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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文:《山河昭昭》

来源:《爱你•教师文学》杂志   时间 :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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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毫无野心,或者说毫无预谋的情况下,一些日子,总是准确无误地如期而至。小暑过后,纯粹的阳光照耀着河流山川,听得见“哔剥”作响的声音。天空,湛蓝湛蓝的,是沼泽洼地边鸢尾花的那种蓝。大地上的许多事情尚未来得及完全命名,仓皇失措的风,离乡背井的雨,倏尔便会在田间地头的木槿花篱旁匆匆来去。清晨,从山野稼穑的润朗中醒来,突然就想出去走走,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正当的理由。或许是,局促室内太久,一些活生生的寂郁需要透透气,又或者是,山川河流原本不在“汝心之外”,需要觅时去看看,让形状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于是,先南渡去了昭山,然后东顾到了北固山。

北固山与昭山,一个在长江南,一个在湘水东。两山相距甚远,不高,不大,不巍,不峨,仿佛是时间以外的旁观者,兀自遥遥地壁立在两条大水边,宁静而孤独。可以说,它们即使偶有念想,也很难有相遇的契机,至多,只能站在原地,彼此以无声的矗立表示最为沉默的崇敬。当然,也有例外,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当一座山远远地成为另一座山的命运,青草在它们身上生长,野花在它们身上开放,烟云在它们身缭绕,它们彼此成为彼此的存根,一切又似乎有了关联,有了意趣,冥默契合,诗梦兼程。

昭山,地处湖南长沙、湘潭、株州三市交界处,海拔185米,山峻、水碧、洞奇、洲美。临水一山,秀起湘岸,绝岭而奔,挺然耸翠;水岸汀渚,有怪石磅礴,微露岩萼而无倾落之势;环山异木层阴,水舟过其下,隐隐见岩牖石窗,窥攀莫及。相传周昭王南巡至此,殁于江上,所沉之潭,为昭潭,深不可测,所巡之山,苍峰独立,故名昭山。天地大儒王夫之为长沙岳麓书院生徒时曾郊游至此而赞:“终古石自碧,深春花欲红,澄潭凝一色,云末出双虹。”

北固山,位于江苏镇江东北郊,海拔55.2米,是长江边的“京口三山”之一,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三山鼎立,山雄、气壮、势险、基固。三山古刹,深巷古渡,远远望去,古木生于云际,千帆出入雾中,但见一山陡立,横枕大江,石壁嵯峨,直插江中,雄踞险固,因名北固山。南朝梁武帝曾登山北望,纵目长江,指画河山,豪气干云,挥笔题赞“天下第一江山”,并更名为北顾山。辛弃疾登临时曾慷慨悲歌:“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 一些光阴早早地趴在必经的路旁。我从湘西北出发,单薄着身子,瘦削着脸,沿途走过桃源、常德、益阳,涉过沅江、资水、湘江。盛夏的风,燠热,带着未知的深意,一会儿吹过南山,一会儿又掠过北坡。说实在的,居于湘西北,以滇黔之冲,地介楚尾,武陵雪峰山脉到处是高山大岭,即便是无名小山,也远比昭山、北固山巍峨绵延许多,常常是白云到地无一尺,青山截天却有千万重。对于山,我其实多多少少有些漠然,甚至于熟视无睹,常常想逃离这些山。经常被大山的褶皱里,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山坳里的影子象个不知疲倦的行者,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许多隐姓埋名的疼痛洇出了血,许多站在大风大雨中的人,因为心事过重而夜夜失眠,一如当年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经过我的家门口时,戴月冲寒,行路艰难,只余一枕乡思梦未残。

昭山并不遥远。正午时分,阳光明媚而热烈,顺了伊莱克斯大道,从大托铺经暮云镇,最后没有悬念地抵达。逡巡良久,我并没有立即登山,而是在山脚的湘江水岸反复踯躅,一边体味着船山先生的日落天低湘岸杳,一边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我从未见过,却又相对熟悉,算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知道,他喜欢效仿唐人,高冠大袖,风神萧散,音吐清畅,常撤去轿顶,戴着高沿帽招摇过市。或许,此刻,他正从樊城的高墙门楼起身出发,沿途翻越一座座山水洲城,提笔悬腕,风樯阵马,沉着痛快,面对江南瞬息万变的停云时雨,信笔点皴,淡墨轻岚,烟云掩映树石,天真平淡,不装巧趣,自成一派“云山”。行走坐卧,或书或画,每一处迤逦的江水 ,都是他的落款;每一轮山头落日,都是他的印章。此人,自然就是为文奇险,妙于翰墨,违世异俗,风骨超逸的米芾了。

与其说米芾与昭山有缘,勿宁说是昭山与米芾有缘,且因了米芾,昭山与北固山,也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米芾是个好玩好耍任性惯了的人,半痴半癫半狂,古怪精灵得很。祖居山西太原,后迁湖北襄阳,再后来定居镇江,在北固山用砚石换了块空地,筑造海岳庵,还给自己取了个“海岳外史”的号,每天疯疯癫癫地面对滔滔江水,云移涛怒,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米芾玩物,却并未丧志,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由于恃才傲物,个性怪异,举止癫狂,时人称之为“米癫”、“米襄阳”、“米南宫”,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 所书《蜀素帖》,为天下第八行书,被后人誉为中华第一美帖。

当暮色卷入院墙,宋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湖湘大地南北一天,东西四隅,波涛汹涌。若是北望洞庭,则可见乾坤时沉时浮,吞吐日月,每当晴霁雨收,岚气上下奔涌,古道斜阳,梵音乍续,天地缈于其间,空濛宽博至极。待到夜深吹笛移船去,三十六湾秋月明,江上风帆浪泊,寒江积雨,渔歌互答,雁行起伏之处皆可目送。烟云杳霭之间,处处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让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这一年,三十岁的米芾任职长沙掾,眼见洞庭南来,浩淼沉碧,叠嶂层岩,绵衍千里,际以天宇之虚碧,杂以烟霞之吞吐,风帆沙鸟,出没往来,水竹云林,映带左右,朝昏之气不同,四时之候不一,顿觉潇湘之大观非同凡响,于是心生澎湃汹涌之情,乘兴登上八景台,饱览湘江风物,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的《潇湘八景图诗并序》,快剑斫阵,飘逸超迈,已臻化境。

湘江南来,涛卷万壑下洞庭;衡岳北顾,峰走千屏聚昭山。湘江由衡山北行一百五十余公里到达昭山时,云蒸霞蔚,岚烟袭人,一峰独立江边,依山为郭,列肆为居,鱼虾之会,菱芡之都,来者于于,往者徐徐。阴晴变化中,江楼雨雾,山市晴岚;碧树蝉声,穹天鸟影;崖高月小,水落石出;扫壁摇舟,凝潭竦岛,四时之景映于眼前,更兼林端缥缈,峦表萦纡,翠含山色,红射朝晖,舒不盈乎一掬,散则满乎太虚。米芾于此俯仰上下,留连忘返,兴之所至,挥毫题诗:乱峰空翠晴还湿,山市岚昏近觉遥。正值微寒堪索醉,酒旗从此不须招。藉此,昭山声名大震,“山市晴岚”成为著名的“潇湘八景”之一。

差不多千年之后,微若尘埃的我来到昭山,久候不至,只得循着两千余级的古蹬道,弯过三十六道拐踽踽而行,沿途树木葱茏,光影斑驳。蹬道蜿蜒,每走一步路,仿佛都在抚影徘徊,每歇一回脚,都觉林麓天风飒爽拂面,周身惬然。昭山携凤形山、虎形山于一体,山岭马尾松、青冈木、厚朴、栗树等交相叠翠,生机盎然。山脚下的龙洞,大洞套小洞,迄今没有人走到过尽头。江中兴马洲,传说是楚王马殷的御马之处,银沙漫地,水清沙细,洲上杨柳成行,绿树成荫,沪昆高铁湘江特大桥横洲而过,如虹卧波,可听日夜江声下洞庭。及至山顶,昭山古寺以寺冠山,巍峨壮观,古殿灵衣端肃,春草杜若弥香,钟磬之声不绝于耳,与山前滔滔江水、山后缕缕炊烟相映成趣。小憩在寺中千年古银杏树下,略略思忖,难怪元代散曲家马致远会临山闲闲澹澹而吟:“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霁。四围山一竿残照里,锦屏风又添铺翠。”确凿无疑一幅雨过天晴,山市晴岚的恬静秀丽景象。

咫尺昭山明翠壁,秋风分袂,浩荡思无极。昭山,山凭江立,名因人显, 隋唐以降,行路讴歌,名闻益远。张九龄、李白、杜甫、刘禹锡、杜易简、裴铏、戎昱、欧阳詹等众多唐代诗人,除米芾外,范成大、刘锜、王以宁、朱熹、张栻、刘克庄、文天祥等众多宋代诗人,在“打卡”昭山后纷纷题诗咏叹,或诗,或画,或书,或铭,风流蕴藉,卓然高致。杜甫,在他晚景最为凄惨的最后两年,贫病潦倒,投亲奔友,两次溯湘江而上,又两次顺流而下,先后四过昭山。大历四年(公元769年)三月,杜甫船抵潭州(今长沙),数日后,溯湘水南行往衡州,一过昭山时,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二过昭山时,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三过昭山时,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四过昭山时,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竟成诗人生命最后的绝唱。所谓活着,就是还未死去。想想,山依旧,水依旧,人在囧途,有些悲伤,还来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苍生万物,最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然而,有生,便有死,一些死亡,却正是不朽的开始。或者,准确地说,除了不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朽的,但凡没有开始的,也一定没有终结。

站在昭山之巅,我凝望着湘流滔滔北去,山几重兮水几重,不知晴岚夕照,何处有归鸿?日暮江空,寒潭清绝,往来不绝的橹歌桨声掠过我的耳际,我似乎再次听到了江流天地之外的浩歌,看到了寸寸秋波所载的当年明月。千年的屏风夕照还在,万古的柘岭丹霞还在,阡陌上的桃林花雨缓缓落到人间,老虎听经似乎正哀怜众生温柔以待,狮子啸月仿佛月移花影正上栏杆,古寺飞钟钟声杳杳,石港远帆帆影依依。昭山,千里湘江的华表,南国山水的典范,英雄豪杰的向往,湖湘文化的重镇,三座城池的风华绿心,天地音诗画,山川草木人,浑然圆融一体。烈士坡、将军渡,曾国藩、左宗棠,近代革命先驱黄兴、“鉴湖女侠”秋瑾、一代伟人毛泽东、开国元帅彭德怀都曾在此留下一行行可圈可点的足迹。此时此刻,我多想与米芾一起放浪形骸,倾听沧桑变幻的黄钟大吕,弹响瑶琴上的春秋传奇:“二桃杀三士”的鼙鼓喧天,刳木为舟的孜孜矻矻,旧时王榭的堂前燕,大唐将进酒的杯莫停,或掬濠上之乐,宁生而曳尾涂中,或水置座右,当欲漱石枕流。登楼清啸,莼羹鲈脍,河清海晏,光前裕后,那是自古洎今一种怎样的“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啊。

若有若无的淡淡山峰,隐隐约约的水岸轮廓,江岸树石、小桥村舍,隔溪花畦,其间人影绰约;宿雨初收,炊烟日影,云水雾霭,易家湾的集市人来人往,樯橹轻摇,渔樵耕读,寂静而又热闹。山立着,我也立着;山呆着,我也呆着。湘水,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看见那一叶可载米芾逸兴飞扬的扁舟。驿路,我走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翘首北望,新开铺、黑石铺、大托铺,一会儿又回头南顾,蒿塘铺、团山铺、板塘铺,路上始终没有看到米芾那一乘为戴高帽而没有了顶盖的轿子。

在昭山,终究,我没能等到米芾的打马归来。一场事先约好的约定,化成了一处晴岚落寞的离殇。我隐约知道,米芾若不在昭山,他惟一的去处便是北固山了。作别昭山,我一路向东、向北,一脚踏进北固山麓。北固山由前、中、后三峰组成,前峰在南,后峰在北。这座气壮山河、慷慨悲歌的山,孙刘联姻,刘备曾在山上的古甘露寺招亲;梁红玉擂鼓,韩世忠曾在此击溃金兀术十万大军;辛弃疾曾在此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历代诗人墨客如许诨、沈括、苏轼、米芾、陆游、辛弃疾等都曾在此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此时,我站在北固山之巅,如同站在昭山之巅一样,身处此山,面对此楼,遥望此江,一水中分,三山对座,顿感吴云楚水,长江浩荡,而自身却是如此地渺小自卑——这也是为何每次登岳麓山,我都会在“自卑亭”前驻足,“登高必自卑,行远必遐尔”,想来,人在大自然面前谦卑低头,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北固山下,一条无法丈量的长河之水,携了秦皇汉武的遗风,浸了唐宗宋祖的逸韵,从云端飞流直下。蹑石攀云而上北固楼,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多景楼中,米芾“纵目天容旷,披襟海共开”;漫天烟尘,雄风滚滚,试问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想起了王湾在北固山上看见的“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羲之在此写下的”大字之祖“,米芾在此悟出的“米氏云山”。据说,米芾曾在鹤林寺题画《鹤林烟云》,并画赠住持和尚,条件是索要一小块宝地,砌几间茅屋,常来小住,并愿死后的灵魂化为伽蓝神,永护鹤林寺山门。从那以后,米芾筑起几间房子,定居北固山的甘露寺旁。大江空濛,雨后初霁,晓烟缭绕之时,米芾都会朝夕眺望,看山岭飘忽,林树隐现,寺观出没,得自然神理,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的“米家云山”画法,所题写多景楼“天下江山第一楼”七个大字,更是险绝豪迈,酣畅淋漓,熠熠生辉

米芾在镇江的住所其实有三处,千秋桥、鹤林寺与北固山西麓。苏东坡曾呵呵戏称米芾是“狡兔三窟”,米芾自然也乐滋滋地呵呵以对,并在北固山西麓的海岳庵庵门前书上“天开海岳”四字,后又题诗“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志喜。苏东坡与米芾友善二十年,有时也还看不透米芾,说:“元章粗逸绝尘之气,朝妙入神之字,清新绝俗之文,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尽!”米芾神秘兮兮默然嘻嘻言“诺”。

事实上,米芾的仕途并不畅顺,似乎更多的是颠沛流离与半痴半癫。或许只有在北固山上的多景楼面对浩瀚的大江,他才会忘却仕途的困顿,忘却法度与俗尘,忘却古人和今人,真正裸露出率性天真、感物通灵的本性,逢石足以具衣冠当拜,遇古物书画则极力求取, 精于鉴裁,好洁成癖,高视阔步,气韵轩昂,连黄庭坚都歆羡不已:“澄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好在,米芾我行我素的日子多了,久了,人们便有了一些容忍与谅解,更多的是一种眷顾与钦敬。

让人悲催的是,大观元年(1107年),米芾出任淮阳军知,丁亥三月因疡生于首而卒于军廨。卒前一月,米芾自知大限将至,于是作书告别亲友,尽焚所好书画寄物,又置一棺,坐卧饮食皆在棺中,前七日,不茹荤腥,更衣沐浴,焚香枯坐,及期,遍请诸郡僚,举拂(尘)自作偈语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人欲识去来,去来事如许;天下老和尚,错入轮回路。”说完掷拂合掌而逝,葬于北固山、金山、焦山绵延一处的十里长山。米芾人奇、书奇、画奇,连死也是如此之奇,如同高僧大德的“入瓮坐化”,生死之路坦荡从容,天下之大,芸芸众生,自送自去者能有几人?真可谓精构通达,空前绝后。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江天一色,幽渺空濛。“江山万里,十郡百邑,绕山为城,临江为隍者,唯吾丹徒。”理所当然的,我得去米芾终老的长山看看。因了米芾的洁癖,自然,我得先寻一个旅馆,洗个彻头彻尾的澡,虽无法焚香,但也算是沐浴更衣,净身净心,恭敬虔诚了 。迈入长山,我不得不放缓步子,在“米点山水”的运笔节奏中,体悟着长山烟云的变幻莫测,体会着“随意用笔,皆得自然,备齐古雅”的浓淡相宜与收放自如。

米芾墓,在鹤林寺附近的黄鹤山北麓。墓前有一石坊,上刻楹联“抔土足千秋,襄阳文史宣和笔;丛林才数载,宋朝郎署米家山”。拾级而上,是一个圆形的墓,并不大,简素单一,墓前竖一石碑,有曼殊后学启功敬题的“宋礼部员外郎米芾元章之墓”碑文字样。我默默地站着,点上一支烟,不敢坐下来,生怕我坐下的石凳,会烦了他千年后还要起身,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四周烟草荒芜,杂树丛生,悄怆幽邃,其境过清,实在不忍久留。“山荒樵径十三松,米老孤坟此地逢。断陇牛羊青草卧,残碑风雨绿苔封。”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倒是很符合我此时此刻念兹在兹的心境。

“五洲烟雨南宫笔,千里江山北固诗。”沉浸在丛林、山径、回廊、流泉之间,忽然觉得,“八面出锋”的米芾,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水,自自然然,清澈有度,蓊郁有序,终究值得。只是,显而易见的,在他险绝与疯癫背后,又何曾不是他处处不堪忍受的生活重负?何曾不是他处处希望回归人性本真的呐喊与救赎?看似轻松,实则沉重,人前潇洒,人后悲凉,每个人又何曾不是有着生命中诸多的无法承受之重?

从湘水到长江,从昭山到北固山,山河昭昭,人亦昭昭。天马行空的米芾,我在昭山等了他千年,他终究没有如约而来;他在十里长山,等了我千年,我到底还是如约而去。只不过,振迅天真,出于意外,千年一见,千年前,他丰神秀骨,纵意山河,顶天立地,而我远在鸿蒙之外,一团混沌;千年后,我小心翼翼地站着,他却有恃无恐地直接躺平,躺成一座威武俊健的丰碑,永远持有一种节奏,雄强飘逸,进退裕谷,快意当前。

昭山与北固山,隐于时光的深处,在米芾的一笔一画中,在一个可能的世界里,错位交叠,彼此庄重,彼此召唤,召唤梦境,召唤时间,实现彼此的深刻与超越风吹过来,微微作响,像是说着吉祥的临别话语,无数的时刻有着无数的遇见,无数的遇见有着无数的存在,山在山中,水在水里,每一片树叶会向你招手,每一块石头会向你微笑,每一朵浪花会向你问候,来有所来,去有所去,靠无可靠,依有可依。尽管,往事越千年,千古江山,风流总有被雨打风吹去的时候。可青山依旧在,碧水尽长流,萧瑟秋风今又是,一定会,换了人间。我想,这大约简直一定是的,山如此,水如此,人如此,世事大抵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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