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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土地庙里的满老倌 (散文五章)

来源:叶梦   时间 : 2018-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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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土地庙里的满老倌

 

  三里桥的石拱桥上,有一座土地庙,土地庙不知哪个年代所建,我的曾祖父辈初来三里桥便有了。我见到的土地庙完全是一副破败衰颓的样子:墙已发黑长满青苔,屋顶长着草。庙内仅六尺见方,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掌管一方户籍的土地神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知道神是什么样子,对住在里面的满老倌很感兴趣。

 

  满老倌没有名字,实际上满老倌这个名字是一个含混的称谓,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从何处流落到此。

 

  我从懂事起便知道满老倌,他基本上是一个乞丐,这条街上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他便端着碗去吃饭。有时他也给人家剃头,但三里桥街上的人都嫌他脏,谁都不要他剃,只有乡下最穷的老头子要他剃光头,剃一个光头能挣几分钱。实在不济的时候,他便端着一只碗走街,人家都把吃剩的饭菜倒给他。他没有家,土地庙是他的栖身之地。砖砌的神案上铺盖着稻草和烂棉絮,那上面是他睡觉的地方。在我的眼中,满老倌是好奇和困惑,我常常溜到石拱桥上去看他。只要站在石拱桥上,庙内的情况一览无余:满老倌像一尊神一样坐在烂棉絮当中,手上捏着一把分票子,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他的脸上结着锅巴一样的黑片,脏脏的头发,兜腮胡子向四周作辐射状地支愣着,活像连环画里的李逵。只有张嘴点水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个活物。冬天,他穿一件像绱刀布一样发亮的没有扣子的破棉袄,腰间系一根粗草索。我常常在拱桥上呆很久,专为看满老倌,看他在神案上得稻草中爬来爬去。靠近庙一些人家洗菜剖鱼时留下的鱼内脏鱼肠子之类的东西。泛绿的肠子类杂物煮在浑浊的水中,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腥味。有时根本不等煮熟,他便用两根竹棍样的筷子挟了吃。

 

  矮墩墩的满老倌常常迈着八字步缓缓地在这条街上走着。我常常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不为什么,只为看他,看他怎样过活。满老倌虽是一个乞丐,全然没有乞丐的卑下的味道,一街人亦没有鄙视他的意思。他不管世人如何看他,依旧安然地吃他的烂菜叶子水鱼肠子,他依旧安闲地在街上踱着八字步。他总归不会饿死,一伸手总有人给吃的。要是哪天我的外婆给了一碗剩饭给满老倌,我会高兴得跳起来。我无法否认:我的骨子里和满老倌得灵魂实际上是非常亲近的。

 

  我看满老倌,满老倌浑然不觉,他完全不在乎一个挂着鼻涕虫的黄毛小丫头对于他世界的关注。他偶尔也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当我与他那肮脏浑浊的眼神对视时,心里蓦地一惊,仿佛撞破了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赶紧咚咚地跑回家。已经几十年了,那个眼神儿仍旧那么清晰,那是一种麻木的无可奈何的流浪者神秘的表情。

 

  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眼神,它一直刻入我的心灵,渐渐地那个满老倌在我心目中已衍化成神一样的人物。

 

  满老倌得眼神储存我心中四十余年了,我一直默想了四十年,突然有一天我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满老倌是对的。

 

  02  更夫何辟

 

 

  何辟本名邹春何,是三里桥的更夫。

 

  更夫这种职业,虽在九流之末,然而更夫何辟却是我童年灵魂的抚慰者。

 

  只要我一回忆起梆声,就有一种安全温暖的感觉。

 

  我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失眠。童年失眠的夜想一直巨大的线轴,黑夜总如悠悠不尽的黑线从线轴上缓缓吐出来。

 

  我像一只夜猫,在黑暗中睁圆了双眼,警觉的耳朵在捕捉黑暗中的各种声音。突如其来的狗叫,叫得人心慌肉跳;猫嚎春的声音伴着一阵瓦片的哗哗作响凄厉而来,那婴儿般的哭叫一声声撕人心肺;常有公鸡还在三更四更时便叫,一声长似一声;最叫人害怕还是老鼠偷情的声音,一公一母肆无忌惮地在床背后哗哗地奔跑,唧唧地咬在一起寻欢作乐。

 

  黑夜的声音隐藏着自然界万物的秘密。

 

  当黑夜的声音完全沉寂,给人是一种陷入窒息的压迫,我会没有止境的往一个黑洞里跌落下去,灵魂陡作一种无望的挣扎。

 

  每当这个时候,便有很小的梆梆声从三里桥街头处远远传来,一声接一声地明朗起来,我仿佛从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爬出来。竹梆的清脆空唿的声音在报告着更次,铜锣的当当的金属轰鸣声波在传达一种灵魂的抚慰,竹梆铜锣的声音像两只有力的手,拽我走出黑暗的深渊,此刻我的心中充满阳光,每当更鼓一点一点地往街尾弱下去时,我复跌入黑的深渊,初更睡下盼二更,二更过了数三更,四更五更一过,天也快亮了。每当这个时候,我被黑夜折腾得疲倦了,才会沉沉地坠入黎明的梦中。

 

  更鼓声成为我生命中的重要部分,更夫何辟成为我灵魂里最为亲近的人。

 

  何辟没有家,是一个鳏夫。他长得丑,且长且瘦,削肩瓜子脸尖下巴,整个一副没有福份的样子,独两只眼睛很大,有点凄汪汪的味道。即算他站在日头下,也给人一种四面临风的孤零零的感觉。每每读到古典小说中皇帝自称“寡人”二字时,我便会马上联想到何辟。

 

  三里桥是一个城乡结合部,临街的房子屋后都是田,夜里的何辟在更次的间隙里去田里捉麻拐子(青蛙)。

 

  何辟刮麻拐子(青蛙),我蹲在一边看。开始看时,身上总有麻一阵酥一阵的感觉。刀子剁下去时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捏住切口处的皮哧地一撕,绿色的蛙皮像小孩的青蛙衫一样被剥了下来。一个个湿润健美的红白色蛙的裸体便摆在地上了,看见那些遭致不幸的青蛙的躯体,总是想到人的相应的身体部位。

 

  在我的眼里,更夫何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夜里的何辟是那样亲切温暖;白天的何辟则是不可接近的凄惶惶的一个孤人。

 

 

  03   鱼贩子灿明老毑

 

 

  鱼贩子陈灿明,人称灿明老毑,住在三里桥街尾东头的金盆山,俩口子膝下无儿无女,靠灿明老毑在三里桥贩鱼为生。

 

  灿明老毑人生得高大,腰上常年扎一条又大又长的腰围巾,当中缝一大口袋装钱。他的鱼摊子就在麻公咀码头对面的福音堂前。灿明老毑虽只是一鱼贩,却非常有手段,他脑子灵活转得快,能把死的讲的活,活的讲得死,属于民间机智狡诈的那一类人物。

 

  别人做生意用算盘,灿明老毑不用。他说:“你们的算盘不如我蠢子数快。”他把称盘一放,价钱便报了出来。灿明老毑卖鱼,短斤少两时常有,但从不见他和顾客争吵。他常骂一个叫柴矮子的鱼贩:“你看你真是一个蠢猪。少人家二两称,惹得别个上门找麻纱,臭了自己的牌子。你看我陈灿明,即使少了人家五斤十斤百斤,我也要人家笑眯眯地去。”果然陈灿明有此手段。听老人们说,1935年春,修长益公路的民工打牙祭,在灿明老毑的鱼摊上买了500斤鲜鱼,回去一看,实在不像有500斤,一复秤,果然少了100斤,买鱼的人折回三里桥找灿明老毑,灿明老毑也不赖账,一脸的笑,连说:“那实在对不住呐,是看错了秤,我即刻称鱼。”这样一来,买鱼的人不再吱声,果然欢喜而去。

 

  灿明老毑做生意完全是看人施惠,有一次桃花仑信义中学的学生星期天打平伙,来三里桥买水鱼。灿明老毑一看是学生伢子,料定他是外行不里手。就说:你们学生伢子是斯文人杀脚鱼会咬哒手,我做好事帮你们杀了。同学们信以为真,提了灿明老毑杀好的脚鱼欢喜而去。其实灿明老毑杀的是死脚鱼。脚鱼是蠓子咬死的,不能吃。平日没得人会买只有扔掉。但那些学生伢子不但不晓得脚鱼是死的,也不晓得死脚鱼是吃不得的。

 

  1941年春天,灿明老毑与邻居吹牛打赌:我能够叫傅军长给我敬礼,你们信不?众人皆不信,不信便赌呀!傅军长是国民党99军的军长兼洞庭湖警备司令,军队驻扎在三里桥两里外的赫山庙,傅军长每次上街(进益阳城)都要在三里桥过身。一天早晨,傅军长、常参谋长及两个副官骑四匹西伯利亚大洋马,从赫山庙往三里桥方向而来,马蹄得得。老远就有人把信给灿明老毑:“傅军长来哒!”灿明老毑口里一边应:“哪里哪里?”一边站到了街心,对着赫山庙方向,正好面对太阳,他以手靠在额角遮太阳,并喊:“傅军长好,常参谋长好!”傅军长见有老乡向他敬礼问好,连忙在马上还以军礼并说:“老乡好!”待到傅军长走远,灿明老毑便说:“你看我,喊军长给我敬礼,军长便给我敬礼,这回你们可晓得我陈灿明的狠吧。”当时一街人听了,都笑得哈哈连滚。

 

  1945年日寇投降后,三里桥商业日益繁荣,灿明老毑的生意扩大了。鱼摊边还加了一副牛肉担子。曾任过99军上尉的王副官此时也退役在三里桥做杀牛剐马的生意,王副官条条衙门有熟人,牛肉生意做得甚是红火。灿明老毑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牛肉担时常臭肉。街坊们都笑他:你只说你一身的本事,可你就是搞不过王副官。灿明老毑听了,打起眯笑子说:“总有一天我要搞得他哭笑不得。”有天,王副官的堂客到三里桥来买菜,灿明老毑做一个没有看见她的样子,转背与一家店铺柜台上的老板大声地讲:“喂!你们晓得吧!王副官四十几了,还搞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女呢!”再转背时假作突然发现了王副官堂客,故作惊讶失悔状:“啊也——大不该讲的!”惹得王副官堂客听了灿明老毑散布的流言,回去没有做饭,赌气睡到床上。待到晚边子王副官收了肉担回家,只见家里冷火消烟,堂客睡在床上,连忙问:“你害病了啵!”堂客一气从床上弹起,泼口大骂:“你还晓得回来呀!你何不到那个婊子婆那里筑饭去?”王副官劈头挨堂客一顿骂,一头雾水,你一句我一句便打了起来。一径打了半个月,家里能打烂的都打烂了,不成一个家了。后经朋友劝解,王副官堂客才讲出个中原委。王副官气冲冲地来三里桥找灿明老毑说理:“灿明老毑,你害得我好苦哇!”灿明老毑依然一脸笑地说:“你堂客平常很开明的哪,不料这么小器,那就对你不住了。我与你赔礼了。”说毕接连拱手作揖。王副官原打算打灿明老毑一个耳光的 , 无奈灿明老毑赔礼态度极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副官苦笑不得,只好自认倒霉。

 

  灿明老毑的生意一直很好,他赚多了钱,便去大码头的妓院玩姑娘。半夜回家从东关马头过河,可是因涨水,东关码头收了夜渡,无船过河。灿明老毑看见东关关上用的哨划子无人,便把哨划子的缆绳解了,自己划船荡过资江转入兰溪小河到了三里桥又把船湾进太极图港藏到陆贾山下。天亮了,关上发现哨划子不见了,哨划子是用来防止木排偷关用的小船,关上派人顺资江下游寻找,从沙头寻到临资口又沿兰溪河寻到三里桥,遍寻不见。只好张贴寻船告示:有发现丢失的划子,请速来东关联系,当面酬谢银洋五块。灿明老毑看见告示,自到东关说:“你们的哨划子漂到三里桥码头边,我把它捡哒收在太极图港子里了。”关上的人践约给了他五块银洋。灿明老毑平白得了五块大洋,喜眯哒。

 

  有一年元宵节的晚上,三里桥永信昌南货店早早关门下板,老板邀了几个人在铺房里聚赌,赌博输赢很大。老板叫学徒锁了门睡在楼上。任何人不得开门,灿明老毑贴着铺板一听,知道里面在大赌,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他灵机一动,站在阶矶上喊楼上的学徒伢子:“毛伢子,你屋里娘搭得信来哒,开门啰,我讲把你听。”学徒伢子听说屋里搭信来了,连忙把铺房楼上临街的门打开。灿明老毑踩着铺板的横杠一纵身跃上楼门,得以参加楼下铺房的赌博。当大家赌兴最浓,桌上钱最多的时候,灿明老毑趁人不备离开赌桌,悄悄地把通向房东家的间门打开,小声对已经睡下的房东渭大爷说:“你崽输了不少钱,你赶快喊他回家。”旋即转回,仍把房门抵住不动声色地回到赌桌边。渭大爷起床,见间门抵死,火冒三丈,猛踢一脚,只听哐啷一声,灿明老毑大喊:抓赌的来了呀!在吹灭油灯的同时用他的大围裙把桌上的钱一举扫入袋中,他在黑暗中骂:“今天碰哒鬼,输了八九十。”趁机溜走时,还没忘记给学徒伢子一块钱。可怜那学徒伢子,虽则得了一块钱却挨老板一顿骂,还被罚跪钱批子,膝盖都跪出了血。

 

  后来,灿明老毑得了病,一病不起,昼夜在床上大喊:“怕呀,怕呀!”他说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拿着绳子追他索命。他吓得哇哇大叫,几间屋都听得见,叫得左邻右舍昼夜不宁。一天到晚要好多人守着他才不怕,他清醒的时候便嚎:“我今世作了什么孽啊,遭不得好死啊,报应哇!”

 

  灿明老毑就这样折腾四五个月后,死了。

 

 

  04  资水一条河

 

 

  人与河

 

  我初到长沙时,夏天随同事们骑单车去湘江游泳,站在宽阔的湘江边上,看到泛黄的江水,迟疑着不肯下河。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那条终年碧绿清澈的资水河。

 

  在那个夏天,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回益阳。我一回到益阳,不等太阳落山就把自己泡在河里。我仰卧于江心的碧波之中,看到一面青山一面城的景致,我感觉,生活在益阳城里,有这样一条绕城而过的碧清的江水,真是好哇!

 

  可惜,我在益阳出生长到三十多岁,从来没意识到这点。我根本就搞不清人与河的这种精神的依赖关系。

 

  我9岁前住的地方叫三里桥,三里桥离资水河有一里多里地,但有一条兰溪河与资水相通。我第一次见到资水河是3岁,是端午节随父母进城看龙船,从碧津渡过渡由南门进城。那时候的渡船是手摇木浆,两人划。渡船划起来有点晃,我躲在舱中把脸埋在大人的双腿上,不敢抬起头来。我一抬头,看见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水,感觉到一种晕眩,这种晕眩的感觉是新鲜奇特的。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我成年。我没有想到,资水河对我心灵的滋养首先是从这个渡口开始的。

 

  及至10岁时,我已经读过几部长篇小说了。某一初夏的黄昏,我从南门过渡,当时正值夕阳西下,江上游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城墙变得黑沉沉的,南岸的古木苍郁的龟台山及岸边的七级宝塔在这样的色彩中显得丰富和凝重。白日里所见的碧清的河水变得厚重起来,江面上似乎泼了一层暖色调的颜料,稠稠的,一桨划下去,仿佛插入浓浓的色彩氛围之中,体验瞬间色彩变化之妙。那个时候,我意识不到这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它将受益于我的一生。我只是觉得我在做作文时,感觉对于自然景物与日月晨昏变化的描写得心应手,绝不重复书本和别人。我所写的大多是我在河边悉心观察所得。

 

  人与河的关系不会只是存在于诗意的感动之中,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世俗的琐碎的庸常生活的依存关系。我自9岁那年进城以后,常常要到河里去挑水、洗菜、汰衣。河水年复一年天复一天地接触我们的肌肤。我们一天也不能离开那条河。益阳旧城的设计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街市,而是沿河而建的长而湾的河街。这一城的人,随住哪一处,都离河很近,家家户户都用河水。益阳城里的人依赖河水而生存,依赖河水沟通外部世界。在没有铁路公路的时代,外出都是靠船。在益阳乘船,上可达邵阳武冈,下可达汉口芜湖南京上海。益阳因得资水水利之便才成为一座商埠。

 

  我读初中一年级时,体育老师把全班男女同学带到河里,男生们都会游泳,女生们用一根拔河的大绳子牵起,抓着绳子学打浮湫。益阳人称游泳为洗冷水澡,刚学会浮得起,瘾特别大,一有机便往河里跑。家里人怕我们出事,严禁下河,可我跑到住在河沿的同学家里,游过之后把衣晒干再回家。家里人捉住便用指甲在晒得黑黑的手臂上划印,若是划得起白痕,肯定又要讨骂。益阳城里的伢子妹子,没有不会游泳的,益阳城傍河15里河滩都是绝好的游泳场。

 

  我无法想象一座城市没有一条河,这座城市将是怎样的枯燥和呆板,我们倘若离开了水,生活中的一切将失去一种灵性。

 

  我成年以后,走过一些地方,看过黄河长江,看过南边的珠江,也看过西北面唯一的一条流入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看来看去,哪里的河都不及我故乡的资水河。

 

  在湖南的湘资沅澧四水中,资水河是一条独特的河流。资水两岸山峰夹峙,险峻,落差大,有一部分航道用纤道,由于两岸山谷植被好,这才使资水终年碧绿清澄。资水全长一千多华里,呈“非”字状自西南向东北流。在“非”字的两边表示接纳的许多支流。资水的支流大都名叫XX溪,每一道溪流都来自一个秀丽的山谷,我曾探访过资水下游的两条支流志溪河与桃花溪(又名濑溪)两岸景色果然不错。

 

  资水河在我心中是不可替代的。

 

 

  05    歌乡里的歌

 

 

  益阳人周艾若先生曾在《炎黄春秋》上撰文盛赞益阳为诗城。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到益阳这一地区:“连山林皋垠,都要染上文化气息,村童田老,也知道爱惜文章。”

 

  益阳这么小的地方,居然有一份全国首家创办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散文诗》,创刊10年,出行8万份,另有诗社与文学社数家。这个地方,历史上也出过一些诗人,晚唐的齐己,全唐诗收入他的诗作800多首。晚清著名世人汤鹏,当年与龚自珍齐名,有诗三千余首行世,清末民初有僧诗人海印吗,有诗集《曼陀罗诗稿》行世。现在的人,只晓得益阳是文人之乡,出过作家、理论家、学者,最著名的有“三周一叶”。但是外乡人并不知道,益阳这块地方,就连目不识丁的老妪以及贩夫走卒,乞丐苦力,也都晓得作诗。若电视中见有唱快板书的曲艺艺术家出场,益阳人便说:“这种东西,我们益阳的叫花子最会唱,只是不叫快板书,叫‘莲花落’”。

 

  当代著名作家莫应丰家经常担一担柴走二三十里山路到桃江镇上去卖,有时一个人挑柴在山里走,又累又寂寞,这个时候便扯起嗓子骂唱歌子。1986年10月,益阳文联有个活动邀请莫应丰参加,那天在餐桌上莫应丰喝了酒,便翻古,讲起小时候担柴卖的事,突然唱起当年在山里唱过的骂歌子来,原汁原味的山歌调子。骂歌子是山歌子的一种,有骂人的也有骂野物的,莫应丰说,一曲骂歌子唱来,痛快淋漓,几十里山路很快走完,人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怕了。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把那些“骂歌子”记下来。

 

  谁能想到,一个担柴卖的乡里伢子,后来竟然考上艺术院校的音乐系,这可能与他当年唱“骂歌子”有关。不管他搞音乐还是后来从事文学创作,这两种职业都与当年唱“骂歌子”有关。

 

  益阳乡下的农夫,有好多一世都没读过书,但晓得唱山歌子,会编押韵的五七言四六句,会唱山歌子的农夫语言机智诙谐。我母亲少年时代在乡下躲兵住了8年,结识了很多农民朋友并得到他们的照顾和保护。妈妈说,乡下的人有许多是极聪明的人。家里有谁讲话不注意,说乡下人怎么了,母亲便要骂人。

 

  益阳的湖乡都是垸子,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山多多丘岗是绵绵不绝的树山和竹山。益阳的农民在水田里或者山里劳作的时候,因为寂寞与劳累便有了山歌子。位于洞庭湖河网地带的益阳名镇兰溪每月五月初五都有民间自发的山歌会,这样的山歌盛会是洞庭滨湖九县乃至整个湘北汉民族聚居地绝无仅有的民间歌会。我去看过湘西的三月三清明歌会和四月八歌会,那都是在交通极不方便的苗族同胞聚居地。然而在河网交错,交通便利的兰溪古镇,却保留了一年一度的盛大的山歌会,各乡的山歌手聚集于兰溪的枫林古桥下。枫桥林的两岸,河里岸边桥上挤满了对歌的歌手。唱山歌子不比作诗,来不及沉吟,脱口而出,别人怎么唱你要怎么对,极尽诙谐幽默,比兴暗喻。兰溪一年一度的山歌会都是盛况空前,吸引许多采风者慕名而来。若有谁每年将这些山歌子采录下来,那将是一本厚厚的集子呢。

 

  不只是农民,益阳城里的引车卖浆的贩夫,他们沿街叫卖的吆喝甚至都是歌。益阳城里有一古稀老妪。于50年代到70年代在益阳城中走街串巷卖刷把,她得幽长的富有独特音乐节奏的的吆喝调子,居然感染滋润了整整一代益阳人。人人都晓得唱她的调子人人都唱不出她的味,以至于这个卖刷把的老婆婆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景,烙在一代人的心灵之中。

 

  据老人们讲,在20年代到30年代,益阳街上有一卖杂货的人,姓陈,人称陈杂货。陈杂货每天挑一担杂货,从益阳城的三堡开始,一路悠悠,沿15里长的麻石街一直到东门外。陈杂货卖杂货不吆喝只唱歌,他边走边唱,唱的是益阳15里长街的景致,现把“陈杂货唱益阳”抄录如下:

 

  银益阳,真正长,

  接城堤起到东关。

  五福宫,有名声,

  学生日里读英文。

  青龙洲,木簰多,

  排筏工人会唱歌。

  甜酒馆,苏楚江,甜酒冲蛋喷鼻香。

  基督教,福音堂,

  仁德学校有洋房。

  陈宝元,绸缎铺,

  春源南货酱萝卜。

  韩家码头一条街,

  白米如山粮行开。

  石码头,搭洋船,

  旅馆开到老岸边。

  大码头,水不干,

  下河挑水排中间。

  此间集中大富商,

  铺面富丽又堂皇。

  太古下面是临兴,

  竹器生意很有名。

  七公庙河下麻竹响,

  鸬鹚划子出在粟公港。

  汽车路,渡口忙,

  来往汽车排成行。

  乾元宫,响叮当,

  贺家桥一排水果行。

  学门口,发粑粑,

  还有红糖糯米油粑粑。

  庆洲饭馆客盈门,

  窑坯子蒸饭分外香,

  几百钱恰得一饱餐。

  挑起担子我进城,里有东西南北四张门。

  西门城墙巷子窄又窄,

  马王庙尼姑迎接烧香客。

  北门街口城隍庙,

  大小判官狰狞笑。

  南门口内县衙门,

  绅士进出好威风。

  拿破仑帽子文明棍,夹起皮包往前冲。

  东门口,蛮热闹,

  大小铺子真不少。

  东关设卡抽厘金。

  客商过此战兢兢。

  资阳厂机器响隆隆,姑娘嫂子一大群。

  个个都要买杂货,手中生意接不赢。

 

  《陈杂货唱益阳》为我们留下了70年以前的一幅风俗画。这支歌把益阳城内15里长街的风物、景致、特产、建筑、地名几乎囊括一尽,这样的杂货郎也只有益阳城里才会有。

 

  《陈杂货唱银益阳》中有一句:“青龙洲,木簰多,排筏工人会唱歌。”也许与船老板和簰古佬相比,陈杂货的歌又算不了什么。

 

  益阳是资水下游的木材集散地。资水中上游的安化新化隆回洞口武冈新宁盛产木材,过去,资水的木材都是以木排从资水这唯一的通道运出去,上游的木排一到益阳,便结束了内河航运,排要拆开重扎,另请益阳的外河舵师排工再进洞庭入长江赴汉口。益阳的青龙洲洲子上住的姓崔的人都是架排的排古佬架船的船老板几乎都会唱《行江排歌》。《行江排歌》长达254行,完全是行业术语,也可以说是资水从安化至益阳段的详细的地理水文资料。读过这首放排的长歌,我才知道资水这一段路,原来有几十个险滩,哪里滩高哪里水浅,何处该怎样扳艄何处吊舵,仿佛四处危机四伏,使这首长长的放排歌没有了一点浪漫的色彩。

 

  在益阳,好像很多行当都有歌,从行江过湖的排工船工到走街串巷的小贩货郎,打渔的唱渔歌子,结网的会唱结网歌,打硪的会唱硪歌,越是苦越是累的行当便越是要唱歌。

 

  我发现益阳的叫花子都很文气,很多叫花子开口不言讨,只唱了“莲花落”。”莲花落“和北方的快板书相似,手持竹板边打边唱。更有讲究的叫花子是手持渔鼓或月琴唱,这些人又可以称之为艺丐。艺丐把人们厌倦的乞讨目的巧妙地掩盖起来先用自己的聪明和艺术娱人,唱得主家开心,围观者哈哈大笑,这样的时候,不要开口,主家便会自觉往外掏银子。艺丐最会揣摩人的心理,见什么唱什么,大凡乡间有红白喜事,艺丐们总像猫一样闻腥而至。若是做喜事的人家,进门便唱:

 

  “走进门来喜洋洋

  特到贵府闹新房

  …….”

 

  若是走到做白喜事的人家,便唱孝家歌。尽管唱孝歌子的有专门的巫师神汉,唱莲花落的艺丐,不过是凑热闹而已。他们照例是见到什么唱什么:

 

  “不该不该真不该

  不该走到孝家来,

  红漆桌子好安灵,

  紫金山上好葬坟,

  ……”

 

  艺丐们有时还会被人统称为“赞土地的”,有的被人称之为“打莲花落的”。艺丐们一般在乡村中行走,不大到城里来。碰上了红喜事唱红喜事,碰上了白喜事唱白喜事,在没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就喜欢到堂客们成堆的屋场去,艺丐们见了堂客们便唱“十月怀胎”。

 

  堂客们爱听“十月怀胎”。这一支“赞土地”把女人怀胎十月的种种情况一月一月地叙来,把临产、报喜、三朝的过程形象而概括的唱来,听起来亲切有味。

 

  看来,不仅乞丐、货郎、排古佬、船老板他们的职业都离不开歌,即算一个目不识丁的婆婆毑,她们带孙伢子时也会唱各种儿歌。我细时候外婆教我的儿歌,我一世都会记得。

 

  周艾若先生前几年回乡,曾向益阳当地文化部门建议在益阳举办竹乡诗歌节。如果政府部门采纳这个建议,我想诗歌节一定比别的地方的什么节更有特色。我想诗歌节肯定会搬出晚唐齐己、明朝的郭都贤,清朝的汤鹏,民初的海印和尚,直到现在的散文诗刊与会龙诗社等等。我想若是由我来操办这等节日,我将会把“兰溪端午歌会”,叫花子的“莲花落”街头巷尾的吆喝叫卖乃至打硪歌、结网歌、行江排歌以及老婆婆唱的民间儿歌等都搬上大雅之堂。搞成一个诗歌与民俗风情大展,吸引更多的采风者,让他们知道,益阳这个地方连叫花子都是民间艺术家。你看这地方是何等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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