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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的故事

来源:杜华   时间 : 201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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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花花的太阳从屋顶往竹山那边斜了。中饭时间已过,爷爷还没回来。竹山上的竹子又高又壮,太阳在绿竹叶的缝隙里摇来摇去。起了一线风,可还是热,秋老虎真厉害啊。

 

  “先喝口茶,爷爷他们回来就吃饭。”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奶奶老喊我喝茶填肚。

 

  爷爷和七叔公初一去的长沙,去给长沙老板打船,说好了十七回,今天就是十七。

 

  “你爷爷打的船最筋实,可以跑长沙,到武汉……”奶奶往空荡荡的肚子里“咕咚”咽下一口冷茶,满是自豪。朝路口张望一下,眉头皱起来:“热天热色赶路,莫要发了痧才好嗬……”系着麻布围裙的奶奶坐在灶屋门槛上,手里摇着一把竹叶散开了的破扇子。破扇子摇得沙沙响,把奶奶的声音扇得像竹山顶上的风,缥缥缈缈。

 

  堂屋里,摆着一桌饭菜。韭菜煎豆腐,油渣炒豆腐,豆腐酸菜汤,辣椒煮豆腐,还有一碗老南瓜。辣椒是秋天里最后一茬扯树辣椒,又辣又香,我总是贪恋刺激的口味,一边吃一边往嘴里扇风。豆腐是头天夜里打的。刚过丑时,奶奶便领着我起来磨豆浆。奶奶有点鸵背,腰也不好,推一忽儿磨就歇下来捶一阵腰。浓稠的豆浆从两层青石磨间汩汩淌下来,直到生火烧锅,冲浆点卤,压制成白白嫩嫩的水豆腐时,太阳也高高地升起来了。我嗬嗬打着哈欠,歪在竹床打盹,奶奶还不能歇息,她又捶着腰背去灶屋烧猪食了。

 

  记得那年,我六岁。

 

  一群麻雀在起伏的竹梢上飞来飞去,灼热的太阳在浓密的竹荫间溜溜往下滑。我实在是饿极了,眼花花的盯着那条门前的小路时,我又睡着了。在进入梦乡的一霎那,我的眼前浮现出——当浸泡了两天的黄豆和水舀起,倒进石磨时,奶奶眼睛里那迷人的神采。那是猪油般温润的光泽。奶奶的眼睛混沌,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这光彩让我联想到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妙玉般的美人。之所以把美好的事物形容为猪油,大概和奶奶喂的猪有关。那两头骨架中等的猪在家里是重要的经济支柱。等到它长肥,长壮的时候,爷爷就会用土车推着,送去肉食站换成钱。我们全家都期盼着送猪的这一天。

 

  当然,在奶奶的眼里黄豆和栏里的肥猪同样金贵。

 

  满叔订下的新娘子,腊月就要过门了。到那时,这些清香可爱的豆儿就会做成各种豆制品。还要把它们炒熟了煎黄豆姜盐茶,热热闹闹办一次大场伙。这使得奶奶捧着黄灿灿的新豆子时,像是捧着大胖孙子粉嫩的脸。她恭谨地把新豆晒干,装进干净的大布口袋,严严实实码在了二楼的阁楼上。那小心翼翼地神情,和上西林庵祈福时一样虔诚。

 

  当烙铁般通红的太阳快要落到竹子的腰杆上时,爷爷和七叔公挑着木工箱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从长沙回湘阴要坐五六个小时的船到樟树港码头,再走20多里路回安静,可不是走了将近一天么。饥肠辘辘的我被奶奶从梦中摇醒,终于可以开饭了。爷爷和七叔公是第一次去长沙做工,这在我们村非常的荣耀。第一,长沙是省城,第二,工价不菲。爷爷他们那次赚到了一块二毛钱一天。在乡下,木匠没有活干的时候,可不敢闲着,只好去洋沙湖挑湖泥送到机瓦厂,挑着又湿又沉的担子,颤颤悠悠走上两里多路才一毛钱。一天下来最多挑七担。作为犒劳,奶奶连夜打了水豆腐,做了一桌豆腐席。恭恭敬敬的候着爷爷与七叔公洗过手脸,奶奶才宣布吃饭。黄豆是要留着做大事用的,那天夜里也就简单制作了两餐的份量。爷爷和七叔公吃得汗流浃背,心满意足。奶奶慎重地把水豆腐一样一样往我们碗里拣,自己却只踮起筷子尝了一小块。奶奶说她更喜欢吃老南瓜。其实,南瓜哪有水豆腐鲜呢,闻着豆腐的香味,我便在梦里流了好几回口水。幼年的我依然懂得,奶奶是舍不得吃,她把豆腐这样的好东西,留给家里的劳力和幼儿。

 

  剩下的水豆腐呢,奶奶会用篮子盛好,盖上干净的白布用绳子沉到清凉的井里去,第二天做饭时扯上来,仍然和头天一样鲜美。

 

  我一直认为,那个炎炎午后吃到的水豆腐,是我长到六岁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食物。以至于天天盼着腊月的到来。奶奶过日子精打细算,为了节省开支用度,满叔办喜酒的日子就定在腊月过小年这天。满叔的新娘,我的小婶婶,适逢二八佳龄,因为娘死得早,家里穷困不堪,便嫁给了尚能温饱,大出十来岁的满叔。用现在的话来讲,小婶婶竟然也是个”吃货”。还没过门,她便常常来找我玩。来的时候,她会带一荷包在山路边采的“刺莓”,然后带我去竹林的枯枝落叶里找蘑菇,去溪水里捞小鱼。我顽固的味觉记忆告诉我,乡间灌木丛中采的“刺莓”比现在水果超市里的大个草莓还要好吃。没想到的是,小婶婶在豆腐坊帮过工,耳濡目染的竟成为了做豆制品的能手。在她出嫁的头两天,她带着奶奶一起做出了百叶(豆腐皮),香干和霉豆渣,这让我们大开眼界。过门的那天,小婶婶下了接亲的拖拉机便挽起袖子招待人客。看热闹的乡邻来了一班又一班,桌上的喜糖和瓜子花生都吃完了,去县城采购来不及,小婶婶便炒黄豆待客。一盘一盘焦香酥脆的黄豆满屋飘香,乡邻们齐声道贺,把我奶奶欢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自是佳话。

 

  除了过年节和家里办大事的时候要用到黄豆,黄豆在春耕时也肩负着圣神的使命。每当队里的耕牛因为劳累过度,腿脚陷在泥田里呼哧呼哧迈不开步子的时候,奶奶和村里的女人们会火速煮一大锅黄豆掺在草料里。吃过黄豆的牛奇迹般地满血复活,犁起田来如履平地。后来上了学,我才明白,这样的奇迹是因为黄豆含有丰富蛋白质,给牛增加了营养的缘故。

 

  童年时家里的黄豆总不够使,在“空仓”时节,奶奶也会到山上寻找苦槠,打“苦苦”豆腐给我们解馋,可那哪能比得过水豆腐呢。

 

  后来,当我长到十几岁,在湘阴街上读寄宿学校时,家里逐渐富裕了,黄豆又被奶奶做成豆酱,成为我饭盒中佐餐的美食。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那曾经在地主家做过厨娘的奶奶做的豆酱有多么的鲜香醇糯。你也永远都不会理解,经历过苦难与贫乏的老一辈人对于粮食等诸多食物所怀有的敬畏之心。奶奶的饭碗里从不曾剩下过半粒米饭,以至于在老人家目光注视下的儿孙们,在物质丰裕的今天,都自始至终把持着节约的传统。

 

  那年秋天,奶奶把新做的豆酱送到学校寝室,看着我拌在米饭中,一颗不落地送进嘴里,眼睛里闪闪地浸出了泪光。奶奶来之前还担心,城里那么多的蛋糕面包,牛奶火腿肠,我还会不会吃她做的豆酱呢。

 

  光阴止不住的流逝,奶奶的味觉逐渐迟钝,牙齿也快掉光了。奶奶再也没有力气推动老家那架古老的青石磨。在我结婚成家后,母亲把奶奶接到城里住,用电动豆浆机天天为奶奶打豆浆。奶奶虽然不识字,可她最爱看厨艺节目和养生视频,明白了在飞速发展并且营养过剩的今天,均衡饮食的重要性。有一回我去看她,她赶忙叮嘱我:“莫要吃多了肉啊,对身体不好,多吃点水豆腐、香干子,又补钙又防病……当今日子好过了,这黄豆子照样是好东西……”奶奶还及时地对我幽默了一把:“你看,牛草里掺一把黄豆,牛就起得飞嗬……”

 

  在奶奶的时代,黄豆作为家庭重要经济作物,为家里解决了困难,增添了光彩;而我们的年代,廉价的黄豆并没有降级,早已成为饕餮时代的居家养生食品。金灿灿的黄豆伴随着我们一家,走过几十年凤风雨雨,过起了四世同堂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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