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艺报 时间 :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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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由中共海南省委宣传部指导,海南省出版发行集团、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办,海南出版社、天涯杂志社承办的韩少功新作《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新书发布会在国家会议中心举办。来自北京、上海、海南、台湾等地的10余位专家、学者,以及本书作者韩少功共同进行了一次深入交流。《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精选19篇对话、访谈,其中包含了丰富的提问和精要的回答,展现出思想的交融与交汇、观念的交流与碰撞,从一个重要面向折射出当代中国文学发展的精神变迁。
常常思索,常常创新
陈建功(作家)
《理想,还需要吗》廓清了无数从迷惑中走出来的理想,也传达了韩少功几十年来的思索。我在阅读此书时贴满了记录精彩之处的纸条。
我认为韩少功的创作核心和思想核心是“认同的危机”,他是一个时时有认同危机的作家。我记得1988年韩少功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自己要去海南了。当时一些作家以为,他要去海南发财了。还有几个作家和他一同前往海南,大家传言,韩少功不仅自己发财,还要带一批作家发财。但是韩少功在写给我的信里说,他在湖南待了很多年,希望换一种生活方式,到年老时给自己留一些回忆。
这时我意识到韩少功是一个有“认同危机”的作家。他在海南工作了几年之后,又返回汨罗,他在家乡感觉到民间话语的快乐。中国民间有许多好的语言形态,正如曹子建所言,“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老百姓的街谈巷说是非常生动的语言,蕴含深刻的哲理。韩少功的“认同危机”是不断地对既成的理论和时髦的观点提出自己的判断。例如当现代小说和各种各样的主义流行的时候,韩少功创作寻根文学作品。他反思文学创作时的浮泛的借用,并提出“我们到底去哪里去寻找文学”的命题。
这本新书对于理想、资本主义等问题提出了独到的看法,是喧嚣中的一股清流,阅读时令人非常感动。书的题目“理想,还需要吗”是他的一个观点,书中还有很多其他观点,能为我们当前思想界带来观点与方法上的启发。
在理会中建立起理想的体系
施战军(中华文化基金会理事长)
我在初中三年级时,订阅了《人民文学》和《中国青年》两本刊物。我曾在《人民文学》上阅读了《西望茅草地》,在《中国青年》读了《飞过蓝天》,这两次阅读的经历如今仍记忆犹新。阅读韩少功和其他作家的作品,让我体会到文学是美好的事情。所以说韩少功是我的文学启蒙者之一。
访谈是什么,对谈者之间有怎样的关系,这是有意思的话题。我想访谈不仅是思想之间的碰撞,还会有有趣的、深刻的、幽默的话语令人回味。韩少功和刘复生的对话,在此书中思想含量最重。因为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对话关系,而不是提问者和回答者的关系,平等的对话更能激发深邃的思想。我们从文中看到刘复生和韩少功的对话量都非常多,而且同样有意思,同样有光彩。这是一种平等的对话方式。
还有一种对话方式,是提问者悄微地往后退一退,但是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比如孔见和韩少功对话时,孔见基本只提出问题,不参与讨论。孔见在对话中有一句非常意思的话语,他说“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孔见基本是在问,韩少功是在答。但是孔见的每一句问话的角度都特别,比如第一个问题,好像是在顺着韩少功已有的想法往下走,在它的第二小问和第三小问的时候,就发现他露出了“问的锋芒”,表达孔见自己的想法。孔见是《海南岛传》的作者,是一个学者型作家,他的问题中的层次感很强,提问里有自己的思想表达。
这是一本特别有趣的书,对话者从事多种职业,有学者、作家、记者等等。阅读此书时会发现,他们共同在与韩少功对话,韩少功则是和社会中的各种群体在对话。韩少功是一位思想者,更是一位智者,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在思考中不断更新着自己的思想参照系。
如果用一对范畴来解释韩少功的艺术与思想,我认为是理会、理想。他在对社会、对人心的理会中建立起理想的体系。
传递深刻的生命哲学
叶梅(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理想,还需要吗》回顾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走过的社会历程,描摹了近几十年文学的发展轨迹。这是一本值得深读的书。韩少功在访谈中表现出清醒深透、多元开放的姿态,他和批评家们在对谈中传达出的思考,对于当下的文学发展和社会发展都具有启发意义。
韩少功的创作一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和理性,又带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地域文化色彩。他的作品既体现吴楚文化的厚重,也蕴含湘楚一带浓郁的民间气质。他的作品呈现出多元开放的特点,体现在他对文学与哲学、文学与科技、文学与未来、文学与世界等方面的深度思考。
书中谈到跨文体写作的问题,令人印象深刻。近些年来,我们阅读了很多散文,大家纷纷谈论散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文体。文体本身就是人创造的,而非一成不变,从古到今各样文体经历了很多变化。如今的小说、散文,究竟应怎么写,如何能够体现出时代的精神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实际上,文体的写作应该是不拘一格的,应该让生活来回答问题,让未来来回答问题。
此书的书名启发人思考,理想究竟是什么?我们应怎样坚守理想?我们的理想大到人类的和平、宇宙的开发,小到家庭的温饱和谐、个人的健康等。种种理想必须是建立于现实之上的,与此同时,我们又应保持对未来的希望和期冀。
我曾经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一座山头上见到一个放牛的老人,他牵着一头母牛、一头小牛,那头小牛刚出生两天,蹒跚着跟在母牛的背后。我看到小牛走起来摇摇晃晃,就问老人这头牛是哪一天出生的?这个老头说,明天生的。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小牛是哪一天生的?他又回答说,是明天生的。后来我问当地的朋友,哈尼族的人为什么称已能行走的小牛是明天生的?朋友说这是哈尼族的习惯,他们会将已经诞生的生命叫作明天生的。朋友的话让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老人和朋友的话语体现了他们对于生命的思考,传达出乐观的生命哲学。“明天”这个寄寓着希望的词汇,表达出生命的顽强。
韩少功的书籍同样传递给我们宏大的生命观和深刻的生命哲学。我们是需要理想的,这也正是我们阅读他作品的理由。
建构写作者的现实经验
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在很多场合中,韩少功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型作家,我很认同这种说法。他们不只是小说家,还是思想者。思考的内容与深度也是非常关键的问题。韩少功能够真正自觉地面对现实,并自觉进行既具有深度也具有广度的思考。我在阅读他的作品时想到“介入”这个词。“介入”是现代知识分子作家的重要特征。根据萨特的理论,文学创作应对社会现实作出反映,并推动社会变革,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念。我注意到韩少功从新文学的反思时期到“寻根”时期,再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他一直是当代社会与文化思潮的重要参与者。他创作的《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传达出他对于中华文化的延续、地理风俗所承载的精神传统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韩少功是一位从地方性出发,拥有全球化视野,并深具公共意识的知识分子。《理想,还需要吗》一书表现出他思接千载的视野、广袤的思想空间、敏锐的问题意识和强烈的反思意识。他从文学世界出发,抵达现实的各个角落。
“对话”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看起来是一种文体,实则表达了平等交流的态度,传递了众生平等的观念。这不仅符合20世纪以来的文学观,也是一种具有当代性的精神文化。“对话”广及社会现实的每一个层面,也触及我们的认知、思维和世界观。书中的对话绝不是言不及物的高谈阔论,而是思想性和及物性的共存,这是这一部对话集的核心属性和价值所在。
此书涉及当代知识界的世界性话题,比如地方性与世界性问题、科技时代的人文价值、AI时代谁将掌握文学的未来命运等;也多涉及当代中国的问题,比如表达了中国人的记忆和经验的哲学思考;书中也探讨了中国文学及东亚文学的可能性。这些问题都从世界历史和文学史的格局中思考中国文学的定位,和中国人所面临的现实问题。这样的高瞻远瞩之论,读后令人豁然开朗。
韩少功几乎在每一篇谈话中都强调身体力行,他经常谈到劳动、田野调查,讲述其躬耕陇亩的经历,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知行合一精神的当代体现,是保持主体认知、经验的现实感的重要方式。他真正建立起了写作者的大众体验与现实经验,这是人民性的根基所在。
解读中国人的心路历程
孔见(作家、学者)
从1970年代末算起,韩少功在当代文学的存在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他的独特性有目共睹。20世纪80年代是改革开放高歌猛进的阶段,国外各种思潮纷纷涌入,文学上出现各种流派,也有一些作者表现出脱离中国文化土壤、不接地气的无根状态。包括韩少功在内的一批作家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反思,探寻具有中国精神气质的审美表达方式。韩少功从楚文化的积淀中找到了灵感,写下了《归去来》《爸爸爸》等作品。上世纪90年代,市场化的进程加速,社会生存竞争意识激烈,韩少功与王晓明等学者引发了关于人文精神危机的讨论。此后,他还通过主持的《天涯》杂志参与了许多深有影响的讨论。
几十年来,韩少功一直紧跟着中国社会发展的步伐,对中国社会发展的进程做出了敏感的反应。他的文字能够对当时的世道人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干预作用,也为后世的人民了解这段历史,特别是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提供了某种答案。作为一个作家,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超越的姿态,避免重复自己,为此他在文体上选择了有难度的写作。从《爸爸爸》《马桥词典》,到《暗示》《修改过程》,他都致力于一种难以驾驭的跨学科跨文体的书写,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他努力恢复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一种表达方式,其所表达的是一个知识人、一个思想者对他所处的时代和生存境遇的一种完整的回应。
《理想,还需要吗》是一本新书,以对话的形式较为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读者要想了解韩少功的个人思想,包括他自己的一种思想的变化,我觉得这本书是一个非常可靠的文本。
在实践中实现理想
林森(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涯》杂志主编)
我在阅读《理想,还需要吗》时,产生了几点深刻的印象,用以下几个词来概述。
思考。如今愿意投入大量精力去思考的作家其实不多,大部分人看到一股风潮便往前涌,真正能够深入独立思考的作家是稀有的。韩少功是善于独立思考,并不断向深远处摸索的作家。韩少功在年轻时探讨“文学的根”,前些年谈论人工智能,都有很大影响力。据说他去清华大学演讲的时候,理工科的学生和研究者很佩服他,他们感到韩少功谈到的概念和对于前沿科技的理解很“前沿”。韩少功对于很多互联网词汇是很了解的,他会跟进这个时代的词汇,他的大数据库一直在更新。像他一样跟随时代的步伐不断思考的作家在当下是少见的。
实践。韩少功一向讲究通过实践将个人思考落地。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与作家们创办《海南纪实》,当时这本期刊的发行量高达上百万册。之后他重新投入编辑《天涯》后,经济的考量就不再成为重要的标准,他会重新思考,钱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后来韩少功回到汨罗乡下,创作出散文集《山南水北》。他一定要回到马桥这个地方,踩在当年劳动的乡土之上,与知青朋友们重新见面、交谈,此后才写下《山南水北》。
警惕。韩少功是一个时常保持警惕意识的人,他警惕把某一个观点说得很极端,包括“寻根”这个词。他在新书里谈到,当“寻根”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概念的时候,他会对这个词产生警惕感。他认为“寻根”是我们抵达目标的一种方法,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不是重新回到古老的根部,而是要借助这一方式建设更为现代的文明。
后退。韩少功是一个特别愿意后退的人。在写作时,他不愿意凑热闹。他不愿意站在舞台的中央,他愿意在海南岛、在汨罗。如今汨罗也越来越热闹,他又将汨罗的房子捐献给湖南省作协。韩少功是哪里热闹,就会往另外一个地方后撤的人。他通过个人的思考与实践,和对自我思考过程的警惕,后退到让自己更便于思考的状态。这是他追求理想的方式。
理想还需要吗?当然需要。理想的实现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仅是写作者,而且是行动者
单正平(作家、评论家)
从1970年代中期到如今的50年间,韩少功的创作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2000年,在此期间他主要创作小说。2000年以后,韩少功逐渐转型为思想者,以思考历史、当代文明、国家形势作为主要思考对象。
1999年“南山会议”召开后,韩少功回到湖南乡下隐居。如今回头看,“南山会议”的价值值得我们认真对待,那场会议的主题是“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会议的内容远远超出了生态的概念。与会者有当时国内以及来自海外的重要作家、批评家。我认为这次会议是韩少功从早期的小说写作转向社会观察思考的一个关键点,也是他成为一个思想家的源头。
与学院派不同,韩少功的思想不源于师承,而是来自民间,呈现出自由生长、蓬勃发展的特点。他也不仅是一个写作者,而且是一个行动者。他是一个湖湘传统经世致用学术流派的继承者、发展者。他在北京、海南等多地开展讲座,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递给更多人。韩少功在汨罗的20多年里,改变了汨罗的文化生态,培养了很多有理想、有奉献牺牲精神、积极投身到基层社会工作的年轻人。
要交流,更要行动
韩少功(作家)
在我的意识中,作品是作家最重要的所在,就是作家的彩妆演出。现在海南出版社的编辑搜集了我的一些谈话,它们只是和创作有关的一些经验和思考,以及与同行的交流。这就不是正式演出了,也不能算是作家的前台,只能算是作家的后台。与前台相比,后台多少会有一些凌乱,会有一些潦草,甚至有一些随意性,但反过来说也会多一点日常的真实。
我用《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这个书名来概括本书的基本内容,当时心里是有很多感慨。虽然我们将书分成了三个部分,文学、文化和国际交流,其实各个部分都隐隐约约地会指向一个心结,那就是我们还需不需要有一种理想的方向和标杆。现在互联网上有一个新的词很流行,叫作“治愈”,它是对一些美好事物的最高级别的赞美之词。
一些用“治愈”这个词的人,自比为“病人”。我们很多人虽然生活越来越好,但心里有很多的茫然和焦虑。我也发现,一些青年朋友不愿谈到理想这个词,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理想。这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参照性标准来判断事情的性质。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不满,是因为遇到了难题,遇到了困境,遇到了绕不过去的坎。比如现在技术不断进步,但它不一定能带给所有人普惠,而历史上也从来没有技术进步会短时间内给所有人带来普惠的情况。从工业革命到全球化,到现在的数字化、AI化,技术的进步不等于普遍的繁荣。人类的文化如果不跟进、不补位,10年、20年,甚至在一两代人以后,就有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变故,这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一定是很幸福的事情。
如今有一些人认为技术进步与自己无关,他们对于时代的进步无感,社会因此可能会出现不少问题,所以我们对敏感的年轻人要多一些理解。
所谓的交流,我认为不仅依靠言说,更重要的是通过行动解决问题。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很多人就会时刻处于等待“治愈”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与人文工作者应该做的事情有很多。当我们扪心自问,真正困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这才是文科最应该聚焦的大方向。如今出现一些轻视文科的现象,背后其实隐藏着重利轻义、重术轻道的社会潜意识的隐藏潮流。这不是我们的进步,反而是需要我们警觉的。
(张昊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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