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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勇平、曾令娥:祝融曰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时间 : 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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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站在阳台上。阳台狭窄,与洗浴间相连。虽有夜灯,却不宜开启。 一旦灯光亮起,那略带温暖的湿意便如雾般飘浮而来,将人隔离在夜色之外。此时的窗外,万家灯火闪烁。夜空却显得空旷,月未露面,星亦未见。想要目睹众星捧月的景象,确实需要好天气的成全。

那是2010年初夏,栀子花在绿化带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而毛泽东文学院,临麓倚江,在一片片樟树枫树的点染中,青瓦飞檐,前后明窗,古意沉着。5月 11 日上午,开班典礼,水运宪老师说:“第九期了,毛院开班向来都是晴天。”

诚然。阴雨连绵到 11 日早竟然戛然而止。钴蓝澄澈的天空,棉花糖般舒卷的白云,金色的阳光照着湿漉漉的樟树叶,闪闪发光。至于其他领导和老师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声音如溪水漫过耳畔,潺潺湲湲,回溯到 10 日晚。

同学见面会。班长刘友善一脸正气,常德混搭普通话布置学习期间注意事项,我连蒙带猜听了个大概。副班长胡勇平是湖南省十大金牌律师之一,说起话来也是豪气干云。学习委员王天明温和笃厚。生活委员徐仲衡负责收取班费,小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文娱委员袁敏,一挥手一投足有穆桂英的风采。班委名单公布后,一女生率先开场,她脸如满月,一笑现酒窝俩,自报网名“九妹”,“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呖呖嘤嘤,随即被淹没在大家的歌声中。慈利的欧阳清清声音婉转清脆,没说几句便脸红了。来自郴州的张湖平说:“我的家乡有鸭,临武鸭。”大家哄堂大笑。后来,听到我的名字里有个“娥”,湖平立马认“亲”: “鹅、鸭,本是一家!”

……

这世间原没有毛九,直到有了我们,于是就开始有了毛九。

毛九学员住集体寝室,每套房三室一厅一卫,住五至七人。每层楼同样格局之房两套,房门紧挨。寝室周围草木阴阴,隔壁省档案局栀子花的香气随风幽幽送进窗来。

502宿舍的七位男生,虽然来自七个地方,个性迥异各有千秋,却融洽相处志同道合,合称“七匹狼”。而我们602宿舍,诗歌朗诵会常在此进行。那晚,我朗诵平溪慧子的诗歌《请原谅我的贪婪》,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符勇帅哥,79年生人,我的益阳老乡,来时捧着一本厚厚的诗集,笑言:“其中一半是为老婆而写。”他还带来了全套茶具,因此宿舍里不时飘出茶香。

大家还创新了一款名为“方言接龙”的游戏。每个人用各自家乡的方言说出一句幽默的话语,随后下一位参与者需接龙并翻译成普通话。范如虹的娄底方言比外语还难懂,他将“熊刚”称为“心肝”,“家富”唤作“宝玉”,逗得众人捧腹大笑。因此,大家赠他雅号—— “味砣子”。

班主任陈嵘与我们年龄相仿,几乎每天都与我们形影不离。晚上,他常在大家的宿舍里聊天说笑,直至深夜。临走,还不忘叮嘱我们不要闹得太晚,说第二天早上会来敲门叫大家起床。真有点重返学生时代的感觉。

副班长胡滨来自黑茶之乡安化,他展示了独特的才艺——演唱民间小调《板栗树花开》和《摸秋》。他用地道的安化俚语演绎,歌声浑厚有力,吐字清晰,仿佛将我们带到茶山之巅,聆听一对青年男女的甜蜜调情。大家纷纷敲碗为他伴奏,现场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6月 日下午,毛九二十二名同学前往长沙市福利院开展爱心活动。在那里,我们遇见了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的身体和智力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被父母亲人遗弃。我们为孩子们捐款捐物,焦玫轻轻抱起一个小男孩,温柔地与他交谈,逗得小男孩开怀大笑。另一位小女孩紧紧拉住我的裙角求抱抱。抱起她,她的眼睛黑葡萄般亮亮的,两条柔软的小胳膊围着我的脖子,瞬间,我的眼眶湿润……

贵州施秉采风。专列因泥石流临时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三四个小时,大家唱歌、说笑话,笑声简直能把整节车厢掀翻!杉木河漂流,施秉广场放孔明灯, 一幕幕场景,犹如一部部电影在眼前上演……

四十五天的学习接近尾声,结业典礼上,欧阳清清上台时泪眼婆娑,她往大家坐的方向缓缓环视了一遍,然后说了特别煽情的一句话:“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想把大家好好地望一眼,把你们装进我心里去。”她的话让离别的忧伤像那拂了一身还满的栀子花香,越来越浓。是的,我们还需要说什么呢?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彼此装进心里去,不要遗忘就够了。

分别之际,熊刚、焦玫和味砣子一个个地送别大家,丛林、晓凤、友善、俊仪、胡滨……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接味砣子的车来了,他的眼红红的,欲哭的模样。熊刚强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哭着喊了一声:“砣子哥,保重!”他这一哭,大家都破防了,一个个哭红了眼睛。

暂别了,亲爱的毛院!暂别了,亲爱的毛九家人们!

世人记人,总爱盯着那个“最”字——最出名的、最拔尖的、最耀眼的。可在毛九这里,偏没有这份“记性”。

没有“最”出名的,只有“最”齐心的。

在毛九,话语的重心从来都在悄然偏移:有时是“你要做什么,你要怎么做”的叮咛,有时是“我们要做什么,我们怎么做”的商议,更多时候,却是“我做了什么,我想怎么做”的主动奔赴。这份藏在日常里的热忱,从不需要旁人点燃,自会化作经年累月的坚持。

没人指点方向,爱写诗的慧子便在QQ群、微信群里撑起了一片“新闻天地”。每日的播报像中央台的节目般准时,年复一年,从未间断,成了毛九人清晨最踏实的“起床铃”。没人提过要求,工作早已排得满满当当的家富,却把同学们的文字足迹刻在了心上。谁在哪个报刊发了新作,他比作者本人先知晓;一本《 一起走过的日子》写了十五年,班级的每一次相聚、每一回欢笑,都被他细细藏进字里行间。没人催促进度,毛九的“财务大臣”丽君把班费收支的琐碎扛在肩上,偶尔忙碌未及时登记支出,金额缺了也从不多言,都是默默自掏腰包补上差额。没人给出建议,胡娟还会拉上几位同学,一笔一画写新年信,挑几样不贵重却暖心的新年礼物,在每年春节前寄到天南海北的每一位毛九人手中……

毛九还有太多这样爱的奉献的身影。或许有人做得多些、累些,但从不是因为“能干”,只因那句藏在心底的“我们愿意”。

“毛九”这两个字,如今像个沉甸甸的品牌般立在那里,从不是谁刻意规划的结果。它如同百川归海、百花盛开、集腋成裘,身在毛九的我们有着相似的质地,有着相同的志趣,有着相守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走到一起就那么快乐,走到一起来了就不想再分开。

正是因为有了毛九,我的视线开始在湖南地图上反反复复流连,那些平时最不起眼的县城,交通最不方便的山区,都成了我心心念念的向往之地。“每个市州都有我们的同学”,这话是毛九人挂在嘴边的骄傲。如今再想起,满是踏实的暖意——无论去湖南的哪个角落,只要拨个电话,异乡的陌生感便会瞬间消散。2018年深秋,胡娟自驾广东南雄看银杏,回程时有些头昏脑胀,于是下高速进了茶陵给陈科打电话,正在长沙出差的陈科马上安排了兄弟代驾相送,胡娟在车后排一觉就睡进了长沙城。

“有毛九同学的地方,就是家!”全班人活成家人模样,在毛九真是半点不夸张。

小聚时常有,年会最相期。在毛九,最让人期盼的还要数年会。

2011年的岳阳,我们站在岳阳楼前齐声背诵《岳阳楼记》,声随洞庭波远;而后徜徉在湖滨,流连于君山的秀色。

2012年,湖南作家临武行。龙归坪的风、分水岭的景,都印在了记忆里。

2013年,善卷故里的文脉、常德诗墙的墨香,浸润了整趟行程。

2014年的邵阳崀山,我们写意山的奇崛,放歌南山的辽阔。老山界的足迹、南山牧场的清风,还有和老师一同“抢长凳”的欢闹。

2015年的安化,在彩云之上的黑茶之乡,我们亲手踩制千两茶,在晨雾里等一场日出,俯身考察冰碛岩的奥秘。

2016年的新化,紫鹊界的层层梯田铺向天际,三合汤的热辣、猪血丸子的可爱,都成了难忘的滋味。

2017年的怀化,黔阳古城的古韵、新晃工厂的生机、芷江的厚重功业,交织成斑斓的画卷。长龙宴的热闹、龙溪书院里的班会。

2018年的衡阳,是“南山金秋,东篱把酒”的毛九节日。隋朝银杏下的合影、满山谷黄菊中的徜徉,福严寺斋饭的清香、祝融峰顶的澄澈蓝天。

2019年的湘西,我们拜谒沈从文故居,在听涛山追思文脉,在石头苗寨感受风情,在乾州文史书店寻味书香。

2020年,“新时代,新未来”三湘作家长沙采风活动中,同学们走进岳麓区后湖艺术园,驻足谢子龙影像艺术馆、李自健美术馆,沉浸式感受艺术之美,还来到湖南瀛启律师事务所,在“版权维权座谈会”上共探创作的保障之道。

2021年,“峰光无限张家界”采风如约而至,同学们饱览天下闻名的张家界湖光山色。

2023年,因疫情而延迟的“踏访文献地,相约湾里红”在茶陵重启。

毛九在最初定下的节约办会,一晃就是十五年啊,一次次抵达,一次次离别,满满都是幸福。

绿色的光折叠着时间,蓄满灵性,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宛如一幅水彩画,笔触轻灵,设色淡雅,画境深邃而静谧,仅一眼便能让人心神放松。在胡勇平的上书房内,兰心娓娓道来她作为东巴唯一女传承人的传奇经历,何贵珍分享着长篇小说《莲叶何田田》的创作初衷,荣获省级大奖的王丽君因爱女考研同济大学成功而满心欢喜。胡娟和李伟细说着他们精心打造的“屋顶菜园”,李燕子诗书画琴舞皆擅,聊起教书的本职工作,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刘友善、王天明、徐仲衡、胡勇平等人侧坐沙发描绘着毛九的未来发展。悠长时光里,弥漫着隔浦的莲香……

去年秋天,我前往刘慧的新家,给她送自家种的绿蔬。随着慧子穿过曲折小径,上楼,开门, 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无须主人指引,径直走进客厅的小茶室。咖啡盛放在一只小瓷杯中,慧子将杯子递给我,我捧在手里,赞叹:“这杯子的温度真是恰到好处。”“出门前,我特意温好了。”慧子微笑着解释。她总是将每一件事都考虑得细致入微,做到极致。

恍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黄昏,我和胡娟一起从《创作》编辑部出来,漫天飞雪将大地铺成了白茫茫一片,走过一馆三中心的前坪,我们滑倒了三四次,彼此搀扶着前行,笑得不能自抑。

念着一个个的名字,我早已把四十五位毛九同学说话的声音、语气以及模样记在了心里。

“我愿去乡下霸占良田美地好塘,提供给美好的毛九同学,每个同学半亩良田半亩肥地一口好塘,半渔半耕半读半写美好的文字!”刘友善班长总是杜子美附身,忧国忧民状。胡勇平白天在法庭上替人讨公道,晚上回宿舍写诗,写着写着就把“信用”写成了一场“战争”。肖荣总自觉让到讨论圈最里层,有回大家聊到深夜,他从包里摸出个苹果塞过来,“想东西费脑子,补补。”那苹果的甜,现在想起来还在舌尖上。欧阳清清是班里的“山水精灵”,写张家界的山、门前的溪水,字里行间全是孩子气的干净。吴志保是“七匹狼”里的“苍狼”,匪气淋漓却不失侠骨柔肠,采风时帮女生拎行李,谁稿子卡住了就悄悄递过笔记。

“远文”,读来犹如散漫无状的一束藻语。他自云如溪边坡地的狗尾巴草,喜欢站在原地,寂静而安。文章本天成,于是有了《河流在人间》《大地时辰》《驰骋疆场锷未残》等作品的出版发行。于老家,又总撰了一部乡志留根存世;于本业,专事课程设计,试做了大型课堂《我的中华书山行》的总设计,撬动数千万资金的配套投入,于莘莘学子有益。他还“偶然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似乎轻飘飘一句话,不远,不近,不惊,不讶。江流、郡邑、山色、燕浦,似乎正从遥远处而来,又欲回到遥远处去。抬头仰望,眼见烟云散尽,剩下的天空,颇为娴熟的远方,一派苍茫寥廓。

喝着碰溪水长大的焦玫,脸阔、发短、笑多、心澄、意婉。情怯怯,爱绵绵,他每天被一束阳光、一朵花、一滴露水,甚至一只蚂蚁所感动。他注视人间凡人凡物的目光是温润和善意的。当代中国的乡村叙事正在发生着内在的巨大变化,焦玫亲自参与、见证了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对自己的家乡,自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眷恋和自豪。对人间万类,无论亲疏,无论界限,天然怀抱一种“大痴情”和“大悲悯”。“菩萨”雅号恰如其分。九妹说,我继续我的读书写作,也莳花,也习画,安静的日子如同侘寂,山幽水亦僻,生活中只有茂林、深泉、阳光、晨露、晚霞、明月、梅花。王亚,外表看似冷漠,只将那些火潜藏在心,偶露端倪。赠胡娟的《声色记》扉页,她写道:“在不会哭的时候,真怀念原来相拥而哭的日子。”

这一群人无法单纯用任何一个词去定义,却总能在天凉时互嘱添衣,天寒了添薪加柴抱火取暖。

这就是我们,“最”齐心的毛九。

2012年 12月,范如虹夫妇和王丽君、刘友善班长开车一起驰援遭际淹蹇的我。离开时,风雪交加,冰面湿滑,范如虹又累又饿又渴又冻又担惊受怕,在高速上堵了近十五个小时后,终于回到了涟钢的家。当问及“后悔吗?”,他只答:“只要是毛九的事,我都愿意!”

人世纵然荒凉,总有一束束光,在寒夜中为你暖亮前路,这光,便是毛九刻在骨子里的温情与担当。

20153月,胡滨突陷病危,毛九的四十四位同学瞬间拧成一股绳,从四处奔忙联系医院,到轮流守在重症室外,硬生生将他从死亡线拽了回来。四月的病房里,丽君、胡娟手捧鲜花轻声呼唤:“滨哥,我是丽君。”“滨哥,我是你的妹妹胡娟。”久无反应的胡滨竟缓缓落下泪来。远在桃江的我特意赶去寺庙,以最虔诚的心求来平安符,亲手系在他手腕;而胡娟更像亲人般日日牵挂,每周都带儿子看望,自家阳台种的西红柿熟了第一时间摘来,烤的饼干装满满一盒送来。她还把全班同学的名字写在纸上,一个个读给胡滨听,待他有了意识,又陪着玩填字游戏帮他唤醒记忆。

429 日,王丽君、胡娟、王家富特意赶到附二医院的病房里为胡滨过“重生生日”。丽君朗诵席慕容的《根》,家富唱起《父亲》,胡娟笑着擦去蛋糕奶油,“滨哥,今天你一岁了,我们陪你重新长大!”

康复训练的艰难远超想象,毛九的第二轮陪伴随即铺开。6月 15 日,张家界的欧阳清清和株洲的孙祝君赶来了,恰逢午饭时间,清清一把接过滨嫂手中的碗,“嫂子歇着,我来!”喂饭时轻声哄着,待胡滨睡着还守在床边不肯走。7月 19 日,范如虹和肖荣夫妇刚走进病房,胡滨突然冲范如虹开口唤了声“味砣子”——这是他昏迷后第一次主动叫人!紧接着,李伟、杨锦芳、何贵珍、刘慧、王亚、九妹、喻俊仪和兰心陆续赶来,滨哥也开始认字了,会走路了……直至王天明来时,胡滨已能简单交谈,连当初断言“希望渺茫”的王教授,三个月后复查时都连叹:“这是毛九的爱创造的奇迹!”

滨哥是不幸的,却因毛九成了最幸运的 人。2025年的聚会上,他终能站在篝火前唱 安化民歌《摸秋》

20105月,四十五个人从三湘四水的角落里来,像散在稻田里的谷种,被拢到这院子里。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拢就是十五年;更不承想,有些身影会永远留在时光深处——肖荣、欧阳清清、吴志保,这三个名字,如今再提,总要隔着一层湿乎乎的怀念。

肖荣,毛九时,你的寝室就在我们对门,推门常能看见你伏案写诗的模样。课余时,我们两寝室的人总爱凑在一起,要么结伴去市委食堂排队买那份最抢手的辣椒炒肉,要么沿着院外的小路散步,谈李白的狂放,说杜甫的沉郁,你总能把晦涩的诗论讲得浅显有趣,偶尔兴起还会背几句自己写的新作,声音里满是对文字的热忱。那时只觉岁月悠长,以为这样的相伴会是寻常,却不知时光会在某一刻突然转弯,将再见变成再也不见。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忙碌,却总在毛九的相聚里重遇。你是手握法槌的法官,一年审结一百零一件案件, 日常里是琐碎、严肃与繁重。你曾轻描淡写说起“把那个脸色苍白的酒驾少年送进看守所”,语气里藏着对法理的坚守,也有对年轻人失足的惋惜。可每次毛九有活动,你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一个。2016年新化年会,你和嫂子忙前忙后,从紫鹊界梯田的采风路线,到三合汤的口味调试,连我们随口提的“想尝尝当地的猪血丸子”,你都特意托老乡提前备好。脱贫攻坚那年去新化采访,结束时已近深夜,你执意要带我们穿越几条街巷去尝那家老字号面条,说“深夜的热汤面最暖人”。我们都以为,面条该与长寿相连,可命运偏不遂人愿。

你总说自己怕冷,夏天也长衣长裤不离身,却把所有温暖都给了旁人。怀化年会,何贵珍不小心崴了脚,是你蹲下身帮她揉脚踝,还跑去药店买了红花油,一路扶着她走完全程;王家富整理《一起走过的日子》缺了几张老照片,你翻遍自己的相册,连当年毛院结业时拍的合影都找出来扫描给他,笑着说“这些都是毛九的宝贝”。你讲义气、重感情,为朋友肯剖心沥血,可对自己的身体,却从未好好顾惜。那次聚会你走几级楼梯都须歇几口气,我们劝你去医院,你却说“手头还有个案子没结,忙完再说”,直到后来查出问题,才知道那些年你早已累出了一身的病,十个支架撑着的,不仅是心脏,更是对责任的执念。

谁也没料到,你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与我们告别。那天,惊慌填满了整个下午,希望与失望反复拉扯,直到最后,只剩下心口密密麻麻的痛。符勇说,来参加年会时的列车上,他穿过九节车厢去见你,如今你却已穿越九重天,他在头车向前,你在尾车向后,谁知一擦肩便隔了阴阳两界。我和胡娟守在救护车上,看着你紧闭的双眼,总觉得你只是太累了,眯一会儿就会醒来,再露出那柔和的笑容——就像当年在毛院的宿舍里,你给我们讲完诗后,带着笑意的模样。下山的路颠簸,你的头轻轻摇晃,我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所谓的“奇迹”,可眼泪终究忍不住漫溢出来——百里千里,我们送你回家,却再也送不回从前那个轻言细语会笑出眼角细纹的你。

秋夜的新化格外凉,坑洼的路面上,救护车在黑暗里前行。你最喜欢光亮,最怕寒冷,可那晚,我们却要送你去那样冰冷的地方。我们只能任由眼泪落下, 一遍遍地想:到哪儿再找这样好的兄长、这样的朋友?周正良说,他的魂灵随你停留在了张家界的景深里,其实我们都一样,那些一起走过的十里画廊、一起游过的水绕四门,那些在湖南作家网论坛里,你五分钟就能根据“山、月、茶”吟出一首诗的才情,都早已刻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王丽君说你是一朵云,微笑着消失在天边。是啊,你终是以云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挥手作别。同是诗人的你,去追天际最美的星了,留下我们夜夜仰望星空,在星光里寻你的痕迹。

南山,大草原,被欧阳清清的蛋糕屑吸引的喜鹊、灰雀、斑鸠、麻雀落满了草地。它们似乎是老熟人,清清在草地、野花间走来走去,它们只管在食物碎屑间蹦蹦跳跳,并没有一只鸟惊慌逃离。有时候,清清的大花长裙几乎扫到了它们,它们也不飞逃,只管在那里欢喜雀跃地捡拾……

在我们同学的印象里,清清身材高挑,爱穿漂亮的公主裙,总带着柔柔的笑意,连说话都带着娇嗲的气息,像春日里拂过花枝的风。清清虽不是班委会成员,却把班里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作为小说组的联络员,每次有活动,清清总要反复发短信、打电话通知,生怕漏掉任何一位同学,那份认真里,藏着最动人的热忱。李伟说,清清就像一只艳色斑点的停不下来的蝴蝶,总在为热爱的事物奔忙。写诗时,清清的文字里满是水一般的纯真,也藏着山一般的深邃,每一个字句都带着她的温度;推广《诗峰》时,清清每天在各个群里放下链接,把毛九群当成滋养诗歌的沃土,匆忙间便种下一枚枚诗意的卵。即便在朋友圈的舞蹈视频里,她站在最后面,被许多身影遮掩,可我们总能一眼找到她——那份不张扬的可爱,早已装进了毛九人的眼里。

刘慧说,2020年筹备毛九台历的日子,成了如今想起便怅然的片段。遴选照片时,清清想用水中半身照,可望着照片里一半浸在水中的她,心底莫名升起一丝不安,执意劝她换了一张。那时总以为是自己多心,如今再想起,才惊觉命运竟曾埋下这样隐晦的伏笔,让人忍不住想:当时能拦住的,为何仅仅是一张照片?

2024年 10月,欧阳清清肝癌病逝。其实清清此刻已消失于同学们眼前多时了,向来爱美至极的她说病后容颜憔悴,想等病愈后再与大家相见,不能再见便要留下最美的记忆于同学们心间。事实上,清清做到了,直到现在,我仍固执地觉得,像清清这样善良到让人心碎的女孩,上苍定然舍不得她在人间受苦,所以早早把她召回天庭去了。也许,她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流连在生前挚爱的张家界山水间,翩跹的倩影就是她深情的舞蹈。

志保兄,念起你的名字,那些关于酒、关于笑、关于热忱的片段便涌上来,带着湘西山水的清冽,也藏着化不开的暖意。

2010年毛九开班那日,你便带着湘西汉 子的爽朗闯进了我们的视线。有次相聚,你从手机里翻出青年时的照片,清俊的眉眼间尽是中文系才子的模样,我们直呼“帅哥”,打趣你“怎么从才子变成土匪模样了”,你只是嘿嘿一笑,不辩解,依旧举杯畅饮。那时便懂,这或许就是大湘西山水养出的模样:既有文人的才情,又有山野的彪悍。

你总爱穿一身运动服,用脚步丈量长沙的街巷。从河西的教育考试院到河东的五一广场,你常常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华灯初上,一身大汗地回来,还直呼“过瘾”。这份对生活的热忱,也藏在你对朋友的真心里。 2017年胡勇平在贵州玉屏法援,你特意赶去探望,他便找师傅定制了一支箫—— “反正他挺能吹的”,这句玩笑里,满是兄弟间的默契。张远文也曾说起,出差时在吉首转车,你拎着酒和菜就到候车室陪他,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成了才子心中最动人的风景。

胡勇平说,那些年的秋夏之交,总盼着你的到来。大家围坐一起,用猕猴桃下酒,还教唆你用嘴叼着酒杯仰头饮下,呛人的酒液混着笑声,似乎连梁山好汉都要穿越过来。张雪云回忆,她调来长沙那年,你暑假出差专程来毛院看她和陈老师,拉着几位长沙同学去吃小龙虾,红油翻滚,桌旁的你,笑眯眯的,很阳光,很可爱,很纯粹,像个大男孩。

音犹在耳,2023年刚立秋,你却抛下我们独自远行了。8月 13号的长沙下着大雨,胡勇平说“老天爷在哭志保兄弟”,李伟哭着说,毛九这根藤上又被摘了一个瓜,而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被悄悄割走了一块。陈应时悼:痛失一狼天地暗,往事如烟成追忆!张湖平从郴州,王天明、周正良从岳阳风尘仆仆赶到吉首,你夫人抱着九妹哭诉“心好痛”,你儿子那句“我没有爸爸了”,让大家泪雨滂沱。你的挚友石波崩不住失声痛哭: “我们的大哥,没了!”

此刻想起你,心里总绕着  丝遗憾。 2015年,我重回毛院,在省儿童文学班学习,你和胡勇平专程赶到毛院看我,那份厚谊让人艳羡,让我感动。而你生病时,我蒙昧不知,竟没能问候一声、探望一次,如今只剩满心的痛悔!这几年,毛九群里的噩耗总让人心惊,才懂“活在当下”从来不是空话,拥有的深情,原是最可贵的珍宝。

班委会的初心,早在开班之际便已深植:胡勇平郑重捧出《罗伯特议事规则》,陈应时认真拟下“廉政条款”,袁敏果断扣下麻将牌“赌资充公”。别人视文学为攀爬的梯子,争相登高,而我们视文学为遮雨的伞,谁先淋湿谁先躲入伞下—— “雨伞理论”由此奠定毛九“文文相重”的独特底色。

2020年,毛九的第十年,《文坛有个毛九班》诞生了——湖南第一部反映基层、业余作家群体精神面貌的长篇报告文学出版。洋洋洒洒二十二万字,胡勇平同学娓娓道来,以多重视角对“毛九”四十五名作家进行了全景式扫描。“作家应该是时代的良心,是社会的文明刻度,是庸常生活中稀缺甚至罕见的清洁精神,一个民族有什么样的作家,就有什么样的未来。”他以这部作品为毛院学子加冕,更向文学致以最深的敬意。

之后五年,毛九的日常,仍始终洋溢着最蓬勃的生机。这群人怀揣浪漫之心,在生活中演绎着风生水起的精彩:丛林捻针学灸,于方寸之间蕴藏温情;林琼制的绿茶得了邵阳市手工茶制作一等奖,她参与传承的黄茶制作技艺,竟列入了邵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焦玫助农销售橙子,将乡土情谊融入果篮;周正良五年参加七十多场马拉松赛,用脚步丈量岁月;邓道理被评为“湖南省劳模”,工作上一直努力耕耘“责任田”,做好张家界旅游外宣的“老黄牛”,在《人民日报》《中国日报》《中国文化报》等各类媒体刊发新闻文艺作品近千件,成功策划国际友人埃文 ·凯尔打卡张家界、我行我宿张家界全国网络媒体采风等活动,2024年出版摄影集《我的张家界》; 徐德芳与郑安戈化身视频达人,用镜头捕捉生活点滴;徐仲衡与陈永祥在歌词界崭露头角,被誉为“双子星”;张湖平成为文史领域的专家;杨晓凤则晋升为高级农艺师,并加入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20257月中旬,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百战归来》 一书,收录了梁莹玉采写的九篇文章,计两万六千余字……

若说生活是情谊的土壤,那创作便是毛九的灵魂。十五年间,这群人拢共干了三件“小”事,却件件透着穿越时光的坚持:一是笔耕不辍结硕果,写一千零一十五篇文章,出六十九本书,领一百六十五个奖,把“文人相轻”磨成了“文人相亲”;二是踏遍山河赴相聚,开十四次年会,走十四个地方,以AA制每人每年两百元、承办者再添两千元的质朴方式,把“聚会”办成了“地方文化调研”;三是立规明心守纯粹,定下“会上说作品不说人事,会后补友情不补稿费”的铁律,把“江湖”管成了“班级”。

这份坚持,在创作实绩中愈发厚重。毛九作家散落基层,却把生活肌理、时代印记尽数写入笔墨,形成“高产优质、多元跨界”的鲜明特质:

刘友善深耕乡土与基层,完成三部乡村题材长篇小说、一部社区干部题材长篇及一部诗集;江月卫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散文八十余万字,四部长篇小说中《守望》被改编为院线电影;王天明著四部长篇小说;何贵珍出版《莲叶何田田》, 另完成两部长篇儿童小说及十六万字经典阅读笔记;王丽君著书八部,斩获“中国好书”、省优秀社科读物、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荣誉;王亚作品散见《天涯》《芙蓉》等名刊,出版六部散文集及十余种编著,获教师文学奖;九妹著两部散文集,为寻苏东坡足迹踏遍二十余地,漫笔近三十万字;胡勇平出版诗集与两部长篇报告文学,累计发表百万字;李伟攻坚长篇报告文学《秘密电台》; 王家富发表五十余万字诗文,出版诗集《整理山水》。

525 日,意大利弗朗切斯科 · 詹皮特里国际文学奖组委会举行颁奖典礼,中国作家兰心凭借诗歌《相约玉兰树下》获得该奖。该国际文学奖是为纪念弗朗切斯科 ·詹皮特里而设立。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典、西班牙、日本、中国等国作家、诗人的作品参评该奖项,组委会以匿名方式进行评选。吐气如兰,兰心蕙质,毛九兰心如丽江玉兰雪山上的雪莲,熠熠生辉。

在我们毛九同学之中,张雪云是颇为安静的一个,她不扎堆,不多说话,与人,与事,似是隔了点清清浅浅的距离。而实际上,她简单,真诚,温婉,朴实,安闲静谧,唯松唯竹可以友之。如果看一眼,再看一眼,风华韵致便在曲径通幽处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她的才情是内敛的,然而却又仿佛可以呼之即来,一泻汪洋,恣肆跌宕。那年毕业晚会上,她用手机现场即兴写作而朗诵的诗歌,让人回味。平日里,她总是文文静静地做自己,酒桌上别人高谈阔论时,她总是细细聆听,偶尔做沉思状,好像这个世界的诸多喧嚣,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她总是有意和无意地拒绝着一些热闹,更仿佛是那一杯溢着清香的沅陵碣滩茶,浓淡自洽。

雪云,她一边安静地教书、阅读,为他人作嫁衣的同时,一边拿起手中的笔,写下那些温暖自己也温暖他人的文字。她写《蓝渡》《青寨》,她写《桃李春风——湖南乡村教育扶贫纪实》 ……从散文到报告文学,雪云的写作渐渐变得辽阔起来。面对有难度的写作,她迎难而上,她深入生活,她将敬意融入文字,用生动的表达、真挚的情感,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彰显一个作家的责任与担当。她写《“海牛”号》,用文学的、报告的、审美的方式,深情讲述“时代楷模”“最美教师”“国家卓越工程师”万步炎教授及其科研团队三十多年如一日扎根海洋资源勘探技术研究,带领团队全力突破关键核心技术难题,持续研发“海牛”系列钻机系统的动人故事。这是一部礼赞大国重器、助力科技强国、致敬时代精神、传递时代价值的匠心之作、精品力作,洋溢着雪云沉潜多年的热情与才华。这部作品也因此获得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一条从蓝溪缓缓流淌出来的小溪,终于遇见自己的星辰大海。

这辈子,她从事一份教书育人的职业,而今又在书香氤氲的文学院,终是离不开散淡从容的书香生活了。

唐益红是可以如梁山好汉般豪饮的女生,是可以把清冽的冷火焰般的酒喊出来,喊到地老天荒的犟种。《要允许人间还有这样一种际遇》《细小的事物中藏 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多首诗歌获奖或入选 中国年度诗歌选;报告文学《古村板梁》获湖南省作协第一届“湖南省百名作家写百村”征文报告文学组优秀奖;散文作品获湖南省 副刊作品年赛银奖等。

徐仲衡深耕南岳文化,主编《中国人文地理》专辑,撰写《南岳衡山志》,创作的《祝融探火》由乌兰图雅演唱登湖南卫视春晚,更牵头组建“五岳智库”,推动五岳协同发展;陈科总纂一百三十万字《茶陵县扶贫志》成全省样板,主编出版十一部著作;焦玫运营公众号《麻阳河》发原创作品一千六百零六篇,收获近五千粉丝;喻俊仪散文集《蛹变》文章入选中考阅读题。

创作之外,毛九人的专业资质与社会认可同样亮眼。唐益红、王亚、张雪云、王丽君、江月卫、王吉平(九妹)、赵秋兰(兰心)、陈应时、张远文、王天明跻身中国作家协会,成为核心创作力量;张雪云摘得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唐益红揽获多项省市级奖项;陈永祥加入中国音乐家协会,作品获省委宣传部重奖;郑安戈跻身中国摄影家协会,作品登《中国国家地理》等刊物;范如虹任《武术世界》杂志总编,深耕武术文化研究与传承;李燕子、李稔香深耕教育领域,分获省基础教育成果奖、市“学科带头人”“市骨干教师”称号,助力学子斩获诸多奖项。

2024年暑假,湖湘教师写作高研班,我重住毛院602宿舍,旧时的床铺仍在,却寻不回当年的滋味。夕阳余晖落在木樨树上,一点一点沉下去,视线聚成半明半暗的云块又四散而去,忍不住叩问自己: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十五年的日子,究竟藏在了何处?直到望着粉墙上湘资沅澧的地图才恍然——我们的一生本就如河流,经聚散、历转折,终将趋于平静。岁月带走的只是表象, 内心深处的坚守从未褪色。正如王亚所说,祝融殿的火神本就不冷,“祝”是永远,“融”是光明,孟夏时节炎帝司权,这火早赐给了众生,也燃在毛九人心里——是文学的热爱,是情谊的温暖,是“背对世界发现自己”的通透。

吴志保的儿子吴雄劼自英伦留学归来,他感慨说“唯有祖国强大,方能自由行走于世界”。对毛九而言亦是如此:能走进毛院是幸运,能相守十五载是缘分。祖国的荣光赋予我们行走的底气,时代的浪潮更教会我们在变迁中坚守初心——于文学长河里,折射这时代的光焰与炽热。真正的告别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相守的开端。有人问:“为何他人三年即散,你们十五年仍不散?”答案或许藏在每一张鲜活的年会合影里,藏在历久弥新的情谊深处,更藏在“文学是遮风挡雨的伞,而非攀附名利的梯”的共识里。毛九这条文学之河一直奔涌在湘资沅澧的涛声之中,流经之处,便是一行行动人的文字。

桃花流水窅然去,岁月带走的或许只是表象的那一部分,那些柔软的东西依然会固执地存于我们内心。英国诗人兼小说家拉迪亚德 ·吉卜林的诗歌浮上脑海:

那里,关卡已开启,道路已畅通,

红色的鹿转过头,等待身后的来者。

关卡已开,道路畅通,我们守着彼此,等待来者,也盼着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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