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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斩鸡

来源:李西闽   时间 : 2018-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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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锅是什么东西?岩锅不是什么器物,也不是一种锅,而是我爷爷的诨名。他的真实名字叫李增材。爷爷中等身材,长着一个奇怪而大的脑袋,前额暴突,后脑勺也很突出,侧面看他的头,就像是倒扣着的一口锅,无论从正面还是后面看,他的前额和后脑勺都像突出的岩石——他的诨名是不是因此而来,我没有考证过。我想,见过爷爷的人,都会记住他奇怪的大头,而忽略他的身体。

 

  爷爷的身体在他年轻时被过分挥霍了,当我懂事时看到他时,他已经是秋天里的枯枝败叶。我想象不出他年轻时的强壮,尽管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粗暴和狂野,但是,河田镇的人不会再惧怕他了,他完全散失了攻击能力。我奶奶王太阳对爷爷讨厌到了骨子里,不仅仅是爷爷那比屎还臭动辄发火的脾气,重要的是,爷爷败家。一直以来,都是奶奶当家,她希望爷爷能够给家里带来收入,岂料爷爷非但没有交给奶奶钱财,还赔本。我们家人多,奶奶操持一大家人着实不易,她对爷爷是恨铁不成钢。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在镇街上的豆腐店里做豆腐。他的豆腐店开始属于公私合营的性质,每个月要给集体交上一笔钱。可是,每月给集体交完钱,他自己就所剩无几了,原因是,他根本就不会经营,而且镇上的人会坑他。爷爷独自一人住在豆腐店里。他什么时候和我奶奶分床而睡,我不太清楚,反正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没有同过床。爷爷和奶奶早就没有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欲望,他们在这方面,都没有绯闻。我妈妈经常说,爷爷是狗,奶奶是猫,他们一辈子都不和,可是一辈子都在一口锅里吃饭。爷爷和奶奶年轻时,都有一把气力,他们一起翻山越岭,去帮盐商挑盐。那是苦活。盐商从潮汕走水路,沿着韩江溯江而上,进入福建境内的汀江,到达汀州的码头,从码头上卸下盐包,盐商就雇人将盐挑到江西或邻县去卖。

 

  爷爷给我讲过他和奶奶一起去当苦力,挑盐的事情。他说从汀州的码头挑盐到宁化县,要走两百多里地的山路。挑担的苦,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十多个人,每人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盐巴,走上几里路就要放下盐担歇脚,挑夫里面,就我奶奶一个女人。歇脚的时候,她就将竹筒里的水给爷爷喝,如果竹筒里没有水了,她就要去找水,爷爷和那些挑夫们就坐在那里说话。那些挑夫都十分佩服我奶奶,说我爷爷不如我奶奶有力气。爷爷的脾气不好,听了他们的话,就暴跳如雷,不承认自己不如我奶奶,还骂他们。挑夫们习惯了爷爷的臭脾气,嘻嘻哈哈地笑,不再搭理他。奶奶灌好山泉水回来,见爷爷还在生气,也不晓得他生什么气,就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迟早会被自己气死。”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爷爷比奶奶小,他想和奶奶发火,又怕别人再笑话他,只好忍耐,只是在和奶奶单独相处的时候,朝奶奶吼叫,让她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他不是,让他没有脸面。奶奶冷笑着说:“你看你那样子,还有什么脸面,你真还不如我这个妇人家,心胸狭窄得容不下一根针,男人的应该是肚子里能撑船。”听了她的话,爷爷无语。爷爷对我说,从汀州码头挑盐到宁化县,要走上四五天,草鞋要磨破三双,还没有走到一半路,脚底就磨出了水泡,晚上休息时,他和奶奶相互将脚底的水泡挑破。走完所有的道路,脚底都在流血,左右两边的肩膀也被扁担磨烂了,血和汗混杂在一起,粘在衣服上。

 

  爷爷说他真的无法忍受挑盐的苦,要不是奶奶赶着他,他早就不干了。他学做豆腐,也是为了摆脱挑盐的苦。年轻时做豆腐,奶奶配合着他,他也不会那么辛苦,也有些钱赚,奶奶负责卖豆腐,豆腐和钱都不会被别人偷偷拿走。后来,成立合作社以后,公私合营了,事情就起了变化,爷爷辛辛苦苦做豆腐,总是分不到什么钱,有时候还折本。这让奶奶经常气得半死,骂爷爷是猪脑子。爷爷也气不过,就和奶奶吵口,吵得很凶。吵得再凶,爷爷也不敢对奶奶动手,别看他吵口时凶相毕露,要动起手来,还真不一定是奶奶的对手。

 

  爷爷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做豆腐,做完豆腐,天已经大亮了。做豆腐辛苦,白天里,爷爷就特别嗜睡,有些人看他在豆腐摊前歪在椅子上打呼噜,嘴角还流着口水,就把豆腐偷偷拿走,根本就不给钱,就算有人发现,事后告诉爷爷,爷爷去找拿走豆腐的人,他们也不会承认。爷爷气得发抖,破口大骂,却无济于事,还给镇上的人平添了笑料。

 

  更有甚者,就是爷爷醒着,他们也会坑爷爷。有个叫狗牯的无赖,经常跑到豆腐店里,对爷爷说:“岩锅,不好了,你儿子七水被牛角顶了,肚子破了,肠子都流了一地。”爷爷大惊失色,慌乱地交代狗牯给他看店,自己匆忙而去。爷爷找到田野里劳动的叔叔,发现他安然无恙,才知道上当,等他跑回豆腐店里,狗牯早跑了,他装卖豆腐钱的小竹箩里的钱少了许多,那是被狗牯拿走了。一次,两次,三次……爷爷从不吸取教训,总是上当受骗。还有一些人,平常和爷爷称兄道弟,关键时候也坑爷爷,他们来买豆腐,装模作样说没有带钱,就赊账,见爷爷不记账,他们就不会还钱了,因为爷爷永远记不清谁赊了账。在他那些狐朋狗友的眼里,爷爷就是个天大的糊涂蛋。

 

  这些坑害过爷爷的人,还经常会凑在一起,特别不要脸地嘲笑爷爷,有时被我奶奶听到,奶奶气得半死。很早之前,奶奶就要爷爷把豆腐店关了,爷爷就是不同意,爷爷和奶奶吵个死去活来,奶奶无奈,也就随他去了。其实,尽管爷爷的豆腐店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福利,对他自己而言,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爷爷做豆腐的手艺是全镇最好的,镇上的人都喜欢吃他做的豆腐,也有不少有良心的人,从来不会坑害爷爷,还真诚地夸赞他,这让他内心有无比的满足。

 

  爷爷疼爱我,只要我到豆腐店里,他总是会买糖给我吃,抱着我不放。我小时候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孩子,却可以接受爷爷的邋遢。爷爷在豆腐店里的卧房很小,狗窝一般,充满了浓郁的怪味,那怪味夹杂着烟草和汗臭。如果在别的地方,我闻到这种怪味,我会捏住鼻子跑掉,可在爷爷这里,我接受了这种怪味。家里除了我和弟弟,其他人都起早贪黑地下田劳作,赚工分换口粮,因为爷爷的豆腐店是靠不住的。爷爷的衣物隔几天我妈才拿回家洗一次。从我五岁开始到我上学,我基本上和爷爷在一起,有时懒得回家,就会和爷爷一起睡。自从我和爷爷在一起,豆腐店有了起色,因为我会帮爷爷看店了。那些坑惯了爷爷的人心里十分不爽,在背后骂我是一条看店狗。因此,爷爷很开心,偶尔会给我开点小灶,弄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也就是炒个鸡蛋什么的,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困难时期,我渴望能够吃上一回肉。豆腐店小本生意,爷爷也不可能给我吃大鱼大肉。终于有一天,生产队死了头耕牛,爷爷硬着头皮买了一块牛腩,说要炖给我吃。爷爷买回牛腩已经入夜了,那时我们已经吃过了晚饭。爷爷生了炉子,把牛腩放在锅里炖。爷爷满面笑容地告诉我,炖上几个钟头,就可以吃了。我和爷爷就坐在炉子前,等待。等待的过程中,爷爷给我讲故事,我却无心听他讲,边闻着锅里散发出来的肉香,边吞咽着口水,爷爷的喉结也不停滑动,他也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因为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我撑不住就睡着了。爷爷把我抱到了床上,他自己守着炉子。我在睡梦中闻到了一股焦糊味,醒了过来,我看爷爷在炉子边靠着墙睡得死猪一般,那锅牛腩已经烧成了焦炭。我叫醒了爷爷,爷爷看着那锅焦炭,叫苦连天。那焦炭是不能吃了,爷爷看着眼泪汪汪的我,说:“阿闽,等下次宰牛,我一定让你好好吃回牛肉,我买最好的牛肉,就不要炖这么久了。”爷爷让我重新入睡。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吞咽着口水。爷爷也上床了,我也觉得他在吞咽口水,他心里和我一样懊恼,好好一锅牛腩,怎么就烧成焦炭了。过了好大一会,爷爷以为我睡了,悄悄地起床,拿起烧焦的牛腩,吃将起来。我听着他咀嚼的声音,心里十分难过,他还舍不得扔掉那些烧焦的牛腩。

 

  我再也没有吃上爷爷炖的牛肉。过了不久,爷爷双腿瘫痪了,豆腐店也关门了,爷爷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我们家的家境也每况愈下,不要说吃牛肉了,连豆腐也没得吃了。在那困苦的日子里,最难熬的是爷爷。因为不能走路,大人们都要劳作,没有人伺候他,他简直是生不如死。他经常想到屋外去看看,却无能为力,有时一直爬到家门口,大口地在阳光下喘气。有时一泡屎屙在裤裆里,自己没有办法换裤子,难受半天,时间长了,他的裆部都烂掉了。这不算什么,我叔叔还经常咒骂他,希望他早死。奶奶也无奈,她在爷爷瘫痪后,对他好了许多,但是不能因为爷爷,放弃生产队的劳动,否则就没有饭吃。只有我在放学后,回家伺候爷爷。我不会嫌弃爷爷,我给爷爷换衣服,擦身体。

 

  爷爷瘫痪后,豆腐店没有了,店面还给了人家,他也就搬回老屋里住了。我们家房间少,叔叔结婚后,更不够住了,根本就没有爷爷的房间。奶奶想了个办法,在横屋的一个供我们家使用的小厅里,用竹席隔开了一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间,让瘫痪的爷爷有了个容身之处。为了更好地照顾爷爷,父亲让我和爷爷一起住。爷爷的脾气更坏了,碰到什么事情,都大喊大叫,可是,无论他如何大喊大叫,都没有人理会他。只要他发脾气,比如因为一点小事情咆哮我母亲——母亲是个童养媳,从小就被他咆哮,都已经习惯了,根本就不理会他。我就会对爷爷说:“爷爷,你不要再发脾气了,好吗?你再这样无缘无故发脾气,就真的没有人理你了。”爷爷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对我真的是好,大家都觉得奇怪,他对谁都横眉怒目,为什么只是对我好。听了我的话,他叹着气说:“我生不如死哇,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发脾气了。”我扶着浑身颤抖的他,心里也不好受,命运对爷爷也是不公平。

 

  瘫痪了的爷爷,真的是让所有人讨厌的人。行动不便的他,经常被人欺负。有天下午,我放学后回家,发现爷爷不在家里,就跑到外面去找他。在大门口的坪地里,爷爷躺在地上,几个孩子围着他,用石子扔他,像是在玩弄一只猴子。爷爷站不起来,躺在地上,朝他们破口大骂,气得脸色铁青。那时的爷爷可怜极了,一股热血冲上我脑门,我大叫着将那些孩子赶走。我扶起了爷爷,他看到我,眼泪汪汪地说:“阿闽,我真的生不如死哇。”我含着泪说:“爷爷,回家吧。”我背起他,他的身体已经很轻了,我觉得他在我背上,突然会变成一片鸡毛,无声无息地被微风吹走。我也很多次梦见他失踪了,找遍了河田镇的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他。

 

  有天晚上,奶奶将父亲和叔叔叫到了爷爷床边。我和爷爷都还没有睡,他总是会在睡前给我讲些往事,他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的厉害。我晓得他从来没有厉害过,那些讲述,他只是在找一种平衡,这样他才能够活下去。不过,每次他给我讲年轻时的事情,讲着讲着就睡着了,他的故事总是有开头,没有结尾,第二天想让他的故事继续下去,他又忘了头天晚上讲的是什么了。奶奶和父亲,还有叔叔的到来,让爷爷觉得很奇怪,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我,仿佛和其他人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对他们说:“你们来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要将我活埋。你们挖好坟坑了吗,如果挖好了,就把我抬上山埋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奶奶说:“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没有想听。我把你的两个儿子叫来,是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爷爷听说奶奶要找他商量事情,深陷的眼珠子有了亮光,觉得被重视了。爷爷缓和了口气:“什么事情要和我商量?”奶奶叹了口气:“你要一直这样平和说话多好,你一辈子就坏在一张臭嘴巴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一家人,越活越难,总得想点办法。我这样想,让他们和你学做豆腐,教会他们做豆腐。我们偷偷地做,偷偷地卖,也能够换些钱,日子可能会好过些,也可以减轻点我的压力。那么多嘴巴要吃饭,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我都快撑不下去了。”爷爷真的被重视了,他马上表态,同意教两个儿子学做豆腐。父亲和叔叔都很用心学做豆腐,父亲对做豆腐似乎有特殊的领悟,后来继承了爷爷的衣钵,成了我们镇上最好的豆腐匠人,而叔叔就差远了,最终放弃了这门手艺。教会父亲和叔叔做豆腐,是爷爷为我们这个家庭做的最后的贡献。

 

  奶奶总是数落爷爷嘴巴馋,其实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吃,不要说爷爷,就是我也嘴巴馋,渴望有肉吃,哪怕是一点猪油渣,也可以解馋。我经常在半夜被一泡尿憋醒,可以听到爷爷砸吧嘴的声音,他一定是在梦中吃什么好吃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在想着什么好吃的东西。爷爷有次对我说:“阿闽,好想吃白斩鸡呀,要是有只白斩鸡吃,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不要一只整鸡,就是有块鸡肉吃,我死也瞑目了。”我真想弄只鸡,让他美美地吃上一顿。问题是,到哪里去弄鸡呀,鸡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我瞄上了李天生家的那只老公鸡,几次想将它偷偷的捉回来,都没有得逞。怪异的是,那只老公鸡不久被黄鼠狼拖走了,李天生气得快吐血,从那以后,他对黄鼠狼恨之入骨,只要一有空闲,就带着他儿子去捉黄鼠狼。他经常说,黄鼠狼的屁是真臭。

 

  相比黄鼠狼的臭屁,猪油渣是人间最香的东西。爷爷也这么认为,对吃白斩鸡是种艰难的想象,可吃点猪油渣还是可以实现的。有天中午,爷爷和我都闻到了猪油渣的香味。爷爷的口水都流下来了,鼻子不停地抽动。他对我说:“阿闽,你去看看,谁家在炼猪油。”我晓得他的心思,于是挨家挨户去打探。原来是我的水桂堂叔家买了点肥猪肉,在炼油猪油。我走进他家厨房,对他老婆说:“婶婶,能给我一点猪油渣吗?”她看了看我,吞咽了口口水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央求道:“婶婶,就给我一点,好吗?”她叹了口气,就给了我一点猪油渣。我拿着那一小块猪油渣,飞快地跑到爷爷跟前,递给他:“爷爷,猪油渣,还烫着呢,快吃。”爷爷眼睛里发出亮光,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猪油渣,放在嘴巴里,慢慢地咀嚼,闭上眼睛,陶醉地说:“真香哇。”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红润。我也馋死了,看着他陶醉的样子,我拼命地吞着口水,肚子里的馋虫在乱窜,真想再去讨一小块猪油渣给自己吃,但没有脸面再去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爷爷离开尘世。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看着爷爷瘦得还剩下一层皮的脸,和他那硕大的脑袋。天上飘着细雨,屋檐上的雨水有节奏地滴落。每一滴雨水,都在敲击着我的心。落寞而又凄凉。我想问他,为什么大家会叫他岩锅,我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屋顶上死鬼鸟的叫声。爷爷突然睁开眼,叫唤了我一声,伸出干枯的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然后就大口地喘气。他想和我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他多么希望完整地吃上一只鸡,而且是白斩鸡。他到死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我看着爷爷的眼中流下了泪水,然后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爷爷死了,我没有哭,只是愣愣地注视着他。过了良久,我才跑到天井边上,大声喊叫:“我爷爷死了,我爷爷死了——”我的喊叫声,以及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淹没了从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第一个大声哀哭的是我奶奶,她用粗糙的手,抹上了爷爷的眼睛。然后,她嚎啕大哭,边哭边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哇,我的心肝哥,天远路长哇,心肝哥——”在奶奶的带动下,哀哭声连成了一片。父亲在哭,叔叔在哭,母亲在哭,婶婶在哭,家族里的女人们也在哭……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们都那么讨厌他,都嫌弃他,没有人理他,仿佛他是灾祸,为什么他死了,他们会如此悲恸,如此哀哭。我想不明白,一直也想不明白,因为我看不出他们的哀哭是虚假的,每个人都哭得情真意切,好像怕我看出破绽。我没有哭,我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下着冰凉的雨。

 

  他们给爷爷放上了寿衣,其实他没有上寿,六十岁才到寿,他才五十八岁,算是短命死的。穿着寿衣的爷爷被放在老屋大厅一角的门板上。父亲和叔叔从上厅的楼上搬下来一副棺材,放在下厅。那是一副没有油漆的棺材。两年前就为爷爷准备好的棺材,他们早料到爷爷会早死,是不是也期待他死去,我不得而知。他们早就商量过,要给这副棺材油漆,结果一直没有做这件事情,现在爷爷真的死了,才找油漆匠来给棺材刷上浓黑的漆,那浓黑的漆,就像是漫长的黑夜。我故乡的人,对于丧事,还是很看中的,尽管是在1970年代初期,爷爷的丧事还是办得很隆重。爷爷的尸体在门板上停留了三天,才入殓。我看着他的尸体在哀哭声中,被装进棺材,然后盖上棺材板,沉重地钉上,每敲击一下铁钉,我的心就会震动一下。

 

  出殡的那天,发生了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奶奶让人扎了些纸屋,纸人和纸马,准备在爷爷安葬后,放在他的坟前烧掉。没有想到,那天早上,公社工作队队长带了一伙人闯进了老屋,说那些纸扎的东西是搞封建迷信,要坚决制止。他们不管我家人和族人的愤怒,强行将那些纸扎的东西拿到院子里,当即焚烧掉了。烧完后,工作队长带人扬长而去。当时李哑哥拿着砍柴刀要和他们拼命,被我奶奶拦住了。奶奶说:“算了,在哪里烧都一样,他都能够收到。”

 

  出殡时,我和亲人们一起,披麻戴孝。我姑姑和我走在一起。爷爷从死的时候到出殡,我都没有流一滴泪水。姑姑见我不哭,她十分生气,打了我一巴掌,说:“你爷爷平常对你最好了,他死了,你怎么不哭。”我真的哭不出来,谁说我,谁打我,我都哭不出来,我心里却一直在落雨,冰冷的雨。出殡完那个晚上,家里安排的丧宴,请很多亲房叔伯还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们吃白饭。他们热热闹闹地吃菜喝酒,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是粗物,地瓜粉、粉干什么的,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厅堂里的热闹和我无关,我什么也没有吃,也不觉得肚子饿,悄悄地离开了家,来到汀江边上,坐在草丛中。望着江水沉缓地流动,听着水流的声音,泪水突然滚落,我抽泣着,越哭越大声,直到嚎啕大哭。我的哭声在四野八极飘荡,我不晓得爷爷听到了没有。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个人坐在了我旁边,搂住了我。那是我奶奶,她抚摸着我的头,哽咽地说:“阿闽,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爷爷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料,他在天有灵,会护佑你的。”我说:“奶奶,爷爷没有死,没有死。”奶奶说:“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要让我接受爷爷去世的现实,可我内心在拼命抵触。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爷爷,梦见他给我讲年轻时候的事情,梦见给他擦身体,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梦中的他是那么真实,我可以感到他的温度,甚至他说话时喷出的口水,我都可以真切感觉到,落在我脸上,有些冰凉。我真的没有觉得他死了,只是像往常一样沉睡。等他醒来,无论如何,我要让他吃上一只整鸡,否则爷爷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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