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艺争鸣》 | 邵燕君 时间 :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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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网络文学借互联网革命之机应运而生,经过三十年左右的高速成长,特别是十余年来在以英语世界为中心的世界范围广泛传播,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化奇观。值得关注的是,造就这一奇观的力量不是来自传统文学界,而是来自“民间”——那些相对于“文学精英”而言的“普通读者”——先是以理科生、工程师为主的“技术精英”,后到真正的普罗大众。他们先是上网看小说(闲书),之后涌现出一些作者自己写小说,再后来有人凑钱建立论坛、网站,在摸爬滚打中建立起一套生产机制。这套由中国第一代网民出于看小说的朴素欲望原创出来的生产机制,自然携带着互联网的媒介基因和消费文化的商业基因,从而使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走上了一条与欧美网络文学不同的发展道路——既不是基于“超链接”等技术变革的文本形式实验,也不是在版权制度垄断下处于暧昧边缘状态的“同人写作”,而是基于“书友经济”的大规模文学生产,这构成了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属性,也成为其“奇观式”发展的核心动力。
迄今为止,中国网络文学作品总量超过4千万部,用户超过6亿,其中称得上“书友”的付费用户在2000万左右。累计注册作者超过3千万人,其中在写作连载状态的且有收入的作者达80万左右,可以此谋生的职业作者在3万~5万人。可以说,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规模庞大的民众广泛参与的文学活动,它使文学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插上了新媒介的翅膀,展现出超乎想象的繁荣状态。这一具有最先进媒介属性的文学生产机制和以读者阅读欲望为导向、作者—读者高度共创的文学样态,也对印刷文明以来以出版社—作者为中心的生产机制和文学精英主导的文学标准构成挑战。
一、网络文学的独立性和中国网络文学的特例性
网络文学是伴随互联网诞生出现的新文学形态,什么是网络文学?目前,研究界虽然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定义版本,但有一点是达成共识的,就是将网络性确认为网络文学的核心属性。在新媒介的理论向度上,网络文学被从“通俗文学的网络版”的纸媒逻辑和雅俗秩序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独立性。近年来,王玉玊等青年学者提出“数码人工环境”的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不但使“网络性”的内涵落实了,也更具系统性和内在规定性。我本人非常认可这一概念,并在这一基础上,将网络文学定义为“基于‘数码人工环境’的文学”。如此,网络文学就有一个全新的环境母体,从而与基于自然环境的纸质文学形成平行对话关系。
对于网络文学独立性的强调和追求,是从网络文学诞生之初就开始的。最早从网络性的角度对网络文学做出专门定义的是李寻欢(本名路金波)。在《我的网络文学观》一文中,他将网络文学定义为:“网人在网络上发表的供网人阅读的文学”,并进一步指出,“这个定义包含三层意思:其一,网络文学的主体必须是‘网人’,即网络的使用者。其二,网络文学的传播渠道(或者说主要的传播渠道)必须是网络。其三,从作者的创作动机来说,必是为网上受众写作的”。他强调,“在这三层意思中,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即可以认为我是从‘动机’或‘受众’这个角度来界定的。举例说,某人在BBS给网友的留言是网络文学,但他把出版过的书搬到网上来就不是,或者他给报纸写的约稿同时发在网上一份,这也不能算作网络文学”。多年后,他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进一步指出:“我觉得网络文学最重要的就是,写作者要在网上获得成就感,而不是靠线下出版什么的。”
作为中国最早一批在网络论坛上成名的写手和中国最早文学网站榕树下的编辑和经营者,李寻欢对于网络文学的定义基于鲜活的网络生活和写作的体验,同时,也基于对纸质文学的同化逻辑的抗辩。当时,居于绝对强势的主流纸质文学对于网络文学的同化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基于“题材分类”的逻辑,将网络文学定义为“写网络生活”的文学,归类于如校园文学、军旅文学等,李寻欢称之为“窄化”;另一种是基于“渠道分类”的逻辑,将网络仅仅作为一种媒介渠道乃至区域,“和诸如民间文学、厕所文学等范畴对等”。这在李寻欢看来是“宽化”,因为如果将网络文学定位为“网络上的文学”,那么纸质文学一旦被放到网上,是否也可以被称为“网络文学”?所以,他强调:“网络文学不是‘写网络’的文学,也不是‘网络上的文学’,而是‘写给网络的文学’。”
在这篇文章中,李寻欢提出的另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观点是,极力强调网络对于网络文学的意义。他把网络比喻成网络文学的父亲,把文学比喻为母亲,认为网络文学的“血统”“姓氏”应该是“网络”,网络文学的一切都应该是基于网络而存在的,当我们试图只从中抽取所谓文学的时候,就已经阉割掉了它的精神实质而陷入研究“网络上的文学”(而不是网络文学)的歧途。他认为,网络文学的精神内涵(自由、民主、平等、真实)是“隶属于网络而不是文学的”,“它于文学的最大意义是使文学回归民间”。虽然将“血统”“姓氏”归于父系正宗的比喻难免囿于父权制的陈腐观念,但我们能理解李寻欢想强调的是,网络文学媒介属性的决定性意义,这仍然是在抗拒纸质主流文学的同化逻辑。他所说的“民间”对抗的是基于精英主导的文化秩序和基于专业分工壁垒的文化体制,正如麦克卢汉所说的,印刷文明导致中心化、专业化、分工化,只有媒介变革才能打破这一文化形态。
李寻欢对网络文学的定义以及对网络这一新媒介属性决定意义的强调,代表了中国第一批“网人”的新理念,也是与传统纸质文学机制、观念的第一次交锋。当时,关于“什么是网络文学”“网络与文学的关系”“文学是否可以是功利的”等问题,网络上有很热烈的讨论,背景是包括李寻欢在内的第一批在网上走红的写手,纷纷被出版社挖掘,一些人开始以线下出版作为“修成正果”的标志,以至于最早“触网”的先锋作家陈村(届时兼任榕树下总监)发帖《网络文学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它的自由,它的随意,它的不功利,已经被污染了。”“老子说的赤子之心的时期。消失得太快了!”
其实,中国最早的一批“网人”在社会身份和文化观念上都相对精英,与传统文学界比较“先锋”的作家、研究者有比较大的契合度,基于WEB1.0模式(11)的榕树下也是与传统文学界联系最密切的一个文学网站。但榕树下最终没有找到可行的营利模式,随着它的落幕,这一批相对“精英”的“网人”相继下网或边缘化,李寻欢也恢复本名路金波投身出版业,成为民营出版业的代表人物之一。
真正走通网络文学独立之路的是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商业文学网站。2003年10月,起点中文网推出“VIP付费阅读制度”,在文学期刊—出版社体系之外,建立起一套足以支撑网络文学内循环的生产机制——“网人”在网络上写给“网人”看,不但在网上获得成就感,还可以获得足以谋生的职业收入。今天回头来看,如果起点中文网没有在网络文学发轫初期就成功建立起这套商业机制,那么,中国网络文学会像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一样,处于一种业余、边缘、自娱自乐、非功利,但又时时可能被强势的主流文化同化、收编的状态。
所以,网络文学独立性的基础就在于其商业模式的建立。如果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最终网络写手需要依赖线下出版或影视改编求名得利,就不可能真正为“网人”写作,更遑论建立独立的评价标准。文学界很多人出于精英文学观的惯性思维,简单地把商业性和文学性对立起来,这种观念本身是需要讨论的。但无论持何种观念,商业性本身是不能回避的。不管是否认为商业性会伤害文学性,都不能不承认,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立和壮大是以商业性为基础的。至于网络文学的商业性如何结合网络媒介特性从而有别于印刷媒介下的“文化工业”,这是我们后文要讨论的。
如果说,网络文学独立壮大的基础在于商业性,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媒介革命在全世界发生,为什么只有中国的网络文学建立起一套独立的商业机制?反观欧美这样的互联网先发地,并没有相应伴生一场文学媒介革命。印刷文学生产机制依旧占据主导。以网络为媒介的文学,要么作为出版机制的延伸(如kindle先后出现的电子书、网络自出版、连载平台),要么以“免费写作”的方式存在于各趣缘社群(尤其是同人社群)。虽然社群写作在“用爱发电”的同时也存在一些“礼物经济”和被IP开发的可能,但都不够稳定,没有形成对纸质出版业构成挑战的大规模的文学生产。
由此可见,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属性具有某种“特例性”。这种“特例性”的发生与中国特殊的制度环境是有直接关系的。概言之,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消费文艺生产力的“先天不足”,二是媒介转型的“后发优势”。
众所周知,中国主流文学是一种“体制内”文学,其所承担的职能在“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的同时,还承担着如“弘扬主旋律”等意识形态建构功能,以及“严肃文学”的使命(反映现实、引导人民提高审美水平等)。这几者如何有机地结合起来,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一直是个难题。这里想特别强调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生产机制不但本身排斥消费文学,其市场化转型进程也远远滞后于国家整体经济改革进程。文学体制的“市场化”转型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和城市经济转型同时启动的,但一直未能成功。之后,文学一方面开始“向内转”朝曲高和寡的“纯文学”方向发展,另一方面继续享受着“体制优越性”,靠行政拨款维持。这期间,虽然也有文学编辑和具有民营经济成分的出版社做过经营品牌畅销书的努力,但终因书号限制、内容监管等原因,未能形成气候。也就是说,西方在印刷文明阶段稳定运行的畅销书机制,在中国一直未能建立起来。
与此同时,虽然中国还没有步入消费社会,但随着国门打开,国民已经在用各种方式享用消费社会的文化产品,其中已经有一些是网络文艺产品。积攒了几十年的各种流行文艺作品如潮水般涌入,既有武侠、言情、侦探等传统类型小说,也有科幻、奇幻、魔幻、玄幻、BL等高度幻想的类型小说;既有欧美影视剧、桌游、电子游戏,也有日本ACG文化。这个经新文艺资源哺育、胃口被短期内撑大的消费人群,无论在文学方面还是在其他文艺方面,都严重缺乏本土供应,被迫“自力更生”,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主力军。
与消费文艺生产力不足形成鲜明对照,中国政府面对媒介革命挑战采取了非常积极的应对政策,力图借助媒介转型形成“后发优势”。从对标美国“信息高速公路”计划(1993年)的“三金工程”(1994年)的极速启动,到不断出台降低电信资费政策,再到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1998年)、“家电下乡”工程(2008年)等多种扶持措施,一个遍及全国的网络基础设施迅速建立起来,网民规模持续扩大。
有趣的是,由于种种条件限制,中国网络的传输速度一直比较慢,只能传输文字和清晰度很低的图片,这倒为网络文学成长阶段提供了一个极为难得的“保护期”。相反的例子是韩国。迫于1998年亚洲经济危机的压力,韩国把网络发展视为关乎国家存亡的核心战略,在网络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始终居世界前沿。因此,韩国1990年就出现了“电脑小说”。然而,由于网络建设速度太快,2001年即成为超高速互联网普及率世界第一的国家,2003年宽带普及率就达到93%(支持高清图片、音频、视频和在线游戏等网络应用,且可以持续在线)。于是,尚且稚嫩的网络文学就让位给了更吸引人的网络漫画。待到网络文学重新成长起来建立生产机制(2013年),只能搭乘网络漫画的平台。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具有网络文学规模生产能力的,除了中国便只有韩国。但韩国的规模较小,关键的是,没有发展出最适配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
在硬件基础设施达标的基础上,文化管理政策的宽松也是至关重要的。互联网革命传入中国之际,正值邓小平南方谈话(1992年)不久。在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下,“先发展,后规范”成为政策主导方向,很多政策存在灰色地带,执行中也富有弹性。正是在这样一个鼓励探索的网络空间中诞生的新文学生产机制,绕过了纸质出版机制在物质层面和政策层面的限制,把互联网的媒介潜能充分发挥出来,不但补上了中国原有文学机制内消费文学生产长期空缺的关键一环,更激发起深层的“爱欲生产力”,让千千万万的人实现了文学梦和写作梦。
中国网络文学发生环境中,确实存在种种机缘巧合,乃至阴错阳差导致的“得天独厚”,这使它的“特例性”中也包含某种脆弱性。当文艺环境不断发展得“成熟”“正常”后,会面临新的挑战。
二、起点模式:基于“书友经济”的互联网平台经济模式
“起点模式”包括VIP付费阅读制度、职业作家制度和读者反馈机制,是“起点团队”在严酷的生存压力下创建,又在严峻的竞争压力下不断完善的一套生产机制,具有很强的实践性。起点创始人将其“系统的核心”定义为市场驱动型的UGC(UserGenerated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但如果细究,这种说法宽泛了些。结合“起点模式”发展的具体情况,笔者将之定义为基于“书友经济”的互联网平台经济模式。
“互联网平台经济”是数字平台经济的早期阶段,同样是一种以数字平台作为核心中介的经济体系。它是高度依赖数据驱动的商业模式,尤其重要的是,突出了平台公司如何通过掌控数据流、用户参与及市场准入来积累并强化经济权力。将这个概念运用到网络文学领域,具备以下关键特征:
首先,平台本质上是连接多方参与者(作者、读者)的数字生态系统架构者。它提供支撑用户互动的基础技术设施(网站),并充当协调各方利益关系的中介机制。
其次,作为中介,平台通常致力于最小化的直接干预,以促进参与者间的直接互动,并显著降低各方交易(作者上传内容、搜集评论、获得收益;作者找书、订阅、评论)的成本。
最后,平台的中介角色并非价值中立。平台运营方可通过设计算法机制(如签约、推荐、审核)来调节资源分配、用户可见度与行为激励,从而服务于其特定的商业目标或发展战略(如内容生态优化、商业价值最大化、社区规范维护等)。
平台是在互联网发展到WEB2.0时代才能出现的事物,像榕树下这样基本属于WEB1.0模式的网站就不能算作平台,因为它有一个“豪华”的编辑部作为“把关系统”(GateKeeper),这个拥有审稿权和退稿权的编辑部横亘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投稿的作者主要面对的是编辑而不是读者。像金庸客栈这样的论坛则是典型的“用户生产内容”的平台,但尚不具备平台经济模式。从平台经济的发展角度看,论坛的问题是,作为中介的管理者(版主)协调各方利益的力量太弱,方式又太简单粗暴(只有删帖和封号)。所以,论坛各方利益的平衡往往要靠版主的个人魅力维持。比如,金庸客栈有一位被称为“老板娘”的版主罗儿被很多人称道,她亲切、温柔、情商很高,她所治下的金庸客栈被称为“罗儿时代”。罗儿离开后,金庸客栈很快陷入“砖水之争”——常常发高质量帖子(砖)的用户和发大量“灌水帖”的用户之间的争执,之后很快走向没落。“砖水之争”的背后,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一些更新的用户涌入,与老用户之间在趣味、习惯上存在差异,这在日后的商业网站中经常发生。但是,当时论坛的软件系统并没有一套更复杂精微的算法平衡各方的利益,当然,也更不具备把各方的需求导向一种满足供需平衡的商业模式的能力。
起点中文网的前身中国玄幻文学协会(CMFU,2001年11月)也是一个论坛,半年后创建人宝剑锋就感到不满意,因为它“不正式”,读者找书“不方便”,“必须能一章一章集合在一起,阅读体验才会好”。宝剑锋作从读者出发的全部愿望都被有“起点中文网总设计师”之称的藏剑江南完全实现了,并且由“电脑高手”吴文辉技术落地——起点团队核心人员的能力匹配和团结合作精神一直被业内钦佩,也是其成功不可忽视的“人为”因素。(22)2003年8月,起点中文网推出了著名的“第二版”升级版本,推动了网站流量的大幅上涨。这个“书库为表,论坛为里”的网站版式携带了丰富的网络文学社区经验,以满足用户体验为中心增加了大量的带有互联网运营思路的产品设计,特别是提高了互动性能,同时有过硬的后台技术支持,在数年内成为行业网站设计样板。从论坛到网站,网站经营者作为平台中介的力量明显加强了。这个中介似乎比版主更加隐身,但却从底层逻辑上调节着资源分配和各方利益交换。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起点中文网建立了商业机制。
正如一位年轻的研究者指出的,在UGC模式中,用户(User)的定位是模糊的,既可以是内容生产者(发帖者),也可以是内容的消费者(潜水者);既可以是优质内容(“砖”)的生产者,也可以是低质内容(“水”)的生产者。而商业网站则要对用户进行区别,使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权责利关系更为分明。
“起点模式”中的“VIP付费阅读机制”就是在免费看书的用户中,招募出一批愿意付费、评论、推荐、投票的“VIP付费用户”;“职业作家制度”则是在众多“高兴了就写写”的小说写作者中,培养出持续稳定高效地“更文”的职业作家(他们自己一般自称写手);“读者用户反馈机制”就是把付费用户的阅读需求和评价数值化,使作者和读者之间产生自然联动。所以,作为商业网站的起点中文网,它的UGC模式和文学论坛和早期免费的文学网站是不一样的,在UGC模式的总体框架下,它是以PGC(ProfessionalGeneratedContent专业生产内容)为主导的。
这里需要讨论一下“书友经济”的概念,这是笔者自造的一个概念,仿照“粉丝经济”,但也有所差异。“书友”是网文圈中很早就有的一个说法,顾名思义就是“爱看书的朋友”。“书友”是“读者”,但是与传统纸质文学的“读者”相比,没有那么严肃,也没有仰望的姿态,因为他们读的书基本是类型小说,目的是消遣娱乐。他们很痴迷于看小说,但并不像传统纸质文学谱系中的“文学爱好者”那样,以文学为一种生活方式,尤其没有“文学青年”的叛逆气质。他们在生活中是“普通人”,看小说只是一种业余嗜好。他们其实是娱乐文艺的消费用户,但是在娱乐文艺不发达的年代,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书,甚至名著,很多时候也以看娱乐小说的方式去读的。但长久的阅读也确实养成了他们对小说特殊的嗜好和品位,在网文圈中,他们被称为“老白”(与阅读资历浅、口味偏低的“小白”相对),也被称为“社区型用户”。由于经常进入“痴迷”状态,很多书友是粉丝,几乎每个大神作家都有自己“铁粉团”。但大多数书友都不会只看一位作家的书,很多人还会看不同类型的书,是很多作者、作品的“书友”。由于书是一种古老的艺术,“书友”多少都有“以文会友”的意味,有时还是“诤友”。关于书的好坏,“书友”心中有自己的“道”,这会在评论区和榜单中表现出来,这形成了网络文学内部的评价体系。
“书友经济”是“粉丝经济”的一种,具有“粉丝经济”的核心特征。之所以再提一个新概念,主要是与资本主导的粉丝经济有所区分。因为强调网络文学的商业属性,很多人会自然将之与资本挂钩,认为中国网络文学是一种资本主导的文学生产,这其实是一种想当然,与实际情况不符。作为一种在新媒介的旷野上“野蛮生长”起来的体制外文学,文学网站的创始人、管理者大部分和“起点团队”一样,曾是患有“阅读饥渴症”的“书友”以及从“书友”转化来的作者,他们的“初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种文学的趣缘性质。起点中文网的早期公告上一直称用户为书友,至今注册登录的账号也叫“书友号”,有书友榜、书友值。至少在2014年大资本进入和“IP”化、主流化之前,网络文学总体而言是属于“UGC+PGC”的“圈地自萌”的文学。尽管网络文学是靠成功建立了商业模式才活下来的,并且也是以消费者用户需求为主导的,但却不适合作为消费主义话语的批判对象。因为,在此之前,中国广大读者还从来没有享受过消费者的权利,消费欲望在这里并不是大规模生产刺激的结果而是需求动力。
正是由于有大量的处于阅读饥渴状态的书友存在,起点中文网VIP付费阅读制度的建立才有了用户基础。因为“付费阅读”并不是简单的“花钱看书”,而是购买一种会员资格。入会者交的50元会费中,20元用于订阅,30元用于获得VIP资格,这笔会员费对于没有额外投资的趣缘网站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启动资金。但交这笔会员费,在当时的情况下显得不合常理。因为自有互联网以来,免费阅读就被认为理所当然,书友中有人愿意义务捐款,但对付费普遍抵触。因此,起点中文网在提出付费阅读计划时,业内普遍不看好。实施付费阅读计划在技术上还有两个难题,一个是当时没有便捷的线上付费渠道(唯一的方式是手机扣费,但手续费高达50%),一个是技术上做不到防盗版。结果,付费渠道的问题竟是靠很“老土”的方式——大家去邮局汇款解决的,而防盗版的问题,更是靠大家的“自觉”(也就是自觉不外传)维持。事实上,付费阅读机制建立以来,盗版问题一直没能解决,网络文学整体付费率很低,业内估计甚至不足5%。很多用户在付费之前都有漫长的看盗文的历史,盗版对于网络文学发展的正负作用是一个需要另外讨论的问题。在2018年免费模式兴起之前,网络文学的大规模文学生产就是靠占比极低的付费用户维持的。他们付费,就是因为他们志愿付费,虽然很容易获得盗文资源,但他们知道,如果不给作者钱,书,今天有得看,明天可能就没得看了。
起点中文网最初发布试行收费制度的公告时,充满了对书友“情怀”的感召,甚至称50元会费是“募捐”。不过,在实际运营中没有以情怀应之,而是报以有人情味儿的商业服务,这标志着趣缘网站到商业网站的转型。在总结付费阅读制度成功最关键的要素时,宝剑锋称“我觉得还是服务”。他认为此前做付费阅读的同行没有VIP的概念,“VIP这个概念是我从银行柜台服务借鉴的:要给人一种贵宾的享受。开通VIP,就意味着网站专门为用户服务,有专属通道去解决问题”。在VIP之后,宝剑锋又从银行的“白金客户”中借鉴了“白金作家”的概念,完善了职业作家机制。这个生动的例子说明,当时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已经在一个消费环境里,而文学网站商业机制的建立首次把消费经济的概念和模式带入文学领域。
成为VIP后,用户获得了一些专属的权利,如个人书架,但更重要的是获得了投票的权利(投推荐票和月票)和用钱投票(如订阅、打赏)的权利。以往在论坛中需要靠发高质量的帖子才能获得参与感和荣誉感,这时候很大程度可以通过付费行为获得了。由于“千字2分”的定价是根据当时阅读市场上的最低心理价位制定的,所以,VIP的资格是面向普通人的。也就是说,网站允诺普通书友可以通过自己负担得起的付费行为成为文学网站中“非常重要的人”,实现VIP(Very Important Person)的字面意义,这是“书友经济”的心理基础。
作为平台的中介,网站经营者一方面要培育付费用户,另一方面要培育职业作者。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养作者”比“养读者”更迫切,难度也更大。因为当时是阅读需求强大而内容匮乏时代,与今天的信息过载、注意力稀缺完全相反。经过互联网的几年自由狂欢,网民们旺盛的写作热情已经有所下降,很多作品都“太监”了(指未完结,读者用这一带有恶毒戏谑的话语表达怨怒)。要黏住付费用户,就必须为他们持续提供量大管饱又相对优质的作品。这需要作者全职写作,并且要应对长篇连载和每日更新的全新挑战。这就需要作者能够获得令人羡慕的收入,对于起点中文网这样的男频网站来说,能不能让作者凭写小说获得至少可以养家糊口的收入,直接影响着网站的生存、规模,以及气质。
起点中文网一下将作者的分成提高到5成(传统纸质出版作者的收入只占1成左右),把网络文学生产的媒介红利(节省印刷成本)和互联网平台红利(节省物流发行成本)大多给了作者,并承诺前三个月的VIP收入全部给作者,事实上这一政策在次年又整整延续了一年。这一分成政策对作者是相当倾斜的,事实证明也是相当必要的。于是,第一批签约作者中很快出现了像流浪的蛤蟆这样“标杆人物”(首月稿费过千元),写网文能挣钱的信念逐步建立起来。
在此基础上,起点逐渐建立起“职业作家制度”,这是一个金字塔生态结构,最上层的是白金作家、大神级作家,腰部是各级签约作家,最底座是未签约的业余作者。这套制度中,最值得称道的是被俗称为“低保”的作家福利制度(2005年10月)。获得签约的作家,只要更文达到一定字数,即使没有多少订阅分成,网站也可以通过发放“全勤奖”等方式进行补贴。“保底”制度使那些有志于写作的新手在最初一段时间能够坚持下来,不至于因为基本生存问题而放弃。这一制度后来成为网文行业标准,为职业作家的培养打下一个大大的基座。
根据2018年(免费模式兴起前)的统计数据,网络文学注册作者超过1000万,签约作家68万,全职作家32万,“大神”级作家数百位。作者基数越大,文学发展的生命力就越旺盛,各种有潜能的人就可能进入这个系统,丰富这个系统。虽然“付费阅读制度”和“职业作家制度”把付费用户和职业作家区分出来了,但在网站中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多重身份,在2018年的统计报告中,4亿用户中,七成有写作的欲望。大多数资深用户,都曾有一试身手的念头,如果不能自己写,就会自然成为参与性读者。转化为职业作家的人,也同时是其他作者的读者。
三、“商业榜”的文学性和“大数据推荐算法”的挑战
在起点模式中,连接“VIP付费阅读机制”和“职业作家制度”的是“读者用户反馈机制”。如果说“VIP付费阅读机制”和与之配套的“职业作家制度”是将消费基因植入文学生产机制,“读者用户反馈机制”则是把消费基因和媒介基因相融合,形成“书友经济”的“数字反馈系统”。
网络文学的网络性,其显在层面体现于内容:更文的形式把整本书拆成“信息流”,“追更”过程中的即时互动把读者评论纳入“共创机制”;其隐性层面在于读者用户的反馈数据信息,这些数据信息也是“用户生产内容”的组成部分,甚至是更主要的部分。从点击、收藏开始,到订阅、投票(推荐票和月票)、打赏,用户的每一项行为,都经过网站算法转化为“自然榜单”(根据算法形成,没有其他人工干预的榜单)。这些“自然榜单”是网站最有含金量的商业榜,直接显示一本书的商业成绩。“自然榜单”把“用户反馈机制”与“付费阅读机制”连通在一起,将网络社区用来“发电”的“爱”以“钱”的形式表现出来。
所以,简单地把文学性和商业性对立起来,在“书友经济”里是说不通的。网络文学的商业性里就包含了文学性,甚至有研究者更进一步指出,对于网络文学的真正“使用者”(作者、读者)来说,“‘商业性’就是网络文学的‘文学性’”。因为付费用户的付费行为就是评价行为,“自然榜单”同时是一个评价体系,是网站安排各级推荐位的依据,成为引导后来用户消费的导航系统。更加重视读者评论的网站(如晋江文学城)也会把评论帖以分值的方式加入自然榜单的算法。只有在“去中心化”和“数值化”网络媒介空间,读者意志才能被如此即时、全面、明晰地转化为一目了然的评分体系,既是“商业资本”,也是“象征资本”。这不意味着“商业资本”的价值被无限抬高,而是意味着消费者的文化赋权——遴选、评判作品价值的权利从以往的“专家精英”转移到“读者精英”手中。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自然榜单”也是一种“精英榜单”,因为有投票权的付费用户是读者中的极少数。而且,资历更老、投入更多的“老白”口味,深度影响着“小白”用户的选择,也影响着“沉默的大多数”(广大的盗版用户)的选择。然而,相对于以往任何一种“精英把关系统”,其公正性和有效性,都堪称“最不坏的制度”。特别是考虑到网络文学每日更新的海量作品,只有全体付费用户的阅读才能覆盖。虽然“自然榜单”也存在一些问题,需要一些其他的评价体系补充和平衡,但多年运作的结果显示,网络文学得到了基本有效的阅读和相对公平的筛选。“网络文学没有遗珠之憾”“网络文学没有怀才不遇”,这种在纸质时代没有人敢说的豪言壮语,也在网文圈内基本得到共识。一些受到主流研究界高度评价的优秀网文作家,如猫腻、烽火戏诸侯、愤怒的香蕉、Priest、非天夜翔、墨香铜臭等,都曾在“自然榜单”名列前茅,说明其中商业性和文学性的统一度是相当高的。
和认为商业性必然伤害文学性一样,很多人也认为商业化写作必然要迎合读者的欲望,这也是对纸质商业文学生产逻辑的简单延伸。在纸质畅销书生产机制中,作者和读者分离得太远,周期也太长,作者没有和读者密切互动的空间,所以需要揣测读者爱看什么。而网络趣缘群体本就是依据喜好凝聚起来的,作者和书友之间的相互筛选,早在点击、收藏等免费阶段(一般前20万字)就已大体完成,“铁粉团”更是作者通过几本书的连载逐渐建立起来的,彼此的三观、文学趣味(如爽点、毒点)都是相似的。读者的意见当然会对作者产生很大影响,尤其是2017年“本章说/段评”的机制上线后,作者每次更新十几分钟后,就会有第一波评论上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即时互动达到了一种“共创”的状态。但这同时也要求作者更有定力。如果作者没有“主心骨”,听从了一些读者的意见,也可能失去另一部分读者,并且让书很容易“崩掉”。
特别有意思的是,有作者谈到,在每天至少两更(每更2000~3000字)的高强度更文的压力下,作者根本做不到迎合别人的欲望,只能凭本能写作,进入“心流”状态。作者顺从自己的创作欲望,“把自己写爽了,肯定就会吸引一部分跟我同电波的读者”。这种进入“心流”的“本能写作”,可以称为一种“爱欲劳动”,它是马尔库塞所说的“非压抑性升华”,是人类跨越“压抑文明”阶段后,可以追求的“爱欲文明”状态。当然,每日更新的高强度写作本身是“苦役”,任何需要长时间坚持的劳作都包含“苦役”,即便纯粹的“爱欲写作”也需要坚持。目前通行的“每日双更”节奏是作者和读者多年来博弈协商的结果——满足了读者被陪伴的需求,挑战了作者的极限,也助推了他们的坚持。网络文学能在最原始的商业写作地表下,暗藏“爱欲劳动”的活水,只能是得益于网络媒介的先进性。
今天看来,文学网站的创始者们本着“活下去”的朴素初心,在文学体制之外硬闯出来的一条新路,天然地具有媒介先进性。“起点模式”以一种符合互联网运行逻辑的商业机制,把网络作者、读者和网站经营者的利益结合起来,以一种数值化的标识系统,把趣缘社群的创作—阅读欲望聚现出来,成为作者和读者的互动平台。这套以价格标识的价值系统,自然对职业写作形成召唤和刺激,将在免费空间时时激荡又时时耗散的“爱欲生产力”,转化为大规模文学生产的持续动力。
不过,尽管中国网络文学是一种大规模的文学生产,它仍然是一种“圈内生产”,需要“网文圈”这个网络趣缘社区作为保护屏障。在这个“圈地自萌”的“文学场”,基于“书友经济”的“自然榜单”和内含“爱欲劳动”的“本能写作”,形成了某种“文学自主原则”(布尔迪厄)。而一旦这个圈子被打破,群外的政治、经济、文化力量涌入,就会产生新的博弈。
在2018年“免费模式”兴起之前,网络文学有两次重大的“破圈”:一次是2010年进入“无线时代”,一次是2015年前后进入“IP时代”。
3G移动网络的建立是互联网的又一次技术革命,从此网络文学的主要阅读终端从电脑逐渐转移到手机。
由于种种政策限制,中国移动基地垄断了移动渠道,包括起点中文网在内的文学网站全部成为它的CP(内容供应商)。3G渠道的打开为网络文学带来的大量新客户,其中大部分应该属于“下沉用户”——很多人没有过个人电脑,直接用手机上网,但他们都属于付费用户——每个月用手机充值3元或5元的会员费,便宜便捷。3G用户的大量涌入使网络文学收入大增,但内容下沉,出现了“无线文”——篇幅无线拉长,每章内容少,节奏快,套路固定而重复。无线读者是一种“离线阅读”,他们的阅读状态像纸质畅销书读者,甚至盗版书读者。很多人看书既不知书名,也不知作者名,更不知网站名。3G时代的到来为网络文学扩大了读者群,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延宕了其在文学方向的发展。不过,伴随4G时代的到来,各文学网站都陆续推出了自己的手机APP,社区文化从PC端延续到手机端,并且更加丰富活跃。
自2011年《后宫·甄嬛传》《失恋三十三天》等由网络文学改编的影视剧热播以来,网络文学就成为炙手可热的“影视改编基地”,到2014年前后,网文改编影视剧进入第一波密集爆发期,这一年被称作“IP元年”。在此前后,互联网三大巨头公司(腾讯、百度、阿里巴巴)陆续进军网络文学界。2015年3月,此前从盛大文学出走的“起点团队”加入腾讯掌帅新成立的阅文集团,为腾讯打造泛娱乐文化产业占领IP源头高地。这一时期,网文圈和影视圈一样,“言必称IP”,不时传出某某作者作品卖出IP天价的消息,IP价值对于网络文学的“文学自主原则”产生很大的“折射性”(refraction)影响,IP改编的价值会影响作者在网文圈的“咖位”。很多作者在写文时会以IP改编为导向,也出现了不少IP“反向定制”的作品。不过,这一时期并不长。2018年以后,随着影视业遇冷,IP热下降。网文生态回稳,即使IP光环耀眼的作者也会以网上订阅成绩为安身立命的根基。这对网络文学这种相对弱势的文艺门类来说,反而是对自身发展更有利的环境。
真正对网络文学“书友经济”构成挑战的,是2018年后兴起的免费模式,以百度系的“七猫小说”(2018年)和字节系的“番茄小说”(2019年)为代表。“免费”就是针对“内容付费”而言的,用户免费看书,看书的“留存时间”被网站作为“平台流量”卖给广告商。靠投放广告盈利的商业模式,在“起点模式”成功以前,曾是早期网站探索的商业模式之一,但由于当时广告少、不稳定而失败了。免费模式的崛起除了基于更大的资本投入和更成熟的消费环境之外,更是基于又一次的媒介技术革命:互联网进入Web3.0阶段。
相对于Web2.0的“用户生产内容”和“趣缘经济”,Web3.0以“去中心化”为旗帜实现充分的“个性化”。用户个体的读者判断及行为(如网文读者的点击、收藏、订阅、评论等)不再是参与“自然榜单”的形成,而是能让技术更加了解其自身的数据。人们相信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加持下,每一个用户的欲望和需求都可以得到有针对性的满足,任何形式的“精英霸权”(包括“老白”书友的)都可以被打破,“千人千面”的个性化定制将成为必然的趋势。
尽管以“免费”为名,免费模式却是一种新型的商业形态,它的本质是以“推荐算法”这一早已广泛应用的数字技术为核心,按照用户“个人画像”(建立数学模型的信息既包括小说平台内的浏览痕迹,也包括其他平台上的相关信息,如消费能力、个人喜好、倾向等),有针对性地推送其感兴趣的网文,并在投放内容的间隙同样有针对性地插入广告。如此一来,用户的“爽点”被精准戳中,在不知不觉间以观看广告的时间支付了阅读小说所需的“费用”。在这里,小说不是目的,而是黏住用户的手段,以便网站获取卖给广告商的“留存时间”。
在“起点模式”中,尽管付费用户的选择是主导性的,但最后形成的“自然榜单”是一份代表大多数口味的“公共榜单”,这个“公共性”也形成了对个人阅读的导引性。“大数据个人推荐”瓦解了这一导引性。尽管在番茄小说APP上,也设立了“高分榜”“口碑榜”这样全站可见的公共榜单,但在“不是人找书,而是书找人”的系统下,读者完全可以等待算法给自己推荐适合的小说作品。需要强调的是,免费平台上的用户,主要是文艺产品的消费用户,而非对小说有独特嗜好的书友。看免费小说,本来就是为了消遣娱乐,甚至很多人是被“看小说,能挣钱”的优惠政策吸引而来,个人欲望的满足与书的好坏没有必然相关性。彻底的“去中心化”的另一面是,任何秩序和共识都无从建立。
WEB2.0平台最大的特点是让中介系统隐形,但WEB3.0平台其实又把这个中介带回来了,这就是横亘在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推荐算法系统。虽然,这个系统是绝对以读者需求为中心导向的,但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由于它是一个技术黑箱,未必能为读者提供一种“更为理想的可见性秩序”,“读者并不确切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推送某篇小说,只能在一次次阅读过程中,不断将个人信息交付给算法。……从VIP付费制度到免费阅读模式,网络文学的可见性生产从公开透明,又再一次回到了曾经的不可知状态”。
更重要的是,这个“黑箱系统”阻断了读者和作者之间的那种“同频共振”的关系,那个“心流”直接转换成“现金流”的机制。作者无法从收入的升降判断读者的好恶,因为收入与广告的价格有关,背后是另一张商业规律的晴雨表。“起点模式”建立的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使中国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摆脱了对其他经济模式的依赖,形成了可以在网络社区内部循环的独立文学形态。免费模式打破了这种圈内经济的“内循环”,也瓦解了社区,因而被人认为既不“养书”,也不“养神(指大神级作者)”。
不过,免费模式刚刚发展几年,尚在初级阶段。近两年来,番茄小说等平台也在进行社区建设,上线了段评、角色对话、Ai生成等功能,一些年轻读者聚集的社群开始焕发出活力。靠“大力出奇迹”,产生了现象级的作品(如杀虫队队长《十日终焉》、三九音域《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我不是戏神》),并且在此基础上推出了以精品为导向的“巅峰榜”。这都是很令人期待的。
免费模式的崛起对于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做出的最大贡献是大大拓展了用户人群,这同时也是对付费模式最大的挑战。在亚文化社群产生的流行文艺有一个规律,一旦这种文艺壮大了,便会吸引来圈外用户和圈外资本,它们的介入在扩大影响力的同时,一定会带来“内容下沉”。如果这种文艺是有生命力的,下沉之后还会上升。再下沉、再上升,直至上升为主流文艺。“免费模式”这次扩容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的规模太庞大了:不但囊括了对价格敏感的盗版读者,还把相当数量的阅读口味传统的中老年读者也卷入了。这些中老年读者大都从来没有读过网文,因而,一些在“老白”网站早已淘汰的经典套路特别受欢迎,很多爆款文相当“狗血”(如“赘婿文”“多宝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对“免费文”同质化、低端化的印象。然而,正是由于免费模式对网络文学潜在读者的席卷如此彻底,这次“下沉”也就基本见底了。按照正常规律,“小白”读者(仅指阅读经验少,与年龄无关),在经过一两年的阅读后,中间有一批会成长为“老白”,成为“书友”,这将大大拓宽网络文学的金字塔底座——当然,前提是原有的生态系统不被崩掉。
免费模式的兴起对付费模式造成了重大冲击,特别是正值免费平台快速崛起之时,“起点团队”集体荣休(2020年4月),令业内产生不小恐慌。不过,经过几年的竞争,“付费”“免费”两种模式最终形成“双活”之势,并且彼此有借鉴融合,付费平台也开始开辟免费区,引入推荐算法。乐观的预期是,在免费平台的竞争和映照下,付费平台更明确自己社区型内容平台的定位,凝聚对网文特别有爱的“书友”,更自觉地进行小众探索和创新,其优质内容(包括世界设定、人设等)不断更新数据库,从而为免费平台持续提供发展养料和动力。免费平台也会不断为付费平台提供成长起来的作者和读者,作为流量平台,其用户对网文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忠诚,但网文作为一种价廉物美的文艺产品,对于他们构成吸引力。这是一种非常健康的金字塔生态系统。如能照此趋势继续发展下去,将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幸事。毕竟,媒介变革势不可当,而个人化推荐和社区的结合,才是Web3.0的理想愿景。
对大众欲望和需求的不断满足,构成了互联网发展历程的核心主线,同样也贯穿网文领域筛选制度的始终。前文谈到,作为一种大规模的文学生产,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发展有其“特例性”,也有其脆弱性。这是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中,包括娱乐文学在内的所有娱乐文艺都过于匮乏,乃至首先完成生产机制建设的网络文学具备多种功能,形成了爆发式的繁荣,也成了其他网络文艺的孵化器。随着影视剧、电子游戏、短视频都发展起来,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必须考虑,自己不可替代的优势在哪里?当短视频更适合满足人的极端情绪的时候,网络文学是不是需要讲故事?讲能满足时代情绪的故事?当免费文更适合用成熟的套路讲故事的时候,付费文是不是要更擅长讲好故事?甚至是用好文笔讲好故事?
随着IP开发和免费平台的扩张,网络文学已经完成所有的横向“破圈”,它面临的一个更艰难的“破圈”是纵向的,就是打通文学史。网络文学要“回到文学自身”,但要避免走上“纯文学”脱离大众读者、曲高和寡的老路。笔者一直有一个观点:所有的文学都曾经是当代文学。一种文学如果要进入文学史,必须携带着它所属时代的全部能量。网络文学必须传达出当下人们最核心的焦虑和精神指向,负载这个时代最丰富饱满的信息和元气,并且为之找到一种最恰当的新文学形式。只有这样,网络文学才能连通文学传统,成为网络时代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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