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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安:老街药草香

来源:湘江文艺   时间 :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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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推那扇镌刻着岁月纹路的玻璃门,一股苦香扑鼻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融入这清新又弥散雅意的氛围中。这香气,既有草木最本真、天然的质朴,又裹挟着时光沉淀的醇厚,贴着呼吸,入心入肺,将我紧紧包裹。眯上眼,细细地吮吸,能感应到一种老友般的心灵默契。它不似花香那般甜腻,也不像香料味那般浓烈,倒像一位隐匿于市井的隐者,带着一丝神秘、一丝静谧,悠悠然,钻进鼻腔,恰似一把神奇的钥匙,“咔嗒” 一声,不经意间,激活了我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往昔。

在这熟悉的味道中,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药材公司大院,那里有我与堂哥、嫂子一同度过的温暖岁月,还有那条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老街。

县里的药材公司就在老街上,堂哥和嫂子在药材公司上班。在那道狭窄的组柜中间,一抬眸,便能看到柜台后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药斗,每一屉药斗都似一位沉默的老友,静静地注视着来回穿梭的人们,诉说着一肚子沉甸甸的故事。药店内,昏黄的灯光摇曳,木质药柜的端庄与古朴隐含着岁月的气味,墙壁上几幅泛黄的草药图谱,与空气中弥漫的草药香相互交织,营造出一种独特的香薰氛围。恍惚间,嫂子正蹲在竹匾前,专注地翻动着里面的当归。她的手指纤细灵活,轻轻拨弄着那些棕褐色的根茎,细碎的阳光从头顶狭小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当归上跳跃、闪烁。这点点细碎金光,随着嫂子手指翻动的动感,仿若赋予了它们某种灵力,给人一种梦幻般的舞蹈场景。此刻,当归那特有的香味,混合着淡淡的泥土气息,丝丝缕缕,浸润在空气中,萦绕不散,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增添了几分乐趣与暖意。

记忆的丝线似弹簧般张力十足,只这么轻轻一扯,便牵引出老街那充满烟火气的逢集场景。

逢集之日,老街仿若被时间拉伸延长,并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天刚蒙蒙亮,小贩们便挑着担子、推着小车,早早在街道两旁占据摊位,青石板路被挤得满满当当。菜摊位上,绿油油的青菜、红脸的西红柿、顶花带刺的黄瓜……鲜嫩欲滴,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在日光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卖肉大叔腰间系着油腻的围裙,手中砍刀上下飞舞,霍霍几下,便将猪肉里的筒子骨根根剔除出来,嘴里不时吆喝着:“新鲜的猪肉嘞,快来买哟!”

生资公司门口,几位大爷正围着一堆新到的农具,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讨论着今年的农事。戴灰布袖套的罗姨在生资公司里忙进忙出,招呼着顾客。她走路带风,脸上带笑,裤兜上方挂着一大串钥匙。由于走路风快,那钥匙串相互撞击碰响的脆声,在喧闹的集市中竟隐约可闻。在人流中驻足片刻,那不经意的脆响,破空而来,让人生发诸多联想。

百货公司里,玻璃柜台像条冰河,下边沉着红双喜暖瓶、飞跃球鞋、印牡丹花的搪瓷盆。王会计的算盘珠子上包着绸布,他拨动算盘的噼啪声,似轻涛拍岸,极有节奏感。有一回,我提了一篮子积攒了半年的鸡蛋去换作业本,张姐偷偷多塞了支带橡皮头的铅笔给我,手指竖在唇边朝我眨眼:“莫叫后头婆婆看见呀。”

堂哥的办公室在三楼,一到梅雨天,整个世界仿若被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笼罩。木质地板像是被施了魔法,总会渗出一层细密水珠,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草药味,让整个空间都氤氲着一种潮湿而又温暖的气息。办公室的整面墙都被一个巨大药柜占据,它就像一座神秘的蜂巢,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白芷、紫菀、忍冬藤…… 这些名字,仿佛带着魔力,只要轻轻念起,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就会瞬间苏醒。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窗玻璃上,发出轻轻的滴答声,和着屋内草药的气息,让人内心格外宁静。在这众多的药材中,白芷的香气在这潮湿的氛围里愈发凸显,它的味道清新而淡雅,隐隐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宛如雨后初绽的花朵,给沉闷的空间带来了一抹别样的清新。

那个时候,学校周末的铃声对我而言,总有着特别的念想。当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响,我的肠胃就莫名地快速蠕动,脑海里就会涌动着饭香。我攥紧空瘪的铝饭盒往城西赶,巷口第三棵泡桐树下,总能望见堂哥蓝布衫的一角。春日里,泡桐树绽放出淡紫色的花朵,硕大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散发出淡雅的甜香。堂哥斜倚着砖墙看《中药材图谱》,裤管上沾着晒干的益母草碎屑,却在瞥见我时把书卷成筒,轻轻敲我后脑勺:“又长个了,得让你嫂子炖蹄髈。”阳光透过泡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堂哥身上,也落在我满是期待的脸上。此时,空气中除了泡桐花香,还夹杂着益母草淡淡的草香,那是一种带着生机与活力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广袤的田野和蓬勃生长的生命。

每到饭点,嫂子就蹲在煤炉前吹火,蒲扇掀起细碎的火星,映得她鼻尖发亮。筒子楼走廊飘满蜂窝煤的烟气,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邻居们进进出出,传来阵阵寒暄声。“你斌生哥把粮票全兑了黄豆。” 她笑着掀开砂锅盖,褐色的汤里沉着圆滚滚的蛋 —— 那是把鸡蛋用针尖扎孔,让酱汁慢慢沁进去的溏心蛋。堂哥便倚在门槛上,手里剥着烤红薯焦脆的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他两只手捏着红薯两端,轻轻一下,掰成两半,大的那半总是压进我的掌心。煤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温暖着整个小小的空间,也温暖着我们的心。在这烟火气息浓郁的场景里,草药香也未曾缺席。嫂子在准备食材时,顺手抓上一把陈皮,那独特的香味瞬间在空气中散开,为家常的饭菜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开胃风味,也让这份温暖的记忆多了一丝特别。

记得那时,我最爱看嫂子晒药。春天,微风轻柔地拂过药材公司大院,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世间万物。她会把鲜嫩的薄荷小心翼翼地铺在竹匾上,阳光洒在薄荷叶上,翠绿的叶片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微风拂过,薄荷散发出清新的香气,那股清凉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到了夏天,烈日高悬,晾晒的菊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白色的花瓣像是仙子的裙摆,轻盈而美丽。那淡雅的芬芳,随风飘散在大院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爽。大院里的老槐树投下大片的绿荫,偶尔有蝉鸣从枝叶间传来,更衬出夏日的悠长;秋天里,是桔梗收获的季节,天空湛蓝如宝石,桔梗堆成了一座小山,嫂子戴着蓝色的布袖套,在其间忙碌穿梭。她的身影在桔梗堆中时隐时现,衣襟上沾满了桔梗的碎叶,远远看去,她就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药草,浑身散发着大自然的气息。秋风拂来,夹带着丝丝凉意,也带着桔梗淡淡的清香。每一种草药在晾晒时,都散发着独属于自己的香气,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香气的交响乐,时而清新,时而馥郁,时而淡雅,让人沉浸其中,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和生命的奇妙;腊月,我最馋生资公司后院的炒米香。老周师傅支起铁锅炒籼米,竹帚翻飞的节奏比船工号子还齐整。爆开的米花白蝴蝶般扑向麻袋,总有几片落在我的棉袄兜里。堂哥来买锄头时,总要用草纸包一捧热乎的塞给我,纸包渗出油印子,像是拓了朵墨梅。这炒米香,和药材公司大院里的草药香一样,都是我少年时代最温暖最怀念的味道。

切割间里,铡刀起落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咔嚓、咔嚓”,仿佛是时光的节拍器,一下一下,敲打着岁月的鼓点。堂哥总是把“三分刀工七分药效”这句话挂在嘴边,他对待药材就像对待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他切党参的时候,手法娴熟,斜着一刀切下去,就能切出优美的月牙纹,那弯弯的纹路仿佛蕴含着药材的灵魂。甘草则被他切成均匀的铜钱厚,每一片都大小一致,整齐得让人惊叹。切割时扬起的碎屑,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群欢快的小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最后轻轻地落在嫂子精心编制的竹筛上,积成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阳光透过切割间那扇满是灰尘的窗户,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药材的碎屑在飞舞。此时,党参那微苦中带着甘甜的气味,和着甘草特有的香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人联想到传统中医药文化里对药材品质的执着追求,以及那份对生命健康的守护。

冬日的寒风在窗外呼啸,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形状各异,宛如一幅幅神秘的画卷。腊肉吊在窗边油纸伞骨上,像串风干的月亮。有次堂哥出差半夜回来,摸黑取下最后一条腊肉蒸在饭头。

晨光里,嫂子对着空荡的窗绳发愣,堂哥搓着后颈讪笑着:“小树要抽条呢。” 那年冬天,嫂子特意缝了蓝布帘代替腊肉遮窗,厚厚的雪花扑在补丁重叠的棉帘上,也遮不住屋里蒸藜蒿的清香。屋内,炉火正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暖意融融,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与我们无关。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屋内的草药香却格外抚慰人心。比如用艾草煮水,那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不仅带来了温暖,还带着一种驱邪祈福的美好寓意,让一家人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感受到了传统与亲情的力量。

还记得那次涨大水,浑浊的浪涛如猛兽般汹涌而来,短短时间便淹没了半条街。昏黄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破旧的木板、被泡烂的蔬果,还有不知谁家散落的竹篮,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百货公司成了临时渡口,红漆柜台此刻摆满了乡亲们匆忙抢出的腌菜坛、针线箩。罗姨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水的冰冷让她的双腿微微颤抖,可她顾不上这些,眼神坚定地在供销社的仓库与门外之间往返。她把一双双雨靴抱在胸前,趟着水艰难地前行,每一步都溅起大片水花,只为将雨靴尽快送到有需要的人手中。送完雨靴后,她又得知五保户王大爷家没有煤球了,她毫不犹豫地卷起裤管,赤着脚就踩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双手费力地抱起沉甸甸的煤球,一步一步朝着王大爷家走去。水流不断冲击着她的身体,好几次她都险些摔倒,但她紧紧咬着牙,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终于将煤球送到了王大爷家中。

王会计站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看着自己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算盘在浑水中漂浮,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调侃道:“这下子不用记账,全当龙王收税了。” 说着,她又赶紧帮忙整理着乡亲们送来的物品,将那些被水浸湿的物件一件件摆放整齐,试图挽救一些还能用的东西。

老街的男人们纷纷自发组织起来,有的找来长竹竿,在水流湍急的地方设置简易的阻拦装置,防止漂浮物冲撞房屋;有的则划着自家的小船,穿梭在街巷中,寻找那些被困的居民。女人们也没闲着,在临时安置点生起炉火,烧上热水,为那些被水浸湿的人们准备热汤。孩子们虽然害怕,但也懂事地聚在一起,帮忙传递一些轻便的物品。在这场灾难面前,老街和药材公司大院的人们没有丝毫退缩,大家齐心协力,互帮互助,那份温暖传递、患难与共的情义,至今让我深深感动。

暴雨天的药材公司大院,热闹非凡。乌云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迅速遮住天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狂风呼啸,吹得院里的树枝东倒西歪,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职工们抱着晒匾,在风雨中匆忙地往屋里冲,川芎和防风在慌乱中相互碰撞。雷声轰鸣,仿佛要将天空撕裂,闪电不时划过天际,照亮了整个大院。而嫂子,总是能在这一片混乱中保持冷静,她的眼睛就像扫描仪一样,迅速地将药材分门别类。她那沾着药末的手指,在抽屉间轻轻掠过,动作娴熟而优雅,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在弹奏一首美妙的乐曲,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

一个宁静的黄昏,我在大院里闲逛,偶然发现她在一个空药斗里养了薄荷。那些碧绿的嫩芽从残留的当归味中钻了出来,像是一群好奇的孩子,努力地探出脑袋,偷偷地吮吸着从窗缝漏进的霞光,在这小小的药斗里,努力地生长着。那蓬勃的绿,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夕阳的余晖洒在大院的每一个角落,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药斗里的薄荷在这余晖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草药的香气也被雨水洗涤得更加纯粹,每一种草药的味道都清晰可辨,它们在空气中交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雨后草药香,让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与生命的力量。

暴雨突至的黄昏最令人难忘。堂哥举着药材公司的油布伞来接我,胶鞋踩碎水洼里无数个摇晃的夕阳。街道上水流成河,雨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我全然顾不上这些。一推开门,看见八仙桌上摆着蒸软的白面馒头,嫂子正用缝衣针挑出嵌进掌心的苍耳刺 —— 她冒雨去野地挖了整筐鱼腥草,只为给我熬降火的凉茶。堂哥摸出皱巴巴的《本草纲目》,指着插图说:“这草能明目。” 却偷偷把搪瓷缸里的鸡蛋花全拨到了我的碗底。屋内弥漫着馒头的麦香和草药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让这个暴雨夜变得格外温馨,格外难忘。此时,鱼腥草那带着一丝腥味却又独特的香气,与馒头的麦香、雨水的清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我心中独特的记忆符号。每当回忆起那个夜晚,这种独特的味道就会在我脑海中浮现,让人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和生活的美好。

时光匆匆,往事如烟。如今的药材公司早已变成了现代化的连锁药店。明亮的灯光代替了曾经昏暗的日光,电子秤取代了那充满古朴气息的黄铜药戥。然而,每当我在药店的某个角落,不经意间闻到那熟悉的熟地黄的气息时,我的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被绊住。在玻璃柜台的反光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嫂子那穿着蓝布衫的身影,她静静地蹲在竹匾前,发梢上沾着苍术的银霜,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那些药材。我悄悄地伸出手,触摸着那冰凉的药柜,指尖滑过的木纹深处,沉淀了四十余年的苦香,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钥匙唤醒,瞬间化作了一条温暖的河,缓缓流淌在我的心间,让我沉醉在这满溢着草药香的回忆里,久久不愿醒来。如今超市冰柜里摆着真空包装的溏心蛋,可再滚烫的微波炉也热不出煤炉砂锅的香气。

每到我路过老街的巷子,看到泡桐树墩上新发的嫩枝,恍惚中,又听见堂哥用书卷敲我的头,风里传递着他的声响:“慢些吃,锅里还有。” 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四十多年的光阴,轻轻覆住我手中颤抖的饭盒。那些关于草药、关于嫂子、关于堂哥、关于药材公司大院和老街的回忆,就像一颗颗璀璨的珍珠,镶嵌在我记忆的长河中,熠熠生辉。而这独特的草药香,还有沿河老街的种种味道,始终是串联起这些回忆的丝线,让那些温暖的过往,在岁月的长河里淘洗、沉淀、发酵……历久弥新,愈发珍贵。(原载《湘江文艺 双月刊》2025年第4期 责任编辑: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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