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夜色墨蓝，像倒悬空中的海。海面上，星如鱼群密集，浮现闪烁。

凌晨两点。夏阳村支书陈满林合上电脑，乡村治理先进经验总结明天要上交，他刚写好。白天事太多，只有连星星都睡着的夜晚，他才能坐下来不被打扰。一个村支书，不知管了多少事，集一台戏的编、导、演，台前幕后戏中紧锣密鼓里满场跑，文的是他，武的是他，红脸白脸拳打脚踢都是他。

妻已睡熟。陈满林突然发现，妻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若隐若现。怎么会？妻的脸是瓷白的细釉，刚认识时，她穿淡绿的裙，脸上晕着微微的红，像荷叶之上含羞未放的莲。“什么时候有的？”陈满林不知道。自从当了村支书，他和妻仿佛成了钟表上两根不同的指针，按着各自的频率，滴滴答答地走着，一天天，一年年。

心一紧。一朵莲种在他的池里，却日见憔悴。鱼尾纹从妻眼角竖起来，像尖利的鱼刺扎进肉里，毛刺刺的生疼。今夜，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这辈子啊，注定要和莲捆在一起。那些长在他生命里的莲。

一

2019年7月，荷叶舒展，上面浅浅地铺了星光，夜风轻摇叶子，星光滚落，塘中莹莹地亮着，像是另一片星空。

村外荷塘，陈满林在做最后的检查。明天，第三届荷花节即将开幕，夏阳荷海是主会场。2017、2018年的荷花节人山人海，场面火爆，今年的花海规模更大，加上隔壁坦夫和马迹岭两个村，足足有3000亩，游客会更多，一定不能出什么纰漏。观景台的楼梯、广场的护栏、产品展台的雨棚……陈满林围着会场，细细查看。

“咕呱……咕呱……”，村外的石期河寂静，只听见塘中起伏的蛙声。夜风吹来，风里，有星的微凉。

好熟悉的风，像是回到了2011年的夏天。

那年他31岁，开了两家厂，加工和销售锰矿石。他人聪明，又能吃苦，业务遍布贵州、湖北、河南，年产值一千多万。他给自己规划了一个蓝图：每年产值翻一番，十年后上市，登顶人生巅峰。

生活的奇妙就在于它像天气，变幻多端，无法精准预测。就在那年，夏阳村委会换届，作为村里的致富能人，年轻又有文化，镇里希望他能回村当副支书。

妻没说什么，但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表明，她不同意。

陈满林明白妻。厂里做到今天的规模着实不易，怎能就此放弃。何况，村支书薪水微薄，是个连九品都算不上芝麻官，值吗？

他从部队复员回来时，两手空空，家中除了几间旧屋，一贫如洗。是妻，不顾老岳父的反对执意下嫁；是妻，苦求了表姐借了贷款助他起步；是妻，一路上相濡以沫，给了他一双儿女和稳定的生活。她是他此生挚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母亲给了他有生命的躯体，妻则帮他将生命在儿女的躯体上延续下去。他欠妻的，太多了。

陈满林想拒绝。可是，该怎样回答同村的仁光叔？该怎样面对老父亲？

“满林啊，你在部队里当过侦察班长，村里像你这样有眼见的年轻人不多，你应该要出来……”仁光叔70多岁，是企业退休回村的老干部。老人满肚子学问，白发似乎都是岁月用银给他打造的礼物。一个老人，这样关注家乡，什么样的拒绝才能理直气壮？

还有老父亲。“崽啊，莫要忘记你姓陈，走到哪里都是夏阳的人。”父亲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一把锤，每一次移动都重重锤在他心上。老父亲不轻易开口，但陈满林知道，他满腹里深藏着生活的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千万个理由如鲠在喉。

陈满林突然觉得自己被推向了荆棘丛生的十字路口。向左走？向右走？抬脚都是错。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在石期河边来回走，风从远处的后背山吹来，他听见大山的声音，听见“回来，回来”的声音在心里回响。

那夜的风，一如此时，星光样神秘，清亮。

当然要回来。这里有他无忧的童年，有他熟悉的父老亲朋，有他外地当兵时魂牵梦萦的土地。他的前31年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只有这儿，才是故乡。

二

夏阳村隶属珠山镇。珠山锰矿多，年轻人多去了镇上采矿，村里的田不少都空着，有些田里不知怎的，零星长出些荷花，自顾开，自顾谢，好像发芽就是为了寂寥，和旁的无关似的。

陈满林家的老屋离石期河不远，起风时，推开门窗，风便带着河水微微的腥气涌进屋里。河边有一小块田，他小时上学，看见荷花碗大的花盘，白一层，粉一层，红一层，好看得很。花谢后结了莲蓬，趁嫩时取出莲子，剥开外面青绿的皮，里面的莲实微甜细腻。村里还有人摘了荷叶，包了米粉肉蒸，出锅时香气能散开半个村子。那时，他便觉这花好看，还有用，等到上了中学，学了《爱莲说》，几行短短的文字闪电样触动了他。他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把村里的空地种上莲花。

2017年，机会终于来了。零陵区大力推动乡村治理和乡村振兴，美丽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这年，他当选村支部书记，上任第一件大事是就是承办珠山镇首届荷花节。哪个品种的荷花易种植，观赏性强；村里没有硬化道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会场附近没有停车场；没有观景台和赏花广场……零陵区还没有哪个乡镇举办过类似的活动，没有现成的经验照搬借鉴。千头万绪，上阵即是火线。陈满林有些懊恼，也茫然，机遇和挑战都像风口，有人赶上开场，有人赶上高潮，就算只追上个结尾，也幸运。而他，偏偏是那个起风前就匆匆上场的人，没谁能告诉他，风会朝哪个方向吹。

一片荷花，开在心中多年。为了它们，一个字：干！筹资、修路、维修水渠……他带着人没日没夜地干。四处打听后，他们决定引进一种叫36号太空莲的品种，花朵大，花期长，莲子的产量也不错。前期进展很顺利，却没想到在修观景台时遇到了麻烦。

夏阳村有座小山丘，名叫花果山，归村第十一村民小组所有，观景台就计划修在小山上，爬上去可以俯瞰荷塘全貌。夏阳村十一个村民小组，别组都姓陈，只这个组姓何，平日里大家相处还好，这时却出了意外，十一组村民坚决反对，担心村里借荷花节收回他们的小山。荷海广场紧挨花果山，边缘靠近十一组六户村民的田埂，这六户村民大都居住在外地，田里平日空着，这时却都怎么都不肯让出自家的几分田埂。

生活啊，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师，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设置考卷。

开弓没有回头箭！

陈满林带着村干部，挨家挨户地上门做工作，解释荷花节办起来对村里环境和村民的益处，承诺土地始终归十一组，村里还会在花果山上种树。他相信，只要是为了村里好，乡亲们一定能理解。

十一组里有个村民老金（为保护村民隐私，此为化名），他家有三分田埂在广场的规划范围内。老金的两个女儿远嫁广东和香港，常年定居深圳，田里多年未耕种，满是石头，即便如此，因为各种原因，老金依旧犹豫着不肯出让田埂。怎么办？只有向前！陈满林反复给老金打电话，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老金说不通，找他女儿……电话打了多少，陈满林记不清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金终于同意接受村里的补偿，让出田埂。

再难的考题，也要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心中的荷花啊，一定要让它红遍夏阳。

三

2017年7月，观景台工地，两台铲车正轮流铲下花果山上的泥土。

正午，摄氏39度。阳光喷着火，毒辣辣地炙烤大地。陈满林身上早被蒸干，头炸裂，手脚也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韧性的海绵，再也无法储存水份。水一壶一壶地喝，藿香正气水一盒一盒灌下去，肚子涨得难受，就是没汗。

“要倒了……不能啊，还有好多事没搞完呢……”陈满林坐在田埂上，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村民背着他去了卫生院，一躺就是三天。

昏沉中的陈满林还记得妻的泪，打在他手背上，重得像轰然压来的山。

这几年，妻付出的太多了。卖了一家厂，另一家托人管理，几乎无暇顾及；女儿就快中考，儿子也要小升初，都是关键的时候……作为村干部，他问心无愧，可是作为男人，他实在是亏欠太多。

“不干算了……”昏沉中，放弃的念头忽闪而过。

真的放弃了么？哪能！

放弃是怯懦者的烟幕弹，坚持才是强者的凯旋曲。夏阳人的脊梁像绵延的后背山，有的是韧性，有的是稳健。

三天后他又出现在施工现场。荷花节那段日子，游客络绎，荷花和夏阳村的名字一起火遍了零陵人和周边县区的朋友圈。当年，仅莲子一项就为村里人均增收2000元。

陈满林笑了。荷花红了夏阳村，接下来，他还要让荷花香在村民心里。

四

夏阳村以前村民关系比较复杂，矛盾多，有派系之分。陈满林知道，宜居乡村不仅仅在于环境的洁净齐整，更在于乡民的和睦和谐。该怎样让夏阳变得人村皆美？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各人自扫门前雪”。各家门前的摆设和垃圾各家负责管理，做得好的村民门前贴喜报，发火钳等小奖励。污水和垃圾村里负责统一处理，最多的一天，七台卡车运走了三十吨陈年垃圾。开办村民大讲堂，给村民讲新乡风乡俗，学村里的好人和感人的故事。

陈仁秀，一个普通的妇女，多年来照顾老年痴呆的公公，无微不至；陈爱秀和周美英俩妯娌，弟媳周美英重病，嫂子陈爱秀尽心尽力陪护，亲如姐妹；陈甲福和杨国英，结婚五十年不红脸，不打闹，相敬如宾……陈满林深信，人和人相处，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村和可断金。

天下本无路，人走上去，就有了路。

五

生命像表面平静的海，海底，深藏着岛屿和暗礁。

当村支书这几年，工作上那些难言的委屈有多少？数不清，满天星。

2017年到2019年的荷花季，很多外地领导和朋友慕名而来，村里早是零接待费，客人们怎么安排。没啥说的，自己安排！每届荷花节，仅接待费，陈满林就要自付不下二万，加上其它开支，三年里他自掏腰包不低于十万。

这些都不算啥。钱没了可以再挣，他有这能力。可那些来自乡亲的不理解深深刺痛了他。

2020年村里搞环境整治，他带着几个村干部在一户村民家帮忙清扫，忙里忙外大半天，只因疏漏了屋后一小块角落，就挨了劈头盖脸的数落。“不称职”、“不讲公心”……这话是轻的，更难听的话陈满林不愿去回想。来自敌人的利剑可以回避，但从这些他珍视的乡亲嘴里吐出的字眼，却如饭里的沙砾或者鱼片里未淨的刺，给他一种不期的伤痛，吐不出，也咽不下。

理想有时是个引诱，还是个讽刺，在未做以前，理想是美丽的对象，去做以后，它变成了残酷的对照。

既然因为热爱而选择了付出，就无怨无悔。再难也要咽下去。他坚信，终有一天，乡亲们一定会明白会支持。他已将身心交付这里，那就变成不顾一切的精卫，哪怕路途迢迢，刀山火海。

生命是平静的海，不遇着岛屿和暗礁，怎能激起壮阔的浪花？

六

硬化村内主干街道、铺设地下管线3000多米、建成480平方米的村活动中心、增设有1000余册科普图书室……陈满林要做一个乡村规划师，手拿画笔，在夏阳和父老乡亲的心里布局谋篇，绘成一幅构思已久的蓝图。

2018年湖南省农民合作社示范社、2020年零陵区十佳农民专业合作社、2020—2024年永州市科普教育基地、2020年全国莲商业同盟会理事单位……现在，陈满林可以坦然面对老父和仁光叔，“您老放心，我没忘，我永远姓陈。”

故乡意味着什么？和出生的地方不是一回事，它意味着付出，只有艰辛劳动过奉献过的人，才真正拥有故乡，才真正懂得“游子悲故乡”的情怀。

“很多地方都有荷花，荷花节人气不旺了，”星光温柔，照在躺着的陈满林身上。“明年种600亩莲子，田里放养小龙虾，把荷花节和龙虾节结合在一起，有看有玩有吃，应该会好很多。村里的环境还要提质，要想想办法。”

想到这，陈满林躺不住了。打开电脑，他开始给零陵区交通运输局写申请报告：

“夏阳村总面积2.56平方公里，现住人口1268人，291户；村中心区域道路部分是土路，路面毁坏较为严重，车辆无法通行，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村民反映强烈，申请对路面进行硬化……经村支两委、工作队实地走访调查，中心村区通组通户需修硬化道路约2000米，按照农村道路硬化的标准，所需资金60万元，请求上级领导给予解决为盼……”

不知写了多久，天渐亮。

星满天，如荷花怒放，陈满林仿佛闻见夏阳传来的隐隐荷香。荷香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前面的路还长，认定了，不回头，一路向前，一路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