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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蒙之罪

来源:孔志勇   时间 : 20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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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我回乡给母亲扫墓。

  一场小雨,并不影响上午扫墓,空气清爽极了。

  下午就和几个儿时玩伴打扑克,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手气一直背。到这个时段,我不由长叹,无奈地宣布散场,他们也以“我倒希望你能回本,但你手气太差”的义气,微笑着把扑克牌放下。

  到这个点,已毫无睡意,上得床来,满脑子胡思乱想,依然是牌桌上的几张人脸在晃。偶尔思维会离开,想想明天的早餐,想想欲望或者其他。我有高血压,妻子多次警告我不可熬夜玩牌,此时只觉得太阳穴发胀,膀胱一会儿一阵尿意,半小时之内上了两次厕所。去厕所我没开灯,头脑出奇清醒地在房子间穿梭;从厕所出来,索性到阳台上,拖了张椅子坐下。

  乡村的春夜,蛙鸣阵阵,远处偶尔传来狗吠,田野间有几盏灯在晃动,那是照泥鳅的人在忙活。没有月光,乡村依然明亮。我在椅子上微微俯仰了几下,把手机打开,搜出一篇情色文字来看。

  这是一篇写在泰国普吉岛旅行的艳遇文章,写得细腻旖旎,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像我这样的年纪,已好久不对文字起反应了,但这文章竟让我感到了亢奋。

  忽地邻居家的狗叫起来,继而听到人的脚步声。

  屋场前有一口池塘,有几丘农田,农田还没有翻耕,灌满了水,晃这诡异的光。我以为是捉泥鳅的人经过我家楼下,继而却知道不是,来人没有带灯光,在我家的禾坪上停下了脚步。他独自一人在嘀咕着什么,含糊不清。

  他是三俫,我的儿时玩伴。而今,他是一个游荡在乡间的幽魂。

  昨天回来,我在马路边的商店旁碰到他,商店里有好几桌人打牌。他满脸胡茬,蹲在地上抽烟,一面抽烟一面与旁边虚拟的某个人笑眯眯说话。

  我经过他身旁,说:“三俫,还认得我不?”

  他笑笑,说:“认得,你是阿猛。”

  说着,站起来,裤档的扣子没扣好,耷拉的男根似是而非地要露出来。他有点畏缩着向我伸出手:“有烟不?”我忙掏出裤兜里的半包烟,都给了他。他接过烟,没有说谢谢,又蹲下,把原来的半截烟丢了,抽上了我的烟,又继续跟那个虚拟的人柔声细语。

  他夜晚造访,是因为我白天给了他半包烟的恩惠么。我站起来,想喊他,走到阳台栏杆边又打消了念头。他已不是过去的三俫,只是记得我的名字,若要他把我当他脑子里虚拟的人物一样对待,恐怕是徒劳。我要是蓦然喊他,也许会吓着他。他曾和我一样,是调皮的胆小鬼。

  我重新坐下,点燃一支烟。

  一片蛙鸣,清风滑入我的衣襟,童年往事就一一浮现了出来。

  这些往事,是依附于童贞的悖论。

  三俫有三兄弟,他排行第三。大哥是个斜视眼,二哥是个歪脖子,他却英俊又聪明。他有极丰富的想象力,能对我编排出“八个连长,八匹白马,每人手持双枪,打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的神奇故事;那时候,所有的连长在我们心中都是超级英雄,司令可没有连长拉风。

  三俫比我大两岁,在学校里比我高一个年级,和我的堂叔阿忠一个班,我们常一起上山砍柴放牛,下塘嬉戏摸鱼。阿忠患过小儿麻痹症,是个“掰子”(瘸子),走路就像大猩猩。阿忠双手力大无穷,头脑又特“奸猾”,是真正的孩子王。

  我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就免遭了其他孩子的欺侮,并为虎作伥、落井下石地欺侮过许多人。当然,阿忠和三俫私下里也欺侮我。我永远记得阿忠把我打翻在地,一屁股坐我脸上,放的那个臭屁,足够熏翻一头牛。三俫比阿忠善良,和我玩自制的纸牌游戏,他从不在玩牌的过程中以大欺小;谁要是玩输了,就从灌木条上撕下一线皮来,把谁的包皮扎紧,打个死结,等要撒尿了,既不敢用刀子割,也不敢用火烧,只能慢慢往下捋,捋得生痛,憋尿憋得嗷嗷叫。所以,我不到十岁,包皮就上翻了,翻上来,皱巴巴的,很丑。

  我们和阿忠一起撒尿,一度好自卑,因为阿忠没有包皮上翻。阿忠洋洋得意地抛出奇怪的理论:“翻皮的×一夜,不如包皮的×一下。”我们的方言里,“夜”和“下”押韵,都押“à”韵。这样的话从阿忠嘴里说出来,既下流又充满了诱惑,但给了我沉闷的打击。

  我们的学校,在村的中心地带,人口稠密,孩子众多。学校四周,是大片油茶林,油茶林里种了黄花菜。学校都是盖瓦平房,向东边呈一个“凹”字形,东面是一堵围墙,西面的房子是大礼堂和供销社的商店。所有墙的下半截都是夯筑的,上半截是土砖。夯筑的墙结实,被孩子们掏出一个个枪眼洞,方便了老鼠大白天窜到课堂上来。老鼠一来,女同学尖叫,女老师也花容失色,男同学乘机大闹天宫。

  混乱中,三俫摸过女老师的屁股。

  我的阿忠叔叔更不用说,直接就把某个女同学摁倒了,亲一个。

  我被他们说得心痒痒,然而自始至终不敢有什么行动,特怕父亲的巴掌和皮带,即使我成绩好,无论谁向他告状,他揍我就不把我当人。

  我常见到男老师拎着阿忠到国旗旗杆下罚站,他悬在老师手里就像只蛤蟆,站的样子也很滑稽,那罗圈得变形的双腿根本站不了多久,但他却毫不畏惧,还笑个不停。

  阿忠的笑一直就是奸笑,三俫的笑却让人相信是世上最诚实的笑容,他摸老师屁股,老师根本发现不了。

  学校的大礼堂,是村里(那时叫大队部)开大会批斗人的地方。什么懒鬼,扒子手,反动权威,投机倒把分子……等等,通通在礼堂的舞台上接受专政。村里有个兽医长得很胖,不知谁说了:“他这么胖,肯定偷吃了上面分配下来的鹿茸啦!”至于上面真的有没有鹿茸,谁都不知道,也没谁想一个兽医要鹿茸合不合理,反正大冬天的他被捆过来跪在舞台上批斗了,台下黑压压一整村的人都来了。兽医的申辩是无效的,人们还强迫他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老婆拎了一桶水,拿着勺子舀一勺子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淋一勺子水就问一句:“死老倌,你偷吃了鹿茸怎么不给我吃一点?”一面问,一面泪涟涟。

  我们对这样的事没有丝毫同情心,只觉得好玩。

  舞台上有个窗户,很低,一窜就可上去,窗户离舞台上方的人字横梁也低,我们一个个从窗户爬到横梁上目睹这一盛况,不时在上面发出怪叫。大人们不会管我们,他们忙着斗人呢!

  批斗会一散,我们鱼贯从横梁上跳到舞台上,摆出各种各样的飞仙姿势。唯一不能这么做的是阿忠,他往往为这个恼羞成怒,在下面逮着一个小的,不是两巴掌就是打翻骑上去放臭屁。三俫一般是阿忠的帮手,替他抓小羊。

  有一年夏天,不知校长发哪门子神经,要求每个孩子都必须自带午饭在学校吃,在学校午睡。学校没有床,大伙儿睡课桌的睡课桌,睡凳子的睡凳子,还好啦,课桌和凳子都是双人座的,虽然凳子窄点,但我们自小这么睡,练就了古墓派的功夫,掉不下来。

  讨厌的是苍蝇和像阿忠这样的捣蛋鬼。苍蝇总是阴魂不散地飞到身上,让人久久不得入睡;捣蛋鬼们这时有无穷的花样玩出淫邪和危险的游戏。

  老师们在,我们都假装睡去,等老师午睡去了,教室里大部分孩子就都醒了。高年级那最调皮的几个人立即走门窜户,从一个教室游荡到另一个教室。当然他们会威吓大家不得喧哗,一切都在窃窃私语的环境下进行。

  三俫和阿忠窜到我们教室,他们撩起熟睡的女同学的裙子往里看,拿毛笔在睡着的人额头上写“王”字,或在脸蛋上画乌龟。最无耻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麻绳,褪下某个瞌睡虫的裤子,将麻绳一端系住那瞌睡虫的小瞌睡虫,一端挂在他脖子上。瞌睡虫先前是蜷着睡的,醒来时伸懒腰,小瞌睡虫立时被拉痛,捂住大叫着滚下课桌。

  这游戏极卑鄙又危险。我们的方言里,有个词语叫“卵pài颈”,“pài”有“绕”和“翘”的意思,三个字加起来的意思是说人做事不靠谱,因为谁都知道男人下面那玩意不可能绕腰三匝,也不可能翘到脖子上去。三俫和阿忠在窗户外偷窥到别人的痛苦,还邪恶万分地跳着拍手,把这三个字当歌唱:“卵pài颈!卵pài颈!”

  有一天午睡,我快睡着了,被三俫摇醒。他带着我溜出教室,阿忠在外面等待,笑眯眯地指着商店那边,商店门口,胡子老师高大的背影一闪就进去了。

  我说:“干吗?”

  阿忠道:“胡子偷香妹去了。”

  香妹是商店的售货员,村里第一美女,大眼睛,大屁股,麻花辫,脸蛋像苹果,还会唱《雁南飞》。

  胡子老师的八字胡很有型,一米八的个子,当兵回来做了老师,镇压学生最狠的是他,我还见过他暴打他的亲叔叔。好像全村人都知道他偷了香妹,香妹没有男朋友,可胡子却是有老婆的人。

  估计村里每个男人,包括我们这些小男人,都恨胡子。既恨他霸道,又恨他偷香妹。我在阿忠和三俫的带领下,爬前面的围墙出了学校,再从后面绕到商店里间的窗户下。别看阿忠畸形的罗圈腿,爬墙却从不含糊,不过跳下墙要我们接应。

  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窗户后长满了深深的杂草,异常闷热。阿忠在草丛里抓了只青蛙,捏在手里把玩,如果这时遇到一条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在手中。三俫抓了一条肥壮的蜥蜴,拧断了它的尾巴。我抓了一只铁牛放在手背上。

  房间里静静的,我大失所望,准备离开,太热了。三俫和阿忠拉住我,示意我等等。

  几分钟后,真有声音,屋里人在轻声说话,听不清。继而听到碰到什么东西的声音,继而听到“嗯嗯”声,然后又没有声音了。

  阿忠放了青蛙,三俫放了蜥蜴,他们的一只手伸在裤裆里。

  没声音了,我就抓住铁牛的触须,把它提起来,往三俫的脸上荡去。三俫一伸手打掉我手中的铁牛。我要发作。阿忠恶狠狠动了动嘴,没发出声。我知道那是警告我,连忙学他们一样将耳朵尽量往窗户边凑。

  终于听到香妹不太顺畅的一句轻语:“爬上一点……”

  三俫和阿忠捂住嘴笑。接下来,屋里一阵噼里啪啦,节奏分明,像刀剁猪草,又像母猪的长嘴拱门板。

  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感觉尾椎处有些酥麻,膀胱里有了尿意,我站起来,要撒尿。三俫拉住我,不准我撒尿,我奋力挣脱他,一阵痛快淋漓,尿淋在草上,没啥声音。撒完了,我打了个哆嗦,脚下一动,“啪”的一声,踩裂了一块破瓦片。屋里的声音骤然停止。阿忠和三俫大惊失色,像兔子一样窜起来。三俫撒腿就跑,我也跟着跑,但阿忠走不快,我们转过了墙角,他离那窗户还不过几米远。

  下午,阿忠又被罚在红旗下站立了。我和三俫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看到阿忠坐在旗杆下玩石头。胡子老师说,太阳不下山,他不准回家。

  我问三俫:“胡子偷香妹到底怎么偷呢?”对于“偷”,我不外行,我偷过别人园里的黄瓜,偷过妈妈抽屉里一枚一分银壳子,就是不太明白,人怎么可以“偷”,“偷”的方式和过程如何实施。三俫似乎很老练,右手食指和拇指弯曲成一个圈,左手的食指插入圈里,还进出几下:“就这么偷的!”

  我睁大眼睛:“你撒谎,这不要两个人玩。”

  三俫在我的后脑勺打一下,怪笑道:“我知道他们就是这么玩的!”

  太阳也是一个圈,悬在山坳里,知了叫得浩荡无边,我热得不停地出汗,连腹股沟都汗津津的。

  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意识被三俫的怪笑唤醒了,他接着带我去看他家的猪婆子“走崽”。

  三俫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住的是土砖茅草房,猪圈只是几块石头几根竹子搭建起来的。虽然我家也好不到哪去,但我家屋顶盖了瓦,猪圈的围栏糊了层薄水泥。

  他家的猪婆子是头大黑猪,猪圈里的稻草沤在猪屎猪尿里,我们都知道,这是要挑到田里做肥料的。这猪婆子实在脏,背部长了癞子,双耳之间的脑顶门上没几根毛。

  三俫赤脚跳进猪圈,把躺在墙角的猪婆子赶起来,他用手打猪的屁股:“畜生,快起来!快起来!”

  猪被赶到门口,三俫让猪的屁股对着光亮,说:“我家的猪婆走崽了,你看,它的桃子血红的。我爹说要找驼子赶他的‘脚猪’来。”我知道养“脚猪”的驼子,他家的公猪的屁股下有两颗硕大的睾丸。那两颗东西让人看了惭愧。

  而眼前的这颗“桃子”,更让我觉得羞愧。

  三俫说:“香妹也有桃子。”

  这话让我瞬间感到耳朵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雾蒙蒙的。

  相比三俫和阿忠,我终究迟钝许多。第二天,整个校园的男生都变着调儿在唱:“爬上一点……爬上一点……”

  大家都去看香妹,香妹被人天天看,脸似桃花。

  我也去商店里挤在人群中,进来的男孩子特别多,没几个是来买零食吃的。有几个在门口并不进来,扯出脑袋吼一声:“爬上一点!”立马又闪人。香妹的脸瞬间就红了,对那一闪不见的脑袋杏眼圆瞪,又无可奈何。

  毫无疑问,最早唱出“爬上一点”的,是我的“掰子”叔叔阿忠。

  成人的世界终究发生了什么,我不甚了了。据说两天后,胡子老师的老婆舀了一瓢大粪到学校来,要泼香妹,被他老公一巴掌连人带粪瓢打飞了。这事儿我没亲见。

  再过几天胡子被公安铐走了,香妹跟在他后面嘤嘤地哭,那真个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不过后来证实,胡子被铐走,不是因为偷香妹,而是有人告发他晚上偷伐了国营林场的一根楠木。

  香妹终究没和胡子老师走到一起,后来远嫁了,据说他老公也有两撇八字须。我们由此确定:香妹爱有八字须的男人。三俫、阿忠和我都没有八字须,我们感到极其失望。

  放学后,我们上山砍柴。我力气小,动作太慢,他们把柴捆好后,坐在蕨草里胡扯。灌木和蕨草里,蝴蝶和黄蜂飞来飞去,绿色的大蚂蚱突地弹起,小鸟偶尔划过我们的头顶,千足虫不合时宜地爬过来,被他们一脚踩死。

  阿忠说:“三俫,我胯里有胡子!”

  三俫一点也不吃惊,笑道:“我也有。”

  他们说着,就坐着把裤子捋下来,相互瞅着对方下面,然后哈哈大笑。

  我把柴弄好了,求他们帮忙将柴捆好。阿忠摇摇晃晃走过来,完全没个叔叔样地说:“侄儿,你搓搓自己,搓出浆来我们就帮你捆柴。”

  我说不知道怎么搓。阿忠就向三俫招手:“你搓给他看。”

  三俫不干,挑起自己的柴就走。阿忠大怒,但追不上他,回身要打我。我说:“你打我我就告诉阿德叔叔!”阿德是阿忠大哥,在学校当老师,阿忠谁都不怕,就怕他大哥拿皮带抽他,更怕阿德倒提了他往水里浸。

  我们的山村从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出土匪,直到当年解放军小分队到来,才被剿灭。土匪遗风仍在,现在,邻里之间,依然可以为了一根瓜秧或一只小鸡动棒子和锄头。学校的这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没几个读书的,一下课就追赶打闹,几乎每天不是这个头破了,就是那个乌鸡眼。我是唯一不被人打流血的。因为我大大小小的堂叔有十多个,阿忠是小堂叔们的头儿,他欺负我,顶多放放臭屁,但绝不容许别人打我。我班上也有个孩子王,他号召所有同学都不与我说话,阿忠就领着一大帮堂叔加上三俫到我教室扫荡,不但打了我的敌人,还要别人把鼻涕擦敌人嘴里。三俫早不流鼻涕了,就使劲摁着一个鼻孔哼哼,哼出好大一溜来。被欺负的忍受着恐惧,欺负人的享受着施虐的狂欢。

  阿忠在没有旁观者的情况下,放臭屁的欲望没那么强烈,他当着我解开裤子,他的东西显得很大,然后围着我拉了一圈尿,说:“我是孙悟空,我没下山,你不准离开这个圈。”

  天黑了,我怕鬼,努力担着两捆柴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觉得黑黢黢的树林里可能有什么青面獠牙的东西要窜出来。为了减少恐惧,我大声歌唱,把脚底跺得很响。终于见到了一点灯光,那是三俫家,他家就在山脚下,是个偏僻的屋场,屋后是茂密的树林,灯光从树林的缝隙里透出来。影影幢幢的树林后有一团黑影在晃动,我不禁双腿发软,站定了不敢再往前走。

  “阿猛!”那黑影是三俫。

  我长出一口气:“三俫,你吓死我了!”

  “我知道你怕,来接你。”他抢过我的担子扛到肩上,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刚好我妈妈要出门找我了。

  妈妈留三俫吃晚饭,三俫说不要。我感激他,就送他走几步,说:“三俫,阿忠太坏了!”

  “他坏,他是个‘掰子’。我两个哥哥经常打我,他们和阿忠一样坏!”说着,笑了:“等我们力气大了,就可以打赢他们的。”

  我想也是啊,可有件事我实在疑惑:“三俫,你真的搓出浆来了吗?”

  三俫立即生气,在我胸膛上推了一把,粗暴地说:“回去!你才做这样的事呢!”

  他撒谎,肯定。

  夜深躺在床上,我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这个事:他们邪恶的引诱里一定有我不可知的愉悦,我更想从他们说出的“搓”字里找到与“偷”字之间的某种联系。

  想了一个晚上,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我的小老二试了试,没任何感觉。

  几年之后,大概初中二年级,在一次数学课上(数学课是最无聊的课),我抓了只蜘蛛放到前面女同学的头发上,我对蜘蛛在她发丝之间慢慢爬行感到异常兴奋,不可遏制地将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同桌还以为我在为自己的恶作剧兴奋,其实不是,是我的皮肤和短裤之间的摩擦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兴奋。十几分钟之后,我终于理解了阿忠和三俫给我的教育。那真是一种邪恶的愉悦。

  我的初中学习糟糕透了。

  读小学时我为什么有好成绩呢,这得归功于胆小,我就是个胆小鬼。胆小鬼不会做太出格的事,胆小鬼害怕别人笑话,为了解决烦闷而埋头读书。像我这样的胆小鬼,整日跟在阿忠和三俫后面狐假虎威,又少了许多骚扰。那时的乡村,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却从不缺乏粗鲁野蛮的教育,即使现在,孩子们最早学会的语言,除了“爸爸,妈妈”外,依然是“你妈×”、“操”之类的。现在,我写小说,也努力想净化祖国的语言,可是,在我美丽的村庄,即使有明净的空气和水,人们依然像土鳖一样生活。

  不要奇怪,这样的生活并不丑恶,在我,它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种出粮食和鲜花。看电影是一段极其自由的时光。

  放映队来到乡村,十公里外都会有年轻人赶过来,那时放革命战争片最多,所以三俫才有“八个连长”的联想。可即使在最有革命狂野的时代,“组织”虽经常干预人们的婚姻,但没法干预看电影的年轻人自由地牵手。后来,《小花》、《庐山恋》这样的片子出现了,“组织”越发退出爱情和婚姻的阵地。

  我跟在三俫和阿忠后面,狡猾地观察着一切。

  阿忠一如既往地搞破坏,看到有男女坐一条凳子偷偷搂一起,他就从后面丢石子打他们。这时候,陷入恋爱的人最宽容,只把捣蛋鬼当小屁孩,轻声呵斥了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有一种叫“银象”的香烟,有人在放电影时拿出来抽,那烟很香,到处飘荡,仿佛有催情的作用,使那些青春男女无比躁动。后来,阿忠和三俫自己进入青春期,我发现他们似乎对裁缝的女儿美凤感兴趣,美凤发育得早,饶有风情。有一个夜晚,放的是《少林寺》,主题曲撩动了许多人的心,阿忠兴头大发,嬉笑着去拖美凤:

  “美凤,跟我玩去!”

  裁缝的女儿可看不上阿忠,拿柴棍子打他:“死掰子!谁跟你去玩?”

  阿忠不死心,在美凤聚精会神看电影时从后面突袭她,在她胸上抓了一把。虽然他走不快,这回闪入人群里倒动作迅速。美凤尖叫,回头却只看到三俫离得最近。

  “三俫,你妈×,要死啊!”一柴棍子打下来,三俫躲闪,柴棍子上有个疙瘩,打在耳朵上,打出了血。三俫也不申辩,只笑着捂住耳朵。

  后来美凤知道错怪了三俫,可也没有道歉,在她心里,也许三俫和阿忠一样,是个色情狂。其实三俫内心忠厚。有一次,我从叔叔家抽屉里偷了他两根“火炬”牌香烟,与三俫一起试着抽,不想被叔叔发现,他正要去挑粪,拿起粪勺子,用柄敲我脑袋:

  “小时偷根针,大时是贼精!”

  三俫忙攀住我叔叔的粪勺子,说:“不怪阿猛,叔,是我拿的,你打我吧!”

  叔叔才不相信是三俫拿的,手上加了力气,在我脑袋上敲了两个大包。再告我父亲,父亲甩我一巴掌后还罚我跪了两小时。

  进入青春期,三俫开始有意疏远阿忠,而高傲的阿忠不屑三俫的疏远,他依然肆无忌惮地到处摇摇晃晃。现在回忆起来,我知道了三俫是因为学会了自慰后对自己产生了恐惧。他疏远阿忠,独自一人享受着自己,他极有可能心里恨阿忠,从此认为阿忠是一块天生邪恶的土壤。为什么呢?因为恐惧的源头有许多,欲望之门被打开,谁都恐惧。

  最常见的莫过于人类记忆传承中的魔鬼,山村的每个夜晚,在人的念想里,都有鬼魂在游荡;老人们甚至说自己曾亲自跟某个鬼魂交谈或者睡过一张床。但少年人的许多恐惧中,有一种往往被成年人忽视,正是对肉体的恐惧。

  肉体,多么亲近的一个词儿!男人的,女人的!当我们深深爱慕对方时,又无奈地发现我们对爱慕之人更怀有恐惧!三俫家的母猪“走崽”了,我们跟在它后面行走,它那一扭一扭的肥大黑屁股,是多么美的肉体!然而它终究是一只猪,但香妹或者美凤的屁股却裹在裤子里,只能看到鼓鼓的两大团。那里仿佛埋藏着一个能发出迷魂香的炸弹,一旦接近就有深不可测的诡异危险。

  后来,我看到台湾画家朱德庸的一句话:男人没有女人就没有乐趣,有了女人就没有生趣。能说出这样话的男人,非得淌过无数条女人河又总被其中一条河浸溺不可。

  没有乐趣的男人必须经过漫漫跋涉之后才能发现这一种了无生趣。

  三俫不懂,阿忠不懂,我更不懂。我们在懂得自慰之后就沉溺于这种可怕的乐趣和空虚中。

  我们就像受到了蛇的引诱之后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对蛇的花纹又爱又恨。

  香妹就是我们眼里的夏娃,她有黄金蟒一样的绚烂花纹。

  有一天清早,我们去山上放牛,生产队的牛是要各家轮着来放的。我们生产队里有一头大黑牯斗角打遍全村无敌手。这天早晨,大黑牯轮三俫家放。这任务是交给三俫的,他大哥的任务是砍一担柴,二哥要割两背篓猪草。当然,三俫不可能那么轻松,他背了个小点的背篓,要么带点干柴下去,要么也割点猪草。我也跟着上山砍柴,反正学校九点钟上课,一切都不会耽误。可是,那个早上没有别的生产队上的牛对大黑牯发出挑战,我们各自了无乐趣地去做各自的事。不久,三俫被他两个哥哥狠揍了一顿,斜视眼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踢脱了一块皮,歪脖子抓着他头发往地上撞。我不知道发生了咋回事,忙凑过来。

  歪脖子说:“这狗东西,偷了香妹的内裤躲在树后面玩××!”

  那是条红色的内裤,被斜视眼抢走揣在自己裤兜里;下山后,他把它挂在学校大门的栏杆上,在香妹取走之前,它简直就是一面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

  三俫哭得很厉害,被他妈妈拉着去香妹那道歉。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嘲笑他,包括女同学,包括大人们,包括一年级流鼻涕的小男生。从此,他开始逃课,几乎就在山林里闲荡着度过每一天。

  转眼,我离开了村校,到镇上读初中。时代迎来了南下的大潮。三俫也成为浩浩荡荡的南下广东打工大军中的一员。他已是一个英俊小伙子了。

  接下里的许多年,我没再见过三俫。我在学校里瞎混,结识了新朋友,打过架,给女同学写过情书,最后竟带着一身匪气神鬼差使地混进了大学。

  我的叔叔阿忠也离开了家乡,混迹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里,以灵活的头脑和能唤起他人怜悯的残疾,娶妻生子,还回乡搞起了种植园。

  三俫却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据说,只能据说,因为我已不可能亲耳听到三俫告诉我他走过一条什么样的路。三俫在他的人生路上,是否一直保持了他的童贞?

  在打工漂泊的岁月里,他遇到了一个叫冬儿的姑娘,一个城里女孩,据说跟香妹有八分相似。冬儿跟着三俫来到了我们村时,三俫的大哥二哥都成家并分户出去了。三俫回来,穿的是白色西装,一脸幸福的、永远那样诚实的笑容,他那缺牙的老母亲和佝偻的老父亲更笑得合不拢嘴。

  没有谁会告诉冬儿三俫曾经的囧事儿,那都过去了,我相信香妹也早就原谅了偷短裤的懵懂少年,但三俫家的房子和猪圈一直那样破败不堪。

  冬儿在我们的村庄一个晚上都没有呆下去,流着泪走了。

  我们那拥有纯净空气和水的村庄无论风景多美丽,都留不住美丽的冬儿姑娘。

  我就在这个不眠的春夜里,听着癫子三俫面带微笑的絮叨,努力想象着,冬儿还一直鲜活在三俫虚拟的世界里。

  他始终微笑着,抽着烟,陶醉在人生极大的乐趣中。

 

  作者简介:

  孔志勇,茕茕孑立一教书匠。 愿意活着,愿意写,愿意爱。 有点愤世嫉俗,骨子里忧郁。 想有个阵地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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