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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雄文:竹鸡殇

来源:芙蓉   时间 :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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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在屋前稻田铺开金黄,与四野无边苍碧相映,勾出一幅重彩水墨画时,村子静美得常令我沉入痴呆,像古小说中被倩女勾去魂魄的男子。蓦地,“滴水,快——”“滴水,快——”屋后大株山一串鸟音骤起,一连就是数十声,急促、尖厉、悦耳,节奏铿锵鲜明外,最后一个音节还格外加重,发着拉长的颤音。这鸟音,将村子辽阔的安谧瞬间击碎,也将我从痴呆中唤醒,却又迅疾沦陷另一种沉醉里。

童年乡居的日子,我时常与这不同于鸡鸣雀噪的鸟音猝然而遇,感觉与村子一样孤寂的心被这声音缓缓融化,犹如跌落舌尖的棉花糖。

家乡湖南冷水江一带方言称竹子为“丢子”,这种常在竹林、山地、灌木和草丛出没,学名“竹鸡”的鸟,便被村里人唤为“丢鸡”。它们的叫声,有时也被孩童们学舌为“丢鸡,快——”“丢鸡,快——”。

早先,我觉得“丢鸡快”的拟声颇神似。遥望大株山苍翠深处,我常默然想,它们或许是在急急呼唤同伴动作快点吧?后来渐渐懂事,又接触了些书本知识,才知“滴水快”的拟声更合理,也更有内涵。竹鸡叫唤后,一般都会下雨,即“滴水”。北宋文学家张舜民的《打麦》诗写道:“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竹鸡一叫,乌云沉沉卷积,大雨将至,说的即是竹鸡这一特点。与张舜民同时代诗人梅尧臣的《竹鸡》诗云:“泥滑滑,苦竹冈。雨潇潇,马上郎。马蹄凌兢雨又急。此鸟为君应断肠。”“泥滑滑”是竹鸡的又一俗称,也是因模拟叫声而得名,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云:“竹鸡,南人呼为泥滑滑,因其声也。”待在“苦竹冈”的此鸟一催促,天空便“雨潇潇”“雨又急”,说的也是“滴水”。另一位宋人刘宰则在其《开禧纪事二首·其一》诗中说:“泥滑滑,仆姑姑,唤晴唤雨无时无。”描摹的还是竹鸡在声声呼唤下雨。儿时的我对竹鸡叫唤后是否有雨兴趣不大,湘中山区春夏之际原本多雨,屋场、村道、田埂上总是湿漉漉、滑溜溜的,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过,往往仍是一身泥水。这雨是否果真为竹鸡的神通所致,我也从未想过去考究,沉迷的是其鸣叫本身。

日子一长,我知道了竹鸡的叫声分公母,母者是“嘀、嘀”短声,低沉而单调,并不为我所喜,公者才是令我愉悦的“滴水快”。接连数十声的“滴水快”也并不雷同,先是急促响亮,像缯帛撕裂于旷野;而后渐渐低沉,每声的时间也逐渐拉长,仿佛音质雄浑、雍容沉着的歌手;到最后,竹鸡如乐队指挥家手势有力的收尾,鸣声戛然而止,绝无拖沓,唯有空山与村庄四野似乎依旧飘荡着悠远的回响。

我迷恋竹鸡的鸣声,却从未见过它们的真容,哪怕掠过眼前的身影也没有。山野茫茫,草木浓碧,它们“只在此山中,草深不知处”。好几回,我独自上山,悄然穿行林木间,拨开荆棘灌木,循声而觅,竹鸡的鸣叫总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骤然中止,像断弦的琴瑟。一次,在后山坡麦地里,我拨开浓密的麦秆,专注扯着猪草。这是村里小伙伴们未曾想到的一大片自留地,隐伏着绿茸茸鲜嫩嫩的鹅肠草等。我正为很快就能扯满一篮,完成母亲给我今天的任务而兴奋时,两米开外的麦地突然哗啦作响,随即一只大鸟扑棱棱而起,在麦子上方画一道弧线,又降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再无踪迹与声响。它的出现倏忽,令我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消失与沉寂也格外迅疾,似乎刚才一切只是虚幻的梦境。但咫尺之间,我真切看清了它的模样:比家里的鸡略小,一身五彩炫目的羽毛,艳如彩霞,拖着长长的尾巴,边飞边“咯咯咯”地叫。这是我与身形硕大的野禽近距离接触不多的几次之一,有着莫大的欣喜与遗憾。不过,它的身影与叫声,让我马上断定它不是竹鸡,而是野鸡。

野鸡我曾远远见过。那时尚未有保护野生动物的说法,乡间日子又多半清苦,便有了打鸟人。我家背靠大山,常有农家汉子扛了鸟铳从门前过身,铳杆上倒挂着三两只鸟雀。一次,我正在屋场上自个儿玩“四角板”,蓦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一只大鸟从屋后林木间慌里慌张蹿出,钻入屋场下水沟里的草丛,奔跑、挣扎一阵,没了声响。须臾,一个陌生汉子提着鸟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问我看见野鸡没有。我才知刚才并未看清的大鸟是平常难得一见的野鸡,心里颇不悦,便摇着头。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枪法的自信,汉子并未当真,而是四处看了看,又顺坡爬到屋场下,细细搜寻起来。不久,他在辣蓼草深处捡了野鸡,不满地回望我一眼,扬长而去。我撒了谎,连细看一番野鸡的机会都没了,只远远见到挂在铳杆上的野鸡沉甸甸的,尾巴老长,几乎挨着了地面,像我沉甸甸的心。

为了一睹竹鸡真容,我专程上了一趟二十里外的城里,用积攒许久的零花钱买了个望远镜。回来后顾不上歇口气,兴冲冲跑到屋后山里,趴在“滴水快”时常鸣奏的草丛,等待竹鸡现身。约莫半个钟头后,左边山坡响起了令人陶醉的“滴水快”,我急忙举起望远镜观看。但镜头中除了蓊郁的松树、灌木与草丛,一根竹鸡毛也未见到。只有“滴水快”一声紧接一声,像琴弦上急促滑落的音符,似乎有意向我挑衅。正怅然间,镜头里出现了一只老鹰,急速滑翔而下。“滴水快”的鸣唱也瞬间中断,一只比老鹰小的灰褐色禽鸟从灌木丛猛然蹿出,拼命起跳扑腾,试图逃出魔掌。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老鹰又一个稳准狠的俯冲,利爪一把扣住了禽鸟,犀利鹰嘴顺势朝它的喉咙一咬。禽鸟一声惨叫,再没了声息。随后,老鹰单爪提着猎物,翅膀翩然一展,飞往了镜头外的某个山头。我知道,一场兴奋的饕餮大餐即将开始。

此刻,四周陷入死寂,再没有往昔鸟雀欢快的鸣唱,更没有其他“滴水快”声音的应和。除了志得意满的老鹰,山间一切似乎都沉浸在被屠杀的惊恐与哀伤里,其中也包括心情沉重的我。我的望远镜倍数不高,事发突然,距离又有些远,并没有看清楚惨遭毒手的禽鸟,无法确认它是否为竹鸡,但我想它一定就是竹鸡。

此前,我在课外书中读过一则关于竹鸡被老鹰屠戮的寓言故事。野兔和竹鸡一同生活在某个山头,平时互相瞧不上。某天,一只猎狗闯进山林,发现了野兔,兴奋撒腿追逐起来。野兔急急窜逃,躲伏在了丛林深处。猎狗不依不饶,从野兔身上散发的独特气味找到了线索,一步步逼过来。危难之际,立在不远处灌木顶端的竹鸡却幸灾乐祸,嘲讽野兔:“你总夸你是飞毛腿,但从现在的形势看,你的腿连竹竿都不如。”竹鸡嘲笑野兔时,全然不知噩运正从天而降——一只老鹰锐利的鹰眼早盯上了它,一个俯冲,将它掠去做了点心。我不喜欢这则寓言,不知作者何故抹黑精灵般的竹鸡。竹鸡一定不会这般猥琐和愚蠢,而是相反,否则鸣唱不会如此悦耳。但我从中知晓了竹鸡并非总是想象中的自在与惬意,身边布满了危险。这次就惊心动魄目睹了一回。

此后,我始终未能真切一睹竹鸡芳颜,只能长久沉迷在它独具魅力的歌喉里。某年春节的前几天,我在镇上供销社看到一幅售卖的年画——徐悲鸿的《竹鸡图》,央求父亲买了回来。《竹鸡图》与竹鸡无关,一片竹林下立着一只傲然的雄鸡而已。画面构图简约,重点刻画鸡冠与尾巴,冠红如火,尾黑似漆,在粗与细、红与黑的对比中呈现一种平安和谐的气氛。父亲很满意,说我到底读了几年书,眼光不错,“鸡”谐音“吉”,寄寓“吉祥如意”,“竹”则谐音“祝”,寄寓“长青平安”,二者结合,便是表达过年“祝福平安大吉”的美好愿望。我后来才知,徐悲鸿构画前确有此意,说:“竹用以象征正直,鸡能报晓,所谓‘雄鸡一声天下白’。合起来在中国老套说做‘竹报平安’。”其实,我执意买年画,并未想这么深奥,只是觉得“竹”与“鸡”的构图,能抚慰未曾见过竹鸡的我而已。如果《竹鸡图》有吉祥之意,那竹鸡也必定如此,我为父亲的诠释开心了许久。这幅年画也和竹鸡“滴水快”的鸣唱一道,藏在我心底许多年。

16岁以后,我上高中,念大学,参加工作,都在城里,离老家愈来愈远,后来还长饮湘江水,定居湘东一座城市。母亲和弟妹们也跟着在煤矿上班的父亲农转非,迁居靠城的矿山,老家房子几近废弃,我便再也不曾听过竹鸡的鸣叫。但它的鸣声,像一首儿时读过的诗章,偶尔会从记忆深处被悠悠勾出,依旧清新悦耳,令我久久咀嚼,回味不已。

数十年后,我又一次真切听见了竹鸡的鸣叫。

岳父母家在湘南的南岳后山脚下,四周接南岳雄壮气势,耸峙着绵绵峰峦,远比我老家的山丘陡峻。山上林木茂密,多楠竹、松树与杉木,翠色满目。生长于山区,我格外喜欢此处弥漫的浓浓山野气息,似乎重新回到了童年。起初,因先要乘火车到衡东,再转两次汽车到衡山新桥镇上,再坐啪啪车(微型货车改装的客运车)到村部,最后几公里土路,还需岳父或姨妹夫开了摩托车接送,极为不便,因而我与妻儿重要年节里才去一趟。后来,我买了小车,一条南北向横亘山岭间的S61(许广高速),贯通了我所居的城市与南岳,不过两个多钟头路程,湘南乡间也都实现了“村村通”,修了平整的柏油或水泥路。于是,我便没了年节的概念,双休日也常去岳父母家。

“滴水,快——”“滴水,快——”……那个暮春时节,四野滴翠的日子,刚到岳父母家屋场上,一旁山上的竹鸡鸣声便急切响起,像一首欢快、激越又隆重的迎宾曲。于我,则熟悉而亲切,如他乡遇故人,瞬间呆住了。

“山上竹鸡多呢。”姨妹夫小我几岁,长居乡间,以替人维修家电生活,往日与我的共同话题不多。说到竹鸡,他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们之间也第一次没了任何隔阻。听说我还未见过竹鸡,他脸上现出惋惜,又有些自得,说,竹鸡比家鸡小,和鹧鸪相似,尾巴很短,体重一般二两五左右,常常一家子好几只甚至十来只结伴活动。它们很讲规矩秩序,在山林间排成单行队形前行,四处寻找食物,吃杂草种子、蔬菜叶、嫩芽、小山果……不过,它们最喜欢的是白蚁,所以乡里说:“家有竹鸡啼,白蚁化为泥。”当然,蚯蚓、蜈蚣等也是它们口中的美味。

姨妹夫生于斯长于斯,见过不少竹鸡,对它们自然早烂熟于胸了,我听得兴致盎然,眉宇间露出钦佩之色。他受到鼓舞,又滔滔说开了。竹鸡的羽毛有变色功能,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像作战部队的迷彩服,很难被发现。它们其实并不很怕人,若无特意侵犯打扰,能在离人三至五米的地方自在活动,比如觅食或打斗。竹鸡不善飞但善走,一天内能边叫边走几公里,只有受到惊吓时才骤然起飞一阵,速度很快。天黑时,它们会飞到树上歇息,天刚蒙蒙亮,就马上下树活动。

“它们为何喜欢叫?”我念念不忘的还是“滴水快”的声音。

“和其他鸟儿一样,应该是一种领域行为。”姨妹夫高中毕业,也算是山里的读书人,又精明能干,格外肯钻研,喜欢动脑子,无师自通修理的家电,常令乡邻们夸许不已,回头客极多。妻有三姊妹,妻和舅子都念大学跳出了农门,长年在外地工作,剩岳父母两个老人在家,多靠姨妹和姨妹夫照顾。家里有换灯泡、修东西、搬家具类的活,一叫姨妹夫,他马上就赶到,很快麻利办好。他对自己感兴趣的竹鸡,当然也十分投入与在行了。

姨妹夫望着淡淡白云下的山峦,说,立春前后,竹鸡开始发情求偶,公鸟用高亢热烈的叫声吸引母鸟,同时也威慑同伴不得觊觎;母鸟为取悦公鸟,也柔情万种,纵情和鸣。求偶成功后,竹鸡的鸣叫更多的是示威,不许第三者踏入自己的山头。也有强敌偏不信邪,硬闯山头,竹鸡夫妻便怒发冲冠,拼死捍卫,结局或大喜或大悲:来犯者若是公鸟,丈夫挺身而出,斗得你死我活,假如胜了还好说,入侵者乖乖走人,若不幸战败,山头和妻子便都归属了强敌,自己只能灰溜溜地逃走,另找山头;来犯者若是母鸟,妻子便愤然而前,拿出全部本领与气力相搏,誓死分个高低,落败后落荒而走,山头和丈夫也就归属了别人,只有战胜对手,才能保持原来的生活状态。奇怪的是,无论公鸟还是母鸟迎战时,妻子或丈夫都作壁上观,不管亲疏,谁都不帮,似乎十分公允。

我倾耳而听,十分入神,对这些叫声里的悲欢离合,不免讶异而叹。此前,我听过竹鸡尤其是公鸟的确好斗,一些地方过去便盛行“斗鸡”,用斗竹鸡的胜败来赌钱。前人所说的“斗鸡走狗”,或许也包括了竹鸡。至今,这些地方承接传统,依然有饲养“竹鸡”斗鸡的活动。饲养竹鸡是一项漫长的精细活,从幼鸟开始,主人便将其装入小竹篓,时刻别在腰上,一是助其保暖,二是让其闻惯主人的气味。竹鸡成年后,便一步不离守着主人,永远不会擅自飞走。但我未想到的是,竹鸡在山林间便如此好勇斗狠,且胜败的结局有着云泥之别。

“看来,竹鸡夫妻间的感情并不深啊,战败便拱手让人。”我笑道。

姨妹夫笑了笑,又正色说,那倒不是,它们鸣叫求偶对上眼,配成夫妻后,日夜相守,十分恩爱。觅食时,夫妻俩稍稍分开,各自搜寻目标,但一般不会相隔太远。不见的时间稍长,它们就会展喉高叫,寻找另一半,声音里满是关切。它们还很懂得分享,丈夫发现美味,会不断呼唤妻子,妻子也一样,想着让对方先尝。到了晚上,夫妻俩飞上同一根树枝,并肩而眠。若是冬天,冻风时作,寒意相逼,它们还会紧紧偎依,彼此取暖。山上天敌很多,它们也格外警醒,夫妻俩和孩子们歇息时,会安排放哨者。暗夜里,哨兵瞪了眼睛,竖起耳朵,随时准备以嘹亮的叫声示警。

我又听得入了迷,为自己刚才的浅见陋识而愧疚,深觉竹鸡有情有义,且聪慧灵泛,心里又多了一份喜爱。另外让我豁然的是,它们曾令我迷醉的叫声,与下雨原来并不相干。

又一个春末,姨妹夫忽然打来电话:快过来吃竹鸡肉,我抓了好几只!

我听了多年的竹鸡鸣叫,却从未想过它也是一道食物。顺手翻了一下《本草纲目》等古书,说竹鸡还是一味良药:味甘而性温,能补益心神、健脑益智,主治脾胃虚弱、消化不良、大便溏泄、痔疮等。我倒不是向往这道食物和良药,而是想见见竹鸡真容,便欣然答应了姨妹夫。

跨过几个县市,我驱车赶到姨妹夫家,竹鸡却已被开膛破肚,炖在了锅里,本来面目我依旧不曾见到。锅里放了桂圆、红枣一类东西,汤汁黑乎乎的,竹鸡肉也褐中带红。或许突然想起了它们的叫声,尽管姨妹夫殷勤相劝,我也毫无食欲,隐隐有不能见到竹鸡真容的惋惜。

“怎么抓到的?”想到竹鸡的机警,我颇好奇。

“竹鸡性旺,抓住了它们好斗的弱点。”姨妹夫笑笑说。原来,他早年就是业余猎手,像我老家当年的打鸟人一样,结婚后忙于修家电,维持一家人生计才收手,无怪乎对竹鸡了解颇深。因为我对竹鸡的兴趣浓,也勾出了他的兴致,开始重操旧业。姨妹夫说,村里有老辈人传下来的抓竹鸡技艺,方法很多,但主要是用鸡媒或用冷套,冷套是“守”,鸡媒是“攻”。鸡媒就是用竹鸡做“媒子”,也就是带上经过训练的竹鸡上山,在其前方装上棕套或设下别的陷阱,然后拍打竹鸡,让其发出各种叫声,诱捕或情动或愤怒而前来相会、打斗的野生竹鸡。

没想到我陶醉过的“滴水快”,还能让竹鸡丢了卿卿性命,美好的东西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正如古人所说的“红颜多薄命”,我一时感慨良久。多年后,我翻阅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一书,才知古人早知晓竹鸡好斗的习性,也想出了以“媒子”诱捕之法。书中说:“竹鸡之性,遇其俦必斗。捕之者扫落叶为城,置媒其中,而隐身于后操罔焉。激媒使之鸣,闻者,随声必至,闭目飞入城,直前欲斗,而罔已起,无得脱者,盖目既闭则不复见人。”看来,竹鸡自古便命途多舛。

“不过,我现在用的是电媒,网上多得很。”姨妹夫说。电媒是一种无线遥控户外MP3播放器,能播放竹鸡各种叫声,免去了训练鸡媒费时费力的辛苦,且所需应有尽有。说着,他麻利打开桌上电脑,点开网页,果然有可供下载的竹鸡各种叫声录音,与真声无二致。先前,我还惆怅久居闹市,难得听竹鸡鸣叫一回,不想得来全不费力,哪天得下载一个“滴水快”做手机铃声。

“抓竹鸡,光有电媒还不行,得慢慢摸索经验。”我感慨现代人比古人狠得多,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有了电媒,恐怕山上竹鸡都在劫难逃时,姨妹夫微笑说。他看来颇下了一番苦功,张口就是“引山”“找堂”“布堂”一类专业术语。对我而言,又颇似《智取威虎山》里土匪的黑话。

第二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灰暗铅云压住山头,几乎挨着林木的顶端,大概什么时候就有一场雨来了。吃过早饭,姨妹夫提了电媒等工具,兴冲冲邀我去冲里抓竹鸡。我稍犹豫了一下,终究格外想见见从未谋面的竹鸡,点头应允了。

他所说的冲,是在南岳余脉的深山更深处,沿山沟一直往里走。到冲里时,原本散落山间的自然村人家,多半已迁往新桥镇上,不多的田土早恢复最初的模样,长出了林木杂草,分外葳蕤繁茂。偶尔,能见到草木藤蔓掩盖,已坍塌多时的土砖瓦房残迹,令我蓦然想起“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古句。一路有叮咚作响的山涧相随,不知汇聚了多少座山头的清泉,掬一捧,清甜沁人。涧水淌十来里出山后,流入新桥镇上的涓水,再逶迤几十里,在湘潭县境内汇入湘江。

我立于一株枫树下,展目四顾,四周峰峦层叠,奔淌着无穷翠意,林木蓊蓊郁郁,这个季节才有的芬芳直扑口鼻。空气像被林木花草过滤一番,格外清新爽人,足以洗荡整个肺腑。我不由得再三赞叹、感慨,心想,人迹已渺远的此处,的确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我发着呆,漫无边际遐想时,姨妹夫早已风风火火,独自去一处山腰“引山”“找堂”了。为了不让竹鸡警觉、发现,我被远远留在山脚,只看到一层层葱绿与丛林上方的阴云,根本找不着他的影踪。一会儿,“滴水,快——”的叫声尖锐响起,紧跟又是“嘀、嘀”短声,另一处山头也迅疾传出了悦耳的“滴水快”,清幽的山冲像投入一块石子的平静湖面,一时被激活,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但我尖着耳朵,依旧无法分辨哪个是电媒、哪个是真的竹鸡。

过去个把钟头,山上又响了一阵各种节奏的竹鸡声,复归平静后,姨妹夫笑嘻嘻地出现在了眼前,手中除了原来的电媒、绳套,还多了两只装入网兜的大鸟。

想望数十年,我终于见着了梦里多次现身的竹鸡:头扁似蛇,眼突喙尖,褐色羽毛,杂有黑白小斑点,前胸腹呈金黄色,也有杂色小斑点。与它们乌溜溜的眼珠对视时,我感觉到了无比委屈、愤怒,心里猛然一沉。须臾间,我又想起那一串串令儿时的我着迷的叫声,脸上已没了丝毫收获的惊喜,满是怜悯之意。

姨妹夫兴奋地走在返回的路上,话格外多,都是回顾捕捉的细节,像“记得当年草上飞”,不停回忆战场往事的猛士。我一路沉闷着,鲜有附和,几次有请求他放生的冲动,但看着他得意的笑脸,始终未能开口。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荒野上无处可躲,我们被淋了个精湿。我又犹疑了:莫非竹鸡唤雨还真有其事?

此后,姨妹夫依然常去冲里,但我再也不曾跟他进过山。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得知,竹鸡受国法保护,虽不属国家一、二级或重点保护动物,仅是三有保护动物,即“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且仅有棕胸竹鸡和灰胸竹鸡才列入国家公布的保护名录,但包括所有竹鸡在内的野生动物已受到相当的尊重。地球上所有生命与山海林地都属一个生命共同体,正如“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伙伴,或许将是自己孤独的影子。保护生态和谐,拒吃野味已渐渐成为共识。我为曾随姨妹夫进山,让“滴水快”的鸣唱消失在冲里而自责,但醒悟有些过迟。再见到姨妹夫,我不再谈捕捉的话题,甚至委婉相劝:不要与竹鸡为敌。

姨妹夫听进去了多少,我不得而知。他的电媒和绳套依然在,但不再叫我赶过去吃竹鸡了。

又是一个暮春。那天晚上,扯天扯地的电闪伴着震耳雷鸣,有着非同往日的吓人,暴雨哗哗啦啦倾泻了许久。雨水稍停时已是近10点,妻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过后,惊叫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等妻放下手机,我忙问怎么回事。她满脸悲戚:外甥女打的电话,说她爸去涓水河里电鱼,失踪了!我如遭电击,刹那间蒙了!

原来,姨妹夫大概尝到了抓竹鸡的甜头,又盯上了涓水里的野生鱼虾。他网购了简陋的铁皮小船、电捕鱼器,时常出没在涓水的波涛之上。一桶桶野生鱼虾,随便摆在镇街边,都颇受欢迎,很快便被一抢而空。他也渐渐上了瘾,乐此不疲。今天黄昏时,天已下大雨,野外漆黑一团。一位邻居笑嘻嘻地进门,邀他去电鱼。他正在吃晚饭,大概又有几天没去了,一听大喜,放下碗筷就走,姨妹怎么劝也没能拉住。

两人顶着风雨来到河边,河水已涨了不少。姨妹夫先上船,脚底一滑,倒在了船的一侧,船失去重心,又兼雨急浪高,瞬间侧翻。他并不善水,随急流漂了一阵,几个沉浮后,便不见了踪影。

姨妹夫素来聪颖、细心,这回竟未穿往日常穿的救生衣。邻居尚未上船,见他掉入水中,居然不施救,慌慌张张跑回来喊人。等几个精壮汉子再去时,黑魆魆的天幕下,河面只有咆哮、湍急的水流,其余空空如也。

大家先还抱着侥幸心理,聚在姨妹夫家,等着他突然现身的奇迹,但已过去三个多小时,渐渐绝望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情况不妙,忙开车带着妻儿往姨妹家赶。一路上,风雨交集,我一面小心开车,一面暗自祈祷姨妹夫千万别有事。到家时,岳父母、姨妹夫的父母兄弟、左邻右舍都在,人人脸上布满焦急与惋惜。姨妹早已哭晕,歪倒在凳上。不远处的涓水惊涛拍岸,雨水依旧滂沱如注,大家毫无办法可想,只能干等着天亮。这天晚上剩下的几小时,我都在彷徨中度过。窗外雨水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我无端想,这雨,是竹鸡唤来的吗?

曙光熹微时,雨终于停了,大家都忙碌起来。我跟人赶到了出事的河边,岸势陡峻,长满带花的各种杂草,只有一道斜坡通往河中。姨妹夫的船很小,最多坐两人,平日收在家里,要用时才扛到此处。斜坡上有拖曳小船下水的痕迹,还有几个泥泞中的深脚印。河水翻着浊浪,滚滚而下。涓水原本很浅,后来下游十几里处修了堤坝,才深达两三米。远处山峦起伏,隐隐传来竹鸡“滴水快”的叫声。我听出的不再是欢快,而是无尽的悲怆。

下午,姨妹夫的兄长与乡邻们终于找到了他。他沉入水底,浸泡多时身子浮肿后才浮了上来,被堤坝拦住了。若无这堤坝,他或许已漂到湘江了吧?灵堂设在姨妹夫家的屋场上,我歇在岳父母家,没能再见他一面,等他被装殓后才到灵前拱手作揖。

祭祀时,是刚懂事的儿子代我们全家跪拜。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我忽然涌出歉意。或许,当时若非因我对竹鸡感兴趣,一直忙于修理家电,一年收入不菲的姨妹夫也就不会重新勾起沉寂的捕猎往事,更不会兴致勃发,又推广到了上涓水电鱼。

几次婉劝他不要为难竹鸡时,我已读过一则题为《“三有”动物竹鸡 同样受法律保护》的新闻:为贪贩卖之利,某地有两人趁夜色携带猎捕工具悄悄进山,使用电子设备播放竹鸡叫声引诱竹鸡靠近,使用弓弩进行捕猎。短短两三个小时,两人便捕到8只野生竹鸡。但在“收工”返家途中,被埋伏的民警逮个正着。随后,依据野生动物保护法,这两人被处以行政罚款3万余元的处罚。我想姨妹夫并非以捕捉贩卖盈利,又碍于亲戚情面,未将如此严重的后果告知过他。

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人类曾经富饶的母亲——地球病了。伴随工业化的进程,人类在创造无数物质财富的同时,加速了对自然资源的攫取,打破了地球生态系统平衡,人与自然种种深层次矛盾不时显现。地球脸色惨白,痛苦呻吟。在东方大国,在湖湘大地,莫不如此。唐诗宋词里曾“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或“小桥流水人家”的家园,日渐伤痕累累:森林萎缩、土地沙化、湖泊污染、河流淤塞甚至陷入枯竭……姨妹夫虽然捕捉的是竹鸡与河鱼,却是人类疯狂攫取的一个缩影——用电媒捕鸟和“绝户网”一般电鱼。但我先前内心深处一直觉得不过是几只鸟而已(尽管是我沉迷多年的竹鸡),上升不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路的高度,因而虽然婉劝过姨妹夫,力度却远远不够。事实上,我沉迷竹鸡“滴水快”的鸣唱,正是沉迷人与自然和谐的朴素图画,却不知全力阻止姨妹夫对这幅图画的戕害,最终让愤怒的自然反噬了他。可以说,姨妹夫的死,我也有不小的责任。这么想着,我的哀戚又从心底绵绵涌了上来。

姨妹夫的灵柩上山时,因当地风俗,我未能前往送行。他被安葬在那回诱捕过竹鸡的冲里,我想,他或许会化为一只竹鸡,填补已空缺的“滴水快”鸣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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