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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君:青山谁与共——湘西立烈村振兴纪事

来源:新湖南   时间 :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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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湘西,蓝天环抱着云朵,群山簇拥着村庄。阳光将土家织锦的斑斓泼洒于层峦叠嶂之间,恍若沈从文笔下的水墨突然着了颜色。

当我循着一条崭新的、画着“彩虹”的大道,走进永顺县首车镇立烈村时,风中传来油茶果与枝丫摩挲的簌簌声,糅合着新建加工厂飘来的莓茶清香。不远处,猛洞河在山谷间弹奏着自然的乐章,美妙的旋律在耳畔时远时近。

我知道,这片土地上,新的变化在不断发生,新的故事在持续讲述,唯青山依旧。

天刚擦亮,立烈村的薄雾还没散尽。七十多岁的彭继香婆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灶膛里的火映着她满是皱纹却精神的脸。她麻利地生火烧水,而后不忘叮嘱老伴胡明沛一声:“你多睡一下子觉,早餐已给你准备好。”边说边背上竹篓,踏上“彩虹路”。这是村里的工作队从后盾单位申请专款捐资修建的一条5.3公里的沥青路,村民们曾经在这条路上赛跑。现在,路那头,是漫山遍野的莓茶,青翠的叶子上挂着露珠,微风中像给这忙碌的清晨打着节拍。彭婆婆步子稳当,心里却像这山路一样,起起伏伏。

立烈村是藏在永顺县西北角的一个偏僻山村,平均海拔五百多米,离县城38公里,离镇上5公里地。虽然紧挨着209国道和龙永高速,但村里那份沉静让人感触——像是看遍世事后选择隐居的老者。

这个20.45平方公里的村落,719户人家中有90%为土家族。2450亩耕地和14000亩林地本该孕育希望,但37%的青壮年不得不外出打工——彭婆婆的儿子儿媳也在其中。六年前,当胡明沛老汉被确诊膀胱癌的那一刻,这个本该随着国家发展越来越好的家庭,突然被甩出了生活的轨道。那消息,就像晴天霹雳,彭婆婆完全懵了。虽有医保,但彭婆婆担心那病就是个无底洞,儿子儿媳能有多少钱来填?家里的柑橘园,早年行情好时挣过点钱,后来也渐渐没了声响。村上刘运国家的油茶山需要人手摘茶籽,往常老两口一齐上,能挣上80—100元/天。老头子这一病,天都塌了半边。

彭婆婆过上了一边照顾老伴,一边咬咬牙自个儿去摘油茶果的日子。但这活儿也就那么一阵子,过了季,又得发愁。日子就像压在心口的石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转机,是跟着刘运国种莓茶来的。“村里人都这么说,运国那娃有胆识。”彭婆婆耳朵不太好,说起话来声音有点大。几十亩莓茶地,一路采过去,一周一循环,莓茶正好一周又长出新芽。彭婆婆在内的7人常年帮刘运国家采摘,天天有事做。

像彭婆婆这样的老人有好些个。村民邹天定家住在离村部最偏远的斑竹园,下山需要1个多小时。政府给了安置房,但七旬老人不愿意离开祖屋。留守老人严光玉的丈夫离世三十载,她依然独自守护着这片家园……采莓茶,不但老人可以力所能及,孩子们假期还可以挣些学费。

2021年2月,我国宣布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后,为防止返贫,帮助村民自我“造血”,培育特色产业,政企协同组建驻村工作队奔赴乡村。立烈村的驻村工作队是中建五局派来的,按驻村干部两年一轮的办法,自2021年5月以来,到如今已是第二支队伍了。

“造血”胜于“输血”,内生动力是关键。如今,彭婆婆靠着摘茶籽、采莓茶,一年能稳稳当当挣上两万多元。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轻了。

更让她宽慰的是,老伴胡明沛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闲不住。看着村里在工作队帮扶下蒸蒸日上,他也燃起了心气。“驻村工作队在帮忙,我们自己也不能光躺着!”他不甘闲着,将原来不赚钱的果林废除,新造油茶林10亩。那份勤劳和韧劲,让村里人竖大拇指,今年还被评上了村“劳动模范”。彭婆婆的脸上,笑容一天比一天多。逢人便讲:“我们村里有‘两茶’——油茶和莓茶。”

说到“两茶”,就有讲不完的故事,就会说到刘运国和他的莓茶加工厂。

“这炒茶的小作坊,撑不起大场面啊!”一个傍晚,夕阳把莓茶地染成金色,刘运国与驻村工作队员们像往常一样聊起天来,“每年付给外面加工厂的费用,怕是有好几万哩。”

“是不是考虑建个正儿八经的加工厂?”工作队第一书记苏静说。

“建厂?想过!”刘运国这个当年领着百十号人在东莞种荔枝的硬汉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但那得多少钱?我家里俩娃正念书,莓茶这边也得周转,哪掏得出那么多?”他望着自己辛苦种下的一片青翠,心里沉甸甸的。

“贷款!多少老板起家不是都靠贷款?”几个人都给他打气,并且说得很明白,“工作队不会一直留在立烈村,村里要长远富,得靠你们这些致富带头人!现在政策好,村集体能帮你贷,不用抵押物,100万元到200万元都行。不过,村集体要从你收益里分红,一年大概五万元左右,再加点利息,总共七八十万元能搞定。”

“七八十万元?”刘运国心里飞快地盘算。不用抵押,这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虽然要给村里分红付息,但莓茶销路有中建五局托底,他心里有谱。回家商量,老婆起初一百个不放心,怕背债。刘运国掰着指头算账:“我们这厂要是办起来,15元/斤的加工费,如果自己加工,一天按采摘40斤来算,可以省600元,还能接外单收加工费,我们立烈村就有500亩莓茶。长远看,值得啊!”老婆沉默半晌,算是点了头。

五月山花浪漫,屋前屋后,山上山下,开得到处都是。刘运国蹲在地里,掐碎一片莓茶叶搓了搓,那股熟悉的苦味混着青草香钻进鼻子。这味道,让他恍惚回到东莞,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荔枝树挂满红果,累得脖子脱皮,心里却甜。1990年,十九岁的他揣着半本烂课本南下,带着乡亲把荒山种绿。2002年回乡,看到母校后山的学农基地荒草长得比人高,老校长叹气:“橘子熟了烂在地里,娃儿们都不学种地了。”他摸着干裂的泥土,想起父亲佝偻着掰玉米的背影,一咬牙签了二十年租约,种下八千棵脐橙,又种下53亩油茶树。二十年的心血,橙园、油茶成了气候,村里人都说他该享福了。

可五十三岁这年,他又扛起锄头上了茶山。去年清明,他带着工作队员满山转,在油茶树底下,还有自家的空地套种莓茶。“地跟人似的,荒着就废了。”这是他当年在东莞种荔枝时就悟出的理儿。见刘运国回乡创业有成效,在外打工的村民也有了信心,后来,他的弟弟刘运发也回乡创业。如此返乡的村民有8人,有的成为养牛大户,有的是种桃大户、腊制品生产大户……

人才是活水,既要引凤还巢,更要育土生金。如今,废弃的学农基地在工作队协调的村集体贷款支持下,变成了崭新的现代化莓茶加工厂。勾指头一算,第二轮驻村工作队在两年间,共建成村莓茶、油脂和腊制品加工厂3家,形成花果山、自生桥两个产业示范基地,年均提供灵活就业岗位50余个。从第一轮工作队驻村算起,5年累计销售额突破600万元,为村集体增收近130万元。

刘运国摸着轰隆作响的自动化生产线,声音有些哽咽:“这机器声,比当年东莞的打工歌好听多了!”烘干机传送带上,新采的莓茶叶翻滚着,慢慢蜷成精致的小螺蛳状。村部墙上的红榜写着他的名字:去年卖茶五十万元,村账上第一次有了十万元存款!以中建五局的文化核心和乡村特色为名的“信和·美”“山语莓湘”莓茶礼盒,正一车车发往村外。

“这莓茶自带紫色。”刘运国望着打包好的礼盒,眼里闪着光,“我们的产品,一定能红得发紫!”

彭婆婆家新造油茶林,也是有来由有底气的。

2023年七八月间,湘西的天,亮得早。太阳刚冒头,对面山上的雾气还恋恋不舍地往上飘。立烈村的十个寨子依偎在群山的怀抱。沿着村道,老木屋和新式楼房交错而立,像新旧时代拼接的图画。

村支书吴小金,领着二十多名村民代表,坐上了去花垣县考察“三华”油茶的车。他心里,像揣着兔子,七上八下。

车到岩科村的油茶基地,正是早上八点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层层油茶树顺着山坡铺展开去,绿浪随风起伏。吴小金看着这景象,心里也跟着翻腾,既羡慕,又着急。

“着急”,是块“心头病”。2023年,中建五局新派来的工作队驻村后,没几天就扎进了田间地头。两个月下来,忍着夏日的火热和蚊虫叮咬,走遍了家家户户。“脚下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沉淀多少真情。”最后他们总结:产业是根!得把村里那两千亩老油茶林“换血”——搞品种改良!工作队请来了省城中南林科大的专家,测土质,选品种,规划得明明白白,说三五年就能见效。局里也全力支持,方案都批了。

可在立烈村,问题卡在了村民这儿。

“乡亲们,立烈村目前的油茶树,已有近10年树龄,但目前依然属于低产林。原因是品种配置不当,结果不多。建议尽快进行品种改良。”

“怎么改良法?”

“我们中南林科大推广种植的油茶是‘三华’系列,也是省林业厅首推的优良品种。”中南林业科技大学专家谭晓风一边说,一边现场展示品种改良的成果,“目前,在湖南、江西、广西、贵州还有重庆等地,都收到了很好的改良效果。我们已对村里的土壤进行过检测,属于富硒,且立烈村在海拔300500米间,气候也很适合。”

油茶产业是立烈村的支柱产业,一旦品改成功,亩产油近100斤,经济效益可以达到五千元以上,而且每棵树成活能达到80年以上,能造福子孙后代。十几双眼睛全望着谭教授。

“把油茶树的上部分锯掉,每株留二至三个头,再将‘三华’品种新枝通过插皮接、高位嫁接技术,插入每株的‘头’中,用胶带固定,让两种油茶融合生长。”

“好端端的树,砍了多可惜!”“三五年没收入,喝西北风啊?”吴小金嘴皮子磨破了,道理讲了一箩筐,急得喉咙眼冒烟。他当村支书年头不短了,这担子是从老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想起父亲当年当大队干部,一心扑在公家事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和兄弟早早辍学,心里不是没有怨。直到自己坐上这个位子,才真正懂得那份“为大家舍小家”的分量。

可乡亲们的顾虑,也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啊!

这次考察,是工作队费尽心思安排的“活教材”。吴小金就盼着,眼前这片绿油油、高产的“三华”油茶园,能让大家开了窍,看到未来的光。

州里的油茶专家吴秀忠主任,指着眼前的茶树讲得细致:“这是华硕,树旺,花白……那是华鑫,树高……华金……”风把他的声音送得很远。“关键在管理!树高控在2米,采果快三成!”

有村民代表看着树下茂密的杂草,忍不住小声嘀咕:“草都不除?”吴小金赶紧把大家的疑问喊出来:“吴主任,这草留着干啥?不怕抢肥?”

“不能除太干净!”吴主任笑着解释,“一是保水土;二是避免用除草剂;三是能防病。当然,草也不能高过茶树。还得修剪控高,一年施一次肥,采完果就施。”

原来种油茶,还有这么多道道!村民大多只会种,不懂管。吴小金心里琢磨:“茶树不施肥会自生自灭”,这不光是技术问题,更是老脑筋要换一换啊!他想起工作队的队员顶着闷热,挨着蚊虫咬,走遍了全村十个寨子。晚上开院坝会,听大家倒苦水:喝水难,为争水源闹过矛盾;油茶林产量低得可怜,一亩榨不出十斤油……他们把根子挖到了产业上,请专家,做方案,局里也支持,还同意按300元/亩补上头两年的损失费。偏偏卡在村民这头。

考察回来,村里关于油茶改良的争议更激烈了。有人动了心,更多人还是观望,甚至直接摇头。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七十岁的老党员谢长生站了出来。他走到放置协议的桌子前,粗糙的手指蘸上红印泥,“啪”地按了下去:“工作队从没坑过我们!我老头子带头,改三十亩!”这鲜红的手印,像一颗火种。最终,三百亩低产油茶林被圈定为改造试点。工作队还争取到政策,将每亩三百元标准提高到一千元,给参与品改、暂时减收的村民补贴两年。

协议签订那天,山间的晨雾温柔地漫过茶林。吴小金站在高处,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感到了轻松。他知道,改变的不仅仅是茶树,还有人心。

后来,工作队又组织大家去常德鼎城学技术,怎么选种,怎么修剪,怎么防虫治病……当消费扶贫转向产业造血,当“等靠要”变成“我要改”,这场发生在北纬28度的“破局之战”,终于让这里结出希望之果。与此同时,在工作队组织下,立烈村与中建五局城服公司、商管公司、湖南湘臻礼公司等开展深度合作,加快村里茶油、莓茶、腊肉、牛肉等特色优质农产品“出村进城”,年销量达150万元。

当村民主动问“现在报名搞品种改良还来得及不?”吴小金知道,问题终于迎刃而解。

在立烈村走走停停,那些故事在脑海中如画卷般缓缓铺展。村民口中,驻村工作队开山辟路、寻找水源、更换维护管道的身影清晰可见,曾因水而生的矛盾随之迎刃而解;村部一楼的墙上,巨大的显示屏无声宣告着这里已成为乡村数字化治理的示范点……当我立于村中心,山风拂过改良后的油茶林,如大地絮语。驻村干部与村民的关系,亦如茶籽般紧密联结。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驻村工作队员邱晓伟在永顺县乡村振兴会议上的发言:唯有深深“扎”进泥土,才能真正读懂乡村的脉搏。或许,所有向下扎根的岁月,终将在群山之巅,迎来向上生长的回响。

青山隐隐,谁与其共?是世代耕耘于此的百姓,是带着新视野归来的游子,是一批批接力“扎”根的工作队员,是所有心系乡土的目光。当产业之根深扎,人心之桥连通,这连绵的青山,便不再是阻隔,而是孕育希望的坚实脊梁。绿水长流,青山不老,乡村的答案,永远在厚重的土地上。暮色中,晚霞为一片片茶树叶披上红光,恍若一枚枚鲜红的印章,深深烙印在青山沃土之上。这印章,见证着奋斗的足迹,承诺着生生不息的未来。

作者简介:王丽君,笔名紫云英、画阑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诗歌学会理事,长沙市作协副主席,湘江新区作家协会主席。著书八部,有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多部(篇/首)作品获奖。其中,诗歌《秋风吹开一个心结》获湖南省“潇湘杯”诗歌征文奖,长篇报告文学《深山“候鸟”汪思龙》获评中国好书,入选《中国追梦者》丛书,获湖南省第九届优秀社科读物奖;《三湘网事》获湖南省“梦圆2020”脱贫攻坚文艺创作奖;《红土长歌》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2021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湖南省脱贫攻坚文艺创作提名奖;《一生承诺》获长沙市“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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