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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石头成为石头”——论素人写作的“下半场”

来源:文汇报 | 雪樱   时间 :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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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农民工写的高考作文《我的母亲》、初中生写的作文《旧轨还乡》、果农“沂蒙二姐”诗歌创作等话题屡登热搜,走红网络;期刊杂志刊登的“90后”王晚《我是外卖女骑手》、王瑛《清洁女工笔记》等非虚构新作引发关注,“素人写作”现象再度成为大众传播视野中热度不减的文学话题。这个夏天,鲁迅文学院也首次面向素人写作群体举办了作家研修班,足以体现对素人写作群体的重视和拥抱文学多样性的期许。

文学是人学,记录生活、追寻真相。溯源而上,从《诗经》里的“劳者歌其事”,到老舍的对市民生活的展现、赵树理的乡土写作,再到今天热议的“新大众文艺”,“素人写作”的精神底色始终没变:让大众自己说话,用语言擦亮真相。所谓“擦亮”,是以热气腾腾的“贴身肉搏”引发共鸣、触及痛感,用质朴而晓畅的语言把“平庸的恶”和“伪装的善”揭露给这个世界看。

老舍的小说《鼓书艺人》,入选今年高考(全国一卷)材料作文。“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腾,开不了口。”很平实的一句话,却有着深刻的内涵。凡是读过小说的人会懂得,这句话还呼应着书中另一处细节,“他只知道每逢看到自己的国旗,就嗓子眼儿发干,堵得慌,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故事的梗概并不复杂,1938年夏,为了躲避战乱,鼓书艺人方宝庆一家,乘坐“民生号”白色小江轮从北平、天津来到重庆,靠卖艺求生。在船上,他顺着铁梯爬到甲板上,看到烟囱下面一群满身烟煤的小孩子,不由得心生悲悯,痛恨自己没有钱,能给他们买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吃。后来,他不顾唐四爷和琴珠的反对,自己出车马费参加抗战义演,并告诫养女秀莲,“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看轻你。”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他心里直翻腾”蕴藉着鼓书艺人的家国情怀,是身为底层人的尊严和底线,更是大写的中国人的骨气和信仰。

无论是《骆驼祥子》《鼓书艺人》,还是《茶馆》《四世同堂》,老舍的底层书写一以贯之,平民立场与朴素情感力透纸背,弱者抵抗与家国重构遥相呼应,让平民“开口说话”呼应现实,乃是永不过时的艺术之基。

■ 重构:“由内向外”的“破茧”

历史学家卡尔指出,历史是历史学家与事实之间不断交互的过程。“素人写作”的兴起无疑是对现代历史的精神重构。它是社会发展快速转型期“由内向外”的破茧重生,以底层视角完成对生命的体认、心灵的敞开,以及与时代的对话,于日常琐碎的罅隙里,化文字为斧头开凿出一束微光,不啻于“拆取胸旁的肋骨点燃成火把”(出自泰戈尔《跟随着光明》)。他们以写作者的姿态赢得尊严与体面。这种重构,得益于社会环境的开放包容、自我“越轨”的勇敢,以及媒介刊物的接纳。比如“外卖诗人”王计兵、“烧烤诗人”温熊珍、清洁女工王瑛等。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在《“打工文学”与壁橱》主题演讲中,曾把打工文学视作一个“壁橱”,他抛出一个让很多人耐人寻味的“心灵之问”:当一个写作者体认和坚持他的打工者身份时,他也应该警醒,他自己、他生命内部是否存在一个或很多个“壁橱”?作为“素人写作”的见证者和亲历者,早年间以郑小琼等为代表的“打工诗人”蹚出一条持续进阶的精神之路,但是,我们也不妨多些“冷思考”,贴标签易、撕标签难,去魅更是难上加难。抑或说,“素人写作”如何在底层叙事与审美价值之间找寻到一个平衡度?要知道,“素人”不是“悲情叙事”的代名词,也并非“非虚构写作”的方便文体,过度捧高与一味贬低,都将走向极端。

当下的文学现场,需要多元共生与丰富表达,无论小说、诗歌、散文、随笔,还是非虚构作品,都应毫无例外地突破体裁束缚,深耕思想腹地和人性花田,允许新鲜和异域的空气涌进来,当然也要避免用力过猛、矫饰失真,后者无疑是致命的败笔。

■ 文本:“自我的他视”与照亮

“素人写作”最可贵的地方在于看见“生活的本来”,探寻“生命的去处”。温熊珍白天经营服装店,下班去烧烤摊做兼职,她诗歌中的扫地阿姨、打工姐妹、守护茶园老张等小人物,本身也是一种自我的镜像,通过“共情美学”构建大众情感的共同体。“我喜欢看她拧开水瓶盖的动作/那里有悲伤,她总是拧得太紧”,此诗暗喻命运的走向。她写烧烤架是“炙焰中寻找梯子的人生隐喻”,她写菜市场是“挤在纸上的冬瓜豆角”,她写繁花是“一把进入春天的钥匙”。归根结底,她深掘的是内心深处的忧伤与富矿,自带“蛙皮的湿润”(出自诗人罗伯特·勃莱语)。

另一方面,“素人写作”使我们看到被忽视的人生和被遮蔽的自己。正如王瑛《清洁女工笔记》中的内心独白:“清洁工擦亮的是高楼,而我想擦亮的,是那些被忽略的人生。”王瑛退休前是学前教育的教师,她善于捕捉观察和捏合“碎片”,在售楼处做保洁以“物之索隐”为主线,看到财务室大肚罗汉、销售前台青花瓷瓶、大厅里的古董,也留意到桌子、地面、沙发缝里的指甲和头发。谁能想到,她低头干活的同时,乌桕树下的阳光、紫薇树下的香草,给予她片刻的自由。

再匍匐的灵魂里也有星光闪现,言说即照亮。在王瑛笔下,“小矮人”的求职歧视、保洁组长的打拼心路、香港女孩的无奈选择、甘肃农民的讨债艰辛……“微尘众”的种种日常,都给我以强烈而持久的“代入感”。特别是王瑛与广西大姐的误解与和好,她不避矛盾写出了复杂性,使我们有机会看到人性的复杂之处。大姐辞工回老家,获得人生第一张奖状“季度满勤奖”,按照老家风俗60岁前就要修好自己的墓地,奖状的重量宛如死亡的重量,令人一声叹息。

与王瑛不同,王晚的非虚构作品《我是外卖女骑手》叙述相对口语化、随意化,她以“真实还原”和“以身正听”绘就外卖骑手的“浮世绘”,她还用侧笔勾勒出“外卖村”辛庄的生活图景。一边是读者的喟叹“原来跑外卖还有这么多学问”,一边是文本中“汗水、泪水、血水、苦水”的杂糅交织。在“快跑、多赚、跑单王”等多重利益的驱使下,骑手与骑手、骑手与保安之间的较量与博弈也是令人触目惊心:为了省钱充电被拔线而大打出手惊动110民警;因为失去方向感求助过路大哥骑车带过,不料回来时电动车又被保安藏匿起来。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解读莎士比亚,提炼出“自我的他视”观点,用在外卖骑手身上同样适合。“无论我们自己的痛苦有多大,相信这是他人在受苦,是我们共同的防御机制。”用一句话简单概括就是,勇于直视人性的深渊。不得不说,女保姆、女骑手、女清洁工等,她们身上负载的是“双份的重轭”,既有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也有外部投射的精神暴力,设想一下,如果没有王晚这样的记录,我们很难知道社会的多棱面和人性的“暗物质”:跑到树林里小便而被保安误以为小偷;代替女顾客参加培训签到写错名字而深陷自责;一位妈妈带着年幼儿子送外卖,眼看单子超时面临罚款,母子俩边跑边哭……王晚的文字里处处可见“他者”的困境和自我的倒影,直击灵魂深处。

■ 回响:“使石头成为石头”

“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成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一直以来,我很认同俄罗斯文学批评家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的观点。每个人先是普通人,再是职业、家庭等加持下的社会人,“互联网+”为Z世代的生存注入无限可能,这就意味着“素人写作”已经拥有了多义性和复杂性。

“使石头成为石头”,是真实还原底层生活,力求刻画粗粝的、隐忍的、破碎的生活肌理,同时也是对个体生命的最大化尊重和理解,特别是对那些残缺的、异质的、失意的边缘群体。有目共睹的是,受文化程度、流动性大、原生家庭等制约影响,如王晚所说的,“作为北漂,我的每一次漂泊足以成为一个涨落,或是高潮。我无论待在哪里都和北京差不多。”大多数素人的写作状态停留在表层化、间断式、逐利性,当身体的符号大于作品的质量,当世俗的光环遮挡心灵的葳蕤,他们的写作局限性与可持续性暴露无遗,极易滑入价值变现和急功近利的泥潭,沦为情感的宣泄和倦怠的模仿,反而有损文学的严肃性和完成度。尤其是女性素人写作者,要走出自怨自艾的怪圈,真正把“小我”融入“大我”,塑造“雌雄同体”的意识,“我们要彼此交融,把我们的天分融合在一起,不让任何一行文字消失在风中”(出自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莱特演讲集《页边和听写》),离不开反复修改和语言素养。

因此,素人写作的“下半场”何去何从,取决于素人写作者本身的“归零”和清醒,以素人写作“投石问路”,用“污垢诗学”“疼痛意象”“边缘发声”叩开文学大门,但是,激越的情感从来不是一次性的“快消品”,而是值得反复咀嚼和提炼的人类共同经验,理应培养时间耐心、驾驭文学技巧,调动丰沛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努力追求一种向内深度求索的精神生活,以高质量的作品立身,抵抗现实的坚固壁垒。

人工智能的技术洪流,永远无法淹没底层的星光;民间的素人写作,亦是脚踏实地丈量梦想的精神刻度。让素人写作保持恒温,关键在于让文学的归文学,让真实的归真实。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积极地反思,素人写作大量涌现,是否也折射出了当下文学作品的单一性和匮乏性?当下文学评论家是否在激浊扬清和深挖“蚌珠”方面有待提升?毕竟,文学终究是一场灵魂的冒险,属于精神层面的劳作,素人写作从“文学现象”到“文学生态”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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