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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我的昭山

来源:楚荷   时间 : 2018-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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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一次上昭山,该是一九七八年深秋。和两个同学一起去的。

 

  不记得是从前山还是从后山上山,不记得是阴天还是晴天,甚至不记得是坐公交车还是骑单车去的。时间帮我删除了冗杂的信息,记忆中只余下一个故事。

 

  昭山寺只有断垣残壁,以及残存的两间小屋,四处可见成堆瓦砾和萋萋野草。残壁临一陡坡处,栓一只白山羊。羊在悠哉游哉地吃草。一个五十余岁的半老男人,从小屋内走出来,给门上了锁,担担箢箕走了。羊该是半老老头的。十来分钟后,我的两个同学商量,杀了羊,背着它就跑。那时,我十六岁,同学和我年龄相仿,刚刚高中毕业,恰是懵懂时候,于善于恶,都是随性。他们问我怎么样?我心里反对,嘴里却支持。原因极简单,他们已下了决心。我若反对,势必被他们视作异类,而我们的友谊,却如同兄弟(到如今,几十年过去,友谊照旧),本该同进同退。A同学拿出电工刀,打开了,一步步走向白山羊。B同学早捉着了山羊两只角。山羊退了两步,咩咩叫了几声,使出全力和B同学较劲。A同学握着刀子,笨手笨脚要捅山羊脖颈。山羊头甩着,两个同学竟然奈何它不得。他们便叫我,还不过来帮忙?我正想,只要没动手,纵使杀羊偷羊,罪孽该没有,即使有,也轻许多。被他们这一喊,只得不管罪孽不罪孽,挽起袖子,和B同学一起摁着羊头。白山羊动弹不得了。A同学扬起了刀子,却在这时,羊双泪直流。我们三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同时松了手。

 

  A说,不杀了。我说,不杀了。B说,不杀了。

 

  后来,每次上昭山,我都要去那临坡处,找那只白色的山羊。那只羊早不见了,那个小坡,开始时尚在,且能找到当时白山羊吃的那种青草。不记得是哪年,小坡不见了。

 

  于我,那只羊照旧在山坡上吃草,照旧在流泪,放羊的人,照旧不知道哪儿去了。

 

  如今,昭山上早已是庙宇恢宏,香火鼎盛,游人如织。抑或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羊泪,在我脔心上不住地滴,抑或是昭山上的确的诵佛声,抑或是二者该有,使我不少作品里有昭山上的佛音,净得能洗涤人的灵魂。

 

  如我的长篇《狗崽王三》里写:

 

  (大雪天)船朝着长沙方向,行驶了约半个小时,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稍远处,白茫茫一片。隐隐约约中,传来了诵佛声。诵佛声简简单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一高一低,好像是从天上,又好像是从古代传来。

 

  。。。。。。

 

  雪比刚才小了些,若隐若现中,能看到四周景色。我们身后真的是昭山。昭山临着湘江这边,像是有人用斧头劈下了一半,壁立在湘江边。从昭山顶上传来的诵佛声,愈来愈小。悠悠的声音,愈来愈像从天上和远古时候传来的了。

 

  再如长篇小说《四兄弟》里写:

 

  招山(由于某种原因,故意将昭山写成昭山)树木葱葱郁郁,尼姑庵肃穆端庄。一阵凉风从招山吹来,直吹得人周身清清爽爽。喻映月转过身要回去,清风送来隐约木鱼声和颂佛声。她停下来,望着招山上尼姑庵,尖着耳朵听。木鱼声和颂佛声,先是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继而如清泉般在她心里流淌,将她洗得干干净净了。她更加认真地听。木鱼声和颂佛声,已如天外梵音,引着她的灵魂去了西天释迦牟尼处。

 

  二

 

  一九八五年,我二十三岁时,不记得是第几次上昭山了。

 

  板塘地区成立文学社,名湘水文学社。名源自“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之“湘水”,气势何其磅礴。时板塘地区知名作家均在其中,诸如贺一鸣、周小娅、赵小柯等。乐华、赵小柯等几个发起人四处串连。那天,到了三水厂,找到了团支部书记。书记说,我们三水厂没哪事落后于人,成立文学社,当然也不能落后,派四个人去。一个水厂,员工不足百人,要派四个人,的确不易。我也就做了充数的南郭,被派了去。这之前,虽然也写点诗,虽然天天捧本书,但若说是文学爱好者,似还名不符实。没半个字见诸于报端,也没正经投过一次稿,按如今话说,该算文学爱好者里打酱油的。

 

  湘水文学社成立大会在昭山顶上举行。

 

  其时,断垣残壁修补了一番,木质人字梁架在其上,顶上盖些预制瓦。不见和尚,不见尼姑,也不见烧香礼佛的人。与会者也无人提及这座山上曾经的寺庙,原是礼佛的所在。便在那间该算是礼堂的大房子内,将条桌摆了个矩形,五六十个社员围着坐下了。大家说的是文学,说的是湘水文学社要怎样怎样运作,要出怎样怎样的大家。不少与会者都带了作品去,说着敬请指导之类,让大家传阅。我没带作品去。写的几首小诗,自己都觉得丑,哪敢去“敬请指导”?终于有社员的稿子传到了我手上,有小说,有散文,也有诗。不记得是谁的小说,字写得满清秀,写了老厚一沓。估计有五七千字。我读了前几页,感觉我若写小说,该比这位仁兄(仁姐?)写得好。我当然没说出来,当然大拇指一竖,说,好,真的好。

 

  下了昭山,回到水厂,开始写小说。小说名《秋叶》,两三千字,写的是一个小乞丐在落叶的秋天乞讨。我拿着稿子跑到长沙,找到新创作编辑部。记得是一栋二层小木楼的二楼,一脚下去,楼板咯吱咯吱响。一间小屋内坐着年约四十岁的编辑。我将稿子交给了编辑,说,编辑老师,麻烦看看,像个事不?编辑老师望我一眼,说,排队,排队,会看。拿着我的稿子塞在那沓山高稿子底下。我说,我从湘潭来,容易吗?又不长。缠得他没法,只得拿出我的稿子看。一会儿后,他头一点,说,氛围满好,留下了。乖乖,氛围?什么叫氛围?我的确不懂。留下了,什么意思?他见我懵懵懂懂,解释道,就是会发表。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赶紧翻词典,什么叫氛围。

 

  不久,《秋叶》果然发表了。这是我的处女作,于我的意义,是彻底改变我人生的走向。它让我意识到,我可以有个理想,叫写作。抑或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昭山唤醒我的灵魂,从此,不再在懵懂中行尸走肉。

 

  感谢昭山。

 

  三

 

  真正认识昭山,于我,有一个漫长过程。是这个过程中,我的每一个耳闻目睹,是我与昭山相关联的每一次思考。

 

  水厂一个同事,喜欢吹牛皮,说他是昭山颜子俊的关门弟子,巫家拳打得好,时不时摆出架势,弄两下拳脚做佐证。便有同事对他说,你这酒鬼,颜子俊如何看得你上?还关门弟子,只怕是牛皮弟子。那个同事是不是颜子俊关门弟子,不得而知。但愈来愈多的人说颜子俊功夫了得,至少三五个汉子近不了身,巫家拳的确厉害,不会比金庸笔下那些门派弱,却足以说明,这位武师的确非等闲之辈。

 

  有关颜子俊和巫家拳的传说,让昭山在我心里渐渐地有勇武之气,其如斧凿刀劈、君临湘江的气势,也似找到了威武的理由。而那个龙洞的传说,龙尾在昭山,龙头在江西,又使得我心中的昭山,平添了变幻的流岚,好似朦胧在云蒸霞蔚之中。那个昭山名字的来由,周昭王为了征服南蛮死在昭山的传说,则让我在梦里也为此山叫好。我怀疑甚至相信,我的祖先就是当时中原人看不起的南蛮,我是南蛮的后人,祖先或者在昭山阻击征服者成了烈士,或者又在阻击中成了英雄,又或者成了和征服者谈判的骄傲的使者。于是,昭山,的的确确已是一座英雄的山了:不畏强权,直至叫个周天子命丧于此。

 

  而这一切,还只是昭山的皮毛,真正的昭山是什么呢?

 

  昭山山脚,有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南宋民族英雄刘锜。

 

  刘锜,与岳飞齐名,军功不亚于岳飞。均为赵构、秦桧忌,前者命运稍好,贬到长沙,后者被“莫须有”杀了。刘锜贬长沙后,在昭山隐居七年。期间作《鹧鸪天》。

 

  鹧鸪天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拿此词与岳飞词《小重山》相较,便可以知道,为什么齐名的刘锜被贬,岳飞被杀了。

 

  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间少,弦断有谁听?

 

  刘词豁达,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岳词多怨怅,刚中还是刚,一个“断”字,宁折不弯。两首词无疑是刘、岳两位大民族英雄性格的反映。于是,主和的当权者赵构和秦桧,给了他们不同的结果:贬了刘锜,杀了岳飞。

 

  那天,我站在刘锜故居前,踩着野草,望着昭山,猛地发现,昭山与刘锜的性格何其相似。临湘江那面,几近壁立,刚得如钢,而山的背面却坡势温柔如女子。便以为着当时情形定然如此,刘锜在长沙赋闲,除了寄情于山水,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生活方式。山市晴岚为沈括界定的潇湘八景之一,刘锜自然知晓。某日,慕名而来,因其性格与昭山山势的契合,立马产生了相见恨晚的共鸣。一代英雄,便在此结庐而居,一住就是七年。于是,昭山因刘锜有了更多精气神,刘锜因昭山得以收敛满腹剑气,将金戈铁马旧生涯寄在梦里。

 

  昭山和刘锜相得益彰了。

 

  尔后的近千年,斯人虽去,精气神却留下了。昭山照旧有着刘锜的秉性,刚柔相济。刚时,剑气如虹,柔时,温柔如湘江。

 

  正因为我确信昭山有刘锜秉性,所以,我在《狗崽王三》里信笔写了:

 

  。。。。。。有一条龙,龙尾在江西九江,龙头在我们湘潭昭山。日本鬼子走兵的时候,那条龙还吃过日本兵。日本兵怕被龙吃了,看见昭山的影子,就绕着道走。

 

  传说中,龙尾在昭山。我觉得不妥,凭什么龙头在江西?当然改过来,龙头在我们昭山。

 

  四

 

  无法记得上过多少次昭山。

 

  曾经试图去探访龙洞的究竟;曾经在昭山近乎壁立的这边援藤扶树下过山;曾经去找秋谨墓遗址;曾经在黄兴两个母亲合葬墓前鞠躬;曾经去找岳雷的脚印。更多的则是想对昭山说什么,或者觉得昭山该对我说什么了,便去了。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和二三好友,有时有大队人马。

 

  渐渐地,一方面,昭山屹立在湘江边,照旧做着潇湘八景内的山市晴岚,另一方面,昭山已化作我灵魂的一部分,属于我一个人,和我的家乡晓霞山一起,成就了我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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