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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濯

来源:   时间 : 201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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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濯(1920—1991)湖南湘阴人,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南省文联主席。主要著作有《我的两家房东》《春种秋收》《东方红》《水滴石穿》等。

  醉酒遣怀

  声音是沉重的,节奏是缓慢的。妻子一改她往常的快言快语的脾性,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我,康老已经谢世了。刹那间,身心都被悲痛凝固;举起听筒的手,长久在空中发颤。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的。坐下来,双手捧着头,开始复苏的心,渐渐绞痛起来。

  康濯同志生前一再开导后辈,要坚持深入生活,深入基层,认真吸取人民群众生活中的营养,做人民的作家,不要做躲在寺庙里抄了又念,念完又抄的诵经和尚。这次,我到宁乡兼职,大概也就是这层意思。想不到的是,我没有在他的病榻旁边,而是在与他相距遥远的县城——我的生活基地,接到这一噩耗的。

  说老实话,看到他勉强支撑着的那瘦长而羸弱的身体,看到他气喘吁吁地举家北迁的情景,一种不祥的预感曾从我心头骤起。算起来,康老18岁离开湖南,1962年回湖南文联主持工作,直到前两年重新北上,在湖南——生他养他及他工作过的地方,有整整40个春秋呵!40年的三湘风水,40年的四水热土,才使他长成这么一棵参天文学大树。他的根须,已经深深扎入到家乡这块熟土里,他的落叶的养分,已经培植一代又一代新苗。也就是说,他在他的故土,有他能应付自如的生态环境,有他能伸展自由的地理空间,有他足以告慰自己的人际关系!熟土难移呵!我多次劝他,省里许多领导同志也挽留他,他不听,坚持要北上。

  然而就在他大声说“不”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两滴眷恋故土的清泪。他走了,我没到车站去送他。他知道我的脾性,我也曾经告诉过他,我是一本《红楼梦》和《水浒》只看前半部,不看后半截的人。我不能承受车站送别那笑声明放、愁云暗锁的重压。除非我喝半斤酒,否则我脸上挤不出一丝笑意。那天早晨,我看到送他的人从车站回来,我问:“走了?”回答说:“走了。”从他们脸上,我没有寻出半点快意,有的只是和我一样的阴沉。是的,他走了,我觉得这是一个人性格的光辉顶点,也是一个人性格的必然归途。但是我心里在大声说:康老,这已经不是你那“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时候啊,不是,绝对不是。他北上后,有关消息,陆续传来。当我听到他端着盘子排队打饭菜的时候,心里阵阵紧缩;后来当我看到他不遗余力,抱病奋笔著书的时候,当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的时候,我的预感并不因此而消弥。我知道他争分抢秒,也是自己预感到了什么,在和那个该死的东西抗争,赛跑……

  预感成了现实,他那羸弱的身子终究没有战胜死神。我靠在藤椅内,久久地发着呆。冷雨敲窗,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透骨寒心。我的手慢慢伸向茶几,端起一只杯子。杯子里清波荡漾,一阵浓烈的酒香,冲开了我冻塞的心扉。对,醉酒遣悲去。

  何以为奠?唯有酒浆。我把酒洒在地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遥祭——

  康濯师!你喝吧。这是我生活基地的土特产:米酒。这种宁乡酒,醇正而又芬香,可口宜人,只有30度,是不醉人的!

  你不是知道我不喝酒吗?后来连烟也戒了。

  你也经常劝我少喝酒,但你桌上总是摆着一瓶酒。有时你一高兴,也陪我喝一小杯。

  那是我难得的雅兴。

  不!现在你百病皆除,斩断了人世间一切情愫,孑然一身无牵挂,正是开怀畅饮的时候。康老,来,干一杯,为你去天国之路壮行色。

  你你……这小子,我我……

  他微笑着,有点松口,显然被我劝动了。

  是的,他是带着微笑和壮志来湖南工作和创作的。我第一次见到他那颀长的身影,正是我拿着刚发表的《刘兰》、《年青人的故事》两块敲门砖,敲开湖南的神圣文学殿堂的时候。斯时,乃1962年秋末冬初之际。在讲台上,坐着湖南文学界三位泰山北斗:30年代被誉为中国八大才子之一的蒋牧良,捧着两项斯大林文学奖的周立波,国内外有重大影响刚刚南归的中年作家康濯。嗨!真是把我们这班刚刚走入文学神圣殿堂的莘莘学子,吓得魄散魂飞,生敬生畏。当时,蒋老的憨厚耿直,立波同志的和蔼可亲,康濯同志的精明干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康濯同志讲话略微口吃,兴奋之时尤甚,但丝毫没损及他的聪睿机智和作家兼理论家的风采,反而给人一种庄重和威严感。他举家南下,回到阔别20多年的故乡,不单纯是来寻找他建筑自己文学大厦的钢筋水泥,而是和立波、蒋牧良等文学前辈一起,在他们的家乡撒播文学种子,培养一代文学湘军。当时看到三位巨星,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听到他们那些鼓舞人心的讲话,和培养青年作家的雄心勃勃的计划,我们台下的青年,不由得也踌躇满志,浮想联翩,笑曰:有三大师在,朽木可雕也!事实上,80年代出现的湖南文学繁荣局面,斯时已在三星的谈笑和抚掌之中。

  康老,你说是吗?

  当时,立波和我南下,同蒋老一起,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你你你(警惕地)这小子,别给我戴高帽子。

  不,康老,历史自有后人评说。你可以告慰的是,许多人都在真心地怀念你!

  人间难得有真诚。为你这句话,我我干一杯!

  哈哈!干!

  你这小子,那时我见到你,穿着一身工作服,头不梳,衣不整,像个什么玩艺!

  那年我就穿着这衣服,头一次见了岳母娘。

  她喜欢上你吗?

  中!

  不过,头一次我看到《刘兰》,也喜欢上了。那时,我受全总工人出版社之约,编选一本《全国工人短篇小说选》,把你的选上了,我在序言里,还特别提到这篇小说。刘兰姑娘漂亮、可爱,头上长着角,嘴里含着蜜。唉,我正后悔,如果要是我先看到你现在这个邋遢样子,就不该把那篇东西选进去。

  爱屋及乌,他把对家乡的爱,倾泻在家乡的工人作者身上。他回湖南后,对家乡的作者的培养更方便了。1964年,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迎冰曲》。他那兴奋劲,不亚于自己当年发表《我的两家房东》。立波同志在《文艺报》发表了评论,他自己也写了长篇评论《俏对悬崖百丈冰》,在《湖南日报》发表。他觉得这还不足以催促新生,又组织湖南一批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在《湖南文学》上特辟一个专栏,以《一篇闪光的共产主义精神的小说》为题,发了多篇评论。当时,我还在湘南偏僻的一个工厂里,看到这些赞歌与颂词,因为六根未尽,头脑与现实之间,产生了些儿对抗。有一天下班后,从厂办公室信箱中,我拣到了一封从省文联寄来的信。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印着一个古典式的红框框,在寄信人的左侧,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康濯寄。是调省里?北京?还是他又一篇扬光溢美的评论?口袋里揣着信,不,那是一只小鹿儿。我按紧它,它就是不听话,七上八下地乱蹦。回到家里,先喝酒,后看信,边喝边看,以酒助兴。啊,他说什么?“戒骄戒躁”,“深入生活,更加紧密联系群众”!酒在手中泼洒,信在手中发抖。他给我寄来的不是长沙北京宽绰舒适的创作室,也不是万人聆听的讲演堂,而是一根质地坚实耐用的冷棒!

  哈哈,你这小子,痛了吧?

  ……

  不给你敲那棒,你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会有现今的这等洪教头架势。

  头脑与现实之间平衡了。当时,也想继续出点货色,不过,不久就是“史无前例……”

  那些陈年烂芝麻还挑它干什么?

  嘿嘿!我想起了那年郴州揪斗……

  快别提了!那是我的光彩吗?你这小子就没安好心。

  嘻嘻!

  荒唐的岁月,演出怪诞滑稽的戏剧,留给观众的不是笑语欢声,而是一把把辛酸泪水。当时,县里揪斗地区、地区揪斗省里的“走资派”头头,似乎成了时髦的“壮举”,唯不这样,就不显得造反派“响当当”、“硬梆梆”。郴州地区文艺界造反派,也东施效颦,灵机一动,要揪斗省里“文艺界黑线头目康濯”。消息传开,可急坏了“康濯在郴州地区的徒子徒孙”。柏霖从资兴赶来了,春健从香花岭赶来了,垂辉、笃清等已在郴州,照顾斡旋,我也请了假,到郴州“看病”去。可是临行时,发生了一点点小麻烦,妻子把自己打扮一新,抱着莘儿,要跟我到郴州去。她没看见过康濯同志,这次硬是要去亲眼看看。嗐,什么时候,她还有这个心思!犟不过她,只好上了火车。到了郴州,我们汇集在一家秘密联络点。这次是大家掏腰包,你三元我五块的,凑成一桌颇丰盛的酒菜。绿森按时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从长沙监押到,于是,接风的宴会开始了。尽管我信任绿森,但还是免不了问康濯同志一句,路上怎样,康老代他回答说,他一路“押解”得很好。这,我就放心了。一路上,绿森已对他讲明,这次郴州揪斗,有他许多朋友学生在暗地照顾,大可不必担心。然而尽管如此,在那“非常时期”,来到一个陌生地方,自己又是那么“特殊”的身份,免不了心悬。他进门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憔悴的脸上,有点苍白,那游离不定的目光,看到我们这批人后,才略微安定,显得高兴起来。我们推他坐首席,他也并不谦让,只是说:要是造反派看到我这个“三反分子”还在这里灯红酒绿,那可受用不起。我告诉他,门外我们已经派了可靠的人在守卫。一旦他们闯进来,我们就撤去酒席,就地批斗。他这才放下了心。

  其实,我们也不必担心受怕。我们十几个业余作者,全都是工厂农村来的,个个“根正苗红”。万一闹起来,嘿嘿,我们推举一个人当“司令”,发表一篇“严正声明”,到裁缝铺里踩一面旗子,一声喊,哈哈!哥儿们也是一支“造反大军”。不过话也说回来,我们在造反派中,也有许多朋友,许多工作,都是垂辉、笃清他们做细了的。

  可以这样说,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那次酒席那样,叫我们吃得那么开心痛快。以前我没想到妻子和莘儿的到来,会给宴会带来一种家庭式的和谐、欢乐和融洽美满的气氛。康老虽然风尘仆仆,芒刺在背,但他逗逗莘儿,同我妻子开几句玩笑(他生前还记忆犹新,经常同她旧事重提,博得大家一笑),气氛更加热烈。我们谈“国家大事”,也谈文学创作,什么都谈到,什么也不顾忌。夜深了,我们敲开商店的门,提来一袋花生米,咬开酒瓶盖,我们再谈,再喝。康老吃得少,喝得更少。他看到我们这样胡闹,眉宇间,话语中,不时地显现他对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忧虑和担心,不时地提醒我们:文学创作还是要搞的,不要消沉下去。最后一句,还带点严厉的语气。不是康老明天要上台挨斗,我们会把黑天坐亮。

  本来我们原已招呼好,康老上台挂块纸牌子,亮亮相,大家放几个“屁”,喊两句口号就完事,然后回来再喝酒的。然而大会开始后,××团那两个臭小子,不听招呼,还是让他坐上了“喷气式”。我们的心一阵紧缩,个个低下头来咬紧嘴唇。回到联络点,大家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火光冲天。这个骂那个“王八蛋”,没有联系好,那对送给××团那俩臭小子的酒,是不是自己喝了;那个骂这个是“蠢货”,连个人也看不住。当时,甚至有人建议:晚上集体行动,摸黑杀进××团,把那俩臭小子拉出来,好好揍一顿。然而康老却宽慰我们说:不要紧的,我坐这玩艺儿不是头一回。并揶揄我们说,你们这班土包子,真是少见多怪。这时,我们才稍微安下心来。他最后还带着不无兴奋和满意的口吻告诉我们:你们只看到我坐“喷气式”,没看到我出得大门来,把我的手都写疼了?原来批斗完后,康濯同志被押下台来,刚刚走出大门,就被一群又一群的“觉悟不高”、“没有同文艺黑线人物划清界线”的芸芸众生,撕开香烟盒纸,要他签名留念。

  当时,他笑了,我们也笑了。不,他现在还在笑,你瞧——

  哈哈!萧育轩,你这小子,害我在郴州坐了一回“喷气式”,我现在到了阎王地府,也要给你算清这笔账。

  这下你可好了。到了西方极乐世界,那可是一块净土,要想再坐,也没有了呵。

  没有了呵没有了!在人世间,如果让那个荒唐的岁月再来一次,哪怕只当一回“前度刘郎”,就将是国家和民族的毁灭。

  他平反了。带着满身伤痕,摇曳着一个更瘦更弱电线杆似的身子,回到了家里。我去看他,一进门,他零乱的书房,到处是书本和纸屑。看来,造反派的“圣迹”,主人还来不及清除。但是,在他桌子上,却摆着两本新出版的《人民文学》。我一翻,却是登着我刚刚炮制出笼的《心声》和《希望》那两期。并且开口就是一句:你这小子干得不错嘛!我没有回答,眼睛却有些湿润。看来,这根“电线杆”还经熬,这么大的“革命飓风”没有把他刮倒,他对社会主义文学,对湖南作家,还这样充满着希望和信心。我嚷着要酒喝,他东寻西找,还是在他的书桌书缝隙里,找出一小瓶药酒。他是用来治疗自己伤残的身体的,问我喝不喝。喝!难道我心里的创伤,不也该用这药酒,好好治疗熨烫一下吗?

  当然,我们谈得最多的是文学,当前文艺界的形势,以及我最近新写的两篇小说。他说他都读了,并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人民文学》翻弄着,继续说,文章写的不错,发挥了你气势恢宏的特点,有革命激情嘛!不过,还显得粗了一点。我分辩说,这是人家逼出来的。在东四那家旅馆里,他们把我关起来,王朝垠亲自坐镇指挥。他笑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只想听好的。粗一点有什么关系?世界上至善至美的东西是没有的。况且,现实需要,“激情”二字是难能可贵的。我告诉他,湖南人民出版社要出版我的小说集,想请他做序。他满口答应,并轻松似的说,他赋闲在家,正愁没事做呢!不久,我把稿子递去,他便认真地一篇一篇阅读起来。其实,刚刚平反,有一堆事等待他去处理,然而,他却搁下了,抱病写下一万多字的《迎冰斗雪报春来》,集中地对我的创作进行了认真而深刻的分析。这题目,本身就是对我的期望,然而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它不是也披露了康濯同志本人对被“四人帮”搞得五痨七伤的中国文艺界,在粉碎“四人邦”以后的希望和信心吗?!果然,不久,春雷震响,科学春天、文艺春天……祖国整个儿的春天到了。

  康老,你是湖南文学春天的播种者,又是催春人。看到万紫千红,秋枫落叶,你应该高兴,应该英灵慰藉,笑眼长开!

  我只希望你们别骂我就好了。

  不会的,历史自有自己公允的评价。来,干上这一杯,为你送行。

  ……

  为何不喝?难道还有世事牵挂,儿女私事未了?

  没有。我已超尘绝俗,尘缘已了。

  那你……

  冥路迷蒙,身单孤影。

  莫愁前途无知己,西天谁人不识君!你看,谁来接你了?

  莫应丰!

  康老,你在这里喝得好痛快!来,给我一杯。

  喝完这杯酒,我们就上路吧,衰公、李岸他们在前面等着。南天门外,嫦娥妹子带队,已经准备好了鼓乐霓裳,王母娘娘亲手端出了桂花酒。

  好!莫老爷,萧胡子,将进酒,杯莫停!

  萧胡子,几时来给我们作伴?

  唉,俗务缠身,尘缘未了。放心,你们这条路,谁也免不了要跑一遭的。莫公,叫嫦娥妹子的舞练好点,王母婆子的酒熬醇点,耐心地等我吧,哈哈!现在,你扶着康老,好好走吧。

  康老,安心的去吧。

  冷雨敲窗,北风飕飕。何以遣悲,唯有杜康。然而醉酒遣悲去,悲从杯中来。痛碎了的心,是难以复元的。对一代文学宗师的消逝,难道悲痛是能用酒遣散得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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