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刘创 时间 :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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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大湖之境》是一部以洞庭湖为精神原乡的诗集,以 “守护一江碧水” 为生态书写内核,在历史纵深与当代关切中展开诗意探索。该诗集由团结出版社出版,获湖南省作家协会2024年度重点扶持项目支持。
诗集分四辑呈现湖湘文明肌理:第一辑“望古泽”,以铁枷、玄鹤等意象钩沉历史,在屈子行吟、范公忧乐间追溯文明骨殖;第二辑“千重水”,聚焦白鱀豚、白鲟等濒危物种,用 “水中手语”“标本隐喻” 叩问生态之殇;第三辑“万物生”, 以开湖祭祀等民俗为经纬,编织楚地生灵与自然的共生密码;第四辑“湖之语”,潜入湖乡日常,在生活细节中打捞湖畔神性。
诗人以 “大湖之骨” 的隐喻贯穿,将铁器的冷峻与水波的柔韧熔铸一炉,既延续楚辞的浪漫想象,又以现代诗的跳跃性重构人与自然的对话。全书在历史考据与现实观照间自由摆渡,既守护着湖湘文脉的精神根系,亦以 “每滴悬而未落的水” 的诗性叩击,呼吁重构人类与大湖的伦理契约,让文明在敬畏自然中完成淬炼与重生。
作者简介:
刘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学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理工学院二级教授。诗歌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十月》《星星诗刊》《作家》《湖南文学》《大河诗刊》等报刊。主要诗歌作品有“大湖系列”,诗集《大湖之境》《从楚国出发》《梦见野马》。获第二届教师文学奖诗歌金奖,和由诗刊社举办的多项诗歌奖。
自 序:
大湖之骨
刘 创
曾期待有一位堪称不朽的诗人,欣然为这本诗集作序。他沉稳笃定,周身散发着独特的文化气质,不为浮世喧嚣所动,恰似历经岁月淘洗的金石,任惊涛拍岸,仍坚守初心。
当诗稿终成时,铁枷的形象突然浮现。这个在湖底缄默千年的古老物件,分明是位饱经岁月沧桑、洞悉世事变迁的智者。它的存在本身,不就是最动人的序跋吗?
初见铁枷,是在壬寅年冬的一个晴日。湖水退至一年中最浅处,湖床就好似被打开的历史腹腔,袒露出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岳阳楼前,《岳阳风土记》里记载的 “冶铁数枚”,终现真容。那些重达数千斤的黝黑铁器,如千年玄龟,静伏沙碛之上。在我眼中,这些铁枷绝非寻常的时光印记。它们曾承载楚地奇幻神话,熔铸南宋烽火硝烟,更托举无数尘世浮沉的魂灵。
这铸铁枷锁,究竟锁住了多少江湖的秘密?是钟相杨幺战舰的桅杆,还是岳家军 “八千云月” 征程中残缺的锋刃……南宋绍兴五年洞庭烽烟四起,金戈铁马与浩渺江湖激荡,铁枷正是这段历史的有力物证。岁月如湖水退去,沉重的枷锁终究未能锁住浪涛的怒吼,却在时光的洗礼中,将原本作为"刑具"的存在,淬炼成湖湘文明的珍贵骨殖。
若将八百里洞庭比作生命体,浩渺烟波是它的血脉,湖岸烟火是它的呼吸,生灵悲欢则是流转的魂魄。而沉睡于湖心的铁枷,则是支撑这方水土的脊梁。它在时光长河中被反复打磨,见证生命荣枯,镌刻湖湘记忆,既是文明传承的基因链,也是楚文化刚柔并济特质的生动注脚。
湖湘文脉在诗性与苦难中绵延。屈原的剑劈开巫风楚雨,李白的酒浸润月色星辉,杜甫的足迹丈量家国裂痕,范仲淹的笔墨构筑士人风骨。他们的诗句如同大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文明的穹顶,让洞庭成为流动的文学圣殿。编钟的青铜震颤里,楚人的心跳化作千年余音,至今仍在叩击我心。
洞庭湖在万物的律动中,演绎生命的交响。“我温润的掌心,有大湖落日圆,不停的拍击声,湛蓝如初。”怀孕的河鲤逆春水而上,唤醒万物的胎动。而天鹅如神秘棋子在湿地的棋局里轻盈落下,带来的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大湖生机的象征。众多生灵,在洞庭湖的舞台上书写着传奇篇章。它们恰似大湖跳动的脉搏,赋予了这片水域不竭的活力与希望。
在我记忆深处,有胜初、金祥和水莲三位童年的伙伴,不幸溺亡在这片湖泊之中。他们的身躯被漩涡吞噬,灵魂却化作我诗中的“水猴子”,在《传说中的一只水童》里游荡。他们的离去,曾让这片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湖泊,蒙上了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 也成为我童年情感里永不愈合的溃疡。而如今,在时代的浪潮中,生态保护与人类生存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这是洞庭湖面临的新的伤痛。白鲟的灭绝,就如同从长江躯体上生生抽离的一根肋骨,让长江的身躯瞬间塌陷了一角。在标本馆里,它被封存在桐油琥珀般的凝滞之中,成为《白鲟标本》里“古老的魔镜”,清晰地映照出人类与自然签订的那份如同浮士德交易般的契约。而白鱀豚——“长江女神”,在《泳伴》的故事里,用最后的托举传递揪心的呼救。这些消逝的生命,犹如大湖骨头上那最尖锐、最刺痛人心的骨刺。
生态之殇,需以坚韧弥合。渔民上岸政策的推行,让曾经作为生计工具的 “舟楫”,逐渐转变为一种饱含文化内涵的符号。这也使得《湖洲之远》中的那艘小木船,成为我心中乡愁的图腾。《水穷处》中,“两个被水塑造的人,用洇湿的往事合力救活一张报纸的平庸日常”。《水稻一样的母亲》中,稻谷与稗草被一同虔诚供奉,土地的苦难与慈悲,在母亲那布满皲裂的掌纹里,终于达成了一种深沉的和解。
大湖是水与火锻造的神话。湘妃的泪痕植入斑竹的基因,柳毅传书时,牧羊的龙女将锦书系于白鹭羽翼。从此,江湖便成为传递情义的温暖甬道。在《打倡》《开湖祭祀节》巫祝的悠悠吟唱中,古老的神祇穿越时空而来,在波光间舞动神秘的力量,庇佑着这片神奇的水土。
如今的洞庭湖,正在经历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意义深远的重塑。退田还湖的澎湃浪潮,涤荡着围垦时代遗留的累累伤痕。在这片充满生机的湿地之中,麋鹿与候鸟们重新找回并认领了它们曾经失落的版图。《大湖落日》中这样写道:“老人数了数,一天看到八九次落日。”在这里,时间仿佛坍缩成了一种充满深意的隐喻,而每一次落日,都像是大湖之骨在风中接受着淬火的考验,变得更加坚韧。
当我再次久久凝视着铁枷,此刻它们不再是令人费解的谜题,而是洞庭湖递给世界的一张独特名片。在这片奇幻的水域,仿佛每一块石头都是屈原的化身,每一朵翻涌的浪花里都藏着李白的月光。大湖之骨是历史的遗存,亦是未来的预言;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人文的镌刻。它让沉船在《水底剧》的故事中获得重生,让饱含深情的《楚思》,在离骚的星图中复活,让曾经溺水的孩子,能够在诗行的温暖怀抱中上岸。
暮色漫上岳阳楼时,铁枷与斜阳正在进行跨越千年的对话。那些凹陷的纹路,是宋人留下的指印,还是明代纤夫渗入的汗渍?抑或是近代弹片刻下的屈辱印记?这些会呼吸的铁器与湖水达成了神秘契约:汛期潜入水底编织暗流,枯水时节露出水面晾晒往事。当我的指尖触及铁枷的冷感,仿佛听见十二世纪的涛声,裹挟着宋词的平仄,在生态修复的阵痛中,正缓缓苏醒。
铁枷以静卧之姿,连接着此岸与彼岸,前世与今生。“大湖的骨头”,这一永恒的隐喻,既是自然之力与人类意志激烈交锋的角斗场,也是文明与荒蛮相互交织、彼此碰撞的见证者。它默默讲述跨越千年的故事,等待世人去聆听、去感悟。铁枷在时光长河中锚定自己,以其独特的方式铸就了洞庭的精神坐标,引领探寻者寻找心灵的归处与生命的真谛。
于洞庭湖畔聆湖轩
精彩节选:
我清点了大湖的骨头
当泱泱大水,还原湖的赤裸
谁会在意惊涛中伸出的那只手
哪朝哪代的铁腕,给湖用刑
再大的枷锁,也锁不住浪的怒号
待到水枯石现,铁枷一一露出真身
不锈不蚀,乌青发亮
泛着湖光的慈悲
如沙碛中静卧的千年老龟
沉默不语,无问是非
流水将刑具的冷光与微弱的渔火
一同掩埋,留下这前朝的遗民
沉浸在自我的定义之中
众多隐喻,似是而非
是潜伏的残星晓月
还是洪水凝结成的铁石心脏
暗流豢养的黑鹳闪电
以野性,肆意挥霍大湖的胸襟
铁枷,作为无限接近真相的旁观者
更像无人认领的暗物质
封存湖水的原型理论
大湖的掌心,跳动着金属脉象
靖康二年的雪水漫过锁孔
漫过,那些被锁住的
层层叠叠的覆水之声
多年后,北宋的骨骼和铸铁方程式
在沙砾中翻身,打了个青铜色的哈欠
我抚摸铁疙瘩光滑的表面
感知其冷峻的物理本质
清点了大湖的每一块骨头
____________
注:铁枷在岳阳楼前的湖滩上,现存5件,枯水季节可见。北宋范致明《岳阳风土记》载:“江岸沙碛中,有冶铁数枚,俗谓铁枷。”
拍岸
岸与浪的击掌声,湿漉漉的
我在湖畔捡拾怆然之物
万物在湖水中繁衍,不可言说
大湖默默供养万千景致
我矢志做大湖的信徒
在隐秘的罅隙处,等待
微波悄然闯入,见一面多好啊
一定有比我更为痴狂的
逐浪之人,热衷于
摹写惊浪的狂草
噌吰不绝,谁的手笔惊起了栖鹘
湖水迸发出失传的洪钟大吕
我温润的掌心,有大湖落日圆
不停的拍击声,湛蓝如初
有时,我如迷途的孤舟
在宿命的滔滔洪流间
承接,来自远古的叩问
无法躲过,秋水与长天的拍击
这旷野的水啊,固执地拍打人间堤岸
也拍打我的脑袋,我的脊背
一只湖蚌怀抱大湖的胸襟
洪水退出湖蚌的身体
一只湖蚌,依然怀抱着大湖的胸襟
当大水敲着船舷
咄咄逼人地折返回来
蚌壳里的湖水,忘却了自身是谁
无数个水做的湖蚌,发出
嚯噜噜的空濛回声
一声喟叹,吐出欲说还休的
微澜。湖蚌按捺不住
体内的翻涌,一次次袒露
大湖心跳加速的秘事
直到,潮水漫过岁月的堤岸
我与湖蚌,互相打开身体
让整个湖沉淀着的记忆
在开合间,完成生生不息的涨落
放生
一只青蛙,被我捉住
又放归水塘
它从命运的悬念中跃出
如灵光一闪
跳入崭新的生活
门前这方浅塘
可以成为,一只青蛙
活下去的理由
而一只青蛙
也可以救活一池沉睡的春水
那些在水乡长大的人
总爱回到童年的池塘
将困在心底的蛙鸣
一一放生
大湖契约
我头顶湖畔诗人的光环
与大湖,签下终身的契约
我因此获得了缺少的那部分——
在水天相接的飞行方程式里
携一群东方白鹳
结队飞翔,栖息,觅食
轻盈掠过之处,众生苍茫
泱泱泽国,给予我的一切
都是赤裸透明的。潮汐
反复修改,我踏浪的承诺
忽明忽暗的浪语,在胃里
咀嚼,在血液里辗转
火凤凰从楚水升起
又将再度在淬火中熄灭
生命的意象,处于
循环发酵状态,已无法逆转
隐约传来旋涡的呼呼啸鸣
一场更大的洪水,正在降临
风暴中,我全然不知
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属性:
我悄然开始涨潮
大湖却有了我的体温
此刻,唯有敬畏与博大
消弭着置换过程中的永恒误差
玩泥巴
总有一群玩泥巴的人,披星戴月
在浑浊的漩涡里,洗净双手远去
而那个踩着泥径出走的身影
终将带着湿润的脚印归来
他要看明白,那些泥巴
在怎样地活着,或因什么而死去
我们在玩泥巴中,恍然开悟
在柔软的触感里拿捏有度
把蚯蚓、蟋蟀和桂花
揉进泥巴里,让它们共生共息
我们与满天满地的泥巴
有着,同样的肤色和肌理
朝露融化在泥巴里
而泥巴,融化在我们的骨肉里
有时,我们把玩顺手了的泥巴
捏成奇奇怪怪的玩偶
掷向心仪之物,抑或可恶之物
我们玩过的泥巴,是寂静田野中的
寂静。有时会从身体里钻出来
在楚地匍匐、翻滚或跳跃向前
我们遇见栩栩如生的泥人、泥马
遇见泥做的江山
它们简朴敦厚的身体里
有亿万律动的尘埃
正酝酿,下一场无声的泥土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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