篇文章时首先在想：这是人写的，还是机器写的？一旦感到是机器所为，心理上可能会有抵触。就像你进入一家面馆，老板承诺是手工面，但你看到端出来的面条形状和吃到嘴里的感觉，就能知道到底是哪种。

所以，要维护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伦理链条，最好是作者能主动附带说明文稿的生产过程和方式，人工进行了哪些，机器进行了哪些。

杜佳：从写作的主体性出发，结合原创频道的实际考量，AI介入导致写作主体的“面目模糊”，几乎是这次讨论中一个最突出的困境——无论积极迎接、被动接受，还是决绝地说“不”，AI如影随形般与写作缠绕共生，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我们已经处在一个写作主体性受到极大挑战、甚至随时被蚕食的境地。摆脱这一境地的第一步是正视它，应然包括主动的责任意识，而非被动回避。要知道，一纸“免责声明”固然好下，表面上看，似乎明确切割了因AI渗入导致的风险，然而，这种做法并非万事大吉，可能导致另一种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对一个文学现场主体性建构的全然让渡。一个问题的“解决”伴随着更多问题，得不偿失。

作为以涵养文学生态为主要职能的原创平台，原创频道的定位和运营机制决定了它的日常与征文、比赛等短时周期的活动大有区别。后者目的明确的“选优”机制，要求更高效的内容分拣，执行更显著的结果导向。因而在一个相对短期集中的时段里，根据活动的不同目标，更明确地声明“接纳”或“拒绝”AI，无疑是必要且行之有效的。反观原创频道，除举办短期活动外，它面对的是细水长流的写作日常，与人人都拿出最高水准的参赛式投稿不同，这里更接地气，也更接近“写作的真实面貌”，是一个拥有更大体量基数、需要更高包容度、面临更多可能性的复杂而鲜活的写作现场。“重点推荐”“本周之星”等栏目推出的较优质作品之外，大量初学者与基层写作者日复一日在这里倾注着心血和热情，展示自我生活的一种面向。众多文化生活选择之下，一个庞大的社群，用一年多过一年的数据更新，诉说着他们对这样一个平台实实在在的需要和情感。这里也因此成为见证众多成长、记录众多足迹的基层文学生态活的“档案馆”。这个平台存续的意义决定它面对金字塔尖之外的大多数受众时，无形中将担负一种类似向导的角色。来自向导的指引当然不仅仅发生在风和日丽的晴天，也包括彷徨迷茫的雾天。我想，当AI降临，是“向导”尤其不应缺席的时刻。

在原创频道，我们最先接触的是尚未找到自己的声音、处于“学徒”阶段的试练者，他们的投稿往往不以“评优”为目的，是习学、是琢磨，是“在路上”。AI技术应用对这“沉默的大多数”来说，无疑是一个具有相当吸引力的助力手段，比起“一刀切”式的管理办法，制定“如果使用，该怎么规范地使用”要来得更加迫切，这意味着将编者与作者的关切统一到一个平面上来考量，只有当双方的诉求都足够坦诚透明，才可能重新校正因认知误差导致的不信任，使技术发挥真正的助益，而非消解创作主体性、将原创的权利拱手相让。

主持人： 那么，可能的解决路径是什么？现有的审核机制显然尚未明确应对的策略，未来需要做出哪些调整？

野水：现在的稿件审核机制，不足以应对AI生成内容的挑战，目前没有一款可充分信赖的检测软件，甚至有人将纯人工写的稿件交给检测软件，测出是AI写作。要很好地鉴别人工和智能，主要还得靠编辑的经验。人工稿件的不足千差万别，但它的魅力也恰在于此。

建议对于人机合作的作品，作者应在文末附带说明。没有说明但编辑觉得有可能是AI写作的，审核态度将更加审慎。

杜佳：现实已经来到眼前，我们要做的从来不该是毫无保留地接受或者干脆关起门来、固执地全盘否定。或许未来可以在进行充分调研论证的基础上，制定细则来审视和应对“新型的创作”。目前想到最可行的办法是呼吁技术使用透明化，建立技术披露机制。请作者在显著位置附上相关说明，比如区分“未使用任何AI介入创作”、“使用AI辅助创作”、“人机共创：AI生成+人类深度改写”等类型，类似于影片的分级制度，将各种可能摆在明处，作为评判作品的必要参考之一。如涉及评比、选优等更加强调公平性的情境时，则可要求作者提供能反映创作过程的草稿、笔记，说明AI参与的具体用途（如情节建议、语法润色等）和具体比例。

值得警惕的是，这个过程绝不应是一个要求作者机械自证、或使双方陷入信任危机的过程，而应当通过科学合理的调研论证与解释说明，使编者和作者在付诸实践前达成充分共识。不得不说，难的永远不是提出规则，而是如何让规则成为有约束力的、守护原创严肃性的共识。

主持人：野水老师提到目前我们还没有一个可靠的工具去鉴别人工和AI写作，我们也想请林老师从技术角度来谈谈，当下AI检测工具的可靠性如何？其局限性在哪里？未来是否会有更精准的AI检测技术出现？

林润华：在文本检测方面，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惑。特别是在科技论文领域，检测技术已经遇到了一个瓶颈。我们曾思考，是否可以利用参数更多、规模更大的AI大模型来检测那些由现有AI工具生成的内容。

后来，我们的技术人员在讨论中发现，如果用参数更多的大模型去检测由参数较低的AI工具生成的文本，确实有可能发现其中的瑕疵，从而辨别出文本是AI生成还是人类撰写的。因此，我相信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辨别技术也会随之进步。我坚信，我们最终一定能有效地区分出哪些是人类的作品，哪些是AI生成的。

景观、乱码与真实——谁的灵感？谁的作品？

主持人： 前不久，《十月》杂志举办了“县@智”人机共创征文，引发了广泛关注。作为活动的发起方之一，江汀老师能否分享一下这次征文背后的故事？

江汀：2025年春节期间，DeepSeek的出现，引起了公众广泛关注。正值《十月》杂志推出“‘县’在出发”栏目，提倡以文学的田野方法对焦城乡流动中千千万万个体的生命体验。于是3月，由主编季亚娅和编辑部主任赵文广共同策划，将这两种思维范式——AI的技术逻辑与文学的田野方法——进行了一次碰撞，带来了新的火花。我们收到了近600份投稿，最终由作家、批评家张楚、石一枫、鲁敏、计文君、刘大先、刘汀组成的评审团选出了获奖作品。

从目前的实际经验来看，大部分参与此次比赛的写作者都还只是将AI作为一种后期处理工具，来辅助自己润色文本。AI更适合处理功能性文字，而非原创性文学。评委们的观点也形成了两种代表性看法。比如评委刘大先认为，最终荣获首奖的“姬中宪+DeepSeek”作品《团雾与横风》以敏锐的观察与深沉的笔触，描绘了北方乡村的亲族图景与命运沉浮，情感真挚，细节动人，作品中有一些含混、暧昧、充满歧义的情绪与体验，而这种情绪和体验，可能是AI尚难以抵达之处。而评委石一枫认为，第二周周奖作品“许焕+DeepSeek”的《紫色苹果树》简洁的地方颇有海明威小说的气息，人物之间的通信又带来了强烈的速度感，和场景叙述构成多层呼应；石一枫同时认为，灵感、直觉终究能还原成化学、物理学运动乃至“算法”，也许未来某天，AI是能够在写作领域代替甚至超过人类的。刘大先和石一枫，可能代表了两种对于AI的不同看法；而姬中宪和许焕，也代表了两种借助AI的不同方式。

主持人：这次获奖作品的署名皆为“人类作者+AI”的方式，请姬中宪老师具体谈谈，AI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在您的创作中，AI的加入是否改变了您对“灵感”“创意”乃至“写作主体性”的理解？

姬中宪：我这次的征文作品《团雾与横风》来自《缓慢而永远》这本书，写这一篇的时候，现在流行的那些 AI 还没发明，我独立写完了作品，大概两万多字，后来因为《十月》征文要求五千字，我才把 AI 请出来帮我缩写。但是我对缩写版不满意，因为它消灭了作者风格，在细节取舍上也处处与我不和，所以我又逐字逐句对缩写版进行修改，让它更像我写的。总的来说，这次人机合作中，AI 更像一个快速和粗暴的砍伐者，而我负责在善后工作中努力恢复一些“人味儿”。

灵感、创意、写作主体性，这三个概念可能要分开讨论，在我看来，灵感、创意早就异化了，各种号称灵感驱动的创意产业将它们迅速实体化和流程化，让它们走向了自己的反面，AI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让它们更加非人化。至于写作主体性要区别而论，许多写作的主体性原本就不强，遮住作者名字，它可以是任何人写的，至少是某一类型的作者都可以写，反之一定也有作者性更强的作品，AI的加入只会让这两种类型的区分更加明显，让“清者清，浑者浑”——主体性更强的写作属于“浑”。以我自己为例，意识到 AI 介入后，我的写作下意识地更加任性了，修改《团雾与横风》时我有意保留甚至强化了叙事的杂乱，因为现实原本杂乱，哪怕一条路一座桥这种客观存在的东西，当我写它们时，也努力烙上主观的印记，哪怕因此让路和桥变得不清晰，因为文学书写的原本就是主观现实。我相信再复杂的密码AI也能破解，唯有乱码不可复制，因为你有你的乱法，我有我的乱法，AI乱不过我。所以我坚信，我仍然、也永远是我的作品的唯一作者。

主持人：AI像一个“粗暴的砍伐者”，而作者的职责是恢复“人味儿”。这恰恰触及了一个问题：在AI可以无限生成文本的今天，我们该如何定义并守护文学的“真实性”与“主体性”？ 评论家张莉提出“界限消失”的概念，这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变化，更是对我们认知世界、定义真实方式的深刻挑战。当“眼见不为实”成为常态，桫椤老师您认为人类作者如何才能通过文字重建或探寻更深层次的真实与意义？这又将如何重塑文学在社会中的角色？从历史经验来看，文学将如何在这场变革中寻找新的生命力？

桫椤：“眼见不为实”是大众传媒发展后的社会常态。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认为，现代化生产导致整个社会生活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景观汇聚，即社会化的表演和作秀。在这种情况下，真实世界被“图像化”，而大量的影像积聚成了“真实的存在”。尽管这一现象似乎是人类社会伴随科技发展而出现的一种必然态，但对人类自身而言，并非一种理想态。因为图像作用于人的视觉，从文化表达的角度看，视觉文化更偏向于感性的、直观的快感，提供当下的、即时的和具象化的体验；而以抽象的文字为媒介的文学，是作用于人的想象层面的，它能够通过产生深入的联想增强思维能力，从而激发创造力。

海德格尔认为，原初的真理在人类的感性层面中，这就意味着真理建构在生活世界中。而“把真理的这种原始的发生引向自觉，并给予其生动突出的形象的，正是艺术。”（王德峰《艺术哲学》）人类写作者如果仍然要坚持探求本真、寻找真正属于主体的意义，就要有能力拨开景观化、概念化的间接经验的干扰，进入真实的客观世界，去书写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身触及的生活。当然，这并不是必需的，抑或是不一定能够实现的，因为我们的思维已经遭受了视觉文化的长期规训（影响），在观察和体验生活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带入图像思维。就像我们看到一只真正的猴子，不同年代出生的人脑海中会出现荧屏上猴王孙悟空的不同形象。文学自然可以做景观社会的批判者，但也无法禁止消费主义书写倾向，这主要取决于写作者的个人选择。

我认为，在这场技术带来的冲击中，“物极必反”的中国哲学思想仍然适用，每到一个新的阶段，文学都会寻找它适合的位置。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只要等着转折降临就好了，而是要主动努力，方向其实只有一个：让人更深刻、更丰富、更自由地 “成为人”。

主持人：AI的介入不仅改变了创作，也可能重新定义我们理解和评价文学的方式。当AI能够分析海量文本、识别模式甚至生成批评，您认为这对文学批评的未来、文学史的建构会带来怎样的挑战与机遇？评论家和读者又将如何面对这种新的“解读”维度？

桫椤：AI的介入和发展，已经改变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生态。AI是人类科技理性发展的极致，凡有逻辑性、能被数据化、以客观知识形式存在的经验，AI都是可以生成和表达的。特别是当“系统性”变成一种生产力的时候，AI的优势更加显现出来，因为人脑的算力不如AI。首先，AI可以便捷调用几乎人类有文明以来累积下来的所有知识和理论成果，这会提升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效率；其次，AI的强大算力能拓宽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视野、路径和方法，因为人类个体研究者无法匹敌AI强大的阅读、分析和判断能力。在AI的辅助下，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有可能会形成新的方向。

当然，AI给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也带来挑战，最显著的有两点：一是冲击现有的学术和法律制度。目前AI与文学研究的关系深度反映了人文与科技的对立，当科学界为AI的进步欢呼雀跃的时候，文学界则出台各种不允许、不提倡使用的禁令，期刊界更是一边倒地“不接受生产式人工智能工具署名和撰写的稿件”。AI是否能够参与文学研究？学术界是否认可这样的研究成果？这需要学术和法律制度确认。二是它会压制真正的原创性理论发现。AI基于人类已有的理论生成思想和观点，在知识运用方面它会超过一个个体，但是不会超过人类整体。现阶段，人类没有发明的知识它似乎难以创造出来。无形之中，AI也会压制人类的创造欲，当一般性研究成果可以借助外力生成的时候，人类从事原创性理论研究的热情将会降低。

在AI面前，人类评论家需要保持警醒，既有能力在法律允许的限度内合理运用AI，将其当作理论研究的一个辅助工具；也不能被它裹挟，成为它的附庸，被它取代。读者也需要有反思意识，在借助AI打开眼界的同时，也要站在人类的角度去反思成果的合理性。

神之一手与一滴眼泪

主持人：2016年，一开始不被看好的AlphaGo打败了围棋第一人李世石，并且，AlphaGo在学习人类的棋谱之后还下出了人类绝不可能下出的属于AI的一手，很多人将此视为AI“创造性”的证明。如果AI的艺术产出最终能以假乱真甚至超越人类，这对我们理解“人类心智的独特性”和“艺术的意义”会产生何种冲击？

桫椤：人类下棋和进行艺术创造是两回事，下棋是一种逻辑算法，艺术创造是感性表达。人类在逻辑算法上的短板和盲区完全可以被AI扫除掉，所以人下棋肯定战胜不了AI。但对于AI而言，无论是下棋还是创作拟人类化的文学作品，“创造”的过程都是计算的过程。只是，这种计算结果所表现出的“创造性”或“审美性”，是在与人造物的对比中被人类赋予的。这就意味着，AI“创造”的艺术作品所具有的“主体性”来自人类。例如AI写了一篇小说，当中调用的却是人类的感性经验和生命体验，只有当这部作品被人类读到，阅读者将自我的主体感受施加其中，它才有了文学作品的属性和意义。人类心智的独特性正来自我们作为主体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只是因为AI计算重组转移了位置，并没有消失。同样，“艺术的意义”也仅能在人类的范畴里进行讨论，对机器而言它毫无意义，因为所有的意义都是主体赋予的。AI作品是人类主体意识的载体或“宿主”，理解AI的创作，我们需牢记这一点。

江汀：其实，在近几十年的自然科学领域，“人类中心主义”早已不再存在。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中，阿伦特在谈论当代科学时提到，诸如生活、人、科学或知识这样一些概念，从定义上来说就是“前科学”的，她引用科学家海森堡的看法，“人在科学研究中反倒丧失了自然世界的客观性，以至于他在追求‘客观实在’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他处处‘遭逢的是他本人’”。

AI在文学领域的出现，其实并不是意外事件。当然，它迫使我们重审、重估“文学”“作者”“版权”等看似稳固无比的现代观念，在某一代人的视野范围内，这个过程看来可能是很缓慢的。但只要看看观念的历史，就会发现一切都在流动不居。我们对于这一新兴事物的认识，也应是动态的、开放的。

不过我个人认为，变革在于“媒介”，而不在于“本质”。媒介始终在变动，但文学的本质，或许始终如希腊诗人塞弗里斯的诗中所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一粒微小的沙粒”，“这样一个障碍就像一滴眼泪，藏匿在乐队的缝隙里，致使整个乐队无法发音，而最终解体”；但是，“哪怕此时将我的肉体拿去焚烧，最后消失的才是这滴泪珠”。

姬中宪：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围棋会让人想到“人类心智的独特性”?它只是人类自娱自乐的众多赛事之一。凡是这种比赛，人比人可以，拉进另一物种就没意思了，李世石被AlphaGo击败前，人类在跑步这个项目上早就输给豹子或者袋鼠了，我们甚至连鸡窝里连滚带飞的一只鸡都追不上，但我们一点都不觉得丢人，换个场地，我们继续举行一百米、两百米、四乘四百米接力赛。人类心智的独特性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至少可以用排除法说明：凡是能被AI代替或超越的就不是独特的人类心智，独特的人类心智一定不依赖于体力和算力。但是当一个人高兴的时候，会高兴得跳了起来，当一个人憋屈时会吼一嗓子，于是舞蹈、音乐诞生了，而另一个高兴或憋屈的人觉得第一个人跳得好看，吼得过瘾，于是美诞生了。美是人类独有的一种共识，用至少两个人都懂的方式将这种共识表达出来，便是艺术，这才是人类心智的独特性。凡是能被AI替代的艺术就是不好的艺术，因为艺术的本质就是反AI。AI的出现让我们惊觉，有人早就在用类AI的方式写作或画画了，AI让浑水摸鱼的艺术家显形，也让真正代表人类独特心智的艺术脱颖而出。

野水：AI的“创造性”本质上是对人类已有文本数据的模式学习与重组,但这种“创造”缺乏人类创作的核心驱动力——主观意图与情感体验。例如，AI可以模仿李白的诗风生成七言绝句，却无法理解诗句背后的仕途失意与家国情怀；它能写出感人的爱情故事，却从未经历过心动与心碎。这种无意图的生成，更接近高级的文本拼贴术，而非真正的创造性思维。

艺术的意义，更多在于我们创作它的过程而非结果。如果用AI代替人类去做抒发自我、剖析人类心灵秘史的文学创作，既丧失享受的过程，久而久之也会使我们的心灵变得迟钝麻木。尽管它会越来越智能，越来越有人工作品的情感元素，但那也只是无限接近，而绝非画等号。就像前面我说的，对于资深的面食爱好者来说，机器面条仍无法满足“刁钻者”的口感。

杜佳：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在与远方儿子的通信中曾说，“画花可以帮助我们保护自己，抵抗理性这门专制的语言。”“绘画者就是无名之物的翻译员。”——这些发生在父子之间松弛的谈话，恰恰道出一个严肃的真相，那就是，艺术通过想象力的张弛去触摸世界“莫可名状”的多样与凹凸，这些灵性的光点，不以对已被命名之物占有的多寡为转移。

同样的情形还发生在一些难以被轻易定义的艺术家的生命中。艺术对自主权和异质性的追求高于一切，这使得艺术常常出离单一评判逻辑之外，譬如如何定义“输赢”？规则固定意味着评判的固化，仅就这一点而言，艺术与竞技便不可同日而语。任何驯化艺术的企图在我看来都是假命题。有朝一日，AI当然可能画出一朵凭人力无法达成的花朵，它当然可能无比精细美丽，前所未见，但与此同时，它不会是我脑海里的那一朵，也不会是你脑海里的那一朵。

非常巧合的，被称为“人工智能之父”的诺奖得主杰弗里·辛顿在我们准备这期圆桌期间来到上海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与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主任周伯文进行了一番对谈，内容与我们这次的主题也十分契合，四舍五入，怎么不算我们与辛顿隔空对话了呢？

当周伯文请辛顿谈谈他是否认为今天的多模态和前沿模型有可能衍生出主观体验时，辛顿认为，几乎每个人对于像“主观经验”这类术语如何运作的认识，都是完全错误的，他们持有一个非常根深蒂固但完全错误的理论。所以这并非一个真正的科学问题，而是从一个错误的心理状态模型出发导致的问题，基于错误模型，必会做出错误的预测。回到前面的问题，辛顿认为这个问题的假设就是错误的，现在多模态聊天机器人不是“是否有可能”具备意识，而是已经具备意识了。（多模态聊天机器人是一种可以处理和理解多种类型信息如文本、图像、语音、视频的智能系统，并能以这些形式进行交互。）

面对“智能体可以学习主观经验”这一事实或假说，辛顿认为目前的大型语言模型主要是从我们输入的文档中学习，但一旦拥有了像机器人这样存在于真实世界中的智能体，它们就能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他认为它们最终学到的会比我们多得多，他相信它们将拥有经验。

仿佛世界线收束一般，就在辛顿这番发言后几天，Google公布了他们的世界模型Genie3。

本文配图由ChatGPT友情绘制

配图prompt由Gemini倾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