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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昕孺:悼洛夫老师

来源:吴昕孺   时间 : 2018-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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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9日上午,我刚刚写完博文《岁月是一根死亡链条》,就看到欧阳白9点46分在微信朋友圈发布洛夫老师仙逝的消息。老师去世的时间是3点21分,这是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既是深夜,又是凌晨——在漫长的人生岁月和浩瀚的宇宙星空里,一根漂木抵达了彼岸。

 

我与洛夫老师最早的接触,是1991年4月,他在《创世纪》诗刊做了一个“大陆第三代现代诗人作品展”,其中选入了拙作《路过秋季》,并在后面他亲自撰写的评论中表扬《路过秋季》“具有完整的艺术性”。这对刚走上诗歌道路不久的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

 

我收到了《创世纪》杂志,但其中并无洛夫老师的片言只字。后来,《创世纪》又发过我的组诗,我也收到了杂志,不见老师的手迹。我甚至不记得,我当时给《创世纪》的稿子是投给杂志社还是直接寄给洛夫老师本人的。所以,在我和洛夫老师之间,便没有和《秋水》诗刊涂静怡主编那样,产生密切的通信联系,终至成为诗路上相知相惜的师友。幸运的是,这一份福气,后来为比我更沉潜、更周到、更有才干的兄弟欧阳白所得。

 

 

然而,我那时早已被洛夫老师的诗文所吸引和迷醉。《石室之死亡》《边界望乡》《血的再版》《长恨歌》《汽车后视镜所见》,包括后来的长诗《漂木》,还有他的散文集《一朵午荷》,我都认真研读过,很多都读过不止一遍。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洛夫以一支魔笔,向大陆无数青年诗人展示出现代诗歌的无穷魅力:

 

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这样的诗句,同样像“一座远山迎面飞来”,将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就像郑板桥曾自刻一印,谓“青藤门下走狗”一样,内伤有什么可怕,我甚至愿意“死”在这样的句下。

 

大约是1991年春节期间,听说洛夫从台北回了湖南,在长沙落脚。我很想见到他,但由于诗名尚浅,不得其门而入。等终于探听到一点他的消息,却是他已经走了。我惆怅良久,一边读李元洛老师记载洛夫夫妇“湖南行”的长篇散文,一边心潮澎湃,觉得要为这次渴慕留下一点纪念,便仿照他的《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写了一首《致洛夫》:

 

        隔海读你

        如隔唐宋元明清

        读那白发三千丈的斗酒诗仙

 

            其实是什么海

不过一衣带水

就把拥抱了几千年的民族

劈成两边

 

这边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那边是浮云见日不见长安

这边皇天后天被唐诗宋词染绿的江南岸

那边是珍珠宝岛盛满离愁别恨的日月潭

这边是髫髫稚龄是雁子回时的衡阳

那边是白发苍苍是儿孙满堂的台湾

 

你被迫写诗

因为乡愁如岩,盘踞在深黑的夜里

你一生都在漂泊

成为一则背井离乡的典故

让后人去读

可后人能分担你浩茫的忧郁么

 

无法不读你

中国历史绵绵亘亘如长城万里

恰好你的双脚

跨着了那唯一的沟壑

海峡汹涌而蔚蓝的液体

全被你灌进了墨水胆

泼一行又一行的咸涩与伤感

 

无法不读你

那年你冒了大雪回湖南

寻找童年的足迹,才知道

你的童年早已变成了宾馆后花园里

那只啾啾不已的蟋蟀

深夜,你与李元洛把盏长谈

我却在岳麓山下一栋低矮的茅屋里

捧读你痴吟的诗卷

 

无法不读你

别人说你是诗魔

唉,五十年为回家风餐露宿

焉能不成魔

而那枚残缺的月

即将被你的长歌唱圆

 

那时,我踏月而来

仍可见你

把酒  问青天?

 

诗很幼稚,情感却是饱满的。这首诗收入我和许奔流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青春风·90-93中国校园诗歌选集》。一贯随缘、守拙的我,没有将它寄到海峡那边去,洛夫老师自然也没有读到过这首诗。

 

现在是时候了,洛夫老师,请借助天风和海涛,听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诗人朗诵他为你写作的诗篇吧。

 

2004年春天,我接受《秋水》诗刊社邀请,赴台湾参加第23届世界诗人大会暨“两岸诗学研讨会”。在台湾,有将近十天的环岛游,我想起洛夫老师,但据说他已经住到加拿大温哥华去了。那次,见到了席慕蓉、林焕彰、文晓村、向明等心仪已久的台湾诗人。

 

与洛夫老师相见、结缘,要感谢我的诗歌兄弟欧阳白。2007年10月5日上午10点,欧阳白开车带着我前往湖南会展中心,拜见洛夫老师。一路上,心情颇激动,无心和欧阳白谈笑,但见到老师和师母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和老师谈起旧事,说他发过我的诗,说起我的本名“吴新宇”,他都有印象。老师身材魁伟,南人北相,满头银发,神采奕奕;师母灵心绣口,体贴入微,笑着说为老师当了几十年“义工”。他们接下来要去衡阳、郴州、凤凰、海南、太原、深圳等地,年过八旬的老人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如此密集的行程,让我深为佩服。

 

那天,老师送给我两本《文学界》。一本是2007年第4期,上面刊载有他的新作《血的再版》,一本是第9期,上面有他的《背向大海》。我请他在刊发他诗歌那页的天头分别帮我留一行字。他在《血的再版》上写道:“我们不但要拥有诗,更要使诗拥有我们。”在《背向大海》上留言:“写诗成魔,爱诗成痴。”

 

洛夫老师盛情邀请我参加9号在郴州举办的他的诗歌朗诵会。我说一定要去。为了这次朗诵会,我特意写了一首十五行诗《魔——再致洛夫》:

 

道高一尺,魔高竟可一丈

当我们沿着诗歌的台阶,拾级而上

发现石室被魔成墓穴,午荷

被魔成孤寂,边界被魔成一场

相思的事故,岁月被魔成

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而你满头银发

一丝不苟地排列成衡阳雁阵

在激扬的飞翔中蓦然低徊

重感冒的天空剧烈咳嗽,一瓣瓣

落英般掉落的云朵,铺着回家的路

无论铺得多长,那家乡总是回不去了

那童年总是回不去了。簇拥你的盛名

和鲜花,依旧散发客居的诡异气息

但在你如痴如醉的诗篇里

它们一一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终于可以把自己写的诗亲手送给老师了。老师笑呵呵地接过,客套地表扬了我几句,并送给我他签名的新诗集《雨想说的》。我赶到郴州时已是中午,错过了老师上午在湘南学院的讲学。晚上八点,在郴州市工商局礼堂,欧阳白主持的“洛夫诗歌朗诵会”正式开始。我上台读了自己写的那首十五行诗,还朗诵了洛夫老师的抒情诗《因为风的缘故》。

 

《魔——再致洛夫》一诗后来刊发于冯传友主持的《包商时报》副刊“包商文苑”2011年5月25日的“诗歌专号”上。

 

再回到2010年10月16日吧。这一天正是重阳节。下午三点,我的母校湖南师范大学迎来了洛夫老师、师母一行。“洛夫与现代诗”座谈会在里仁楼二楼会议室举行。师大校友会孔春辉师妹邀请戴海老师与会,戴老师以自己“不是诗人”为由,将我推到前台。春辉师妹打电话给我,一听洛夫老师来了,我欣然赴会,而且当仁不让地做了一个发言:

 

“今天的天气真是有意思。早晨起来,浓雾重重,连近在咫尺的浏阳河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起,这多么像洛夫老师早期代表作《石室之死亡》的风格啊,艰涩,隐晦,却笼罩万物,语句有如层峦叠嶂,幽深莫测;诗意却像海市蜃楼,捉摸不定。但它是那么迷人,就像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常读常新。

 

我是上午十点出门的,先去了单位。这时云雾渐开,阳光透过薄雾,显示出它特有的明净与舒放。这酷似洛夫老师中期诗歌的风格,由晦涩变为明朗,由欧美回到中国,由物性上升到人性。《边界望乡》《长恨歌》等一系列代表性,表明诗人从对物性秩序的探索发展为对人性炎凉的体味。

 

下午两点,我从河东出发,过湘江到河西。此刻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蓝天如洗,澄江似练。这不正好体现了洛夫先生晚期创作长诗《漂木》的神韵吗?《漂木》厚重、大气,洋洋三千余行,从物到人再到神,从审视到体味再到考问,《漂木》搭的是一架直抵神性的天梯!2001年,洛夫先生正是以这首中国百年新诗史上杰出的长诗佳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可见,在长沙连续一周的阴雨之后,在2010年的重阳节,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旁边,在美丽的湘江之滨,当‘诗魔’洛夫来到这里,连天老爷都用自己神奇的天象来应和这一场诗歌的盛宴。”

 

接下来就到了2012年10月28日。发现没有,我三次见到洛夫老师,都是在金秋十月。这一天,欧阳白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他因在外出差,委托我去机场接洛夫老师和师母,陪他们吃中饭,然后再送他们到火车南站,他们坐高铁回洛老的老家衡阳。那天真不巧,我患了重感冒,头昏、鼻塞、喉咙痛,虽然加量吃药,效果仍不佳。

 

10点半我和诗人邓如如、雪马到机场,我们先在附近找到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餐馆,订好餐。这一年洛夫老师满84岁。听师母说,他们在大陆辗转两个余月了,到处是诗歌朗诵会、研讨会、座谈会,都要应付。他们在衡阳将有五天,然后去中山、深圳,再飞台北。如此高密度、高强度的日程安排,就是一个年轻人也会吃不消呀,但老师和师母一一化解于无形。在南站握别,我跟老师和师母说,明年洛夫文学馆开馆仪式,我要争取去。

 

但第二年预计的洛夫文学馆并没有开馆,也就失去了再次见到老师的机会。好在洛夫老师是“诗屋”的顾问,每次编诗屋年选,我都能读到老师的新作,慨叹老师年事如此之高,却依然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力和创新力。

 

2017年11月,欧阳白在扣扣中跟我说,洛夫老师病重,他得去台湾一段时间。白兄在台北陪了老师十多天,他们敲定了“洛夫国际诗歌奖”诸项事宜;白兄还受谭五昌、胡建文委托,请老师为“湘西诗院”等题名。其时老师病已重,手略抖(欧阳白语),但“湘西诗院”四字却写得潇洒而稳重,极富书卷气,完全看不出出自一个年过九旬的危重病人之手。

 

我要白兄转达对老师和师母的问候,白兄说,老师“谢谢你”。白兄还说,老师得知他为我的长诗《原野》撰写了20万字的《〈原野〉论》,竟然吃醋了。我当即回复:“老师名满天下,还有童稚之心,尤为难得!”白兄还说:“我告诉洛老,要给他写一百篇文章,老人甚是开心。”最近得知,白兄在短短四个月内写完了全部一百篇洛夫诗歌的赏析文章,拟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以白兄和洛老近二十年的交情以及他们频繁的书信往来,这本书应该是欣赏洛夫诗歌的最佳版本了。另外,白兄还找到了老师的十来首新作,准备在湖南省文联的《创作与评论》杂志做一期洛老的专辑,“其实基本上是绝笔诗了,只是不便明说”。这一句让我怆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果然,在2018这个很不寻常的年份,洛夫老师也选择了离去。我第一时间安慰欧阳白,白兄才告诉我,老师患的是肺癌。

 

我对他说:“洛老请白兄去见最后一面,对老人,对你,都是最好的礼物。这就是传承,当面加持,传承薪火。”

 

是啊,那一代杰出的人终会远去,留下我们独自前行。白兄说:“自彭(燕郊)、洛(夫)去后,我已无如此亲近的大师,愿和兄一起自成格调,勇攀高峰。”我回复说:“这是昕孺一生最大的荣幸!通过白兄,与彭老、洛老相交相识,获益良多;再与兄同行,继续诗路探索,已觉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洛夫老师,你举着一支诗笔,飘然仙去。来年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莫不都是你撒向凡间的诗篇?无法不读你,无论阴阳隔得有多远,诗歌的飞船让我们永远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那你的仙逝,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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