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慧仪拿着通知书去屋后找父亲的时候，军哥正弯着腰在地里摘西瓜，他左手已经托着一个，右手正准备去摘另一个。整片地里都是皮薄瓤红的麒麟西瓜。太阳正烈，他直起腰朝女儿走来的方向望去，阳光晒得空气有些发软，像即将融化的冰棍。偶尔吹来的一阵风，裹挟着热浪，烤得瓜苗有点发蔫，泥土的燥烈腥味掺杂着瓜苗的灼烧味，瞬间涌入鼻孔，一股浓烈的缺氧窒息感。

女儿已经走在他身边，从拆开的信封里抽出大学录取通知书。阳光照在光泽卡纸上，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但最右下角印着某某大学，一枚鲜红的印章盖着。那红色好似麒麟西瓜里的瓤一样，鲜红喜人;那圆溜溜的印章，是极品的瓜型，招人喜欢。

今年进入小满节气以来，整个6月份，长沙经历了一段连绵阴雨。那段时间正好是军哥女儿高考的日子，雨虽然不大，但没完没了，似乎冲淡期盼的耐性。那几天，军哥就搬一条凳子，坐在屋子中间发愁。后门是一片西瓜地，他为这片正在膨胀鼓起的西瓜担忧。前门对着一条马路，拐过几个小弯，出了村上河堤就到了湘江南路上。女儿这几天每天都回家，这是高中三年辛苦劳作的收获时期，军哥为收成担忧。

军哥除了种西瓜，还种辣椒、茄子、冬瓜，但西瓜的收入是大头。为了方便照看果蔬，他在村道与耕基道连接的路平地段，搭建了个简易的房子。整个房子是用建筑工地遗留下的木头打起框架，用木板将两根木头之间的空隙钉牢遮挡起来，屋顶用石棉瓦盖起，这房子便成为安居的家。

房子就坐落在天心区大托铺街道兴隆村，毕竟是郊区，与长沙市区相比显得有些寒酸。往北可以看见高耸的国金中心，那里吹来的风，带着步行街的热闹和臭豆腐的焦香;往西眼光跳过湘江，能看见岳麓山下的中南大学、湖南大学教学楼。他们居住的地方离国金中心、岳麓山大学城既近又远，说远是因为那是与果蔬郁郁葱葱迥然不同的人间烟火，一方是铆足干劲展示果蔬生命的生长与拔节，一方是汇集点点星光的人气热浪与爆棚，将两者联系来看，又能在这些繁盛中看见共同的喧嚣与喜人。

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赤脚踩在黝黑带油的泥巴里，能让军哥有吸收大地养分的舒适和成就。初春栽下一排排看似瘦弱单薄的辣椒苗、茄子苗，在乍暖还寒的日子，总担心寒风吹冷的泥土上，瑟瑟发抖的幼苗会挨冻。在经历了几天的寒风肆虐后，幼苗非但没有枯萎还抽出新枝，在一阵阵风雨飘摇的耳提面命中埋头成长。

军哥只有片刻欣慰，接下来的一项繁杂精细农活，铺展在他连续几个昼夜的漫长煎熬里——给西瓜嫁接。这活一听就是个难题，给果树嫁接，那是将一根品质好的果树枝条，削裁去无用的树皮和树干，在母体树干上雕刻出凹形陷槽，把枝条如卯榫结构一样，无缝插入凹槽里，再用保鲜膜或塑料片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能让嫁接的新枝成活，这是技术层面。能让接枝像从母体上生长出来的自然状态，那就是门艺术了。

给西瓜嫁接是10多年前军哥听农大一位教授酒后讲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军哥似乎一下看见成垄茎藤粗壮的麒麟西瓜，圆滚滚地散落在稻草凌乱的田地里。

希望总是伴随着无数的失望而显得尤为珍贵。他按照教授大概的讲述逐年试验，开始的一两年并不顺利。

立春不久，繁育西瓜苗的时候，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同时繁育南瓜苗。等到两种幼苗都长到大拇指长的时候，用刀片小心削下西瓜苗的主茎，用镊子夹起。把南瓜苗长着粗茎的主干砧叶割掉，留下左右两片叶子，用针状铁丝从两片叶子中间斜插在叶茎上，刺出一个孔，将待接的西瓜苗插入孔中。插入时需穿过孔洞，长出2-3毫米，便于嫁接处更好地愈合。这是一项精细活，拿惯了锄头的手，偶尔拿起笔写几个字都费劲。军哥耐着性子，硬是把西瓜苗插入孔洞时做到严丝合缝，一截西瓜苗像是自然长在南瓜苗上一样。嫁接好后，西瓜藤便借助粗壮的南瓜根系和藤茎，底气十足地蔓延，肆无忌惮地结子。

秧苗快速生长的初春季节，正好也是瓜苗需要落地的时候，栽种时错过几天时间，就会推迟西瓜上市10多天的时间，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嫁接工作。一手拿着铁针，一手拿着刀片，一盏橘黄色的灯弥漫着清冷的微光，长期保持一个动作，容易手脚冻僵，腰酸背痛。伸一伸僵化的腰和肩，无意间发出几声轻叹，像是对艰辛的小心抗争，更是对希望的低声祈祷。

女儿房间就在隔壁，木板能挡住大部分的寒气，整个夜晚从缝隙间渗进来寒光和叹息，足以让青春阳光的姑娘在辗转难眠中变得成熟，在寒夜中储蓄起一股韧劲，化作改变命运的拼搏与奋进。

女儿一定也像父亲那样，踩进知识的沃土里，贪婪地吸吮着大地的营养，收获那份家人期盼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上写着被会计学专业(智慧会计卓越班)录取，这是女儿心仪的专业。“西瓜已经上市，后续有没有好的市场，还需继续努力!”军哥盯着录取通知书，笑容不经意露出，几滴滚烫的汗珠从鬓角滚落，渗进黝黑的鱼尾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