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先生躺在病床上，努力地听我们说话。但他已经说不出什么。

　　告别时，我起身握住他的手，俯在耳边喊一句：“未央老师……”他的手指微凉，但我能感觉到他正使出很大的力气，轻轻回握了我一下。

　　这是今年7月20日下午，我最后一次见到未公。

　　1、

　　去年冬天。午后。太阳从窗口晒进来，温温软软照在一把单人沙发上。90岁的未央先生，陷在沙发里，回忆细细密密的往事。

　　他说现在记忆力不如从前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但故事里那些形状清晰的细节，依然纷纷扬扬落在肩上。如70年前飘在鸭绿江上的那场漫天的大雪。说到沉重处，他在沙发里越陷越深，必须重新调整姿势，才能讲述下一个故事。

　　17岁前，他叫章开明。1947年3月，17岁的章开明考入由宋教仁先生创办的桃源师范学校，正值解放战争时期，他与同学一起创办进步刊物《乎?乎?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我们应该走向何方?三个问号，向世界发问。

　　同时，他为自己取了笔名——未央。“还没有到一半的意思。表示自己还很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

　　1949年，未央和弟弟踏上从军之路。同年9月，朝鲜战争爆发，他们途径武汉，一路来到东北。进入朝鲜时，漫天的大雪往身上扑，“有些同志都没来得及换大衣，手脚都冻掉了。有的甚至一个连队都死在那里，但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冻僵在那……”

　　他将这个场景，写进诗里——《枪给我吧》：

　　松一松手同志，松一松手，把枪给我吧……

　　红旗插上山顶啦，阵地已经是我们的。想起你和敌人搏斗的情景，哪一个不说：老张，你是英雄!

　　……

　　你的牙咬得这么紧，你的眼睛还在睁着，莫非为了你的母亲放心不下?我要写信告诉她老人家，请答应我作她的儿子。

　　……

　　松一松手，是同志在接你的枪!枪给我吧，让我冲向前去，完成你未尽的使命!

　　2、

　　入朝不久，弟弟就在一次轰炸中牺牲了。“我瞒着妈妈，以弟弟的口吻给他写信。同时，我自己也更紧张了，万一我也牺牲了，对妈妈的打击不是更大吗?但是也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一切都无法确定，只能如此置生死于度外……”

　　1953年6月，朝鲜停战。从数十个月的枪林弹雨里回到祖国。再次跨过鸭绿江，他和队友纷纷要求下车，用双脚走过分界线。他将此刻的心情，写进后来脍炙人口的诗篇——《祖国，我回来了》：

　　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了，祖国，我的亲娘!

　　诗歌在《人民日报》发表后，未央的名字轰动一时。他描写抗美援朝的诗歌，在高校中争相传阅，当时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的少女杨晶莹，与他建立了书信联系。

　　少女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本莱蒙托夫诗选。正在蛟河陆军医院休养的未央，在扉页上写下她的名字，落款“四月蛟河”。不久，他转院江苏淮安，临行前，给她寄了一封信：“我要离开东北了，还有一个姑娘。”

　　近70年后，妻子杨晶莹仍然能清楚地背诵，当年未央抄寄给她的那首希克梅特的情诗：“我坐在大地上/看着大地/看着青草/看着蠓虫/看着浅蓝色的花朵/你像春天的大地，亲爱的/我看着你……”

　　坐着长途火车，踏上南下之路，完成与未央的婚约。回忆往事，她数次落泪，“我就觉得这个人是最好的。作为一个要一生在一起的人，他是最可依靠的。”

　　3、

　　1956年，未央从部队转业到武汉《长江文艺》杂志社工作，后又辗转到《常德日报》做记者。1960年调入湖南省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

　　在他担任湖南省作协主席期间，连续7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湖南共9件作品获得殊荣。周立波、叶蔚林、韩少功、蔡测海、彭见明、何立伟、刘舰平等榜上有名，成为全国唯一的“七连冠”获奖省份。

　　与此同时，孙建忠、水运宪、谭谈等4人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底，首届矛盾文学奖揭晓，在6部获奖作品中，湖南占了两席，分别是莫应丰的《将军吟》、古华的《芙蓉镇》。湖南作家获得了“文学湘军”的美誉，也开启了湖南文学的“黄金时代”。

　　为人忠厚、处事公正的未央先生，对彼时湖南文学局面的稳定、湖南文学湘军的振兴，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从此被大家尊称为“未公”。

　　4、

　　去年与未央先生见面之前，先加上了他的微信。90岁的未央先生，微信名叫“小未”。他说：“我是90后小未。”

　　我问太太杨晶莹：“那您平常喊未央先生什么呢?”

　　“哎呀，我们特封建，之前什么都不好意思喊，有次过马路，他先过去了，一个劲往前走，我在这边过不去，干着急啊，就‘喂喂喂’地冲着马路对面喊了半天……”

　　“他身体不好，但不愿跟人说，包括我也不轻易说，也不随便表露……他看起来特复杂，但其实特单纯。”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喊他未公。现在老了，他叫自己小未。”

　　我们请他朗读自己的一首诗作为结尾。他想了想，选择了《假如我重活一次》：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我仍愿有那苦命的童年喷香的野菜使我懂得饥饿的滋味破旧的单裤使我领会三九的严寒我的书——大地我的学校——人间

　　【尾声】

　　太阳已将沙发晒得微微发烫。太太正在阳台上为植物浇水。不说话的时候，他望着眼前的花草出神，偶尔欠欠身子，把自己从记忆里拉回来。

　　70年前，他跨过鸭绿江结冰的河面，回到祖国。那些细细密密的往事，穿越70年的时光，像细雪，铺天盖地，落在眼前这位老人结霜的白发上。90岁的未央，也跨越了自己生命的战场与河流。

 

　　【未央简介】

　　未央，1930出生于湖南临澧，原名章开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任文艺创作员、战地通讯员。1957年转业至武汉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1960年调湖南省文联，任专业作家。1980年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5年，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1995年离休。

　　作品有：《祖国，我回来了》(诗集)、《杨秀珍》(长诗)、《假如我重活一次》(诗集)、《巨鸟》(小说集)等。《假如我重活一次》获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