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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

来源:肖淋文   时间 :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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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是祁阳县黎家坪人,如果不是战争,她与祁东县步云桥镇堆积村这个地方,可能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1945年冬天,湘桂一带一直在打仗,我的太姥爷带着家人向西逃难,半道上,忽然下起雨,一直下到天黑也没消停。太姥爷一家子躲在屋檐下,又冷又饿,很是凄惶。

  门开了。

  我爷爷探出半个身子,招呼他们进到屋里,又支起锅,烧开水,找出一些粗粮,给太姥爷一家子熬了半锅糊糊。其时,我爷爷还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没娶上媳妇儿是因为穷。那点粗粮,可能是压缸底的存货。

  太姥爷认定他心善,决定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留下来给这个单身汉做媳妇儿。太姥爷提出的聘礼是半担谷子。乡亲们听说后,东家一瓢,西家半碗的凑够了数,我家的族谱就此翻了篇。

  战争结束,太姥爷来寻亲。这年,奶奶已经生下了几个孩子。家里地少人多,巴掌大的水田根本收不了多少口粮,就在太姥爷来之前,我有个两岁的姑姑竟然因为饥饿夭折了。可能是认为当初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过于草率,所以太姥爷反悔了,想带她回去。

  奶奶没答应。

  太姥爷望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摇摇头走了。打那以后,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太姥爷总会派我舅爷送来一担谷子,谷子里还夹杂着一些新鲜柿子。就是靠着这些接济的粮食,我们家没再饿死人。

  在“老屋院子”这个村庄,奶奶生养了三男三女,盖起了一幢二层砖房,房前屋后,种着石榴、黄梨、枇杷、青枣……空气中的烟火气息越来越浓,里里外外总算有了一个家的样子。她花了半辈子的时间,和一片本不相干的土地建立起了血肉般的联系。

  我出生没两年,爷爷过世了。父亲三兄弟两个留在了部队,一个在县里的单位上班,于奶奶来说,生活总算迎来了转机。她和大多数农村老太太一样,养着一群鸡鸭,带着一帮孙子。最久远而又清晰的记忆是我和她在水边面对面坐着,她给我唱小曲,调子舒缓婉转。她那改不了的口音依旧像是异乡人。

  祁阳在哪边?

  山的那边。她抬起手指给我看。

  我们家位于村口,一条石板路延伸出几十米后,和纵横交叉的田埂交汇到一起,其中一条明显要宽敞些的田埂通向另一座村庄,那座村庄的背后,是绵延到天际的群山。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过那山里摘“茶泡”。那山里长着密密麻麻的油茶树,风吹过来,可以闻见一股落叶腐朽的味道。小路泥泞不堪,长蛇一般蜿蜒到陡峭的山顶。我知道,我舅爷当年就是沿着这条路翻山越岭上百里来送谷子,而我父亲几兄妹每年大年初一也是被我奶奶领着,从这条路走上一天去给我太姥爷拜年。

  祁阳是一个遥远又神秘的地方,但我没动过要去的念头。父亲曾说,走上一天去拜年,腿都要断了。但不去又会被奶奶骂---外甥都是吃过了就忘本的白眼狼,当年要不是那些谷子和柿子,你们早饿死了。

  我有些庆幸地想,自己没吃过那些谷子,所以可以不用去拜年。

  在我们家房子的右侧,长着一丛茂盛的楠竹,楠竹下面,搁着一块刻满了花纹的石墩,奶奶闲下来时,就坐在石墩望着远处。远处的背景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成不变的,或青或黄的禾苗;一条离家的野狗悄无声息地穿过机耕道;破旧的院落里升起几缕炊烟,升到半空,掺杂在明暗不一的云朵里,慢悠悠地被风吹过山巅,消失不见。那山太高了,屏风一样的戳在那里,将人的视线生生隔断。村里有人说,站在山顶,可以看到祁阳那边的景象。

  偶尔会有收鸡毛,卖小商品的货郎从山那边过来,到了我家的楠竹边,立马放下挑子歇口气。

  奶奶遇见,会习惯性地问,打哪来啊?

  祁阳来的。

  奶奶一听,面露喜色,搬来椅子端来水,然后告诉人家,自己是黎家坪的,村前长着几棵柿子树。

  噢,我去过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随口表示亲切的客套?就算走南闯北四处做行脚生意的货郎真去过黎家坪,但走过的地方越多,是越不可能记住哪个村庄有几棵柿子树的。只有念念不忘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地方,才会牢记那些小特征。

  一个人的胎记,一个人的疤痕。

  一座城市的广场,一个村庄的水井。 我七八岁的时候,和奶奶去了一趟祁阳。出发的那个清晨,我还在床上,听见奶奶和母亲在外面院子里商量着要给我穿哪件衣服,要不要戴顶小皮帽。我走出去,看见奶奶自己换了一件体面的暗红小夹袄,灰白相间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夹子别向脑后。她很兴奋,连说话的语速都变得很快,好像怕说慢了,就会误了开往祁阳的公共汽车。

  那个村庄位于半山腰,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捂得严严实实。野草簇拥的山路隔不了多远就会遇到岔口,我被奶奶牵着熟练地向左或者向右。我疑惑她为什么能将每一个路口记得那么清楚,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见到了一大堆未曾谋面的亲戚,他们围着奶奶热情地拉家常,我站在一边打量着他们,我发现自己和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瘦长的脸,高挺的鼻子,眼睛有点小,但睫毛很长……

  这里原来是有条路的,没人走,荒了。

  那塘角都要塌没了,怎么就没有人管?

  那竹子长得多好啊,再过些日子,就该长笋了。

  奶奶在村里四处走走看看,一路上不停念叨着一些小细节,似乎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以前住的老房子已经塌了,残垣断壁上长满了野草,瓦片碎了一地,长长短短的檩条像一堆被打断的骨头,黑得刺眼。

  她沉默着站在那里。人不说话的时候,风声就变得格外响亮,有一阵没一阵地掠过树梢,让人错觉,那是巨大的山垭在叹息。

  祁阳那边的亲戚隔上一年半载的,也会过来看奶奶,没有比这更让奶奶高兴的事情,翻箱倒柜恨不得把家当都给端出来。

  我倒是希望他们隔上十年八年来一次最好,来了也在房里坐着别出来,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把鸡往山上轰,把鸭往田里赶。那些家禽都是我照看大的,我给它们每一只都取好了名字。但奶奶对娘家人是真讲礼数,总有跑得慢的鸡鸭逃不了杀身之祸。

  父亲被调到耒阳工作后,我们一家子都跟着进了城,单位派来的大卡车帮着搬家时,我和母亲都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我们在父亲单位大院里安了家,去派出所换了户口本,领了粮油证。我换上城里孩子才有的校服,并且在短时间内学会了耒阳方言,已经没有人能够看出我是一个外地来的农村孩子。

  我慢慢察觉,在城里,我只能在自己的阳台上养些小花小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已经被遗弃在了很远的地方;我家的果树还长在原地;我放在柴房里的铁环估计是再也找不见了……

  春风吹得起劲时,我的思绪就成了一匹不受控制的野马,一直向着故乡的方向跑-----在那个小村庄里,草籽花开满了整个田野;南瓜秧爬上了院墙;那两只短尾巴燕子飞了回来,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一直认为,自己也是一只迁徙的候鸟,是故乡房门那把铁锁丢失了的一枚钥匙,迟早我会回到那里去,把自己留在那里的点点滴滴都一件一件拾起来。隔了几年,我回到故乡,发现老房子已经被伯父家一并拆了,为了盖新房,房前屋后的果树砍得一棵都不剩;原来长着楠竹的地方被硬化成了水泥地。我愣在那里,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说没了就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这让人有些难受。

  我想起了在祁阳的那个下午。

  因为路途有些远,逢年过节我们都是不回故乡的。我发现,在耒阳过春节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自己只能待在家里,也不知道该给谁去拜年,可以理所当然地蹭一顿丰盛的年饭。村里太偏,也没通上电话,我想和那边的亲人说上一句话都变得很困难。我跑到楼顶上,点上一支烟,也算是在满城灯火中凑了一个热闹。

  再大点,交通变得方便,我便和父亲在清明节的时候回一趟祁东。爷爷过世后就葬在屋后的祖山上,祭扫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每次这件事情做完了之后,奶奶就会把父亲几兄弟叫到一起,嘱咐他们必须去祁阳一趟。忘了是哪年,我舅爷也过世了,舅奶奶身体还算硬朗。那边的几个表叔把房子盖到了山下的公路边,小表叔搬家时,奶奶一个人去喝了乔迁酒,在回来的时候,她竟然忘了该在哪下车,还好终点站就在我们镇上,她茫然地站在街头,被认识她的乡邻给送了回来。

  你以后少去祁阳,太远了。

  你一个人去,摔着了咋办?

  我常做梦哩,梦见以前的老房子根本没塌;柿子树上挂满了果子,红彤彤的一片;那冬笋啊,长得比猪崽子还壮实,再不挖,就老了……奶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老年痴呆也一天比一天严重,经常连自己生养了几个孩子都算不清楚。她已经无力记住太多从前的事情,但她不甘心,手里牢牢握着有些不愿撒手的记忆。父亲和伯父他们每次去祁阳,奶奶都会掏出一叠钱,说那边有个侄孙考上了大学,但家里穷,得帮扶着点,她娘家就出了这一个大学生,也算是为祖上争了光,不能耽误了。

  半辈子都在想着娘家人,攒下的钱全往那边拿了。但她的钱怎么花终归是她的事情,再说当年要不是舅爷送来的粮食,咱家上辈人有几个能挺过那些年,谁知道呢?只是谁都不忍心告诉她,那个侄孙早已大学毕业,而且已经疯掉了。

  到了最后那一年多时间,她已经虚弱到需要人搀扶着才能迈出几十米,全家人都变得忐忑不安,但又刻意回避着一个敏感的话题。有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开车回故乡去看她,她要么在小房间里沉睡,要么就躺在门前树下的摇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空荡荡的村口,像是在等人。

  我送谷子来的舅爷?还是从祁阳过来的货郎……他们曾经留下的脚印都被尘土湮没了。

  忽然有一天,奶奶格外清醒,她语气坚决地说要回祁阳去看看,谁劝都没用。

  到了祁阳,她不愿意待在表叔家,说要回半山腰的村子。表叔告诉他,那村子已经废弃了。奶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外走,我和堂兄赶紧跟上去,搀着她走到了山脚下的小路上。她很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再前行,只能站在原地,佝偻着身子默然望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大山。那个曾经生她养她的村子,她竭尽全力,终究是不可抵达。

  起风了。堂兄弯下腰来将她抱在怀里往回走,她慢慢扭过头,脸上挂满了忧伤。

  我心一酸,终于掉下泪来。

  她应该是明白的,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祁阳。

  没过多久,奶奶在昏迷整整十二天之后,永远地走了。家里人披麻戴孝跪在路旁,迎接她的娘家人。她这一生,似乎一直在望乡,想那个村庄,期待那边的亲人来看她,可当她娘家人齐整整地站在她身边时,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长眠在爷爷的墓旁。巧合的是,那道山坡,面向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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