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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年事

来源:余晓英   时间 : 2018-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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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将至,最快乐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拿着炮仗,这里炸一下,那里炸一下,炸得满村子鸡飞狗跳。他们故意将点燃的鞭炮甩进水里,待那声闷响溅起小小的水花时,他们就兴奋得又跳又笑。

  年的味道,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越来越浓了。

  路上有人相遇了,总要问:腌了多少腊肉?打了多少糍粑,切了多少糖?

  对方款笑着一一作了回答后,也问:腌了多少肉?打了多少糍粑,切了多少糖?那糖粘不粘牙?

  话语里都透着欣喜,仿佛小孩子一般,一年的期盼与满足全写在脸上了。

  俗话说:二十八,洗邋遢。到了这天,家家户户都用竹扫把将房梁上及司命前的灰尘、蛛网除去,意曰除旧。扫完后,将墙上的旧年画撕下来,新买的年画用米汤平平展展地贴了上去,每个门框上也仔细贴上大红对联。屋内大大小小的柜子也要仔细擦洗一遍,原地摆放整齐;犁、耙、锹、箩筐等农具一律放在偏屋或是阁楼上去,再往堂屋中上方靠墙摆上一张八仙桌,桌上铺了平时舍不得用的花边桌布,上面放了茶盘,茶杯,热水瓶等一些招待客人的物什。

  有邻居来串门,主人便端出瓜子、花生,再沏一杯青黄的细茶。天井早已打扫干净,柴垛整齐码放在灶屋外面的阶沿上,太阳铺出了一片喜悦。主人拉着客人的手,一齐坐到太阳底下闲闲地唠嗑起来。乡亲们三句话离不开田地,说的都是一年的光景。谁家一年产了多少斤粮食,切了多少糖,谁家杀了多少斤年猪肉、干了多少斤鱼(把鱼塘的水抽干后捉鱼,简称干鱼),谁家又说了谁家的亲等等,如一不沾泥带土。

  三十那天,大人们早早起床,先在堂屋壁角或是专门烤火的火坑里燃上一个大树蔸,火越旺寓意新年红红火火、人财两旺,又给司命菩萨上一炷香,感谢它一年来对全家的悉心照看。接着点燃灶火,把猪头、猪尾巴放进一口老天锅里用大火煮熟。老天锅平时不用,倒扣在灶上,只有过年这天,它才真正发挥作用,做一次主角。年一过,它就又被打入冷宫了。煮熟的猪头、猪尾巴用筲箕或脸盆盛着,男主人净了手,恭恭敬敬地端到堂屋上边的天地君亲师神龛前,点上香蜡,放一挂千响的鞭炮,一家老小依次磕头。嘴馋的孩子看着香喷喷的猪头,老想伸手去掐那猪拱(猪嘴上面的一圈肉)吃,又怕神龛里的“人”不高兴,只得跑到灶屋嚷嚷着要吃肉,父母便拣那瘦的切下一块塞到孩子嘴里说,去,洗萝卜去。

  浑身是土的萝卜堆在墙角里,堆在一起的还有大蒜、藕、白菜。孩子拣了四、五个大萝卜提到水码头,将稻草挽成小把,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手指,一个夹着萝卜,一个夹着草把,在水里蘸一下洗一下。水冷得刺骨,手很快就冻木了。父母却在喊,快点洗,马上就要煮萝卜了。想到嫩香柔滑的腊肉萝卜,孩子吞了口口水,不自觉加快了速度,手在水中划开一道道欢快的波纹。

  小中午,年饭做好了,外面的鞭炮声也一阵比一阵紧起来。男主人将八仙桌摆在堂屋中间,放好条凳,女主人则将十碗八盘端上桌子,摆好碗筷,搁上小酒杯。小孩急着扑上桌去,被母亲拉了下来。母亲和颜悦色地说:别急,等教了祖宗后再吃。按我们当地风俗,春节这几天,大人是不能打骂孩子的,即便再调皮捣蛋的孩子,父母也会好言相向,绝不可动拳脚相加。因此,冲着这一习俗,我小时候不知犯过多少家规。

  敬了祖宗,磕了头,便开始吃年饭了。吃年饭前,照例也放一挂鞭炮,此鞭炮要大要响,寓意一家人新年顺利和谐、不争不吵。然后将大门虚掩上,一家子客客气气地围桌一坐。男主人倒上一杯酒,将筷子一扬,客客气气对孩子们说,吃吧。慢慢吃,多吃点!女主人也客客气气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好像坐在一起的不是一家人,而是久别重逢的贵客,吃了饭便会又各奔东西似的。

  吃年饭时,不能乱说话,不能下桌,等一家人全部吃完,方可离席,否则,便坏了规矩。而我总想下去把门打开。因为屋子太黑,肥肉和瘦肉看上去都差不多,这让我很恼火。我想和平时一样,端着饭碗慢地跑,吃一口玩一口才有意思。母亲说,开门就把野嘛唔(鬼)放进来了。我问为什么?她说野嘛唔也想过年啊,但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它们只能到处找吃的,谁家门开了就跑进去吃,吓得我再也不想开门了

  客客气气吃了饭,这才开了门。感觉新的一年真的到了,撞入眼里的全是新的,新的天,新的地,新的树,新的草,连河水也是新的,水波里盛满了喜悦的颜色。

  这时候,四周的鞭炮声、震天雷响成一片,年的味道已浓得化不开。

  女主人去灶屋收拾了。男主人将事先准备好的印版,刷子,一沓按印版大小裁好的白纸和墨汁拿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摆好,然后站着一张张印刷起来。他先用刷子蘸了墨汁将印版喂饱,再将一张白纸盖在上面,用手掌轻轻一按后迅速拿开,那白纸便成了一张图像清晰字体饱满的纸钱。那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给祖宗烧的纸钱都是用手工一张一张印刷出来的。虽没有现在的冥钱漂亮,但那白底黑字却更显庄重和虔诚,也更适合祭奠的气氛。可惜,这种印版后来竟在村里绝迹了,同时绝迹的,还有印刷时那份庄重的情绪。

  一沓白纸很快便印刷好。天擦黑时,男主人拿了手电,将风干的纸钱,香,腊以及鞭炮装进塑料袋里,再用另一个袋子装些水果和糖,然后带上儿女们去坟山祭祖,我们那儿俗称送灯亮。

  我一直认为,我们那儿送灯亮和城里清明节的场景是一样的,都是一场联欢。浩浩荡荡的鞭炮声,浩浩荡荡的香烛火,像河流一样环流在村庄的周围,整个天空亮得像白昼。站在河堤上,像是站在一片灯山火海里,伸出双臂,似乎就能触到数里之外的坟山。那黑森森的树林,蜿蜒的山躯以及掩映的房舍忽忽闪闪间,像是一幅巨大而又不真实的画卷漫天铺来。那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景象啊!

  这景象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慢慢褪去。夜的原色漫过来时,鸡已开始叫头遍了。

  除夕守岁是年夜必不可少的习俗。一家老小围坐火坑,火光跳着舞,舔一下小孩的脸,又舔一下大人的脸。一口茶后,男主人开始讲故事,他讲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庙里当和尚时,经常被老和尚欺负。一次老和尚出去化缘,临行叮嘱朱元璋将庙里所有菩萨用水洗一遍,否则就将他赶出去。和尚出门后,朱元璋一点也不急,每天扫扫地,撞撞钟,日子过得十分闲散。算着老和尚快回来时,他这才对着那些菩萨一声喊,请大小菩萨到河里洗澡。那菩萨听了这话,竟真的从神坛上走下来,噗通走到河里将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朱元璋又喊,大小菩萨各就各位,所有菩萨便都回到自己位置站好。这故事平常已经讲过好些遍了,但小孩子百听不厌,特别是这样的时刻,听起来更是格外的快乐。女主人将黑乎乎的炊壶添了水挂在火坑上头的铁钩上,又将几块劈柴戳进树蔸里。随着噼噼啵啵的火燎声,水沸腾了,话语也沸腾了。孩子们开始喊着要压岁钱,要新衣服。得了压岁钱,穿了新衣服,孩子们便安静下来,坐在凳子上嗑花生,吃橘子,听故事。

  夜再深一点,火坑里便只留了男主人一个,其他的都睡去了。

  其实, 孩子们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总是侧着耳朵听着,听有什么新鲜事传过来,或是那鞭炮什么时候又响起来。果然,不多久,远处便传来鞭炮声和舞狮子的锣鼓声。那锣鼓声一下子将孩子们的瞌睡赶跑了,他们忙穿衣起床,兴奋地跑进跑出。男主人开始喊,出信咯,出信咯。

  初一出信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它从老老祖宗手里传下来,到了我父母这一辈,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更加的郑重其事了。大人们说,如果出信顺利,那么家里就会有菩萨照拂,一年里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六畜兴旺。所以,我的祖宗,我的父老乡亲很重视这个环节,其场面一点也不逊色于给祖宗们送灯亮。

  首先,一家人净了手,拿了香烛和鞭炮,郑重地拉开大门,然后在天井的西南角跪下,点燃三香两蜡,插进泥土里,望着黑洞洞的西南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念一些保护家小之类的祷词,再将鞭炮点响。通常,一般都把最大最响亮的鞭炮放在出信的时候放,表示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如果鞭炮停顿了或是熄灭了,那就是不吉的兆头,得给菩萨多磕几个头多说几句好话,否则一年里都会磕磕绊绊的不顺畅。

  出完信后,又去堰塘拜码头。拜码头比出信要简单多了,不拘在吃水码头的哪个地方,插三炷香和一支腊,放几个炮仗,象征性地磕几个头就算完事了。

  出了信,拜了码头,新的一年便正式开始了。孩子们终究是安静不下来的,早拿了炮仗看舞狮子去了。

  舞狮子的大约十来人,穿狮子皮的走在最前面,打锣鼓的提篮子的走后面。他们走到哪家屋山头时,锣鼓便铿铿锵锵地敲响了。锣鼓一响,那家人得了信息,忙将堂屋中间的东西挪开,横放两把条凳,又拿出半挂鞭子准备着。“狮子”进门首先要在两把条凳上舞几个花样,男主人则故意将点燃的鞭炮炸在他们脚边,那“狮子”也不躲开,在上面又是捋毛,又是跳高,又是翘尾巴,花样百出,看得人阵阵喝彩,那锣鼓也敲得格外起劲。突然,“狮子”猛地朝主人跳去,在众人哈哈大笑中,主人的胸前已挂上了一条小小的红布,此红布谓之“上红”。

  上红寓意新年好彩头,也是“狮子”讨喜钱的一种手段,主人可以不拘一块两块的给,但不能空着。那时候在农村勤巴苦做一年,也只能换个温饱,余下的实在不多。所以,“狮子”上红在殷实的人家还是很受欢迎,但一般的人家大都是敬而远之,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也不会为难“狮子”,毕竟,“上红”的寓意还是很好的。春节期间除了舞狮子的,还有踩高跷,打渔鼓筒和打莲花闹的。这些人每来一次,总要递上几块钱或是一包烟,实在多了,有些家庭便干脆将大门一关了之。

  过了初六,这些人才渐渐少了起来,村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到了元宵节这天,他们抓住春节的尾巴,又穿梭般的进村了,村里又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又兴奋得到处乱跑。晚上,鞭炮声,锣鼓声更是响成一片。大人说,这是赶年了。年赶跑了,春节也就彻底过去了,孩子们也该上学了,大人们应了时令,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了。谁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邻里之间生了嫌隙,拍桌子掀椅子谁也不示弱。小孩不听话了,大人一改春节里的慈祥,拿着竹条追着屋檐一阵猛打,边打边骂,骂得春树枝头的鸟儿浑身一抖,扯开嗓子叫起来。这一叫,便将整个村庄都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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