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文学阅读>散文

长河号子声

来源:张家和   时间 : 2018-08-08

 

分享到:

  从麻阳回来,一个多月了,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与瞬间,忘的忘了,没忘的也淡了,惟有“东方已经发白,楼上楼下的客,各拿各的东西,各穿各的草鞋······”的长河号子,依旧在耳畔回响,让我同麻阳河一起,至今在号子声中沸腾与澎湃。

 

  长河,从贵州铜仁梵净山千折百回而来的河,它的正式名称或者官方名称叫锦江,在麻阳这一段叫麻阳河,进入下游辰溪的那一段叫辰河。称长河源于沈从文先生的名作《长河》,文学味儿极浓。麻阳河没有更名,也没有必要改名,但以长河称之,却给人以许许多多美的遐想,诗情画意,尽在其中。长河,如歌如梦的河。

 

  羞羞涩涩的春天去了,如火如荼的夏天来了。树林子里,激情饱满的蝉歌声嘶力竭,像在渲泄压抑了整整一年的烦躁。远山如黛,莺飞草长。阳光碎成斑斑点点,如同粒粒珍珠,闪耀在翡翠一样的水面上,满河都是撩人的波光艳影。水面上吹来拂去的风,即便是在这酷热的夏日,也带着麻阳河水的清澈与柔情,吹向田园青山,吹向长河两岸。长河呀长河,长的不是河,而是这一河柔柔软软的风,和这一河的鳞鳞波光。人,被风吹得柔情似水,吹向如痴如梦。

 

  “伙计们哪,

  嘿!

  加油摇哪,

  哈!

  长河号子哪,

  嘿!

  喊起来哪,

  哈!”

 

  站在船头的汉子手中的竹篙一点,船就在号子声中舒缓地离开码头。宽阔的河面,坦坦荡荡,一河的碧波绿浪,闪灼着迷人的银色辉光。两岸的绵绵青山,焕然一新的村舍农庄,还有沿岸缠绵的水柳与挺拔的白杨,我想一定是因了这女人一样温婉、女人一样妩媚、女人一样清纯的麻阳河,别样的风姿绰约,别样的水墨丹青,别样的诗情画意,别样的声情并茂。如果说,湘西的“母亲河”沅江属于“大江东去”,波澜壮阔,那么哺育了长河儿女的锦江就是小河淌水,尽显妩媚妖娆。摇橹声吱吱嘎嘎,号子声起起落落,透亮的水花在桨声与号子的节拍里飞舞,化着一层层涟漪扩散开去,留下一河永远也看不懂、看不够的少女羞涩与少妇风韵,让人,让船,让这两岸起伏跌宕的山岗与纤陌纵横的稻田,美美地醉入其中。

 

  木制的游船雅称画舫,远看像一栋长方形的木板小平房,外表古香古色,颇有几分雅气,只是舱内简单得只有两块长条木板凳,供游人相对而坐。这船既不张挂风帆,也没安装烧柴油的马达,摇橹扳艄的汉子们在一“嘿”一“哈”的号子声里发力,摇着船在水面上缓慢前行,这实在是一道难得的水上风景,几分古朴,又几分新鲜,还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惊喜。我不知道人在这种情景里的感受是应该叫开心惬意,或是叫心旷神怡?都像,又不全像;都是,亦不全是,总而言之心如明镜般坦荡,情如初开般真纯,别样的轻松,逍遥致极。麻阳河,女人一样的河,如诗如画的河。

 

  船行江中哪,

  嘿!

  往下看哪,

  哈!

  前面有个哪,

  嘿!

  大码头哪

  哈!

  一群姑娘哪,

  嘿!

  洗衣裳哪,

  噫!

  ······

 

  号子,男人的专利,男人世界的黄钟大铝,激荡着雄性的粗野亢奋与狂放。号子不属于女人,女人只适合唱小曲儿,唱着唱着,就把自个儿给唱得柔软如泥了,就把男子汉们给唱得挪不动脚了。但是,唱小曲儿的女人们却尤爱听男人的号子,因为那号子里有升腾的火焰,有源于“人之初”的真善美。女人们听着听着,脸蛋儿就情不自禁的红霞乱飞了,芳心儿就抑制不住地跳得老高老高了,最后就在号子声中心猿意马,以至想入非非了。老百姓的弹拉吹唱,尤其包括号子在内的山歌民谣,尘世间的男欢女爱,永远都是新美如初,永远不失春天的魅力。但听着长河号子,我对男人开始怀疑了,假若没有女人,一切枯燥乏味的体力活儿,男人是不是还能够扛得起来?而即便是扛起来了,又还能不能干得痛痛快快,干得萧萧洒洒,干得累也心甘,苦也情愿?也许能,也许不能,但至少因劳作而催生山歌与民谣,包括这雄性荷尔蒙过剩的长河号子,是绝然不会这么走心入肺的。

 

  麻阳河是沅水的支流,在辰溪入沅。曾几何时,以划船为业的麻阳汉子,一年中的一大半日子放在水上漂泊跌荡,那些怎么也拒绝不了的梦,总是被摇橹扳桨溅起的迷人水花,打得亮汪汪的,浇得湿漉漉的。在水上讨生活,不亚于在风尖浪口上舞蹈,只要一个动作没有做到位,结局可想而知。一旦翻船落水,有幸者死里逃生,不幸者葬身鱼腹。麻阳河的船,以常德的码头为终点。从麻阳到常德,好几百里水路,一个往返,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而沅江素以滩险流急著称,“三垴九洞十八滩,滩滩都是鬼门关。”清浪滩悬崖绝壁上的寡妇链,虽然因五强溪水库而沉入江底,但那些远去的悲怆与凄惨,至今还在沿江两岸的民间流传。也许那些早上登船,晚上沦为水鬼的纤夫船哥,真的化着驱之不散的孤魂野鬼,幽灵般的徘徊游荡在沅江两岸,让人想起就寒透肌肤。正是这朝去暮不一定能归的生存险恶,摇船的汉子为了生活,顾得了生,顾不了死,于是就干脆放浪形赅,尽可能活得本真本色,活出水上汉子的豁达与洒脱,活出江湖的豪迈与大度,不是选择,也是选择。况且从某一个角度上看,男儿的野性可能恰恰是男儿的本性,男人的可恨之处可能恰恰是男人的可爱之处。男人,与其让女人视而不见,不如让女人咀咒漫骂。摇橹扳艄的汉子们对此或许感触尤深,因为在那种或嗔或浪的咀咒漫骂里,有女人的绰约风姿,有女人春天般的温情和花儿一样的心事,给了男人说不清、道不白的愉悦与开心。

 

  过了沅陵,进入桃源,原本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沅江换了一幅面孔,火爆的性子变温顺了,野蛮倔犟变得文明与谦和了,从容谦恭地进入八百里烟波浩淼。提着脑袋从急流险滩中闯了过来的他们,心情自然轻松明快了许多,那是曾经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庆幸。但是,“鬼门关”依在,他们还会一次又一次的赌上身家牲命,穿越惊涛,踏平骇浪,行走于生死线上,有平安度过初一的欢天喜地,也有十五未必一帆风顺的不可预知。为了摇船的齐心合力,也为了缓减生死无常的压力,他们只能凭借野辣辣的长河号子,挑逗那些在码头上洗衣浣纱的陌生女人,一阵打情骂俏,博得一番开怀大笑。徜若那些个女人再浪声浪气一点,抛几个色迷迷的媚眼儿,打几个热辣辣的哈哈儿,这一路经历的所有苦难,就浑然忘却得一干二净了,至于下一次的或生或死,暂且都抛向了九天云外。大难不死过后的他们,醉他一个酣畅淋漓,寻他一个开开心心,以淡化那些难以回避的生死攸关所带来的阴霭与恐怖。

 

  叫声姑娘哪,

  嘿!

  你仔细听哪,

  哈!

  问你今年哪,

  嘿!

  多少岁哪,

  哈!

  问你订亲

  嘿!

  没订亲哪,

  哈!

  姑娘那个,

  嘿!

  要你问哪,

  啊!

  订不订亲呀,

  嘿!

  轮不到你哪,

  哈!

  小心我的棒槌哪,

  嘿!

  打扁你的嘴哪,

  噫!

  打是亲来哪,

  嘿!

  骂是爱哪,

  哈!

  妹要打哥哪,

  嘿!

  你上船来哪,

  嘿!

  只怕你那棒槌哪,

  嘿!

  像棉花棍哪,

  哈!

  ······

 

  往后,自然是愈加的粗俗与野辣。而轻摇慢划的船,就在这你来我往的号子声中抛了锚,就在这真真假假的打情骂俏中靠了岸。

 

  常德,过去在的湘西老百姓的眼里,名符其实的大地方,那可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大口岸、大码头,往前走就是洞庭湖,再下一步就是万里长江。对于社会上层和有钱之人,六朝故都的南京、莺歌燕舞的杭州、烟花三月的杨州、十里洋场的上海,都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天堂梦呓。但对于摇橹扳艄的长河汉子,走到这里就不能再走了,这不仅因为他们手头拮据,更因为浩瀚的洞庭湖与横无际涯的万里长江,原本就没有他们的航标与航道。于是,上得岸来,一身轻松也一身压抑的他们,去繁华的宽街大道,口袋里底气不足,只有沿河街巷的酒肆茶楼,甚至烟柳花楼,才是他们的唯一去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留下了许许多多是耶非耶的趣闻与奇谈。

 

  伙计们哪,

  嘿!

  加把劲哪,

  哈!

  莫让水鬼哪,

  嘿!

  把船翻哪,

  哈!

  闯过险滩哪,

  嘿!

  抽袋烟哪,

  哈!

 

  越来越高昂激扬的号子声,把我的思绪从信马由缰的遐想中拉了回来。眼前,喊号子的领头人站在船头,脖子上硕大的青筋凸起,每大喊一嗓,那青筋就像蛇一样的蠕动一下,凹凸起伏,跌荡有致。他手中的那根大烟袋杆子,上下左右挥舞,虽然招式简单,但也挥得有板有眼,舞得风声鹤唳,比起乐团指挥家手中的那根轻飘飘的小棍子,神圣多了,精彩多了。指挥家手中的小棍子舞来舞去,也不过是几十件乐器跟着共鸣,而他这根大烟袋杆子,搅动的却是一条江河的汹涌澎湃,却是两岸青山的静然肃穆,却是广袤田园的洗耳恭听。

 

  站成两排的摇橹汉子身着短马袿,在一“嘿”一“哈”的节拍里前俯后仰,橹击流水,桨拍浪花。一阵急促过后,复归于抒情般地轻摇慢淌。白云蓝天在水下晃晃悠悠,田园青山在水下招招摇摇,这倒让我想起了旧时文人骚客笔下的秦淮河,想起秦淮河上那些灯影绰绰、桨声欸乃的水上画舫,还有那些被涂抹了过多口红胭脂的吴歌越语,多少文人墨客,多少流莺闲鹤,上演了多少浪荡与轻狂,留下了多少香艳与风流。唐宋元明清以至民国,半个中国都在秦淮河上依红偎翠,醉死梦生。“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簫?”然而,这浪清水碧的麻阳河,不是纸醉金迷的秦淮河;这古风犹存的吕家坪码头,不是思也悠悠、恨也悠悠的瓜洲渡。这山、这水、这沿河两岸的山水风光,这水边乡村的苗家风情,尤其是这粗旷豪爽、甚至狂野火辣的长河号子,那莺歌燕舞的秦淮河做梦也是梦不到的。要说风流倜傥,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倜傥。

 

  记得在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吕家坪。那时,麻阳河就叫麻阳河,《长河》只是沈从文先生的一部书名,“长河”二字没有从书上跳到地上,与麻阳河融为一体。包括我在内的人们,大概都在扑塑迷离的“边城”里寻寻觅觅,至于是不是冲着那个“翠翠”去的,是亦不是,不是亦是,很少有人、甚至没有人关注“长河”。二十年后,“长河”从沈老先生的书里走了出来,成为麻阳河的又一称谓,实在是美不可言,妙不可言。况且在我看来,“边城”永远也是扑塑迷离的“边城”,因为自以为是、对号入座的太多了,最后,也许大家都是,大家也都不是。“长河”无可争议,属于吕家坪,属于麻阳,属于这块号子声声的土地,属于这既古风犹存,又今非昔比的苗乡。这号子就是最好的说明。

 

  八百里洞庭哪,

  嘿!

  酒一盅哪,

  哈!

  怎比我长河哪,

  嘿!

  浪醉人哪

  哈!

  打起号子哪,

  嘿!

  摇起橹哪,

  哈!

  吕家坪上哪,

  嘿!

  唱花灯哪,

  耶!

  花灯唱的哪,

  噫!

  天仙配哪,

  嗨!

  哟嗬嗬嗬嗬

  哈咯咯咯咯

  ······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