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作家 时间 : 202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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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江大湖
一九八三年,五月,太阳起得格外早,六点不到东洞庭湖已笼罩在一片金色的薄雾之中。想到燕妮今天下午回岭阳,宋明泽早早地来到镇北大堤巡堤。湖风中还裹挟着一股湿腥味,飞鸟掠过,坡下芦苇沙沙作响。他脱了白衬衣,和黄挎包码放在一旁,顺手将军裤卷到膝盖上,身着一件白色的军用背心,一个人埋头干开了。
半个月前连降暴雨,这截堤坝中段被冲了一个缺口,洞庭镇组织了百来人抢修,昨天才完工。这是宋明泽从部队转业到镇政府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带人在堤坝上垒土石、填沙袋。不觉间他在堤坝上忙完收尾工作,全身已被汗水浇透。他顾不上汗水黏身,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呼呼地歇了一阵气后,侧身从挎包里摸出一张报纸又看了一遍,“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广,鼓励农民兴业致富”。洞庭镇处在城乡接合部,只要改变观念,改变洞庭镇就不是难事。他神游了一阵,几只白琵鹭出现在他面前。它们看稀客似的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在他眼前觅食。
湖面隐隐传来一阵渔歌互答的笑闹声:“哟嗬——一件马甲与胸齐,半截裤子腰间系,两只粗手舵掌稳,一双大脚浪踏平……”东洞庭湖大部分渔民住在湖畔茂密的芦苇荡里,过着起居船舱、捕鱼换粮的生活。一声声洞庭号子从湖上传来,渔民们又开始新一天的忙活。待他起身,晨雾早已散开,远处渔帆点点,他的心情不由得开阔了许多。
宋明泽穿上衬衣继续巡堤,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宋明泽回头时,父亲宋长江已踩着套鞋到了跟前。父亲头上热气腾腾,一件灰色褂子汗湿了半截,背后照常挂着一顶麻色斗笠,卷起的裤脚还在滴水。他无奈地笑了笑,巡堤事宜他早就和父亲交接清楚,可父亲又跟了过来。
父子俩沿湖堤边看边排查,宋明泽想着燕妮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一只苍鹭不离左右,水中几只天鹅正交颈呢喃;不远的浅水区,几场雨后大水漫过堤坝,形成了一条几十米长的瀑布,大片的鱼群跳出水面,场面甚是壮观。他刚才还迷茫的眼睛瞬间清澈,“哦嗬”了一声,手指着西侧喊道:“爸,快看,鲤鱼跃龙门!”
一旁的宋长江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探身看了看,黝黑的脸颊涌起两片潮红,嘿嘿笑道:“有崖鲤、鲢鱼,哎呀呀,大的恐怕有几十斤重。”
话才落音,空中飞来一群鸟儿,陆续栖息在前方的湖滩中,不一会儿那片湖岸线便鸟头攒动,直直望去甚是晃眼。父亲在一旁念念有词,眨眼的工夫有多少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就数了个清清楚楚。宋明泽啧了一声,自叹不如道:“爸,您这眼力劲没谁能及,这招我可学不来。”
宋长江浓眉微挑,说:“没有学不来的事,一熟百通。巡堤啊,靠的就是一双眼睛,要定时排查堤坝的隐患,哪里有缺口,哪里管涌,哪里要抢修……都要记录下来。”宋长江聊起巡湖事宜时,脸上熠熠生辉。
宋明泽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回应。宋长江见儿子不出声,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晓得你嫌弃这个工作,但你要晓得,万里长江险在荆州,难在洞庭,守湖巡堤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来的,得肩负着湖区人的生命安全,不要以为这活谁想干就干得了的呢。”
宋明泽回过神来,说:“哪个嫌弃了嘛。这几年我在部队学了很多东西,也开阔了眼界。如今土地刚承包到户,百废待兴,我巡湖再认真也没用啊。听说镇上堤坝缺口没钱修建,发生管涌也没钱请工程队——改变洞庭镇的现状,才是关键哪。”父亲瞥了他一眼,说:“改变?改变洞庭镇那么容易呀?就算你有这个想法,也得先从了解这湖水开始。”
这时,宋长江的肚子咕咕直叫。他转过身,选了一块干草地盘腿坐了下来,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包鱼干,外加两块豆皮,这就是两人的早餐了。宋长江习惯性地摸起挎在腰间的军用水壶,轻轻一拔瓶盖,酒香扑鼻而来。他仰头咕噜噜地灌了几口后,意犹未尽地喊了声“好酒”,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这个军用水壶是宋长江的结拜兄弟马建设送的,此后便成了他的专用酒壶。睡觉时,这把酒壶也必须靠在他的枕头边。他逢出湖捕鱼至少得灌下一斤酒,巡湖时更是酒不离身。他自诩“酒神”,说百杯不醉,丝毫不用担心他会倒地。他可以三天不吃饭,不能一餐少酒。
这会儿宋明泽还真饿了,伸手抓起一块豆皮就往嘴里塞去。母亲许玉珍做的豆皮堪称一绝,两面煎至焦黄,包裹着煮熟的糯米,配上辣椒萝卜丁,撒上一把馅料,一口咬下去外酥里糯,又香又脆。父亲看他狼吞虎咽,又拆开了一包鱼干,一群鸟儿便扑棱着翅膀围了过来。父亲嘿嘿笑开了,说:“看看,闻香知味,你妈做的小吃啊,连鸟儿都馋嘴嘞。赶紧地,填饱肚子去干活。”
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响起,伴着“明泽,明泽”的喊声传来。宋明泽听出是曹晓娅的声音,忙从坡下的芦苇中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一步地跃上了堤坝,扬扬手喊道:“晓娅,晓娅,这儿呢。”
一个短发女子骑着自行车、摁着铃铛从堤上赶来,人还没到跟前,风铃样的笑声已传到耳边。她骑到近前泊车,红扑扑的笑脸上汗珠直滚。曹晓娅个头不高,身材单薄,穿一件的确良的白色衬衣、一条灰色长裤,巴掌大的小脸,笑起来时一双杏仁眼瞬间成了弯弯的月牙。她顾不上擦汗,忙把手中一个纸袋子递给了宋明泽,说:“你要的资料,我去区里找人才要来的。”宋明泽接过资料袋,感激地说:“晓娅,够迅速,谢了啊!”
曹晓娅“咳”了声,说:“建设家乡人人有责!”这句话如一缕清风让宋明泽的精气神顿时提了起来,但他无法确定她的想法是否和他同步,就问道:“晓娅,你师大毕业完全可以留在省城啊,为何回洞庭镇?这儿落后又荒芜的。”曹晓娅一脸认真道:“这里再荒芜也是我的家乡,落后怎么了,落后是可以改变的。”宋明泽欣喜地看了看曹晓娅说:“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洞庭镇依江傍湖,想要盘活洞庭镇必须……”
阳光正浓,金色的薄雾在宋明泽脸上流淌,照得他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他的相貌完全融合了他父母亲的优点,眉宇间有湖区人特有的豪迈,也有江南水乡人该有的柔情——宽头方脸,剑眉星目,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宽整的额头上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可能这段时间忙着抢险,头发又长了几寸,下巴的胡楂也隐隐冒了出来,愈发增加了他的阳刚之气。
曹晓娅眼波流转,往宋明泽身边靠了靠,偷偷地瞟了他一眼,咯咯笑道:“没发现我们的家乡很美吗?烟波浩瀚,千鸟飞翔……”她知道宋明泽的心思,畅想至兴处,眼角微微上翘,睫毛忽闪着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让她那双不够大的眼睛变得生动又明亮。
这一刻宋明泽被曹晓娅的激情所感染,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不由得想起燕妮在他家避难时,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弯弯曲曲的荷花丛中他们一起泛舟,一起捕鱼捡螺蛳,一起爬围墙去九华山的五七干校农场偷豌豆。读初中时三人还躲在九华山上的树林里一起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后来他去部队当兵,曹晓娅则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洞庭镇学校当老师,她每天骑自行车从镇北堤坝上经过,若碰面两人总有讲不完的话题。
这次聊到如何改变洞庭镇时,宋明泽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拉着曹晓娅找了个阴凉处坐下来继续讨论。这也是曹晓娅最享受的时光,她可以尽情地注视着他。堤坝下的芦苇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传来“喔喔”的叫声,突地几只红嘴鸥从芦苇中飞了出来,掠过两人的头顶。曹晓娅“哟”了一声,咯咯地笑道:“哦,这些调皮的家伙,总是不适宜地来捣乱。”
坡下传来咳嗽声,曹晓娅瞥见坡下是宋长江时,停止了刚才的话题,心中嘀咕开来:只要她和宋明泽在一起,江爹总会咳嗽几声,分明在提醒宋明泽注意分寸。她知道江爹不喜欢她父亲,但那是父辈之间的恩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郁闷一闪而过,她定定神上前招呼道:“江爹,您不是退休了吗,还来巡湖啊?”宋长江边拿一根竹篙边在坡下排查,边回道:“闲不住,一天不看看这湖水,心里闷得慌。晓娅,今天没去学校啊?”
“礼拜天嘞。”曹晓娅本来打算陪宋明泽一起巡湖,见江爹在这儿只好取消计划。她离开时,宋明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追上前去说:“晓娅,晚上记得来我家吃晚饭!燕妮下午三点的火车到岭阳。”曹晓娅听了心中直打鼓,试探道:“这次燕妮不会再走了吧?”宋明泽的眼神有些迷茫,回道:“不晓得。燕妮在信中要我去北京,估计她不愿留在岭阳。”
迎面,镇干部王遥远骑一辆自行车狂飙而来,瞥见宋明泽,迫不及待地喊道:“明泽,你爸在这儿吗?”王遥远瞟见跃上堤坝的宋长江,见到了救星似的,赶紧跳下自行车,上前一把拖起宋长江的手,喊道:“江爹,江爹,哎呀,总算找到您了。”
宋长江抖了抖沾在身上的泥草,说:“遥远,啥事让你火急火燎地找到堤坝上来了呀?”
王遥远手扶了扶眼镜,说:“源湖码头又在打架,罗岗指使人把码头的跳板给抽了,弄得渔船的鱼上不了岸。那帮渔民划水上岸,呼啦啦来了几十人和对方打了起来。我接到电话从镇政府赶过去调解,喉咙说得冒烟了,他们不买账啊,说在洞庭镇他们只认宋长江。”
宋长江听了,招手道:“那快走,真是无聊,怎能抽码头的跳板呢。”
王遥远招呼宋明泽一起走,说:“明泽,你会讲话,一起去做做工作。”
一行人匆匆赶到源湖码头,湖泊两边停满了船只,有尾部高翘的宝古子船、细长的宝庆船、头大的铲子船,片石砌的斜坡延伸到湖咀。宋长江对这个码头再熟悉不过,码头用木跳板搭建而成,因洞庭湖水升降值达十几米,只能由高矮不同的跳凳搭建,伸出湖面百米。搬运工人以挑、抬各行其道,上下装运。现在这个码头没了跳板,水中露出高矮不一的两排跳凳,一旁还插了不少系着黄布的竹竿,连成一条长线,围出茫茫一大片水域。
斜坡上对峙的人群,一拨是打着赤膊的渔民,一拨是手拿长棍的流子,为首的叫罗岗,外号罗拐子,身材鼓鼓敦敦的,向来不务正业,带着一群地痞在镇上专搞敲诈勒索的勾当。他神气活现地对着这群渔民喊道:“这片水域是我家承包了的,你们在这片水域中捕鱼就该交管理费,不然你们的鱼就莫想上岸。”
对面一个叫周大河的黑脸汉子跳了出来,质问他:“你私人围湖圈水,凭什么给你交费?你这分明是渔霸行为。”罗岗听周大河骂他“渔霸”,三角眼一横,对准周大河的脸挥手就是一拳。
宋长江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罗岗的手,说道:“后生伢仔,一言不合就动手,是行不通的。”罗岗脸色涨得通红也没甩开突袭他的那只手,扭过头来看清捉住他手的人是宋长江时,嚣张的脸色立马收敛了许多,说:“哎哟……哟,江爹,是我嘞,罗岗。”
宋长江这才松开手说:“岗伢仔,不学好样,学痞子当渔霸?”
罗岗狡辩道:“哪个是渔霸哟,我哥承包了这片水域,是他们在这片捕鱼,还倒打一耙。”
宋明泽与罗岗都是五里农场出来的,对他再熟悉不过,宋明泽上前问道:“罗岗,这水中的黄旗谁插的?码头的跳板谁抽的?”
罗岗还真不含糊,说:“我哥承包了源湖口芦苇外滩,这片水域就归我家管啊,这黄旗肯定是我们插的呀,谁想在我的地盘上搞鱼就得交费。有毛病吗?”
宋明泽打断了他的话:“毛病大着呢,这片水域属洞庭镇管辖,你和芦苇场签的协议是经营芦苇,跟这个码头没关系,你这属于违法行为。”
罗岗冷笑道:“宋明泽,这些个破事不归你管吧,你在镇上不就是个打杂的吗?”
宋明泽立马将了他一军:“没错,我在镇上就是一个打杂的,所以洞庭镇样样事我都可以管。我已经派人通知刘大荣书记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到。”
罗岗听说刘大荣会过来,脸色一下变了,阴着眼盯着宋明泽。“这点破事把刘大荣搬来,宋明泽你可真行哈。”罗岗找了个借口,带着那帮流子撤走了。
这时渔民的目光就落在了宋明泽的脸上,见他宽头方脸,俊眉朗目,有些人还不认识他,“喂”了声后,问:“这谁呀,镇上人吗?”宋长江介绍道:“这是我家老三明泽,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他们焦急不已道:“罗岗找人抽了这码头的跳板,我们昨晚就出湖了,捕捞了一船的鱼上不了岸,过了晌午船上的鱼就没人要了,咋办呀?”
宋长江抬头看了看湖面,发现被抽脱的跳板还漂浮在水面上,转向宋明泽说:“赶紧先组织人把码头的跳板搭起来。”
宋明泽立即脱了白衬衣和黄军裤,身穿背心和大裤衩,招手喊道:“大家听我指挥,咱们分三组,水性好的跟我一起去水里找跳板。二组随我爹在岸边做接应。妇女同志们在岸上做好衔接工作。”随即五六个汉子随着宋明泽一起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工夫,水中的人马硬是将泡在水里的跳板一块块地给拖出了水面。
立在跳凳旁做接应的宋长江跳入水中也忙活开来,喊了一声“喔嚇”,就将三百多斤重的跳板一手提起,然后将跳板拉上了跳凳,一字铺开。人多力量大,很快跳板码头便顺利地搭建好了。宋明泽在码头查看了一阵,接过曹晓娅递来的毛巾在身上擦了两把后,快速穿上了放在岸上的衣裤。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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