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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短序三则

来源:韩少功   时间 : 2018-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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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佛终宵有泪痕


小钢做了一辈子摄影,特别是做纪录片,年过六旬突然要出一文集,让我略感惊疑。读过他的文稿,惊疑成了惊叹和惊喜。这倒不是说他写得有多深刻或多圆熟,写成了鲁迅或曹雪芹,而是说他信笔写来,甚至鸡零狗碎,却有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一种“野路子”的纯净与天真。

我简直怀疑这里的多数篇章能在报刊上分别发表。在行家们看来,它们肯定更像零乱素材,来自匆忙的手记,缺乏必要的提炼、升华、充实、扩展、谋篇布局,不太像达标合规的展销正品。不过,失之所在,得之所在。作者也许正因为不谙行规,或压根儿不在乎这种职业经营,反而有了远离陈言旧套的几分清新。他不按套路出牌,笔下几无“发表味”“创作味”“中文系味”,出手就别具一格,就单刀直取,就见情见性直问人心——而这正是职业写作人最易失去的立身之基。

他几乎是通过一台摄像机来写作的。各种象形和象声的细节入文,随处跳跃、喷涌、流动以及繁殖,不时被大乱语法地武断拼接,被不惧误解地随意借代,被大密度高精度地特写放大,由此保持了一种造型力的鲜活与精准。他也几乎习惯于一种瞬间的、即兴的、现场的写作,差不多是从不考虑后期制作的如实直播,完全拒绝“修图”“特效”的词语鲜供。人物多是有始无终,或有终无始;情节常见缺斤短两,或牛头马嘴;篇幅则长可以章论,短可以句论,参差悬殊超大;意涵主旨更是天晓得,看上去似有似无,亦明亦晦,微言大义既说得上又说不上,没心没肺与肝肠寸断既相融又不相融……但这种不讲章法的散打,并不妨碍他写得兴起,写得热血,写出澎湃和幽微,甚至一不留神写出了明代归有光《寒花葬志》那种神韵(见《小邱》等篇),给我们留下了诸多泪点、笑点、萌点的打击,给自己定格了一个个生命印痕。

更重要的是,如果把他的全部文字合起来看,则有滔滔人间悲情扑面而来。一条狗,一头牛,一只猫,一只鸟,一个陌生的孩子或老人,一个偶遇的小伙或姑娘,哪怕只是在眼前一闪而逝,也无不是作者的牵挂和隐痛。虽点点滴滴,却一脉贯通。在佛教词汇里,人与动物合称为“有情”,即有血温有呼吸有眼神的同类骨肉。而人生百年,悠悠万端,最不堪一个“情”字,最能铭刻于记忆和生命的,也只是一缕缕难舍之情。前人所谓“我佛终宵有泪痕”,不过是由己及人,由此即彼,由个体生灵及家国天下,大爱无边者必有悲海无涯,是为宿命,是为天道。换句话说,一个人恍惚之际,面对静静长夜,若念及世间那么多无助“有情”的苦和难,那么多过去与未来不忍的生离死别,有谁不会听到自己内心中的一声长哭?

由此可说,小钢所书皆泪痕——我得感谢他带给我的感动。

 

山缘与心印


自结庐八景山区,感山民出行艰难,曾托友人筹得一笔善款,助父老乡亲辟出长约九华里沙石车道,工程耗时两年许。此路名“佛果路”,取自佛果寺,即此间建于唐晚期一座踞峰古寺。

其时古寺早已残破凌乱。

日后,山东僧人慧闻,受迎入山住持弘法,与我鸡犬相闻,巅涧相望,同饮一溪水,结一份云开雾聚的山缘。

时下某些角落,净地不净,空门不空,尘欲熏嚣,机谋深险,某些寺庙几成惑众敛财之香火生意——佛果旧寺即由此而颓。幸慧闻君入山,怀宏愿,苦心志,摩顶放踵,振衰起颓,古寺再造工程气象日新。平日乐善好施,不忘助学、扶贫、安老,更著菩萨济世功德。

又,君历数年游访各地高僧,苦研经藏佛法;出入南北都会名校,广积学识修养;且潜习诗、书、画等诸多才艺,以艺养心,以善开慧,力求注文化活血于艰深法理,还虚玄思辨以人间温怀。盖天下事万端,兴衰尽决于人才。值此学脉不继、革新维艰之际,矢志进学向贤如斯,自不失为道场之生机与希望。

宗教乃人类文明遗产重要一部分。佛教为心教。禅法为心法。我较慧闻君年长两旬,彼此虽执业有殊,方便有别,然其乐相近,其忧相通,其愿相契,并无隔绝与遥远。古往今来,人文传灯,术繁而道简。凡乐山水者皆为手足,同忧苍生者便得心印。今欲借其书画新作余幅,笔者一表欣喜,再表祝愿,以达同山草翁殷殷之情。

是为序。

 

写法就是活法


对待桌上一盘菜,可用化学家的态度,追溯其氮磷钾;也可用美食家的态度,评品其色香味。

西方的文学批评传统颇有点像前者,说观念,说技术,说规律性,说流派和主义,从亚里士多德一路下来多是这类招式,一直到现代中国文科院系的几乎全盘照搬。

比较而言,中国古代批评家则多是感觉重于逻辑,综合重于分析,审美重于公理,见诸七零八落的微观型诗论、文论、点评、眉批等。前辈们似乎乐于点打和游击,说气,说神,说意,说味,都没法纳入西方各种主义的框架,即便最有体系模样的《文心雕龙》也离欧式公理化标尺太远。

也许两种传统各有得失,就好比氮磷钾是要的,色香味也是要的。只是当下批评界大多对本土传统资源盲目已久,偏见已深,汲收太少,实为一大遗憾。以至很多科班才子眼下的拿手好戏,不过是操几枚时髦的主义标签治天下,却一不小心就把狗屎混同佳肴——这也难怪,谁说狗屎里就不能淘出一点氮磷钾?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竹峰这本书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勇敢尝试,一种重建中国文章之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在此书中,他还由文及人,由人及人境与人生,遍及草木虫鱼、日月山川、衣食住行、天道人心,于字里行间重申“功夫在诗外”(陆游语)的文学观,包括体悟“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语)之浩瀚古意和美意——不失为文章之道的又一要旨。事实上,中国先贤从来主张文如其人,于是写法就是活法;他们相信文章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作者们活出来的,不过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生活环境、生活经验与感受的自然留痕,因此各种笔墨不是血管里流出来的血,就是水管里流出来的水——这与西方上个世纪新批评主义的纯文本大法,同样拉开了足够距离。

顺祝年少竹峰一再活出回肠荡气的精彩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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