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初冬的暖阳，是滤尽锋棱的，温暾暾地照着，像一壶文火慢炖的老茶，将天地间熏得暖融融的。车行一路，窗外便是一轴斑斓的长卷，缓缓地舒展。金灿灿的银杏，是熔了的金子，一片片小扇儿在枝头颤着，风过时，便簌簌地落下一阵金雨，将路沿铺成了一条梦幻的河流；红艳艳的三角梅，是泼了的胭脂，成团成簇，不管不顾地开着，那份热烈，几乎要灼伤人的眼；间或还有那未褪尽的栾树花，一团团轻软的粉紫，像少女梦里的烟霞，与木芙蓉那宽大而腴润的白瓣儿，谦谦地、静静地立在墙角篱边，点缀在田畴山野之间。一个个村镇从车窗外掠过，白墙黛瓦，整洁明净，像是散落在山水画卷里的明珠。不过一个时辰，心还沉醉在那流动的色彩里，身子便已到了。

村部是简朴的，人情却是酽酽的，浓得化不开。那位被唤作聂晓英的村支书，利落的短发，眉眼间有山野滋养出的韧，也有经年主事磨砺出的干练与从容。听她娓娓道来，这铁甲村的前世今生，便如一轴泛黄的山水长卷，在我们面前，簌簌地、带着历史的微响，徐徐展开了。

铁甲村卧在雪峰山脉尾闾的臂弯里，像婴孩依偎着母亲，安稳而恬静。海拔不算高，却自有丘壑。那山形宛若荷花，一圈圈、一层层地围合着，于是这村子便得了天然的庇护，也得了灵秀的滋养。民居大抵是恋着山的，一幢幢倚着山势，拾级而上，仿佛是执意要离天近些，离云近些。全是木质的平层，老老实实地坐北朝南，吮吸着日月的精华。家境殷实些、人丁兴旺些的人家，便并排建起五间、七间，深深浅浅的，像一首参差的律诗。

最有趣的，是那中间必有一间“敞口堂屋”，竟是不设门窗的，大大方方地敞着，迎接着四时的风，八面的光，还有那永不谢幕的青山如屏。这便是一家的心脏了，所有的热闹与礼数，所有的悲欢与聚散，都在这敞阔里生发、回荡，最终沉淀为家族的记忆。

我忍不住打断她，问起这青山碧水间的隐忧，譬如那藏在旖旎风光背后的地质灾害。聂书记的神色便黯了一瞬，像是晴朗的天忽然飘过一片云。她说起2008年那场滔天的洪，雨水像发了狂的巨兽，撕咬着山体，让肥沃的泥土化为狰狞的滑坡；暴涨的河水像挣脱锁链的孽龙，横冲直撞，将河道堵塞得奄奄一息。那一刻，铁甲村的“铁甲”，仿佛被击得粉碎。然而话锋一转，那黯然里便又生出光来，那是一种从废墟里站起来的倔强。她说的是如何带领留守的老少，用最朴素的肩膀，一寸一寸地，将碧螺河四里九的淤塞清了，让河水重新唱起清亮的歌；将四里三的老公路拓宽了，让希望通到每家每户的门前；又将那一万六千七百亩猖獗的竹蝗治了，保住了漫山遍野的青青翠竹。其言语间，那些劳作的艰辛，汗水与血泪，都淡去了，只留下成果的静好：几处寺庙的香火依旧，三座石板桥默然伫立，十六棵阅尽沧桑的古树展开如盖的浓荫，还有那古井、茶亭、石拱桥，乃至那一条蜿蜒了数百年的茶马古道，都一一地“修旧如旧”，如今安然地“笑对蓝天”。这笑，是历经劫难后的从容，是付出巨大努力后的坦然。

午后的阳光，愈发显得醇厚，像是陈年的米酒。铁甲村党总支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吴禄福引领我们，去亲炙这村子的肌理，用脚步去丈量它的历史。脚踏上那麻石铺就的茶马古道，足底传来的是数百年的坚硬与温凉。那被无数脚板与马蹄磨得光润的石板，在斜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幽光。站在这路上，时光仿佛变得粘稠而可触摸。恍惚间，耳畔有曹孟德大军铁甲相撞的寒音，有往来商贾的马铃与疲惫而充满希望的吆喝，有歇脚茶亭里，那一碗粗陶碗盛着的、解乏的粗茶升腾起的热气与清香。

说到茶，铁甲人的礼数，是藏在繁复而庄严的六道茶里的。这已不独是解渴，更是一场味蕾的朝圣，一种人情的仪轨。从初入门时奉上清口净面的漱口茶，到香醇的芝麻茶叶茶，再到用红糖水卧了鸡蛋的、饱含祝福的鸡蛋茶，直至那最见功夫的第四道——擂茶。那是将芝麻、花生、生姜片、茶叶一齐放进浑厚的石质擂钵里，用一根茶树木棒制成的擂槌，反复擂磨，轰隆声里，各种香材渐渐交融成乳白色的浆料，冲入滚水，霎时香气四溢，辛辣中带着甘润。这之后，佐以十数样精巧点心和油炸小吃的第五道茶，更是将热情推向高潮。最后，一碗清雅的芝麻茶为这场盛宴画上圆满的句号。这一套仪轨下来，已不独是待客，它简直是一部用茶与点心写就的、关于生活与敬意的史诗了。

而聂晓英的故事，似乎也是这方水土酿出的一碗酽茶，初品微苦，回味却甘绵悠长。她的母亲是当年的知青，从城市来到这片山水，为了心中那份挚爱与眷恋，毅然斩断了返城的退路，将根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当时看来贫瘠的土地上。命运的霜雪却早早落下，晓英九岁那年便失了怙恃。这大山的坚韧，这生活的艰辛，便更早地、更深刻地浸入了她的骨血，化作了她眼中那份不容摧折的光芒。

你看她谈起村里的南竹，那眼神，便如看着自家有出息的孩子，充满了期许与自豪。她说这竹，有东方的基因，与东南亚那片土地，更有着千年以来剪不断的情缘。于是，祖辈相传的编织手艺，便在她和村民们的巧思与实干中，化为了通往海外市场的绿色商品。他们优选竹材，讲究纤维的强度与韧性；通过蒸煮、碳化等古法新用的工艺，让竹器能防霉防蛀，历久弥新；他们更与竹林养护的专家合作，让这份生计对生态环境的负担减至最轻。

不仅如此，他们更将传统的编织技法与现代审美相结合，为远在东南亚的客户，量身定制出兼具东方神韵与本土化图案的竹家具、竹工艺品。那一条从山间泥泞里挣扎出来的竹鞭，如今正延伸向海外千家万户的厅堂，这条路，正被她与乡亲们，用创新与韧性，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踏实，越来越宽阔。

再回到那“敞口堂屋”里，借着愈发柔和的夕光，细细地端详，便更觉出其中的大美与深意。那梁上柱下的雕刻，不再是冰冷的装饰，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麒麟的鳞甲，片片分明，仿佛随着呼吸在微微翕动，匠人对自然的敬畏与模仿，就藏在每一道刻痕的深浅里；凤凰的羽翼，舒展翩跹，那是对美好与重生的无限向往，从每一根羽毛的卷曲中流淌出来；神龛上的文字，端方严谨，则是一个家族、一个村落对伦理秩序与祖先训导的无声坚守。

这些雕刻，是一代代工匠理解世界、表达信仰的方式，是中华民族精神基因在这湘西北一隅的具象化表达。当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挑檐，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光影时，那些沉睡在木纹里的故事，仿佛都活了过来，麒麟在光影中踱步，凤凰在明暗间振翅，它们仍在低低地诉说着关于美，关于真，关于生生不息的永恒命题。

怪不得，2019年6月6日，铁甲村能堂堂入选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这称号，它当之无愧。可以想见，授牌那日，具有五百余年历史的地花鼓、三棒鼓，那苍凉而欢悦、质朴而热烈的声响，是如何惊起了林间的飞鸟，响彻了这铁甲的山川，与古往今来的魂灵，与这土地深处搏动不息的脉搏，遥遥相和了。

朋友，倘若你曾为徽州的西递、宏村那粉墙黛瓦的马头墙而神往，为江南的婺源那烟雨迷蒙的油菜花田而跋山涉水，流连忘返，那么，请你且静心，侧耳，在这湘西北的山水深处，在雪峰山余脉温存的怀抱里，有一个雄心勃勃的铁甲村，正拂去历史的烟尘，洗尽铅华，带着它敞口堂屋的明亮与坦荡，六道茶的醇厚与情深，漫山南竹的青青气韵与勃勃生机，以及村民们脸上那从艰难岁月里淬炼出的、明朗而坚韧的笑容，满面春光地，步履坚定地，向你走来。它不言不语，却已道尽千言。

【作者简介】：

陈双娥，1957年生，湖南汉寿县人，毕业于湘潭大学，国家二级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发表处女作《会计之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反绑架》；长篇纪实小说《大追捕》；长篇儿童小说《险走洞庭湖》；法制文学作品集《权与法的较量》《钱与法的碰撞》《义与法的冲突》《生死赌注》《生死抵押》《生死游戏》。《义与法的冲突》获公安部第四届金盾文学奖三等奖、湖南省第二届金盾图书奖一等奖。新作《柚子念》《母亲的目光永远是最温柔的导航》《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加勒比海明珠之夜》《老家在时光里酿成了诗》等在 “红网”“作家网”“走向”和《湖南日报》《潇湘晨报》《华侨新报》《华侨新视野》发表后，获得广泛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