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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心愿

来源:陈卫民   时间 : 2018-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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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父亲的理发店又到了交租的日子了。

 

  理发店的店租,从十年前的一千元一年,到如今的一万二一年,逐年上涨。继续租还是放弃?讨论了很久。反对意见说,父亲在街上开店,有时候一天两餐都没时间弄,饮食无规律。走夜路回家,也是不安全。赞成意见说,父亲若是不开店,回家作田,肯定更累。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是为了父亲的身体与安全。

 

  母亲指着刷完红漆的剃头箱子跟我讲,父亲放话说,不开店,那就背起箱子到绥宁城步下乡剃头去,不用你们管。

 

  话说到这份上,那就只有一条路,开。

 

  既然开,那就要有个样子。十年的日晒雨淋,招牌已经被扯得稀烂。量了尺寸,做了招牌,上书:顶头上司。两旁的对联是:

 

  虽然毫末技艺,

  却是顶上功夫。

 

  看着新安装的招牌,父亲的心放肚里。

 

  又满足父亲一桩心愿。

 

  如果不怎么样,我就要怎么样,母亲说父亲这是“逼迫”。父亲很少用这种方式满足自己的心愿。

 

  二

 

  父亲的心愿,说多也不多。印象深刻的,也就那么几件。

 

  一家五口蜗居在老屋时,父亲总被爷爷冷笑:“连个茅厕都没砌”,那时候,父亲的心愿就是砌屋。可是无论是栽烤烟还是作田,或者外出打工,父亲的梦想总是被生活的琐碎压得严严实实。

 

  2015年,房子动工。父亲搞定最重要的一桩事:宅基地。父亲谈笑间跟对方谈妥人家闲置的一块地,趁热打铁办好手续,一切顺风顺水。屋场宽了一进,父亲表现出过人的谋略与魄力,确实劳苦功高。

 

  装修后,父亲待在老屋不愿意搬过来。说什么懒得换拖鞋,怕咳嗽弄脏地板等等。父亲看着路过的人仰望的眼神,听着别人啧啧的夸赞,他就心满意足了。

 

  2018年,在新房子过的第一个春节。宽大松软的沙发,富丽堂皇的灯饰,照得出人影的地板,宽大气派的电视,热闹喜庆的节目,隆隆鞭炮声中,父亲高兴得连连点头,频频畅饮。刚学会微信的母亲跟我们在群里抢红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孙子们轮流给爷爷敬酒,说着祝福的话儿。酒过三巡,父亲满脸红光,眼里的泪花即将溢出眼眶。

 

  砌屋,对一个欠缴电费的贫弱家庭来说,是多么伟大又遥远的梦想!父亲的这桩心愿达成后,笑容多了,自信多了,原来低着头走路,现在背着手走路。

 

  父亲收住泪花,母亲开始忆苦思甜:

 

  “你父亲个子矮,不会挣钱,公社时代,受人欺负。最困难时,我跟你讲,卫毛,罐子里没得米了,今夜呷粥,你哇哇大哭。”

 

  “你父亲就剃头这门手艺。田里土里的事做完,就背着箱子四处剃头,挣点缴用钱(零用钱)。”

 

  母亲说,父亲有时候背着箱子要走四五十里地,最远的地方到了绥宁城步,每次回来,人是清瘦的。母亲担心苗族佬瑶古佬放蛊,干脆就不准父亲到远地方去剃头。

 

  父亲讲到,最困难的日子里,有户人家,借给我们一担谷子。父亲讲到当时一些细节,“这个地方叫元溪,也喊新坝头。”手艺人在外面较随便,喊呷饭不做客。吃完饭后,还硬要数剃头钱。说什么你家三个崽不容易,靠着这钱读书。说什么留你吃饭是因为讲得来,剃头的钱该给还得给,一码归一码。

 

  多打了几次交道,双方就随便一些了。有天,老人家看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直接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家里的饭鼎提不上灶了。几个小孩读书,交了国家粮,还喂猪喂鸡喂鸭,仓里空了。”

 

  “这个好讲!到我这舀一担谷子去!”也是爽快人。

 

  父亲当时空荡荡的心,一下被巨大的幸福填满。熬过个把月,早稻有收成,一切都好办。

 

  “明天大太阳,我给你好好晒一天。你后天来挑。”

 

  “借谷给你,还特意晒一天,这样的人确实好啊!”母亲讲来还是动情。

 

  这份沉甸甸的人情,搁在父亲心头几十年。大年三十讲这个故事,我们赶紧说,恩人在哪?一定要给当年的恩人拜年,以表感谢。父亲拍板同意。

 

  怎么联系呢?村里有个婶婶,娘屋里是元溪的,一问便知。

 

  我们去了对门颜家,说明来意。他们赶紧联系了对方。第二天清早,父亲带着我们哥仨去了恩人家里。恩人的遗像摆在神龛上。奶奶一遍一遍地说着步步高升发崽发孙之类祝福的话。

 

  恩人仙逝,父亲有点遗憾。父亲说,当年最困难的时候,大爷帮了我,借了一担谷把我。如今我带三个崽来,感谢您老人家,祝您活到一百二!奶奶基本听不清楚,只是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住进新屋,又拜谢当年恩人,父亲连续实现两桩心愿,回家时步履轻快,哼起了刘海砍樵。

 

  我在想,父亲的这个恩人,在心头藏了这么久没讲,或许是砌屋这个心愿达成后,才有这个心思还愿吧。

 

  三

 

  父亲的另一桩心愿,实在是让我惊讶不已,又欣喜不已。

 

  对门颜家那个老人走了。大家议论,累死累活一辈子,新屋砌成了都没住,没享到半点福,实在是划不来!

 

  父亲呷完豆腐(老家喊丧宴叫呷豆腐)回来跟母亲讲,我可不能这么傻,我要出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亲一向省钱如命,天天青菜豆腐,有病痛只知道吃去痛片,感冒药一次只买两颗,连手机的来电显示都要取消,这次竟然主动提出要出去旅游,我当然全力满足!

 

  说走就走,不给父母亲反悔的机会。大年初五,去了韶山。雨中游了半天,看了故居,瞻仰了铜像,看了滴水洞,父亲相当满意,镜头前呵呵笑个不停。回到村里,他享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

 

  若不是趁热打铁,父亲的心愿恐怕又要推到猴年马月。

 

  天雨路滑,我试图去搀他,父亲开始抗拒,后来慢慢接受。再后来,我跟父亲十指相扣,父亲跟儿子大手拉小手,这是祖孙三代的亲密时刻。看到父亲越来越多的白发,日渐佝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还没做好准备,父亲就老了。

 

  旅游回来,母亲说,花了这么多钱,划不来啊。母亲又说,满足你父亲的心愿,也要得。你看,砌屋,你父亲是第一大功臣;救你,你父亲呷了好大的亏。

 

  母亲继续说,你父亲从来不戒烟,为了割肾救你,主动戒烟一个月。从不见你父亲哭过,但你爸爸手术后麻药醒了后,疼得哭得像个小孩。

 

  父亲皱眉,示意别再说。

 

  我下意识摸了摸髂窝里的肾,那是父亲身上割下来的。那时候父亲的心愿,就是让我活下去。这也是父亲代价最大的一桩心愿。父亲为我,为这个家庭,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实现父亲的点点心愿,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与价值。让父亲觉得这辈子划得来,只要父亲开口,我定全力以赴。

 

  我问,韶山玩得开心不?父亲说,开心。还想去哪看看?父亲说,去北京,看天安门去。

 

  我握紧父亲的手说:好的,下一站,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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