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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利文:岁月深处苕香浓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2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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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六岁的弟弟跟在母亲和一担苕的后面,从一个很深的山坳,爬上一个很高的山坡,又从高高的山坡上一步一步挪下来,水库那一汪碧蓝的水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了。母亲肩膀一矮,两只堆满苕的畚箕沉沉地落在水库土坝的草径上。肩上的竹扁担,从两只畚箕中间疲惫地垂下来,横搁在路的一边,母亲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几个跳皮的苕,早耐不住畚箕里的拥挤,借着落地的劲儿,一下挣脱小山似的苕堆的束缚,快速向四面八方的草丛溜去,捉迷藏般躲起来。母亲坐在扁担上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苕们溜走。挖了大半天苕,她太累了。弟弟赶忙追过去,把苕一个个捉回畚箕。

  酡红的夕阳映射在水库里,平静的水面泛起金色的波纹,粼粼波光不时抚摸母亲堆满倦意的脸。风儿一阵一阵从水库的拐角吹来,带起丝丝水气和凉意,吹散了秋日的暑热,吹干了母亲汗湿的刘海,却吹不去弟弟心中的疑惑。趁歇肩的空儿,弟弟问母亲,为何家里的自留地总是散落在村庄的边缘,东一块西一块,来来回回多走好多冤枉路。而别人家的,就在自己屋边的前沟后坎上,抬腿就到,播种移苗,埯瓜点豆,方便得紧。母亲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弟弟,转身看向远处,似乎陷入一种沉思。

  弟弟后来才知道,家里几年前才下放到这个偏远、寂静、贫穷的小山村。山村里本就人多地少,近的好的自留地,早就名花有主。母亲只能扛起锄头,走去远处的山脚开荒。那些年,父亲在外面工作很少着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母亲一人在顶。她要在生产队出工挣微薄的工分,要腾出手来照管几个念书的细娃,要在自留地多种小麦和红苕弥补口粮的不足,天天忙得屁股冇挨过板凳。下放之前,母亲是小镇供销社的营业员,在日头晒不着雨水淋不到的地方上班,未曾做过农活,扯秧莳田刈禾都须从头学起。生产队的活计繁重芜杂,谁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帮人,谁都不愿与一个生手搭伙出工。弟弟并不知道,母亲那段时间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磨难和寂苦,柔弱的身体才得以适应农村生活,才能挑得动这百斤重担。

  母亲出门干活,常常会带上弟弟。一来给她做个伴帮把手,二来她是怕弟弟与村庄里的男孩偷偷下塘洗澡。

  母亲重又挑起沉沉的一担苕,起步走时有些踉跄。从水库大坝下去是壁陡的土砌台阶,百八十级四五层楼高,比下山的路更加难行,弟弟空着手走也要一步一蹲才能保持平衡。母亲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抓住两只畚箕的提头,用力把它们固定在扁担两端的凹槽里,身子倾斜着挑起满满当当的一担苕。她本来个头不高,这下显得愈发矮小。母亲前脚刚刚踩到下一级土阶,畚箕的底部就触到了大坝的陡坡,一股下坠的力瞬间袭来,整个人仿若上了弦的箭,差点就要射下坝去。母亲赶忙把前脚收回来,身躯微微往后仰,死命稳住肩上的一担苕。就是这样,仍然有两三个苕没有稳住,像小皮球一样蹦蹦跳跳地冲下了土坝,滚落在坝底的圳坎里,不见了踪影。风轻轻吹着,圳边衰黄的茅草起伏着,风一下一下梳着草的头。

  母亲重新退回水库堤坝上,四下望了望,并无别的去路。她把畚箕里的苕搬下一半来,散放在堤坝上,然后挑起份量减半的担子往坝下走去。母亲的步子显然轻快了许多,但每走一步还是要顿一下,平衡好身体才敢继续往下走。在窄窄的土阶上,母亲既无法换肩,又不能歇肩,只能咬牙坚持,直到挑下坝底才行。弟弟在堤坝上,看到母亲一级一级往下挪移,又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脸上汗水的不住地往外冒,擦也擦不干。

  夕阳的光越来越薄,中午还热气腾腾的大地、村庄已经沉寂下来,水库闸口的流水声突然间变得格外清晰,头顶的天空是一种竹青色,有鸟儿的身影飞过,鸟儿正在归巢。远处的原野和村庄,此刻变成了一幅写意的图画。母亲终于把苕全部挑到坝底,她蹲下去,将先前散放在路边的苕重又垒回畚箕。一担苕重新上肩,似乎比先前重了许多,扁担吱嘎吱嘎叫起来,母亲往前蹿出两步才直起身来。

  风儿轻轻吹,弟弟就跟在母亲和一担苕的后面,脚下是崎岖的田埂小路。从水库坝下到家还有三里地,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去。家里有五只母鸡还没归笼,两头仔猪尚未喂食,想必已饿得嗷嗷直叫。一担苕重重地压在母亲的肩上,她不时地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越到后面,换肩越频。汗水早已浸湿了母亲的衬衫,她的腰身如弓般弯曲,仿佛从此再也直不起来。

  弟弟从母亲的畚箕里拿出几个苕抱在怀里,他想帮母亲减轻一点担子,似乎并未见效,母亲仍是呲牙咧嘴的模样。弟弟并不爱呷苕。早晨鼎缸炆苕,午后米饭伴苕,一天两顿饭,顿顿不离苕,他看见苕就胃口泛酸,难以下咽。背着母亲,弟弟常常把苕直接给扔了。有一次被母亲逮着,结结实实讨了一顿饱打。那以后,弟弟再不敢乱扔。跟着母亲担了一回苕,弟弟再舍不得乱扔。

  风儿轻轻吹,弟弟紧跟在母亲和一担苕的后面,村庄就在眼前了。天还未全黑下来,还能看清周围的事物,零零散散的土坯屋里的煤油灯已相继点亮。母亲在自家屋脚下的池塘边放下畚箕,歇最后一肩。她本想一鼓作气把一担苕挑回家的,屋门前还有十来级石阶,必须重新积蓄一点力气才行。这个当口,弟弟抱起几个苕飞一般往家里跑,刚跑到屋檐的边边,呯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怀里抱得铁紧的苕也险些脱手摔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膝盖骨上袭来,弟弟忍不住哭出声来。

  母亲扔下扁担,三步奔两步疾跑过来。她扶起弟弟,慢慢地扯开他的裤腿,那里擦破一块不小的皮,又红又肿,就像母亲被扁担磨红的肩膀。母亲用嘴轻轻地吹着伤口,弟弟感觉到了一丝带着水气和凉意的风,疼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等弟弟止住了哭,母亲心痛地嗔道:“哈宝崽,跑咯快干嘛?”“苕太重了,我想帮姆妈多拿一些。”弟弟嗫嚅地说,稚嫩的声音如琴弦般真切清晰。母亲怔怔地看着六岁的弟弟,天色越来越暗,微光中依然能看清他一泓如碧的眸子。母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借着夜色背转身去,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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