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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水井湾预言

来源:王爱   时间 : 2018-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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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雨从黎明开始降落。舅婆独自住在山脚下的小木屋里,早已过了可以死去的年龄,却依然活着度过了水井湾的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我们不得不对她产生疑惑,也许舅婆是个不存在的人。她假装自己还活着,我们假装看得见她。

 

  舅婆会在雨停时出门。远山清越,溪水浑浊。此时的村寨,暑热从地上一层层铺开,一层层卷起褪尽。舅婆垂头敛眉,十分谨慎,鞋袜带起一点泥土,穿过消散的炊烟,随着夜色滑入某一个邀约的家庭。月气蒸腾,夏季晚上的虫声点亮了整个星空。深夜里,舅婆的头发被月色煮成一蓬枯草。盘起来的黑丝帕层叠高耸,她的脸露出一小部分。眼睛藏在阴影中,万事万物都无法窥见其神色。宽薄的袖子里,嶙峋的双手朝外凸起,骨节瘦长,几乎无肉,白得让人吃惊。如果山风不慎拨开了她脸上的阴云,就会发现她有一张愁容,还有一双枯眉。每次叹气时,皱纹成倍增加。为了替人们擦拭生命中的晦气,这张脸紧缩成一团,变成了一块抹布,上面浸满斑点。

 

  二

 

  老屋的废墟前,人事荒芜,野草疯长。我躺在黄昏中,乌鸦的叫声飘落如片片枯叶,像小小的预言,覆盖了我。无数野蔷薇铺张躯体,将腰肢搭在路中央。它们沿路延伸到尽头后,风一吹,便拂开绿掌哗然大笑。蚂蚁排成长队,从浓荫下涉险穿过。一棵巨大的紫薇停在不远处,六月的一场大火灼伤了它的皮肤。黎明时,一场暴雨不期而至,新鲜的尘埃没有堆积起来,潮湿的土地就轰然坍塌。紫薇庞大粗壮的根系裸露于空气中,干枯的枝丫显得十分笨拙。猝不及防,它摔下了高坎。

 

  “蚊子在啃鸭子。”一个孩子大声求救。鸭子褪得精光,人们为了某场盛宴,将它从水田里唤回,用一根金色的稻草套住它的脖子。井水冰凉,像锋利的刀,剖开了它的躯体。空气中,干净利落的线条闪过,掏出的内脏填进了后山幽深的苕洞。时光漫长,污秽在泥土中腐烂发酵,黑暗中散发出的气味肮脏而又甜蜜,鼓动集结一些卑微的生灵前来蚕食啃噬。鸭子肉身明亮,吊挂在高高的屋檐下沥水。它双翅敞开,努力勾描出一个飞翔的动作。孩子蹲在门槛边,无计可施。整个下午,她守着这只不再扑腾的鸭子,忧愁、悲伤。她怜惜它没有漂亮的外衣抵挡目光;怜惜它伸长了脖颈,却无法喊叫。那头蚊子飞过来,仪式般绕过三圈,落在鸭子光溜溜的脊背上再没挪动身子。细微的哀叹声长久驻留,蚊子被腥味粘住了。

 

  玫瑰花的刺绊倒了我。我支起手臂,草丛里传来奇怪的声响。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扩散弥漫、缓缓靠近。沉重的呼吸,混沌的光影,隐晦不明的气息,侵袭心头的阴霾。也许这就是厄运,我无从抗拒。万物生长的六月,有生命在燃放,有生命在凋零。

 

  尽管山林充满魅惑,水井湾人也会倍加小心。每个人都知道,天亮时出门,黑暗降临之际回家。那个不存在的人,一定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像睡了一觉,从梦里醒过来。她坐在苔藓上,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对眼前的这片天色既不吃惊也不惧怕。她从野蔷薇下路过,身形飘忽。仿佛不是靠力气,而是靠灵魂行走。荒野将她的影子拉长、揉扁,驱使她在山路上不停移动。阴影笼罩过来,遮住了我的眼睑。我站在废墟前,望着水井湾,惊觉这个寨子已被神灵占据。我看着舅婆渐渐变小,最后没入整个山林。无数次我都认为,她被那些从不说话的妖怪吞吃了。山风飒飒吹来,天黑后,升起一只庞大的月亮,这让整个水井湾都备感孤独。光线明暗恍惚,一些草木摇摆几下,地上就多了许多凌乱的影子。像不知名的鬼魂,只肯夜间现身。冷清的山林变得热闹,无数喧嚣聚集而来。夜风一吹,我身上的骨头轻了很多,有些东西正在挣脱肉体,趁呼吸的瞬间纷纷逃离。

 

  我躺在橙树下,听到乌鸦的叫声,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神的故乡乌鸦河,乌鸦们有着雪花一样的羽毛,悠扬动听的嗓音。它们是先知,叫声一出口便是神谕。乌鸦们终其一生无忧无虑,可神灵的孩子,注定无法被驯养。安逸并不能让它们忘记使者的身份,只要命运出现第一丝裂缝,桀骜勇敢的乌鸦就纷纷逃离。在人世间,先知们第一次预言生命的短长时,羽毛就变得如夜空一样漆黑,喉腔里再也吐不出清晰明丽的词句来。这是神带来的惩罚,是泄露天机的代价。

 

  当我想起这个传说时,某种草叶发出香味当武器,那些雪白而致命的诱惑使我陷入眩晕。雨停的黄昏,我像那株紫薇,从高坎上坍塌下来。妈妈飞扑过来,她在很远的地方就朝我张开双手,她迫不及待想拥抱我。妈妈并未亲眼目睹,她坐在堂屋里纳鞋子。天气沉暗,她昏昏欲睡。一声巨大的砸地声惊扰了她。妈妈的指尖冒出一颗血珠,她扔下针线,朝我飞扑过来。她恨不得从遥远的地方就开始拥抱我。她像一只母鸡。

 

  一头老鹰被饥饿激怒,从高空俯冲直下,一次次扑向猎物。母鸡叫声尖利,它须发毕张,双翅陡然膨大,将两个孩子纳入腋下。然而无济于事,老鹰势在必得。母鸡不停搏斗,它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抵挡什么。头顶的乌云已将它全部笼罩。母鸡回头求助,看向水井湾人。水井湾人从屋子里蜂拥而出,挤满每个角落,对着天空击掌、吐唾沫、漫不经心地咒骂。“哇吼——哇吼哇吼”,伸长脖子高唱,像一曲古老的歌谣,懒洋洋地驱赶着入侵者。老鹰咄咄紧逼,不断伸出尖喙和利爪。但总会有像妈妈那样英勇的母亲,拿着长帚奔上前去。老鹰掉落的羽毛在浓稠的空气中盘旋飞舞,它不得不狼狈退走。

 

  有什么藏在暗处,反复惊扰我。恐惧攫住我的神经,我紧紧捉紧妈妈的手。我是那个孩子又不是那个孩子。命中注定的厄运,让我对生活感到厌倦,总是坐在草径上哭泣。我哭得脸颊发亮,像汁水撑破皮的果实。我抬起双臂揩拭泪水,悲伤擦伤我的手背。我没法停止哭泣,妈妈俯身抱住我。我记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总混淆两者的界限。我全身都疼,我骨头碎裂,我的心脏开出花瓣。我的头嗡嗡作响,像一万头蚊子在啃噬我。

 

  三

 

  天色灰暗,雨从黎明下到黄昏。舅婆的两条膝盖一定钻进了虫子,骨头缝里痒得难受。温热的风缚住她的身子,一大串咒语如鲜血,堵塞舅婆的胸腔,她不得不把它们喷涌出来。她从苔藓上醒过来,看了看天,神色凝重,用木拐戳破隐蔽在地底下的王宫。一团墨色受到惊吓后四散逃命,化成一大滩移动的污迹。我看见那队蚂蚁没有顺利穿越野蔷薇,那是一片禁忌之地。回家之梦阻断后,好几只蚂蚁慌不择路,爬上舅婆的裤脚。舅婆浑然不觉,她看着我,长叹一口气。踩着那一大片移动的黑点,慢慢走远了。

 

  我们喜欢打扫山脚下通往水井湾的小路。哪怕才暮春,它也总是飘满落叶。我们希望野蔷薇密密盖住路径,希望这条小路没有通向任何来处,也不会通向任何去处。我们拿着爸爸扎好的扫帚,一遍遍清理路面,有时候也顺其自然,任落叶像乌鸦的预言覆盖住它。但我们走在上面,无法像舅婆踩在蚂蚁上那样视而不见。落叶干枯后发出的破碎声会灼痛我们的脚趾。路面干净了,也许舅婆就不会来了。每个人都曾这般幻想过,光滑的路面多半会让舅婆产生警觉,会让她有所顾忌。我们希望她在这条路的那头踌躇不前,永远不会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来。

 

  在我们眼里,舅婆是身披黑袍的老鸦,口里衔着可怕的预言,她所到之处,人群散尽。她通鬼神,能预言出命运枝节中那变异膨大的一部分。能途经虚幻,到达最真实的岔口,那便是人的厄运。她只能看清它,却无法剔除它清扫它。这让她行走世间近百年,却很少找到一路同程的人。舅婆是一道虚幻的影子,命运瞬间的恍惚使她误入神位。我们都认为,土地公公小庙里的神龛前,那张空置牌位迟早属于她。但活着的人,没有谁愿意把命运交给虚拟的神。因为害怕沾染上不祥的阴云,总躲着舅婆。只有灾难降落头顶时,才会来找舅婆,恳求她关闭那扇看不见的门,将不幸阻隔在外。

 

  我知道,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这样一个厄运预言家,每个村庄都有舅婆这样接通神域的人。我第一次见到舅婆是在别人家里。堂兄是个早产儿,自小体弱多病。从我有记忆起,福伯家的这根独苗就往返于家跟医院之间,吃药打针司空见惯。有人建议去请舅婆,给堂兄好好看看,他定是被厄运缠住了。反正大家这么认为,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由神来解决。福伯对此嗤之以鼻,但伯娘天天哭闹抱怨。他家里最终请来了舅婆。法事在晚上进行,不许旁人观看,尤其是小孩子。舅婆黄昏时来临,跟后来我无数次见过的一样。商议片刻后,他们进了堂兄的房间。这种事情,一般人家很避讳,不喜欢有人知道。大人们识趣,会自动躲起来,装作不知。只有小孩好奇心旺盛,扎堆过来,期望能从紧闭的房门前窥破神的秘密。我当然什么也没看见,公鸡叫声凄厉,伴随翅膀拍打声,持续一阵归于沉寂。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舅婆才打开门。里面烟雾缭绕,有浓郁的仙气。床前地板上留下一大撮尚未熄灭的灰烬,门柱的缝隙里插着三炷香,还在徐徐燃烧。我看着堂兄哈哈大笑,他的脑门上有三道鸡血印子,上面还粘着一根鸡毛。我追着堂兄问,舅婆是不是凡人?堂兄说,那个过程他始终迷糊,恍若做梦。好像身体在这里,魂魄却去了远方。舅婆念念有词,拿着脖颈淌血的公鸡快速走动。公鸡血撒向四个角落,堂兄听不清楚舅婆在说什么。那是一种古老的咒语,那是跟神沟通的桥梁。

 

  四

 

  异乡人有一张面黄肌瘦的脸,还有深陷的眼窝、颤抖的双手,站立不稳的膝盖和疲惫的躯体。他在夜晚出入别人的寨子,在白天则出入别人的梦境。他站在养满鳝鱼和泥鳅的水田里,穿着褴褛的衣裳。脸色苍白,嘴唇乌青,薄薄的身子不住摇晃。夜色那么深,我就是能看见他。他在每一个深夜里潜进水井湾,他偷鸡偷鸭,偷走人们挂在梁上舍不得吃的腊肉。他还偷走水井湾人的美梦,使他们总是活在恐惧之中。他爬进牛栏里,试图牵走那头不停反刍的黄牛。为安抚黄牛,他一路哼着歌谣。旋律里泛出微微苦味,他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黄牛浑浑噩噩,跟他走到橙树下,终于发现这是要远离水井湾的路口。它用犄角顶住橙树,身子拼命往后吊着,就是不肯前移一步。异乡人的谎言被戳穿,手臂被野蔷薇刺伤,歌谣唱不下去了。异乡人恼羞成怒,他狠狠用力,缰绳无声而剧烈地晃动起来。薄脆的牛鼻子泛出红光,渗出丝丝血迹。黄牛痛得眼泪汪汪,可它宁愿鼻子扯破,也还是不肯上前一步。他们在黑暗中互不屈服,默默对峙。终于,这暗涌的气流惊动了狗。有人大喊“抓强盗啦”。声音尖利亢奋,打破了整个寨子的梦境。水井湾人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异乡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绳索,他朝山上跑去,却发现路早已被荒草堵塞。震天的声音逼近异乡人,封死他出逃的每个方向。落叶被踩碎,水井湾人暴跳如雷,红红的火把映照下,是他们青筋突起的脸。

 

  这么多年来,异乡人频频潜入村寨。勤劳善良的人每月都要丢失财物,这让他们气得眼睛发红、手指痉挛。人人发誓要亲手捉住这个不劳而获的盗贼,还要把他活活揍死。如今,异乡人四面楚歌,成为檐上的鸭子。水井湾人因兴奋而失去理智。他们使出比驱赶老鹰多十倍的力气,喊着“抓强盗啦、抓强盗啦”,潮水般向异乡人覆盖过去。异乡人走投无路,那一刻,他茫然无措,并不知道该逃向何处。他跳进填满动物粪便的水田,水井湾人也毫不犹豫跳进水田。异乡人没走多远,鳝鱼和泥鳅就倾巢出动、蜂拥而来,他被至少三个人摁住了。岸边马上递过来一根粗大的绳索,异乡人泥水滚滚,双手被反剪在后,让人押解上岸。为了出一口恶气,大家心照不宣,在把他交给天老爷之前,下决心要好好揍他一顿。

 

  五

 

  乌鸦啼叫声起,一枚关于我的预言紧随而来,它降临到我头上的那天,舅婆的双脚正行走在干净的小路上。比起大人来,我既不讨厌舅婆,也不畏惧她的预言。“不要去开花的地方。”舅婆对我说。我跑回家去,将舅婆的警示如实带给妈妈。一个久经困境的人,会练就一种非凡的本领,那就是对厄运高度敏感。生活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妈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像惊弓之鸟。这句话让妈妈很不开心,她唉声叹气,既害怕又期待,一会儿懊恼那条小路扫得还不够干净,一会儿又恨不得任落叶铺满小路。妈妈也明白,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我们怎么做,也没办法阻止神的走动。她没心思出门干活,就在家里做女红。妈妈要求我待在她的眼皮底下,不能离开。一切照常,我在吊脚楼下捉迷藏。妈妈凝神倾听周围的动静,纳完了一双鞋子。雨停在黄昏,妈妈终于松弛了紧绷的神经,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屋后出现动静,有人尖叫,有人大哭。我为了不让别人找到,躲在那丛最茂盛的蔷薇里面。那个地方堆积着很多粗壮的木头。边上是一道高坎。我惊动木头,抱着它们一起滚了下去。摔在地上时,我陷入昏迷,身上到处都有木头砸出的伤痕。

 

  “蚊子在啃鸭子”。我不停唠叨,向经过小路的人反复诉说。坪院里堆满枞树,它们在山里老去,被人拖下山锯成段,新鲜的粉末随风飘散,扬起一阵阵春天的味道。楠竹骨节鲜明,一棵挨一棵立在边上。爸爸将它们的枝桠剔除下来扎扫帚,用来打扫落叶。地笋密密麻麻涌出,破土疯长,悍然不惧这种肢解的命运。我们从山里挖来大丛大丛兰草,没有花盆栽种,就又将它们丢弃在地。兰草的根湿漉漉白胖胖,在地表上捱过一天又一天。我找来锄头,在橙树下挖土。当我掩埋兰草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在掩埋那只鸭子。温柔地,亲切地,替它盖上泥土。我还在这块土地上种了一株虎耳草,它肥厚椭圆的叶片像极了迷人的酒窝,酒窝旁的两根胡须使我喉咙发痒,惹得我一阵阵大笑。浓荫下,我刨了一个深坑,折断了几条蚯蚓。蚯蚓们挣扎、蠕动,身躯断成几截。我并不在意,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能恢复健康,断躯上会长出新的生命。我爬进鸡舍鸭栏,捂着口鼻掏出很多鸡屎鸭粪,将它们填进深坑里,盖上厚厚的土。我决定沤肥,为那几棵有无数苞蕾却开不出花来的玫瑰。我伸手捏死几条绿叶上的大青虫,它们用玫瑰刺绊倒了我。我不敢惊动鸽子。它们从这头飞到那头,尽管路程短暂,仍然乐此不疲。它们叫声苍老,喜欢站在屋顶上,神态十分安详。它们的羽毛飘落尘世犹如大雪铺地,却不惧秃顶,总有新生的毛发源源不断地长出。鸽子下青色的屎,在笼子下结成一副铠甲。我不想招惹它们,只想清理粪便,再顺着垂丝海棠长长的臂膀扔进前面的水田里。鳝鱼在田壁上执着钻孔,屁股悬空。泥鳅已长得很肥胖,一场饕餮盛宴嘲笑着那只被金色稻草锁住喉颈的鸭子。可人们并不满足。粪便从高空扔下,溅起绿颜色的漩涡。水中居民提心吊胆,它们知道,喂养仅仅是命运的开端。

 

  白天是一座巨大的时间迷宫。我总在某些时候,混淆现实与梦境。我跌下来那天,觉得异常疲乏。我在白天沉沉睡去,并难以醒来。我在梦中做梦,我滑入梦的深处,我梦见神的故乡乌鸦河。

 

  乌鸦的叫声像迷雾,整个梦境被笼罩,我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做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有时候,我手握斧柄,在悬崖上,砍一棵横着生长的大树。利斧劈在树干上,薄刃却难以吃进皮肉里。雪亮的光芒闪过,火花四溅,树干上只留下几道白印。金石声传来,震得我心口发疼,手臂酸麻。一只蚂蚁趔趄了下,它被风刮伤,瘸了一条腿。蚂蚁细长的腰身装上了一颗大脑袋,饱满、滚圆,像黑色棉球。两根触须忍着痛,四处探路。它嗅到潜藏的危险。我又抡圆胳膊。蚂蚁跌落下来,粘在斧口上。我亲眼看见风声削掉它的半条腿。风声也斩断了树干。我茫然四顾,周围一片虚空,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雾气在天地间游走,柔滑、湿润,发出嘶嘶响动,像蛇在吐信子。我偶尔会清醒下,对自己悬置半空迷惑不解。当脚下现出一大块平整的土地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将整棵树掀了下去。一群野外郊游的孩子突然出现。他们像一片突然长出来的草,也像低头咀嚼的温顺羊群。树干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倒在地上,吐出大朵大朵的鲜血。那一刻,我肝胆俱碎,心脏遭受重击。我成了凶手,成了杀人犯。我像那株饱受厄运摧残的紫薇,从高坎上坍塌下去。

 

  白天现实而残酷,夜晚虚幻而美好。水井湾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彻夜不睡。夜色下,我曾看见一个把月亮当雪糕吃的兔子。它贪婪而不知餍足,每走一步,滚圆的肚皮都会顶着地。它坐在草径上,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直到天亮,肚子干瘪后才能轻松离开。我还看见一头孱弱的犀牛怪,它总是揉着一双猩红的眼睛,为常年独居深山而羞愧哭泣。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影子。它在橙树下来回奔走,显得十分着急。尽管它想寸步不移跟在异乡人后面,可还是在疲惫中沉沉睡去。等它醒来时,主人就不见了。月光那么好,异乡人却非要从月光下逃匿。

 

  六

 

  雨停在黄昏,我躺在橙树下,听到乌鸦的叫声。我变成一堆骸骨,散落一地。我妈将我收集起来,装进怀里。她想搂着我朝医院飞奔,但是她趔趄了一下,像那只被风刮断腿的蚂蚁。

 

  黄牛的泪光像启蒙之音,映照整个天地。我在半夜里发疯,敲开一家家紧闭的门,叫醒一个个沉睡的人。我的喊叫声滚过寨子的每一寸土地,水井湾人的梦境被打断。他们纷纷惊醒,朝我走拢来,就像包围那个被疲倦袭击的异乡人,不给我留一点出逃的缝隙。他们看到空荡荡的牛栏,还听到老牛委屈的呜咽声。他们把怒火转向异乡人。黄牛重回家园,异乡人却无处可逃。他在月光下整晚奔跑,被水井湾人追得喘不过气来。异乡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在梦境中,他只想寻回妻子,回到故乡,却阴差阳错想拥有水井湾的一头耕牛。许多年前,异乡人还有故乡。他跟妻子走亲戚,夜间奔赴小路返家,被林中匪人所劫。异乡人坠落山崖,妻子不知所终。异乡人失去爱情,回不去故乡,成为漂泊的浪子。贫穷使他心生歹念,他从此坠入深渊,一生躲避太阳和光明,最终变成了水井湾的鬼魂。

 

  蚊子被腥味粘住了,它一动不动,贴在异乡人溅满泥水的脸上。我不是告密者,只是我不该藏在蔷薇里,不该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我的眼睛不该在深夜里看得那么远。假如我没有发现那头蚊子就好了,假如我没有听见乌鸦的叫声就好了。我站在那儿,无法动弹。我的眼睑被什么盖住了,发不出声来。舅婆的皱纹里沾满尘埃,她隐在人群中,带有草叶香气的双手苍老而阔大,几乎捂住我的口鼻。我听见绳索勒进皮肉的声音——吱呀吱呀。一种让人痛苦的声音。他们将异乡人死死捆住,四肢缚紧,扔在地上,像处置待宰的猪羊。水井湾人围住异乡人,吐口水、咒骂,狠狠踢打。每个人都有怒火要发泄,根本停不下。让我想起那头遭受围攻和驱赶的老鹰。

 

  异乡人在地上翻滚,但无济于事。他没有白色的羽毛,无法轻盈飞翔。他的衣服沾满泥水,只剩下一副沉重的肉身。他一夜胆战心惊,偷窥踩点,然后被人追赶逃命。一群人把他围起来,轮流揍他。脚踢不动了,接着用拳头。异乡人不再喊叫不再哀求,最后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异乡人并不是硬气的好汉,只是他太累了,累得顾不上即将面临的生死问题,他只想马上睡一觉。异乡人耷拉着眼皮,酣眠声轰然传来。他惫懒延宕的姿态充满蔑视和挑衅,比偷盗本身更激怒那些抓捕他的人。但是大家都累了,口水也吐干了,揍他也失去兴趣。只是谁也不愿就此罢休,回家之前还将他牢牢绑在一根柱子上。异乡人在明亮的日光下继续接受惩罚,承受高温的炙烤。他嘴唇干枯,脸上黑气笼罩。黄昏时,来了一头蚊子。它嗡嗡叫着,围绕这个异乡人打转。它先是停留在他的头发上,那个干枯犹如一把稻草的头发,吸足了泥水,泥水里又渗出汗珠,一直朝下滴落。他的衣服更是脏乱不堪。他实在太狼狈了,让一头蚊子踌躇起来,感觉无从下口。

 

  “蚊子在啃鸭子。”我大声哭泣。转过身来,只有舅婆还在那里。“你不该躲起来,你也不该看得那么远,你会伤害你自己”。一枚小小的预言就此降临在我头上,这是我跟舅婆之间隐秘的联系。所有做坏事的人都会得到警告。我受到了警告,异乡人受到了警告,水井湾人也一定受到了警告。世间万物都是舅婆眼中的幻象,但她并非为我而来。当她从异乡人身上预知了一场确切的死亡之后,整个水井湾都被阴影笼罩。

 

  异乡人在那天消失不见了,没有谁知道他的踪迹,也无人追问。守住秘密才能获得安宁,水井湾人在这件事上闭口不语、讳莫如深。死亡有余温,它长久侵袭我。我被鬼神攫住躯体,我昏睡,我分不清现实的界限。我把白天当夜晚,夜晚当白天。梦境里,我置身在一大片水田里,四周空茫寂然。我拼命挽着裤腿,走得满头大汗,脚脖子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我越是急切害怕就越是拔不出来。在这片阒然无声的天地之下,我大声喊叫,但更多时候,我无法出声。我丢失了魂魄,我总是看见那头蚊子。它是厄运,我分不清它在啃鸭子还是在啃异乡人。我看见那几只蚂蚁,它们一次次沿着舅婆的裤脚朝上爬,爬向我。这次灾难一定跟我的梦境有关,我不是悬崖上砍树的人,我是山下突然出现的小孩。一根粗壮的木头从山上滚落,我口吐鲜血。乌鸦在耳边啼叫,我看见一头蚊子在啃自己。

 

  黑夜来临,我被恐惧占领。即使闭着双眼,面前仍然有光影闪动,我看到那个身处绝境的异乡人,我失去方向的同类。他没有影子,也没有魂魄。当他离开乌鸦河,就再也回不去神的故乡。在他一生中,他赤足散发,不停奔跑,一直向着某个有阴影的方向遁匿。遥远漫长的旅途中,总会遭遇疲倦的突然袭击,令他跌足倒在异乡,声音嘶哑却无力呼救。

 

  七

 

  那个雨停的黄昏,舅婆终于踩着铺满落叶的小路,在夜色中走进我的家门。她的皱纹里沾满尘埃。“妹妹只是吓着了。”舅婆看了下父亲,拒绝一切安排。爸爸尴尬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物。公鸡万万料不到自己还能逃脱性命,它靠在爸爸的膝盖前,尾巴急速抖动,愣怔很久才慢慢走开。没有祭品,没有香纸,没有符水,也没有免逃厄运的咒语和长生的秘术。我年轻的父母手足无措,讪讪地站在那里。

 

  那一刻,我恍然惊觉,异乡人走了。他是我自己,也是那些迷失故乡的灵魂。当我们被神安抚,黑暗中悄悄成长时,就懂得了一头蚊子啃咬的痛苦和羞辱。吐露秘密被看成一种禁忌,我不能开口询问异乡人的下落。我长成一个心怀慈悲的女孩,脸上挤满青春的雀斑。我躺在橙树下,躺在大地中央,犹如躺在波浪壮阔的海上。船在轻轻晃动,我闭上眼睛,天空留下的阴影那么浓烈,它一层层覆盖着我。我陷入黑暗之中,我心存幻想。命运是这艘船,它该纹丝不动,让我获得安宁。我与一切生灵相忘于人世,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停留,我们也会在永恒的故乡见面。我不知道谁在那儿,我也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感觉太阳缓缓下坠,并不断升起。一切都沉寂下去,一切又明亮起来。这睡梦中的美妙时光,一个随时醒来的人才会体验得更好。

 

  这么多年过去,水井湾人早已忘记给人做法的舅婆。假如有一天,她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突然从木屋里走出来,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但是我知道,舅婆偶尔会来人间走一趟。她在雨停的黄昏,收集阴影下的余温,藏在黑袍里带回家,独自捂热那些暗夜中冰冷僵硬、迷失了故乡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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