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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显考(上)

来源:潘绍东   时间 : 201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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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易德进门,老易立马从卧室移出来,手和肩压在卧室的门框,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儿,眼神充满饥饿感。易德满头大汗,将摇头风扇摁开对准自己,问:脚还痛?老易说:……好多了。老易的腿有风湿,这向发作了,天天喊痛。易德哦了一下,任风吹一会儿,然后摁掉电扇,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一塑料袋菜,意思是他去做饭了。老易说:你一路上听到鞭炮响了吧?易德立住,有些读不懂老爹的问意,又似乎被他提醒:嗯,还真听到,禁炮办怎么搞的,这些市民素质就是差,你一松懈,他就大闹天空。老易定定地看着易德。易德猜这位老教师的正义感被鞭炮声激活了,便顺势讨他开心,脸上泛起了笑:你可以打举报电话,说不定还有奖金呢。但这显然不是老易的思路,他像是被噎着了一般,半天才说出话:明天中元节。这回轮到易德噎着了,他没回话,提菜走进厨房。

  易德脚忙手乱地做午饭,脑子里却一下子荡漾到了小时候。大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老易就教他填红:人口手,日月光……柳体,瘦硬的笔划很捉弄他的小手,使他常常弄巧成拙地将每个字都写得胖乎乎的,甚至弄得手上、袖上、脸上到处都是墨汁,为此他没少挨骂,有时还挨打,老易用一根从竹扫把上折下来的小竹丫,啪啪啪地将小手掌打成一只小紫茄子。有一段时间,填红是易德最害怕做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到三年级,易德竟然喜欢上了填红,小身板也直了,小手儿也稳了,字儿填得干净流畅,饱满有力。老易说这是打进了油盐,从此再也不举竹丫了,而改为翘拇指。而后,老易就让易德脱离填红本,改写报纸,内容也改为《论语》《千字文》和唐诗。再后来,老易就教易德写冥包。过年,清明,中元,老易都要给自己祖父祖母、父母和岳父岳母烧冥包。打那时起,易德便晓得“故显考”和“故显妣”的意思。到上五年级的那年中元,易德有疑问了,问老易:我查了词典,“显考显妣”就是指死去的父母,那为何前面还要加个“故”字,这不和“凯旋归来”一样画蛇添足吗?老易一脸喜色地摸摸易德的脑壳:问得好,有出息!顿了顿又说:不过,老一辈都是这么传的,就当是祖宗的规矩吧。

  易德手脚麻利,很快做好了饭。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西红柿蛋汤,一个空心菜。爷俩吃得叭叽叭叽的,谁都没说话。易德的儿子上高二,在学校寄宿,只周日回来打牙祭。老婆黄红在一家床上用品店里当导购,从早上九点一直要站到晚上九点,中饭晚饭都得要易德送。吃完饭,通常是老易洗碗。易德提着饭盒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对老易说:你腿痛就将碗放在那儿,等晚上我来洗。老易说:你过来。说着,往自己的卧室里走。易德觉得今天老易怪怪的,但还是跟着走到老易的卧室门口。一股什么臭气扑鼻而来,易德以为是老年人特有的“老人气”,整个脸皱了一下。

  老易指了指窗口下的那张小桌子说:其他的包都写好了,剩下你娘的,只能由你来写。易德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遍布柳字的冥包,唯有桌子中央三个泛着空洞的白光。桌子的右角放着一只小饭碗,碗上横搁着一支毛笔,碗里还有小半碗墨汁。易德确认刚才的臭气不过是墨臭。易德看着老易,眼神意外:这些哪来的?老易笑笑:还能自己生啊,买的。易德说你腿不好。易德家住五楼,他想像不出老易是怎么将那些东西弄回来的。老易说霸点蛮就成了。易德说下次莫逞杠杠,瘫了没人服侍。老易默了一下说:你把包写了吧,找个地方烧了。易德说明天烧吧,今天活儿牛屎多,全身快散架了,再说我还要去送饭。老易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娘在等钱用呢,今年是她头一年。易德记起来,正中元是不能烧包的,因为孤魂野鬼太多,受用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捡,就有可能被拦路的孤魂野鬼打劫了。

  易德挠了挠脑壳,走到桌子前,将装盒饭的塑料袋挂在椅子角上,坐下来,拿起笔,却突然傻了一般,不知如何落笔——生活的庸碌和凌乱已使他对纸笔异常陌生,恍若隔世。老易说:你忘写了?易德说:好多年了。老易说:以后每年都要给你娘写……我死了,就加上我。易德嗯了一声。老易说:先写中间,我念你写。易德举起笔,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老易念道——故显妣易母王老孺人冥中受用。易德说:晓得了。字写得有点快,笔画软弱,间架散乱。老易说:你退步蛮多。易德好像没听见,反而越写越快,记忆也像被笔头划开一条口子,右边内容接踵而至:“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德虔备冥钱一封 上奉”。老易在一旁提醒:运笔要慢要稳,莫图快。易德全然不顾,眼睛斜了斜旁边老易写过的冥包,快速在冥包左边写下:癸巳年七月十四焚化。写毕,紧接着写第二封。刚一动笔,啪答一声,两滴泪齐刷刷地砸在冥包上,迅疾洇开一圈湿痕。易德慌忙用手擦拭。几乎同时,老易的眼里也滚出两颗大泪,清亮一闪,便倏地遁入脸上纵横的沟壑。

  易德娘生三个崽女,两女一男,易德居中。老易参加工作时工资只二十五,随后被打成右派坐牢十多年,平反后开始工资也只有三十九,往后虽年见年涨,但也只是往水库里加盐,咸不起来。几十年来,一家里里外外全靠娘扯南山塞北海,拆东墙补西墙,擎起晒簟遮天。娘在家是主妇,在外是主劳,扶犁掌耙,杀禾打药,比汉子还汉子。大约使过了劲儿,耗亏了气血,娘四十多岁就落下一身病,心脏病、妇科病、胃病、哮喘等等,扳着指头数都要费一阵工夫,全身就像一家科室齐全的医院。好在后头日子越走越亮,西药中药轮着养,加之老易照顾周到,寿数一延再延,直到去年才无力回天。

  老易脚力不支,不再监着易德,缓移腿脚坐到床上,手不停地揩眼睛。易德第三个包写得比第二个还快,写完,迅速将所有的包收拢成叠。老易指了指桌子下面说:香烛鞭炮在那里……还买了祭品,你这儿没有家神榜,就只能烧包的时候摆一下,禀告一下。易德说:城里不能放鞭炮。老易说:不是有人放了吗?就五百响。易德歪着头往桌子底下看了一下,左手够出一只鼓鼓胀胀的黑色塑料袋,右手将冥包撑了进去,再将挂在椅子上的盒饭取下并在手里,说:我去了。

  老易说:找个好点的地方烧。

  易德先去送饭。

  黄红原来在供销社上班,下岗后遇神敬神遇佛拜佛,但她脾气不好,干什么都磕磕碰碰的:当餐馆服务员,碰到顾客一口牛贩子腔说这个咸了那个淡了,厨师的事却要她受头,她掉转屁股走人;当宾馆服务员,看到男人个个油头光面带着别人的老婆开房,她恨不得拿着拖把挡住他们进门;当城乡班车售票员,逮着一个逃票的后生不让下车,没想到这后生是个流子,扬言不炸掉汽车他不算人,吓得老板将流子的票免了却把她辞了。黄红和老易相处得也并不好,她对他有怨气。易德当年中考,学校老师都劝易德考高中,说今后绝对是清华北大的料,好菜别掖在饭下面吃了,可老易定要易德考中专,说早点跳“农门”为家里松负担。易德心里也叹惜娘作孽,就填了当时最好的中专省化工学校。这可是双江湾的第一个中专生。黄红后来经常埋怨:要不听那老鬼的,不说清华北大,起码也有个武大湖大吧?这是唱不起的埋怨,易德一句话就回绝了:蠢婆娘,我上武大湖大还能分到这屁眼大的县氮肥厂?还有眼睛看得见你?黄红脑子一下转过弯来,自知想错了方向,立马又转到另一件事上来:当年县里要调你去写材料,又戳了老鬼的哪根筋动了他哪抔土?你看看人家陆大明,现在是什么头脸。这件事易德倒是有些后悔。当年,同样是中专生的陆大明和易德一起分到氮肥厂当技术员,两人都爱写点东西,就经常往厂报投稿。“豆腐干”上多了,就有点小名气了,往后厂里开大会或举办大型活动,就将他们俩一起抽去,写宣传报道和会议材料。那年,县政府办要招写材料的,知道氮肥厂有两个小伙子能写,就要厂里推荐一个上来。厂里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厂委会,权衡再三,他们认为易德比陆大明做事更稳重更踏实,就决定推荐易德去。那会儿易德正和黄红谈恋爱,征求意见时,黄红竭力要易德去,可易德回家跟老易一说,老易死也不同意。老易不是不顾儿子的前途,而是太顾他的前途。老易说还是吃工人阶级这碗技术饭好,天塌地陷都不怕丢饭碗,从政这条路太凶险,一怕政策变,二怕站错队,正着是神,翻过来就是鬼。我坐牢时亲眼看见一个个公社干部、县里干部戴着高帽子,剃阴阳头,受冷棍子,跪着遭人吐痰,游行被人指鼻,这还是人?你现在在厂里是吃香的技术工,不求富,不求贵,就求个安稳。易德觉得老易句句在理,就向厂里表示生是厂里人,死是厂里鬼。最后厂里便推荐了陆大明。没想到,易德不到十年就不是厂里的人了,连快递公司都换了三家。而陆大明却是一路牵牛花上树顺杆爬,现在是堂堂的副县长。

  自易德和黄红结婚以来,黄红很少跟着易德回老家,甚至易德从来没有听到过黄红亲热地叫老易夫妇一声爹一声妈。易德就成了一只风箱里两头轮着受气的老鼠,好在这么多年来还没被气死。去年娘死后,易德要将老易接过来住,黄红说他来我就走。这回易德动了真脾气,点出了死穴:你晓得我们这房子是哪来的吗?没爹给我们十万块,我们不过是从筒子楼搬到“鸽子笼”;你晓得爹十万块是哪里来的吗?是他和娘几十年一毛钱一毛钱积下来五万,外加他向我姐和我妹借五万,至今爹还用他一半工资来还账。前几年氮肥厂被地产商整体买下搞楼盘开发,他们这些住筒子楼的老职工可以换到同等面积的新房,想换大的得按市场价另行加钱。他们以前房子仅六十平,想换大又没钱,正七上八下着,老易大约觉得有欠于易德,主动提出给十万块给他,而且特意说是给,不是借。这飞来横财让小两口喜得几天都合不拢嘴,不但换到了一百一十平的新房,连装修的钱都差不多了。这十万块的来路易德后来才知道,要在当时,他也没有脸收这么多,顶多收他们手头现有的。话到这份上,黄红心再硬也得服软了,何况她的心也不是个藏毒针的人。不过她提出妥协条件,住过来可以,但老易是有工资的人,得付伙食费。她知道老易每月有两千多退休金。易德转弯抹角地跟老易说了,老易倒爽快,说我还能带进棺材?反正都是你的,这样吧,我暂时每月给五百,等账还清了,就多拿点。

  阳光虽已倒伏西斜,但火力依然强劲,加上浓重的湿气,狭窄的街道犹如一口蒸锅,每个行人都是一只热气腾腾的粽子。好在黄红的店子离家不远,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店子不大,老板娘亲自站店,黄红和另一个叫小宋的女孩当帮工。看到易德进来,小宋叫开了:模范丈夫又抢了个头名,我那模范老爸总是要慢半拍。老板娘没好气地说:你们的总还是模范吧,我那死鬼,这会儿还在牌桌上呢。小宋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哈哈笑起来:看来上帝是公平的,钱多一点,幸福就会减一点。黄红也笑着说那我情愿钱多一点。易德附和着黄红:是啊,钱多了你就可以天天请人送饭了。小宋边笑边伸出手指头点着易德:德哥啊,不是我怀疑你的智商,是感叹咱没钱人永远想不出有钱人干的事,黄姐有钱了,还要人送饭么?不说是今天欧洲明天美国今天劳斯莱斯明天豪华油轮,最起码也不会来站店子天天要人送饭吧?易德憨笑着说看来我还真是没钱的命。黄红顿时面露愠色,不是对小宋,是对易德,要死不活地接过易德递过来的盒饭。接饭时,她看到易德手里还有一个袋子,忙问是什么。易德怕老板娘忌讳,说没什么。黄红说你这人怪不得没出息,明明手里提着东西,竟睁眼说瞎话说没什么。易德结巴起来:……去看个人。黄红说:看个人就直说看个人啊,人家还以为我“气管炎”加“敌敌畏”呢。易德嗫嚅着:……不是。黄红声音大起来:这么怕见人,难道是去看情人,看小三?说着将手里的盒饭往地上一放,一手夺过易德的袋子,一手捅进去。

  黄红抓出一把冥包。

  三个女人一脸愕然。

  易德像一只被激怒的土狗,虽身形单薄,但面呈凶相,他朝黄红吼道:你个一肚子邪汤歪水的蠢货,明天中元节,这是我要烧给我娘的包!

  边说边抢过冥包和袋子,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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