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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昌耀诗歌的评论

来源:   时间 : 201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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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昌耀诗歌中,高原是作为一个泛意象而存在的。有时候出现的是高原这个显形意象,包括它的替换意象荒原、古原、草原、裸原、莽原、岩原、雪原等等;而有时候高原只是一个隐形意象,充当了诗歌话语特定的空间背景。诗人以凝重饱满、激情内蕴的笔调描写了神秘、充盈、美丽的高原,表达了一种深深爱恋的诗化的情感倾向。高原意象,在昌耀笔下主要包含这样三个层次的含义。

  第一个层次:作为自然的“高原”——“好醇厚的泥土香呀”

  昌耀把诗歌带到他赖以生存的这块“天地相交”的地方,对大气磅礴、五彩斑斓、灵动多姿而又充满古朴原始气息的高原景物进行了剪贴和点化:冰山雪岭,荒原古壁,红狐大雁,旱獭鹿麂,夏雨雷电,雪豹冰排,奔马的汗息,羚羊的啸吟,驿道的驼铃,古寺的钟声……构成了一种鲜明的画面感,或是伸手可触的特写,或是棱角分明的远景,或是万物性灵的灌注和流溢,或是众生内力的跃动和奔突。一方面诗人极写高原的粗犷、凛冽、壮观以及蕴藏的无穷的生命力:

  四周是辉煌的地貌。风。烧黑的砾石。

  是自然力对自然力的战争。是败北的河流。是大山的粉屑。是烤红的河床。无人区。是峥嵘不测之深渊。……

  是有待收获的沃土。

  是倔强的精灵。(《旷原之野》)

  不必计较他的诗体形式,因为他急于把感受深刻的高原印象记录下来:众多景物的排列构成一种流淌不绝的悲怆情韵和傲岸精神。另一方面诗人又写出了高原的柔情和浪漫气质。这里有柔美的天空、幽幽的空谷、静谧的夜晚,有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的爱情。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这在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

  是属于你的吗?这是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良宵》)

  而同时诗人又时时撩开高原历史的帷幕,在“沙梁”那边展示出美如江边楼船的骆驼、青铜宝马和断简残编。就这样诗人用奇瑰的诗歌语言打开了高天下神奇的“一角”:荒蛮而妩媚、粗犷而多情、坚韧而古雅、野性而诗意的高原!

  而行走在高原的诗人,又着重突出了三样景物:山、鹰、太阳。山以其高耸、鹰以其飞翔、太阳以其灼烁给“高原”意象增添了魅力和内涵。诗人反复沉吟:“我喜欢望山。”他为“望着山的顶巅”而激动,为“边陲的山”造就了胸中的峥嵘块垒而自豪。而“从冰山的峰顶起飞”的鹰,双翼抖落寒冷,使人血流沸腾;诗人也常常神游天际,“享受鹰翔时的快感”。高原上的太阳如同神明:

  牧羊人的妻女,每日

  要从这里为太阳三次升起祷香。(《烟囱》)

  可见高原上的这三样景物,构成了诗人的心灵向往和精神图腾,也构成了高原人的胸襟和气度。由此,山、鹰、太阳不断向上拓展,引领人的目光向着至高至美延伸,成为了“高原上的高原”:庄重超迈,激情横空,光芒四射。

  第二个层次:作为生命的“高原”——“大漠深处纵驰一匹白马”

  对大自然的贴近,必定也是对生命的抚摸和谛听。高原的原始气象和神秘气息,人与自然的亲密与对立,人的弱小和微不足道,似乎回到了人类的初始阶段,因而人便有了更多的对生死的体验,对苦难的体味,对宇宙大化的体悟,有了更多的人生的悲壮、悲怆、感伤和痛苦。

  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也渴望而且在不断变得强大。昌耀诗歌的生命意识首先体现为一种“巨人情怀”和“英雄情结”。《高车》一诗显然是诗人生命理想的寄托:“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在该诗小引中诗人还写道:“我之难忘情于它们,更在于它们本是英雄。”巨人和英雄以其形体和精神的高大屹立于天地河汉之间,永远怀着“生命的渴意”,“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驻马于赤岭之敖包”,“俯首苍茫”,聆听河流的“呼喊”和冰湖的“坼裂”,感受“苏动的大地诗意”。巨人情怀和英雄情结归根结底是对生命的关切,是对生命运动中体现出来的意志和毅力、激情和憧憬、崇高和伟岸的敬重,也是对高原体内流布的孕育了人的生命的“倔强的精灵”的崇拜。这种英雄情结和生命英雄主义的仪式化,“与西部壮烈的土地、强悍的人种形成恰如其分的对应与契合”,使得昌耀诗歌和西部文艺所共有的开拓奋进精神显得“更内在、更激烈、更持久”[4] 。

  英雄崇拜导致人生一种前行的姿态。由此我们看到的抒情形象大多是一个“赶路人”、“攀登者”的形象:驼峰、马蹄、汗水、血迹、太阳般的燃烧、死亡般的沉寂。诗人藉以逐渐走进高原和生命的深处,走进花朵和雪峰的灵魂。于是诗人惊叹于“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内陆高迥》);沉吟于在草场和戈壁之间比秋风远为凛冽的“沉沉步履”(《天籁》);骄傲于“我的裤管溅满跋涉者的泥泞”(《干戚舞》)。《峨日朵雪峰之侧》把生命的征服、坚守和渴望表现得惊心动魄: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

  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我的指关节铆钉一般

  楔入巨石罅隙。血滴,从脚下撕裂的鞋底渗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

  可见“赶路”和“攀登”是一种生命的坚持,也是一种心灵的飞翔,从前行和攀登的身影中体现出来的强悍和苦难仍然是一种英雄情结。

  当“巨人”俯首苍茫的时候,就自然滋生了一种“悲怆”的情绪。昌耀诗中的“旅行者”常常听到“召唤”,也常常陷入“回忆”。召唤使之超越痛苦和苦难,而回忆则使之在岁月和道路的褶皱里抚摸高原的伤口和心灵的疼痛。于是便有了飞翔与盘桓、呐喊与沉默、疾行的蹄铁与疲惫的身影。这种“英雄式”的痛苦既是个人的、高原的,也是整个西部的、整个民族的。《听候召唤:赶路》一诗就表现了这种多重形象叠合导致的内心的伤痛:沿着“微痛如听箫”的记忆牵来了一条历史的“血路”;“血路:一支长途迁徙跋涉的部落。/血路:一个在鞍马血崩咽气的母亲”。

  而当卸去一切外在的东西,这种生命意识便直捷指向对人的“存在”的思考。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发问,而是一种感性的直观,一种穿过岩石、旷原的生命诘问,一种透过鸟啼、雪孕的神秘思绪,是生命的时钟置于辽阔的原野发出的“嘀嗒”之声。速朽与永恒、古老与年轻在生命的镜像前更加澄澈。一旦拆解了生死的密码,对有限的“存在”便倍加珍惜,伴随着生命的“前行”和“攀登”就有了一种至上的精神渴望。这同样是一种深藏的英雄情结。

  景物的精神内涵和人的生命意志、心灵渴望的交融奏鸣出一种大漠雄风的“英雄气”,一种回肠荡气的“高原魂”。这种刚烈不屈、自强不息的精神是西部高原时刻涌动的春潮,也沉淀为一个民族性格的精魂和骨架。昌耀笔下的西部高原,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的象征,是人类社会的缩影。而作为一种精神现象,这种生命力的纵驰和横溢,则潜伏着西部高原特有的文化传统,即父性文化传统。历久形成的父性文化的因子,在耕种、战争、迁徙和繁衍的轮回中,有如“巨人”的身影和气息笼罩着原野。在那里,“父性主体神如那轮不朽的西部太阳,照耀着那养育生命、养育创造力的亘古荒原,照耀着那野性狂烈的野马群”[5]。

  第三个层次:作为灵魂的“高原”——“彼方醒着这一片良知”

  高天厚土之间呈放的是毫无遮蔽的随时接受阳光和云彩爱抚的诗意灵魂。《听到响板》写在“一片秋的肃杀”中听到“响板”:“骤然地三两声拍击灵魂”。还有什么比这来得更直接呢?躯壳隐去,是一片灵魂的原野!而高原这种地理上的高度,对尘世的超脱而对青天的逼近,使这一方生民具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不时,我看见大山的绝壁

  推开一扇窗洞,像夜的

  樱桃小口,要对我说些什么,

  蓦地又沉默不语了。(《夜行在西部高原》)

  这是灵魂美丽的洞开和无言的诉说。诗人就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氛围里:

  他启开兽毛编结的房屋,

  唤醒炉中的火种,

  叩动七孔清风和我交谈。

  我才轻易地爱上了

  这揪心的牧笛和高天的云雀?

  我才忘记了归路?(《湖畔》)

  在高原,语言是多余的,只有高山、灯火、音乐直接和心灵对话,和灵魂共舞。

  高原,“世代传承的朝向美善远征”的高原,把爱、美和良知托向了高天云霞、冰山雪莲。昌耀的抒情长诗《慈航》以“不朽的荒原”作为舞台,以个人的“伤口”和时代的“暴风”作为背景,在心灵的“慈航”中演奏的是“爱”的千古旋律:“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惟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袍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诗人眼中,高原就是“生命傲然的船桅”,就是“灵魂的保姆”,就是“良知”的“彼岸”和“净土”。这首诗涵容了古今、生死、善恶、苦难与爱情、夜晚与黎明、“昨天的影子”与“再生的微笑”等多重意蕴,而主旋律则是不断复现的对爱、美和良知的深情礼赞。高原,是这样一方“灵魂”的净土:“雪线……/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慈航》是一首非常优秀的诗作,可以说在中国新诗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这首诗及其价值还没有被充分地发掘出来。“昌耀的《慈航》一诗,至少可以说是没有得到足够评价和充分重视的作品。如果我们对这样的诗依然保持沉默而不给以应有的肯定,让岁月的尘垢淹没了它的艺术光彩,或者是在若干年之后再让人们重新发掘它,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起码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或者应该说是一种批评的失职和审美的失误。”[6]

  在昌耀的诗歌中,自然的高原、生命的高原和灵魂的高原是浑融的,共生共存的:自然中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回荡着灵魂的呼喊;生命中内含着自然的悍野、诗意和冰清玉洁的灵魂;灵魂就是高天下一片裸陈的未被污染的土地,就是这土地上走动的芸芸众生。从荒原、古原到雪线、银峰,诗人在不断提升着这样一方“高原”,这样一方富有情义和灵性的高原。作为生命的高原和作为灵魂的高原,如同“山”、“鹰”和“太阳”一样成为了“高原上的高原”:挺立、飞翔、闪烁。高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上的概念,而是灌注着生命和灵魂、历史和文化、地域和种族、人性和神性等多种因素的复合体,是一个浪漫而悲壮、诗意缭绕而令人刻骨铭心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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