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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山中

来源:刘剑桦   时间 : 2018-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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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睡得晚,夜半又听雨。天地间响动很大,是大自然不多的一种阵势,身心都有强烈的感应。雨像是没有空隙,雨声也像是没有空隙。这样的夜晚,感觉宇宙变得很小,只是一片湖面或海面。

 

  早晨的阳光像金线一样织满整个天空,照在山头、林树以及河谷上。那是一种只有在露珠上闪烁的光芒。人的身体轻若飘絮,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走。

 

  弯曲的山道上,早已踩出一条条湿湿的新鲜的脚印。山间,悄寂无声,就像时间突然静止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我们、阳光、清晨的一切,彼此融合为一片模糊的浑沌中。这种宁静,我相信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还会震慑着我的灵魂。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宁静,只有宁静,无边的宁静,让我越来越感觉回归诞生的那一刻,或许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我才可能找到这个答案。

 

  被我们贴近了亿万斯年的土地,依旧润泽蓊郁。灌木丛已经从昨夜暴雨撞击的昏迷与萎靡中苏醒。随处可见裸露的泥土,新红如人类从未愈合的创伤。河流的高潮已经消退,两岸冲积过的痕迹如血,依然奔流的河水如血。不过,无论怎样如血,两岸的青山和稻田,还是给了我更多的宁静与善的沉思。

 

  有時候我在山脈之间伫看云、树、阡陌变奏的不同风景。树木的翠色在褪去。众山清晰的锯齿状轮廓,有一种微温的冷漠。躲藏起来的阳光,或者消失了的阳光,在起伏的山谷呈现,绝不是重复和置换,而是相逢。如同一支音乐、一个作曲家和一个演奏家,之间以本原的自然元素相通。

 

  晨风吹拂的时候,狗尾巴草随风摇曳。它们的摇曳,女人味十足,让人联想到村女背上甩来甩去的黑辫子,还有行走起来多姿的腰身。狗尾巴草摇曳的美里,是青色的纯净,尤其在雨后的清晨,沾着露水,润滋滋的。如果我们的感官与理性背后还有荒芜,那荒芜也是青色的、纯净的。

 

  穿行在村子里,我感觉有一种艳羡。竹篱里摘菜的白发老太,火炉边煨酒的垂髯翁伯,木窗下喂奶的少妇,路上玩泥巴的男孩,他们望我一眼,接着做自己的事,宁静依旧完整,没有打一点褶皱。

 

  山里的生活,时间不是钟点,而是日影,季节不是日历,而是肌肤对冷暖、干湿的感觉,是眼睛对山脉、天空颜色的分辨。一个山里人在山里活一世,像是一天,又像是千年。变总是在刻录时间的裂痕,而不变总是一个凝固而完满的势态。

 

  昨天见到一位村妇。距离上次见面已有好几年了。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和心理都不一样了。生养两个小孩,显然使她苍老。她的脸看来有疲惫之色,眼角也生出细纹,可是心理上却变得十分坚强,像一个必须给予孩子供給和保护的母亲。我感觉到她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硬如铁石。也许每个母亲都有这种品质。这种“硬”,不同于男人的硬,男人硬在表面,女人硬在内里,尽管外表柔弱。也许这种品质来自于为别人而活,尤其当那“别人”是你的血肉。由理性导出的仁善之心是否能給人同样的强度?似乎凡出自理性思考的善和出自本能的爱一比,便苍白失色。这不是容易的事。做母亲是同時在天堂,也在地狱。如果说,凡是出于自然的便是美,身为母亲这件事是美的。

 

  从村庄出来,我爬到了山顶。山顶不是山峰,仅仅是一道山脊,一个山垭。我发现这个世界最精妙的东西都在懒散和倦慵里。黄昏山谷中的雾气,早晨潮湿且略带寒意的溪流声,高高山顶上绽开的杜鹃花……琴键般起伏的节奏尽量去与木头生长时的年轮合拍,而间或的鸟叫简直是对感觉中压根儿不存在的时间的叼啄。那些被灌木遮住的紫、红、黄、白的碎花,以一种只有内心才有的品质悄然露现出让人难以察觉的美艳。同样在山村,同样面对作物的茁壮,感觉到的却是一种超越现实与感官的诗性。傍晚和早晨去到村外的溪边和草地上,溪流带动的风吹在脸上是冰凉的,水波是明耀的,特别是春天的水波,就像是稚子之眸。而看见路上和田垅里的荞苗、荞花和吓鸟的稻草人,总会产生一种极想近到跟前去的冲动。

 

  阳光午后,一段优美、温宁的慢板。黄昏的天空中出现了几颗闪烁的星星。越来越暗淡的夕光下,依稀听到有人舀水和倒水的声音。水声溅响,仿佛花和叶子也跟着在微微颤动。接着,我目睹了邻院女孩从外面回家的全过程----她将采摘的鲜蔬洗净,然后放进竹篮里,提回家;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低着头,而刚从菜园里摘下的鲜蔬,在她的身后曳出一溜芳香的风儿。很快,晦暗的暮色吞没了道路,吞没了女孩。那一刻,空气仿佛停滞不动,天空中的星星越来越多起来。我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心跳,抑或我自己的心跳。恍惚中,我的心跳已然和大地连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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