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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笑泉:杞人(节选)

来源:马笑泉   时间 : 2018-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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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人把头仰起来时,妻子也跟着往上瞧。但除了高楼和更高的天空,她什么也没发现。疑心是自己视力不好的缘故,她又把灰蒙蒙的天空盯上好一阵,才拉了拉杞人的胳膊,你在瞎看什么呢?

杞人的目光仍然被上方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牵引着,充满忧虑。昨天报纸上说了,有人路过工地,一根钢筋掉下来,直接插进后脑,当时就报销了。太可怕了,想起来就寒毛直竖。

你莫自己吓自己。这条路没有工地。

没有工地还有这么多楼,阳台上随便一个花盆滑下来,不把人砸死也能砸出个脑震荡。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摔不下来的,现在大家恨不得用防盗网把自己家全裹起来,阳台是第一个要装的。

也有没装的。就算装了,现在的东西,都是豆腐做的,不牢靠,哪天连网带花盆扑下来,别说是人,就是一头牛,也经不起。

你要这么想,还出不出门了?路边这么多招牌,是不是也都要掉下来,全砸到你一个人头上?

这不是没有可能。报纸上不是还报道了,一块广告牌被风从十六楼吹下来,把楼下的车像拍黄瓜那样拍瘪了。要是落到人头上,那还不是跟砸西瓜一样。

你干脆去想美国的导弹落到你头上得了!

杞人叹了口气,现在这世界,没什么不可能的。美国人那么自信,能想到本·拉登会用飞机把他们家的世贸大楼撞塌了?

你脑子没有出问题吧?

你才出问题了。老祖宗讲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我担心的东西并不远,就在我们头上。

你担心有什么用呢?真有导弹来炸,飞机来撞,你担心也没用。

看着点总比没看到要强。导弹飞机是躲不了,钢筋花盆什么的,还能闪一闪。

那你就看着吧,小心别人把你当成神经病。

杞人哼了一声。妻子从这哼声中听出了不屑,还有高傲。她顿时觉得丈夫变得陌生起来,不像是那个以老实忠厚著称、刚刚从报社退休的校对员。疑惑片刻后,她学着电视中那些恩爱夫妻的模样,首次挽起丈夫的胳膊,闻着他熟悉的体味,才稍稍心定。但杞人很快就挣脱了她反常的亲密,理由是如果有东西砸下来,这样子两个人都不好躲。有些愤怒了,索性不去理他,妻子甩着手往前面那家鞋帽店走去。

这是本市最大的鞋帽店,店堂四处装着长方形镜子,顶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枝形水晶灯。杞人一进门,目光就被那盏水晶灯吸过去。他既不肯从水晶灯下走过,也不肯完全背对着它。哪怕妻子在选购女式翻毛皮鞋时,他也不肯低下头瞧上一眼,提供点参考意见,而是把头扭到最大限度,盯着侧后方的水晶灯。导购员笑了起来,大伯,我们店里这盏灯漂亮吧?

杞人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慢吞吞地说,这么大,这么重,万一掉下来,太危险了。

导购员掩饰不了自己的诧异,几乎是求助似的望向杞人的妻子。

别理他,帮我看看这两双鞋,哪双样子好看些?

导购员认为棕色的更好看,杞人的妻子也表示认同,但最终还是选了黑色的。她宁肯穿得沉闷一点,也不愿被人说成是“老来俏”。

杞人也买了双翻毛皮鞋,但自始至终都没扫那双皮鞋一眼。他端坐在试鞋沙发凳上,双手平放于膝头,目光直直地戳向水晶灯,任凭妻子搬弄双脚。这种古怪的场景让导购员感到紧张,却还得尽量和颜悦色。直到杞人和妻子每人提着个大袋子走出店门后,导购员才松弛下来,并对杞人妻子产生深切同情。

走进家门的那刻,妻子注意到杞人的脑袋回落到正常角度,这让她长长地嘘了口气,甚至迸发出难以言说的喜悦。当杞人靠在沙发上埋头阅读今天的报纸时,她便彻底恢复到往常像水泥地一样齐整踏实的状态,转身走进厨房。

吃中饭的时候,妻子发现杞人不时抬头望着天花板,被水泥冻住的忧虑又溢了出来。

你看什么呢?

今天报纸报道了,有户人家地板突然开裂,现出好大一个口子。

是编的吧?现在假新闻挺多的。你们单位不是也有记者写假新闻吗?

配了两张图片,建设局还派人到现场看了,是真的。

幸好我们这楼是报社修的,不像外面那些商品房,偷工减料。

杞人嗯了一声,总算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

此后好几天,杞人都没出门。妻子本想晚餐后拉他去楼下散散步,但一想到几个熟人还在问那天他怎么老看着天上,碰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便迅速打消此念。杞人在家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读报和看电视。报纸副刊和电视综艺节目他是从不肯赏脸的。电视剧原来倒也看看,但只限于重大历史题材。后来见到皇帝和娘娘时常冒出当代人的语言,革命志士的发型越来越像报社斜对面的温州小张理出来的时尚款,抗日英雄挨了十多枪还屹立不倒,他实在难以忍受,便断然远离了这项消遣。现在杞人专注于新闻报道,国内国际,社会经济,中央台地方台,国家级报省报市报。如果有熟人先于他知晓某则新闻,杞人会深以为耻,回家后更加发奋努力,全神贯注。所以就算十年不出门,还是活得充实,且知天下事。但有些事不能光坐在屋里看着,还得出门处理。有位插友六十大寿,专程派儿子送来请帖。知青岁月共度艰辛,这种交情可不能不去。妻子本想陪他前往,但插友们已商量好了都不带家属,以便畅叙友情以及当年曲曲折折的爱情,便只有叮嘱杞人,最好出门打个车,实在想走路,也要看着点脚下,别老是盯着天上。

杞人下楼后在坡道上碰到了总编辑。对这位恪尽职守的老校对员,总编辑向来怀有敬意,主动向他点头。但杞人望着天上,总编辑又是从坡下走上来的,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位名义上主管编务、实则总揽全局的大人物。总编辑涵养很深,并不生气,只是回头望了眼杞人那突然变得傲岸起来的背影,疑惑暗生,最后决定下午跟工会主席说说,对今年退休的这批老同志要加强关心,不能让他们产生失落感,更要防止因此而生出怨气。

杞人并无怨气,他只是充满忧虑。这种忧虑既具体,又无形,悬罩在上方某个难以确定的位置。他也想低下头去,看看脚下的路,或者平视前方,像往常那样跟路遇的熟人们打个招呼,但忧虑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牵着他的头往上仰。杞人也明白这种姿态难免惹人误会,所以走到大路边时,便拦住一辆的士。他不习惯坐司机旁边的位置——在单位上,这是领导的专位,便钻进后座。当杞人靠在座位上时,整个人松弛下来,甚至还闲散地望着窗外,但过了片刻,头又抬起来了,目光似乎想穿透车顶。他仿佛看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被风从高楼上刮落,带着呼啸声对着车顶直冲而来。车内空间狭小,座位下面是实心的,简直无处躲闪。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像被拍黄瓜一样拍扁,杞人忍不住叫喊起来。司机接过起步价的钱,发了两句牢骚,同时又庆幸此人提早暴露了他的不正常且主动离去。

没有了妻子的遮掩,杞人在大街上仰头而行的姿势便显得格外突兀。走起路来习惯昂首挺胸的并不鲜见,但像杞人这般始终把头抬得超过四十五度角的实属罕见。旁人以为即将有真人跳楼秀可供观赏,或者天空中出现了飞碟、佛光之类的奇异景象。他们追随着杞人仰望好一阵后,最终确定什么也没发生,便把目光打在他脸上。对于这些人目光中的不解或嘲讽或愤怒,杞人毫无觉察,他的目光一直是向上的。有人小声讥讽,有人则希望这个不看路的老家伙被什么障碍物绊倒。但杞人步伐小而舒缓,基本上不脱离人行道中间区域,如果无人出手猛推,那种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的狼狈情形很难出现在他身上。被他目光误导的人们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没悲愤到要出手猛推一个老年人的地步。他们选择了转移注意力,把视线投放到那些看起来正常且悦目的事物上。有个小男孩却觉得杞人这样子新鲜有趣,跟着他看了一会儿,使劲蹦到前面站定,张开双手,像一道小水坝那样遏制住杞人缓慢流淌的脚步。

爷爷,你看了这么久,到底看到了什么?

杞人低下头来,觉得这个小男孩像远在省城的孙子,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现在还没看到什么。

那你为什么看呀?

因为爷爷担心。

你担心什么呀?

杞人叹了口气,又摸摸他的头,欲言又止。

老师说,小朋友走路要看脚下,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是不是大人才要看天上?

嗯,你们老师讲得对,又不对,小朋友走路也要看天上。杞人话音刚落,脸色突变,猛抬头,目光往半空捅去,仿佛正有什么坚硬的高空坠落物直奔男孩可爱而脆弱的小头。没有花盆扑来,没有钢筋刺下,半空中只有微微流动的风和一些即将跟枝头告别的黄叶。杞人松了口气,他感觉到是自己这及时而坚定的向上一眼,阻止了隐藏在空气中的某种危险的降临。垂首对男孩微微一笑,他更加坚定地昂起头,脚步虽然依旧迟缓琐碎,却感觉自己在一种高尚的境界中行走着,旁人的不解,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朋友已经退休,在单位上也不曾担任一官半职,来贺的基本上是些走动密切的亲戚和一帮老朋友。插友们自动集中坐在一起,难免抚今追昔,感慨万端。杞人却很少插话,目光轮流扫向悬浮在大厅上的几盏莲花水晶灯。他感觉自己如果不看住这些灯的话,就会有砰然一声大响炸裂这喜庆气氛。他的一反常态让老朋友们觉得诧异。有人问,你没事吧?

杞人勉强降低目光,没事。太平世界,我们寻常百姓,过点小日子,能有什么事?

这种略显咬文嚼字的回答让朋友们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杞人,他们都放了心,转而更加投入地跟左右交谈起来。杞人得以重新抬高目光,面露神秘的微笑,心想,老伙计们,你们是不晓得的,是我帮你们看住那些东西,才会没事的。

动筷子的时候,有人又发现了杞人的异样。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才由当年的小组长开口,你多吃菜,多跟我们讲讲话,没事去看那些灯干什么?

小组长当年爱读报,懂政策,能拢住人。在他面前杞人本习惯了服从,现在他却坐在一个比小组长高的层面上,点头不语,对他微笑着。过了片刻,杞人的目光又升到上面去了。感觉到这个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的老友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小组长难免沮丧,好一阵都没出声。直到有位插友提及当年陪小组长去见乡广播站播音员的往事,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杞人没想到小组长会在散宴后打电话给妻子,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带杞人去医院看看。他没提是什么医院,妻子也没讲去什么医院,但杞人直觉到他们所指向的是同一所医院,顿时忍不住发火,他才是个神经病,没事打这种电话干什么?当年他是懂得多一些,但现在我读过的报纸,他三辈子都读不完。

妻子不再言语,把忧虑默默纳入手中的毛线活中。她承认杞人读的报纸已经远比小组长多,但这并不能证明小组长的提醒就不对。杞人的眼睛中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这让她心慌,而又不能跟邻居们讲。妻子能想到的倾诉对象就是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本来她还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小组长的来电坚定了她的想法。

儿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让杞人欣喜而疑惑。他往后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那个优越感十足的省城媳妇,这让他更加欣慰。但经常在梦里蹦跳而至的孙子也没踪影,这又让他心头为之一黯。等儿子坐在沙发上喝了两口水后,他试探着问孙子和媳妇都还好吧。儿子手一挥,他们好着呢,然后说是趁出差顺便回家看看。儿子是搞工程设计的,四处跑乃是常事。杞人放下心来,说以后只要是顺路,就多回家看看,不要等到过年或者有事才回来打个转。儿子连连点头,却不言语,细细研究着杞人的脸。

猛然意识到儿子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杞人沉下脸,是不是你妈给你打电话了?

儿子愣了一下,没敢否认,过了片刻,才说,爸爸,现在这个社会,变化太大太快,人的心理上出现异常很正常,根本不算什么事。关键是要及时去诊治。

你才异常呢。一个大男人,成天被老婆提着耳朵转。我们想去带孙子,她不准你就不敢吭声。未必亲家母就比你妈带得好。我看你得好好诊治一下才行。

觉得这番话犀利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爸爸的风格,儿子便愈加相信杞人确实异常。他讪笑着说,你别生气,我们都是在关心你。

你要真关心我,就多让我看看孙子。

妻子忍不住说,现在就算孙子回来了,你也是看着天上的时间多。

你什么意思?我现在不是在看着你们?就算我看着天上,也是替你们担着心。这事说出来你也不懂,反正你就是盯着眼前那点鸡毛蒜皮的事。

妻子别过脸去,耳根都红了。儿子连忙说饿了,催她去煮饭。

吃过晚饭后,儿子说是去陪妈妈散步,一起去了楼下。杞人照例打开电视,先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看完后,又调到省里的都市新闻频道。过了一个小时,散步的人还不见回来,却来了个电话。一接,竟然是总编辑的,请他去办公室去坐坐。

杞人在单位工作三十年,领导层更换了三次,单位一把手从没单独唤他去办公室面谈。此种待遇一般是部门负责人才能享受的。普通员工如蒙召见,大抵是犯了事,且程度严重到让领导觉得需要当面进行训诫。自从惯于望天之后,杞人头脑日益清晰敏锐,放下电话就猜到总编辑的来电和那两个散步久久不回的人有关。总编辑只小他三岁,两人共事多年,杞人对他的学识、胸怀和谋略都是佩服的。现在老婆和儿子跑到这样一位他所佩服的领导面前嘀咕自己不正常,杞人难免恼羞成怒。他下楼后东张西望,想先抓住老婆儿子痛骂一顿,却不见两人踪影。想到总编辑还在办公室坐等,杞人只有放弃搜寻,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头顶一钩冷月,踱进办公大楼。那份从容沉稳、目中无尘的气度,竟是历届领导所弗及的。

总编辑见他进来,起身倒了杯水。这是副总编辑们也享受不了的待遇。杞人到底有些激动,起身双手接过纸水杯。两人坐定后,总编辑先注视了他片刻,目光亲切中含有惯常的威严。这威严以往是足以令杞人屏息静气的,现在反而让他明确意识到,我退休了,你也基本上管不着我了。这样一想,杞人便轻松起来,挺了挺腰,目光不卑不亢地迎向总编辑。总编辑先是问他退休后感觉怎样。杞人说很好,不用再担心漏过什么重大差错了。

总编辑哈哈一笑,我很羡慕你啊,我现在还在担着这个心。

杞人跟着一笑。

老伙计啊,你低头校对了半辈子,听说现在是抬头看天了。

是啊,天上要是出了事,那比报纸出了事还严重。

总编辑一愣,然后又打了个哈哈,这话讲得很有哲理啊,你都快成哲人了。

我的水平领导还不清楚,哪里跟哲人沾得上边,反正跟着心走就是。

你心里怎么会老是想着天上的事呢?

看新闻看的。现在不是地上出事就是天上出事。有人看着地上,就得有人看着天上。我低头看了半辈子,现在想换个姿势了。

总编辑点点头,喝了口水,现在这些年轻校对,没有你们扎实。要不,报社对你进行返聘,你发挥革命余热,再干几年?

犹疑片刻后,杞人摇摇头,谢谢领导看得起。我眼睛没过去好使了,看看天还行,再去盯那些五号字,实在吃不消了。

总编辑微微点点头,你讲的也是实际情况,那就不勉强了。总之,既然退休了,心就要放宽一些。毛主席讲得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都要向他老人家学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扯一扯。

杞人本想说,毛主席自己就喜欢看着上面,但总编辑终究是番好意,他只能表示感谢并请领导放心。

从办公室大楼出来后,杞人心想,你们都以为我不正常,其实是这个世界不正常。这个想法一出,他觉得自己还真有些哲人的意思了,便站在那里,和月亮对望了一阵。他觉得月亮仿佛能理解自己。

回到家中后,妻子和儿子都坐在沙发上,目光中含着揣测和不安。杞人已懒得跟他们计较,也绝口不提总编辑约谈的事,坐下来跟儿子闲聊了一阵。儿子觉得杞人思路比过去活跃,语言也显得有条理得多,又惶惑起来,怀疑妈妈和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敏感了。

儿子回去之后,杞人不再整日窝在家中,经常去外面散步,不但昂着头,而且背着手;不但在院子里踱步,而且爱到大街上热闹的地方去仰望。他觉得自己身上已有一种责任,要用这种姿态提醒世人,不要光注意脚下,更大的危险来自上面。报社同事自然议论纷纷,附近居民也指指点点,但杞人不管不顾,兀自昂头,并且在心里冷哼一声,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是对的。

杞人出去得多了,妻子反而尽量把自己藏起来,连电话也很少接了——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亲戚和邻居们的询问。杞人现在是坐在云端里看待愁眉苦脸的妻子,觉得很多话都无法跟她讲。当他接受拍摄纪录片时,也没跟她透露一个字。

纪录片的创意和实施均来自楼下邻居在中央美院读研的儿子。痴迷于当代艺术的小伙子寒假被他妈妈勒令回家后,越发确定这座城市正沦入无可挽救的庸俗,倍感无聊。直到听家人议论楼上伯伯时,才兴奋起来,认为这是从日常生活中滋生出来的行为艺术,具有难得的日常性和持续性。他没有征得杞人的同意就进行跟踪拍摄,其意在于保证作品的非表演性。但镜头语言终究需要正面近拍,他的掌中宝虽然体积小巧,毕竟不像针孔摄影机那样可以藏匿近于无形。跟拍了两天后,终于被杞人发现。尽管饱受当代艺术自由狂放、无所顾忌精神的熏陶,小伙子还是显出了窘迫,像是小时候用弹弓打大院中职工家属放养的鸡被杞人发现一样。杞人却没有像当年那样呵斥,他询问的语气甚至透露出一种阔大的宽容与理解,让小伙子觉得伯伯的精神境界不在导师之下。当小伙子说明缘由后,杞人沉默片刻,龙伢子,你觉得伯伯的行为有意义?

有意义,不仅有美学意义,而且有非常深刻的社会学意义。

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美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但杞人还是感到深深的欣慰——终于有人理解自己了。虽然是小辈,但人家在中央美院读研究生,是层次很高的人。他说,你既然觉得有意义,那就拍吧。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讲。

龙伢子立刻表示了谢意,然后说,伯伯,你跟平常一样最好,就当我没在拍。

杞人点点头,把视线从龙伢子脸上移到天上。

龙伢子以令人称道的耐心和细致跟拍了一个星期。杞人走在大街上仰望,杞人坐在公交车上仰望,杞人站在银行大厅里等待取款时仰望,杞人漫步至市政府开放式广场上仰望,杞人赴老友儿子婚宴时坐在餐桌边仰望,杞人在工作了三十年的报社大楼前仰望,杞人与人交谈时仰望,杞人在妻子外出买菜后独自坐在沙发上仰望。龙伢子很想拍一拍他上厕所时的情形,但艺术诉求最终还是让位于现实伦理,他没敢提出这个要求。为了弥补这一遗憾,他最后还邀请朋友前来协助,自己充当采访者,对杞人进行了现场采访拍摄。

伯伯,你为什么会这样子?

因为担心。

担心什么?

我们这个社会,有太多让人担心的东西了。

你觉得你的担心会起作用吗?

有些事,起没起作用,暂时是看不出来的。

你一天到晚,老是这样子,不难受吗?

不难受。如果不这样子,心里倒不安稳。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也担心,但担心的是个人的事,家庭的事。现在的担心,当然也跟个人和家庭有关,但更多的是跟社会有关,跟其他人有关。

也就是讲,你的仰望中承担了一种社会责任。

可以这么讲。

我觉得,不仅是社会责任这么简单,还有一种人类意识和宇宙意识。

你讲的太玄了,不过也有道理。反正我觉得嘛,有人看着地上,就得有人望着天上。不能说看着地上就正常,望着天上就不正常。

你觉得自从仰望之后,内心有什么变化?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有变化,变化很大。以前光想着眼前的琐事,现在脑子好像打开了,装得进整个世界。

这就是人类意识和宇宙意识啊。伯伯,你会一直这样坚持仰望下去吗?

这不是坚持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想,就会一直这样。

这段访谈成了整个纪录片的结尾部分。龙伢子本想用话外音的方式再进行阐释,但导师在看了他传过去的资料后,提醒其可以借鉴苏珊·桑塔格“拒绝阐释”的观点来处理这部作品。龙伢子深为叹服,在后期制作时尽量保持原生态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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