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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传承

来源:醉剑琴心   时间 : 2014-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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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这是一个四代人近百年单传的家族史。写实之笔叙述了从李云、黄婆婆一代单传到李永生、王菊花一代时,由于李永生没有生育能力,在长辈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巧借挑夫下种得生李长根续接到第三代传人。李长根成年后娶刘素珍,得子草儿,续接到第四代传人。可是草儿不幸残疾,影响到第四代家族无传人时,偶得弃婴,带来夕阳余晖。为了保证第四代后继安全,李长根夫妇远避深山,可是巧遇李家第三代接种人,使这个家族的后继状况陷入扑所迷离之中……故事婉转曲折地真实演绎着浓浓的血色——血的情感、血的波折、血的传递、血的代价……但最终只能归结一个问题:沉重的古老理念在虚构的血统中传承着命运的悲剧!

  (一)

  棋盘街自古是从平原到湘西北的一条古驿道驿站。棋盘街坐落在平湖区的边沿,平湖区是一个多水患的地方,过了棋盘街,就是崇山峻岭,古驿道由潭州经九澧来棋盘街后,作40度西拐弯而折入森森险峰间,攀援三斗坪再弯弯转转到四川。千百年来,这条驿道上来来往往的多是挑脚的壮汉挑夫,他们把内地的丝绸、布匹、烟土一担担送到四川,再从四川把盐一担担挑回来。这样一去一回二三个月,一个挑夫一年跑两次,就可以赚十几个大洋,足够一个5口之家的生活。

  棋盘街由于自古经历着挑夫经济的自给自养,所以十分依赖男丁对家庭的作用。一个家庭缺少或没有了男人,不仅意味着生活的无依,更意味着薪火传承的中断。老李家就生活在这个环境里,这个环境里的人特别是老人,有闲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习惯性的话题就是先打听儿子怎么样,再才开始问好、问事,聊天吹牛。尽管以后随着**的进步,艰辛的挑夫生活结束了,人们过上了安静和平吃穿不愁的日子,可是那个**遗留下来的痕迹并没有改变。

  话说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天,家住棋盘街西边湖区的年近60的李家的婆婆出门,遇到有人和她打招呼:

  “你家儿子几时给你添孙子?”

  “快了!快了!到时候会请你们吃喜酒的!”李家婆婆回答了程家婆婆的问话,下面接着就有几个婆婆搭腔:

  “你的命也够苦的,快入土了,还是守着几代单传,为他们操心。”

  “是啊!李家的婆婆是真的划不来!俺虽然日子过得不宽裕,但有几个孩子在跟前唠唠,倒也踏实!”

  “财多不如人多。”

  “不怕家穷,就怕人穷。这话真极了!”

  李家婆婆今天是到程家铺买盐的,几个老婆婆正侃天,看到她来了随便说的一些话,她听了心如针扎。她平时是不和这些婆婆闲坐的。她怕的就是这些话。李家婆婆姓黄,比他老公李云大3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她嫁李家是进门坐喜,胎月一满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李永生,李永生18岁娶了王家16岁的丫头王菊花做媳妇,可是结婚快15年了还没有得子,两老口可急坏了。两老口守的也就是这根独苗儿,要是在这根独苗儿手里断了薪火那就是塌天的事。老两口觉得如果没有看到孙子,将来无脸去见黄泉下的祖宗。

  办法都想了20来年了,什么偏方都试过,修庙捐款,求神拜佛也从来没有马虎,可是心病就是没有解决。

  最后,还是黄婆婆把嘴附在老头子的耳边说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老头子红着脸,思考了几天才勉强实施黄婆婆的计划。

  一个月晦天暗的夜晚,李家的儿媳王菊花吃过晚饭不久,觉得头昏沉沉的,走路也有点趔趄,婆婆看到了这种情况,面容上闪出一丝诡秘的微笑,关心地把她扶到床上睡了。

  李老汉吩咐儿子到外公家去借钱,说是准备外出做点生意,要他今晚就走,如论如何明天一早回来。

  儿子走了,李老汉就出了门。天黑定的时候,李老汉回来了,跟着他来的是一个挑夫。据这挑夫说是从安乡方向过来的,挑着一担丝绸,今天走了60多里路,出来迟了一点没有赶上同伴,天黑了还在赶路,李老汉看到了,就把他接到家里餐宿。挑夫看两老热情,也就求之不得。两老看挑夫人年轻、相貌也好,身体壮实,打心眼里高兴。李老汉拿出家藏陈酒,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和他聊天,如同故人,十分融洽。酒足饭饱后,李老汉睡觉去了,黄婆婆给挑夫打水洗澡完毕,就把挑夫引进了媳妇的房间,转身关门走了。

  挑夫今晚喝了点酒,感觉到身上有一股燥热像虫子一样在浑身爬动,进房后很兴奋。他看了看,房里就一张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他十分尴尬。可是,他仔细看了看灯下床上女人的娇姿媚态,酒性加本能催动了他的胆气,一脸的羞涩全抛到了脑后,就吹灯上床了。

  第二天一大早,挑夫起床了。李老汉也起床了。李永生也回来了。只有媳妇王菊花还在睡觉,黄婆婆不让打扰她。

  黄婆婆安排了丰盛的早饭。餐后,李老汉也准备了一个担子,和挑夫结伴而行,向三斗坪方向走去。

  三个月后的一天,李老汉和挑夫转身了,他们各挑着一担盐回来。黄婆婆悄悄给李老汉报喜:那法儿成了!

  李老汉很高兴,他和挑夫在棋盘街用盐调了布匹后,还赚了几块大洋,李老汉把这几块大洋送给了挑夫,留挑夫在家里住下,计划和挑夫再跑一趟三斗坪。挑夫也乐意。他本也不想回家,家里除一个哥哥一家外,再没有其他亲人。嫂子对他又刻薄,在哥哥家立不住脚,李老汉待他好,他产生了靠李老汉支持在此安家的念头。今天李老汉邀他出去做生意,他当然乐意。他们在家大概打了一个星期的等,又挑着担子向三斗坪出发了。动身前,挑夫把黄婆婆拉到屋里,神秘地送一个红布包给黄婆婆,不等黄婆婆反应过来,挑夫转身出门,和李老汉一起走了。人离开后,黄婆婆悄悄把红包打开一看,脸面上露出了一种神秘的表情。她若有所思地站了好久……

  可是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二)

  可怜的黄婆婆,就守着媳妇的肚子等孙子。儿子挑起了全家的生活。

  胎怀十月,瓜熟蒂落。一个静夜,人们刚刚入眠,棋盘街西的一个湖堤边突然传来响亮的哇哇声,接着鞭炮鸣响——周围的人们马上意识到:老李家的媳妇生了,李家婆婆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转眼月满,按礼俗孩子满月要办满月酒,办完酒宴后,媳妇的娘家要接女儿和外孙回娘家长住一月的。李家婆婆很热闹地办了酒宴,在宴席上,婆婆当着亲家和亲友及左邻右舍,把藏在箱子里的李家不知哪**始流传下来的玉镯,另外还有一把金锁拿了出来。那玉镯叫福寿镯,婆婆给媳妇戴上;那把金锁叫长命锁,婆婆给孙子戴上。大家都来逗孙子,赞赏那把精致的小金锁。婆婆趁这众多人在场,给孙子取名叫李长根。要求大家以后叫他书名。

  月酒办完后,亲家接女儿和孙子出月去了。

  媳妇带着李长根在娘家住满月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婆婆……只看到躺在棺材里带着微笑长眠的婆婆的遗体……

  上一代老人走后,王菊花和她的丈夫李永生精心抚养着孩子。

  在漫长的岁月和习习的俗风中,他们夫妇也一天比一天感受到了薪火传承的责任和压力。

  李永生一闭眼就浮现母亲临终前的影子和殷殷叮嘱:

  “什么都不重要,有人就重要!”

  母亲说这话时是一身冷汗,倒下时是一脸苍白的微笑。老人似乎是把这句话当成了交给媳妇和孙子的玉镯和长命锁一样的传家宝。这传家宝交给儿子是一种任务的安排,责任的传递。李永生心里明白。

  两夫妇除了用自己的勤劳养家糊口和精心抚养孩子外,就是想还生一个孩子。可是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他们想:

  “难道老天爷就只给我们一个孩子的机会?”

  “难道我们的命里就只能载住一个孩子?”

  但他们一想起老父亲、老爷爷都是单传时,也就认命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渐渐熄灭了生孩子的念头,把全副精力用在培养独子上。

  他们的孩子成为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孩子肯定会上大学的。文化革命开始后,他们硬是把孩子从学校接了回来。外面不安定,要是孩子出了问题,那可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即使没有出息也比不存在好。

  孩子回来后,被大队选上的民办老师,李永生夫妇内心美滋滋的。他们心想:民办老师就相当于过去的先生。先生是有文墨的人。他家几辈子都是泥腿杆子,没有一个读书人。像他的孩子这样的读书人,大队也没有几个。他们辛辛苦苦守出了个可以当先生的读书人,算是给老祖宗增了光。俗话说:“养儿不要多,一个当十个。”两夫妇觉得在邻居中,腰杆也硬了。

  眼看李长根23岁了,到了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他们到处托人给儿子选媳妇。在十里八乡挑去挑来,挑中了七里湖一个大队干部的女儿,叫刘素珍。在媒人的撮合下,双方互相走动看了人家,都表示同意。

  儿子李长根的婚礼在她24岁时举办了。

  举办大婚的那天,十分热闹。刘家办的嫁妆很排场,嫁妆抬进门时,王菊花特别请丁大妈来铺新床。丁大妈有6个儿女,长子是儿,比李长根大5岁。按照当地的风俗,请多子女且老大是儿的妇女铺新床,是为了给刚进门的新娘讨个生儿的好吉兆。所以丁大妈在这一带很有福缘,谁家娶媳妇都会来请她,她得的红包也多。

  媳妇进了门,按照当地的婚俗,作为家庭的长辈,有三个过程是要关心的,那就是“听房”、“见红”、“坐喜”。这不,素珍和长根的婚礼结束,闹了洞房,平时不纺纱的王菊花偏偏在这时把纺车搬到新婚夫妇的新房隔壁了。直到新房关门熄灯,房里发出了微微的响声,她才带着满意的笑容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就算完成了“听房”的任务。

  第二天一早,王菊花和李永生两位大人,端坐在堂屋上面的两把椅子上,吃了新娘亲手送来的茶蛋后,一直看儿媳回到新房,把洗好的床单拿出来晒在操坪的晒衣篙上,他们才乐意地离开——因为这算是“见红”了——这里的老人最在意见红,他们认为这是女人的贞节和责任的体现。

  直到儿媳妇渐渐地不思茶饭,馋酸食物,或是常常呕吐时,他们这才完全放心地乐开嘴,把媳妇看成比儿子还要贵重的宝贝,不仅交代儿子什么时候都要注意媳妇的安全,而且什么事情都不要媳妇做,每天都要弄点合媳妇胃口的最有营养的菜或食物,劝媳妇吃。开宴坐席也一定要把上位留给媳妇。

  (三)

  时光如梭,光阴荏苒。

  转眼,孩子在母腹的10个月里完成了亿万年的生物进化过程后,出生在一个金秋八月。

  瓜熟蒂落的八月却是他们家里添长把儿的八月。长把的八月给他们家带来特别的丰收。

  刘素珍夫妇的儿子被做爷爷的永生抱着向满屋庆贺和看热闹的人亮着把儿。爷爷奶奶当众把上一辈传下来的福寿镯传给了刘素珍,长命金锁传给了孙子。

  永生夫妇从此被喜悦填充着头脑。孙子的什么事情都必须他们亲自动手,谁做他们都不放心。孩子除了吃母乳,做奶奶的王菊花还有做爷爷的李永生就轮换抱着,在村子里串门炫耀。

  他们给孙子取了一个很有生命力的名字——草儿!

  他们说孩子的名字不能取旺,旺招损。低调反而会旺。古人不是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世界上还有什么强过野草的生命力的?

  他们希望儿媳还要生几个长把儿的,能够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看到改变祖宗几代薪火单传的问题。

  可是,人算不如时运算,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草儿满一周岁的时候,计划生育抓得正紧。

  县、社、队****机构都下了计划生育的文件。李长根夫妇被列入计划生育名单。大队组织他们到公社开会,动员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做结扎手术。如果不执行制度则有公职的要解除公职,李长根作为民办老师,当然要辞退。没有公职的,要拆屋拉猪。

  大队要求他们积极响应,并许诺了保证工作的条件。他们被同意了,让刘素珍在公社卫生院结扎了。他们夫妇开例后,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同去的育龄妇女几乎都结扎了。

  刘素珍手术完被抬回来后,李永生夫妇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当场给气昏了头,作公公的还吐了血。他们认为这是大不孝。

  李永生发大脾气要把儿、媳赶出门。为了调缓矛盾,长根回学校去了。刘素珍熬到身体恢复了些,也在组织的照顾下,到公社食堂做饭去了。孩子就由两老去带。

  从此,在一种与儿媳有隔膜的心境支配下,爷爷奶奶把草儿当作们唯一的精神支柱,时时刻刻翼护着。草儿的父母简直被撇到了一边。

  随着草儿的年龄的增大,永生两老渐渐地简直把他当成了家庭的主人,惟命是从。草儿会说话了,他的话一定要依从。

  每天吃饭,一定要草儿坐上席。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留给草儿。

  草儿3岁的时候,看到爷爷喝酒也喊着要喝,爷爷一定给酒喝;看到爷爷抽烟也喊着要抽,爷爷也一定给烟抽。

  爷爷奶奶看到草儿开始尝烟酒那不适应的皱眉弄眼的滑稽样子,感到十分开心。

  爷爷奶奶后来常常用喂酒喂烟让孙儿表演皱眉弄眼的滑稽样子取乐。

  想不到这孩子有惊人的适应力和进步力。不到三个月,他竟然由不适应到适应,由能够喝一口酒抽一口烟,到能够喝几口酒抽几口烟了,慢慢地能够喝半杯酒抽半支烟了。到了三岁半的时候,完全可以一次抽一支烟,喝一杯(7钱装的)酒了。

  草儿虽然年幼,可是抽烟左手食指中指夹烟的姿势和吐烟圈的状态、喝酒端杯和人碰杯的状态,渐渐有了爷爷的风度,爷爷更是高兴,夸耀是老祖宗的真正传人。

  这样,草儿每餐必酒必烟,来客总让他以烟酒陪客,做客总替他讨酒讨烟,到4岁的时候,竟然烟酒上了瘾。一天要一盒烟、二两酒来对付了。

  尽管有人对未成年人,特别是幼儿,沾烟酒的危害给草儿的爷爷奶奶讲了,可是,他们却听不进,反而说是干涉他们的事,对人家不高兴。草儿的父母也阻止过,但反而得到的是一顿训斥。长根在学校教书,回来不多,也只能遇到一次讲一次;素珍性格懦弱,公公一不高兴也就只好作罢。

  毕竟他们夫妇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就做了结扎手术,这思想隔膜怎么会使两位长者听得进儿媳的话呢!

  可是,爷爷奶奶这样溺爱的结果,毕竟带来了一场灾难。

  草儿4岁半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发现草儿不吃饭,整天昏沉沉的。奶奶一摸他的额头,发烧!惊慌起来。赶快叫回在田里插秧的爷爷。

  爷爷忙把村医疗所的医生接来,初步诊断为感冒,于是打点滴、吃药。

  治疗、观察了一天还不见好,奶奶另想办法,请来村里远近有名的神婆。神婆一进屋,就发现这孩子遇到了麻烦,一是老祖宗回家看了他;二是野鬼吓唬了它,野鬼向他索要衣服和钱。

  按照神婆的吩咐,他们设宴敬祖祷告求情,烧了纸扎的衣服和冥钱。还按神婆的吩咐在深更半夜为孩子收了三夜魂。

  草儿的病还是没有好转,而且烧得越来越厉害,两腿开始抽风了。老两口这时候已经急得六神无主,赶快派人通知儿媳。

  李长根夫妇回来后一看情况,什么话也没有说,抱着孩子急奔忙走了20多里路,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医生看到孩子病情危急,立即送急诊室组织会诊。李家一家四口长辈,焦急地等候在急症室门外。

  一会儿,主治医生出来了,李家四口人急忙上去询问,只见医生劈头责问:“你们的孩子是怎么招呼的?病到这样程度了才送过来?”

  “医生!医生!是什么病……”

  “病毒性脑膜炎!错过了时机……”

  “医生!很厉害吗?一定要救救我的孙子……”作爷爷的哀求着。

  “很难了,就是救活了命也恐怕难担保不是脑瘫儿!”

  “我给您磕头了……一定要救我的孙子……他的娘结扎了……”作奶奶的如当头一棒,卟嗵一声双膝跪下向医生哀求。

  医生询问他们的孩子以前是怎么安排生活的,孩子接触了什么,当了解到这孩子从小就抽烟、喝酒的情况后,简直有点愤怒了,“碰”地一声关了急诊室的门……

  经过一个星期的特疗,草儿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是,草儿的大脑没有恢复过来。他们要求继续住院。

  眼看一个月过去了。医生通知他们出院,说草儿的大脑恢复连基本的可能性都没有。他们没有办法,只得悲伤地把草儿带回来。

  现在的草儿没有了过去的聪明活泼,连平时喊得亲热顺口流利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不会喊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喊他也不知道,一走路就摔倒,他们十分难受……

  李家找到当地**,希望刘素珍能够解扎恢复生育能力。

  可是,刘素珍连省医院都去了,手术的结论是,由于自身身体的变化,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

  爷爷奶奶悔恨交加,李永生又吐了血。

  不到一个月,李永生病重医治无效,含怨而逝。

  (四)

  父死子残,李长根夫妇从此郁郁寡言。

  刘素珍没有心思到**机构做饭了。李长根也不能静下心来教书了。

  这正是1984年。

  暑假里全县进行民办老师调整。调整的基本方案是三分之一的转为公办正编,三分之一的继续留用;三分之一的下岗。以乡为单位进行。

  调整的依据是比业绩、比表现,当然也不能说没有比关系的因素存在。

  刘长根由于遭受了子残父亡的打击,精神状态好长时间没有调整过来,这当然影响了现实业绩,尽管他以前教学效果一致很好,但调整把现实作了硬道理,他也就无可奈何。尽管他曾是执行计划生育国策的先进典型,村乡曾有个保编的承诺,但执行政策是每一个公民的基本义务,县里文件只把不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作为下岗的条件,没有把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作为留用的条件。他也没有道理可说。

  这样一番理论下来,李长根则成为首批下岗的对象。

  李长根卷着行李回家了。不过这对他似乎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不过喝了几顿闷酒就过去了。反正家里现在正要人,特别是要一个男人来维持。母亲自从父亲死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妻子经过结扎、解扎、子残的事件折腾,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脑残儿生活不能自理,必须有人照顾。民办老师的岗位就是上面不安排下,自己也迟早有一天要下的。只不过现在下得有点不舒服……

  丈夫把行李卷回来了,做妻子的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就什么也不问不说,只是注意给他端茶倒水盛饭斟酒,尽量地多照顾体贴。

  母亲也知道儿子有委屈,自己说什么话都不能抚平他内心的伤口,只能一如既往地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孙子,就像孙子还只有一岁的光景那样。

  李长根回来了也不愿意多说话,所有的不顺与妻子无关,与母亲无关。他只是多做田里地里的事。把自己的精力全部转移到生产上去。

  就这样——

  一家在无言中生活。

  一家在忙碌中生活。

  一家在各舔舐各的伤口中生活。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好长时间,也就成了习惯。

  这个习惯,渐渐地转化为家庭默契的习惯,互相体贴照顾的习惯,勤奋苦做的习惯。

  这种习惯倒使他们的家境有了些好转。

  他们不仅精心种好10多亩责任田,还充分利用家庭所在的湿地天然资源——如草木湖滩沟渠等,养鸭养鸡养鹅种果木。这样一年下来的经济收入,也常常近5万元。

  1994年秋收后,他们做了新房子。老祖宗留下的三间七柱落脚的老式木架子屋,拆建为三间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这是当时生产组里的第一栋具有现代特色的楼房。

  孩子的病虽无丝毫好转但也没有发展;家庭好像在平常中;日子就这样习惯了。他们家庭的生命小船好像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慢慢飘悠着。

  但这船到底要飘悠到什么地方去?飘悠出什么结果?他们似乎不曾考虑过。倒有一点好像等待谁来收拾结局的样子;亦或谁也不等,就让它自生自灭;亦或管它生生灭灭,能过好眼前就过好眼前,到时候怎样就怎样……

  李长根想起他们这家几代人的生活过程,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能够支配自己的,冥冥中一切都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配着。这无形的力量是什么,他不知道,有时候只能抽象为命运。要不然,从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为一种理念付出了代价的,而且还是血的代价!结果呢?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

  哎!不要想这么多了。只要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这是李长根一直在夜间睡眠醒来的枕头上萦绕的问题。这些问题他只让它盘旋在自己脑际的上空,不让它飞到老婆的枕头上去。刘素珍由一个父母膝下的娇娇女,自从嫁到李家后就承担着李家的风风雨雨,经受曲折命运的安排,简直说是折腾,不,是折磨!她太辛苦了,太需要休息了……

  李长根这样想着,他不敢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是闭眼对着天花板静躺着牵紧那太不安分的思维活动。不让它过分越线。不过有时候也静听一下妻子的动静,见妻子那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有时候还有点儿小鼾,有时候用手习惯地拍拍身边的草儿,他才感到安心。

  不过他有时候也偶尔半夜听到妻子的叹息。但一听到这叹息时,就紧张得屏气敛声更不敢乱动了,他生怕妻子知道自己没有睡着要和他聊天。

  (五)

  鲁迅先生真是一个神人,想不到他1934年写的一首《无题》诗竟然在这个小小的农家派上了用场。先生曰:“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芒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别看夫妻同枕睡,有梦不轻谈,但都是各做各的梦!

  别看平时无多言,一家平平过,日月也清闲,但不是没有自己的话!

  直到有一天,刘素珍突然向李长根提出离婚,家里就像爆炸一颗炸弹——一切都被炸的纷乱起来:家事乱了、生活乱了、节奏乱了——更重要的是思维乱了、心情乱了!

  那是1999年的秋收后,刘素珍安排一家人吃过早饭,打发婆婆带着草儿到隔壁去玩,一切安排好后,把李长根拉进房里,滴着眼泪递给他一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什么?李长根还只看函头“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就两眼冒金花……

  下面的文字不敢看下去了!也不想看下去了!他心里曾经闪念过的问题终于还是出现了!他的头嗡嗡地轰鸣。

  妻子坐在床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断地擦眼泪,默默地等待他的答复。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头……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在发抖!

  不知过了好长时间,他渐渐冷静了下来,设身处地的理智一想,觉得妻子的离婚要求并不过分。

  她来到李家吃了从没有吃过的苦头,受了从没有受过的委屈,可是,得到什么呢?除了苦还是苦,除了委屈还是委屈。原来指望孩子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还有什么想头呢?还有被老病的婆婆、病残的草儿来束缚后辈子吗?

  要是我,也肯定是有想法的!

  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

  他终于拿起笔,在离婚协议后面签了字。

  他把签字同意离婚的协议递给了刘素珍。

  刘素珍把婆婆在草儿出生时给她带上的福寿镯递给了李长根。

  完了之后,他们一起向乡民政办走去。

  李长根走在前面,刘素珍走在后面。一路无话。

  到乡民政办后,民政办的同志看了他们的离婚协议后,进行了调解,无效!

  但民政办的同志还是没有轻易地给他们办理离婚手续。他们觉得,这离婚是刘素珍先提出来的,但她对家庭财产没有提出要求,倒是要把残疾的没有生活能力的孩子带走,她本身的劳动条件也有限,生活谈不上有保障,不具备一人抚养残疾人的能力。因此民政办的同志觉得这个离婚协议手续办了是不公平的。于是,进一步问刘素珍:

  “离婚到底是谁先提出来的?”

  “我!”

  “这协议是谁写的?”

  “我!”

  “你丈夫看了吗?”

  “看了!”刘素珍说。

  “不看还会签字吗?”李长根说。

  于是,民政办的同志转而问李长根:

  “你觉得她不提财产的要求合理吗?”

  “?!”李长根愕然。

  “你觉得她把一个残疾儿带在身边合适吗?”

  “?!”李长根更是意想不到。

  “你们不是很草率吗?”民政办的同志进一步问。

  “她提出离婚,我哪有心思去看协议写了什么!”李长根回答。

  “这事儿你们还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吧!”民政办的同志拒绝马上办理手续。

  这时,刘素珍哭了。刘素珍反复要求:

  “给我办了吧!我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真的,我只想早点离开!”

  “那我也得等了解了情况再说!”民政办的同志答复了这样一句话。

  离婚手续没有办成,两个人只得往家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各想各的心事。李长根想得最多,他就是奇怪:刘素珍为什么不提财产的要求?他们是有共同的财产的呀!她为什么要把草儿一人带起,草儿只能是个负担呀!

  他们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家了。这时,只见操坪上坐了几个人。原来是张村长和管妇女工作的陈主任来了。还有李长根的妈妈带着草儿也坐在操坪上和两位村干部说话。李长根的妈妈泪流满面!

  张村长看到他们来了,劈头就问:

  “你们在闹些什么?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要演什么戏啊!”

  原来,他们一出乡民政办的门,民政办的同志马上给村里打电话了解情况,要求他们尽量调解。

  陈主任听了乡民政办传来的信息后,也是感到一惊,在她的心目中,李长根家是很重感情和责任的一家,尽管以前出了些事但还没有闹成家庭不和的矛盾。。于是,她就邀张村长来了解调解。

  对于张村长的问话,李长根夫妇无言以对,他们都红着脸。

  为了弄清楚问题的原委,后来,陈主任多次与刘素珍接触,最后才揭穿刘素珍提出离婚的谜底:

  刘素珍说,离婚的事她不是随便提出来的,她考虑已经有几年了。

  李长根已经四十大几了。他的年纪不能再由她耽搁了。

  自己为人之妇,担负的是一个家族的命运,家族薪火传承的使命。现在自己没有完成这个使命,以后也没有能力去完成了。生了一个孩子——孩子残废了;结扎——解扎——失去生育能力。这对一个家庭来说,特别是一个单传几代的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

  房子也做好了,老人老是迟早的事,残疾儿自己带着。让家里先生还找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对象,生一个孩子,自己的良心也才过意得去……

  刘素珍心底的秘密被揭穿后,陈主任感动了;刘素珍的婆婆感动了;李长根更是感动了……

  李长根含着眼泪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离婚不可能!”

  “说什么也不能伤害刘素珍!”

  刘素珍的婆婆也这样地坚决表态。她老泪纵横。

  (六)

  一场离婚风波在带着泪水的理解与感情中烟消云散了。

  一家人又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李长根夫妇、老妈妈,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每个人都互相扶持着。他们还像照顾一岁的婴儿一样照顾草儿。

  时间差不多又过去了10多年。李长根夫妇50岁出头好远了。草儿扳指算也30多了。老婆婆在天年踏进81岁时过世。

  办完丧事后,他们给草儿买了一个残疾人轮椅。他们出去做事的时候,常把草儿放在轮椅上推到田头地边。在不方便把草儿带走时就用一根绳子把草儿的轮椅系在屋里的大客厅。并且在轮椅的搁板上放着草儿平时爱吃的食品。他们做完事回来就把草儿的轮椅推到操坪里,让他自由玩耍。有时候他们也推到邻居、树林、大堤上,让草儿感受新的环境。30多岁的草儿对他们也有感情的表示。他们出门劳动时,哇哇地叫几声。劳动回来了,又是跳、又是哇哇地叫,还伸双手要他们抱。他们再累也要尽量满足草儿的要求。过往的村民们往往带着眼泪看这一家子的生活。

  老婆婆逝世的周年期满后,一天,刘素珍走娘家回来,从娘家坐车途径县城转车时,天已经很晚了,她准备在车站旅社过一夜,恰巧在上厕所时,推开一个蹲位的门,看到一个小包裹,抱起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婴儿,正在酣睡,她大吃一惊。向四周看了看,不见人影。心里一动,马上抱到旅社房间,从婴儿的衣服里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小女孩昨天满月,身体健康,因本人不能抚养,请拾到的女士们行行好,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算是一番功德。本人就此告别了!”

  她马上意识到是一个弃婴。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真是天不灭李家薪火。于是,她再也不考虑许多,租出租车连夜把弃婴带回了家。

  弃婴带回家后,刘素珍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李长根也非常同意。可是,李长根有很多顾虑,如果把这孩子养着,谁都知道是抱来的,村里人多嘴杂,孩子早晚要知道自己的真相,这对她的成长很不利,要是我们把她抚养到了安全期,比如,成年成家了,她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了。

  刘长根还担心,虽然她的父母无法寻找,可是,不是自家的血脉,她会有孝心吗?即使有报抚养之恩的心,也不见得贴心。再说,如果她的父母到时候找上门来怎么办?现在这些“小弃大找”的事儿多了。妻子抱孩子时是在明处,她的父母在暗处。她父母如果看到妻子抱走了,跟踪了妻子的去向,比如说,只要找到妻子坐的出租车号码,出租车回城后一打听,不就麻烦了吗?

  听丈夫这么一说,刘素珍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一想也是的。到时候一来认子,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但又一想,如能如何,天赐的机会是不能放弃的,问题是想什么办法来解决我们的疑难。

  想来想去,别无良策,还是刘素珍出了个注意:

  我们不如到一个远离家乡的深山去承包山林或山地,现在到处都有山地发包的信息,在那里先承包几年,条件具备的情况下,把户口转过去。不转也行,只要家乡人不知情,把孩子抚养大,最好已谈婚论嫁,再回老家,那时候,人们说什么和她知道什么都不重要了。倒是我们保证了家族有后继。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法。李长根勉强同意了。于是,他们就开始准备。到了第二天天黑的时候,他们带着拾来的婴儿和草儿,趁夜色到了县城。到县城后,查到边远山区的路线。最后,他们决定往三斗坪方向去。于是,他们一家打了到三斗坪的车票。

  车行差不多10个钟头后,他们终于穿过崇山峻岭,一路坎坷地来到了三斗坪镇。然后就打听承包山地的事情。有人告诉他,这里有许多的荒山要发包,就看你要那里的山。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他们选中了一个叫老鹰沟的地方。这里原来有一条古驿道通过,就是爬老鹰山嘴时十分险陡,过了鹰嘴,有一段300多亩较为平缓的地方,可以承包。而且离三斗坪镇也不远,买点东西也方便。

  承包地确定后,他们就准备安营扎寨。可是在哪儿方便呢?正在他们犯愁的时候,村干部来了,建议他们在山坡边的一所四间半的公屋里住下。那所公屋原来是看山人住的。现在山不用看了,房子就由一个鳏寡老人住着。那老人住不了那么大的房,你们住两间就行了。

  李长根夫妇一听有公屋,感到很高兴,于是就过去了。在公屋里,他们果然看到一个老者,年龄和李长根的母亲不相上下,身体还很硬朗,不像80多岁的人。就是腿不方便,断了一只,单腿拄拐棍走路,生活尚能自理。

  老人看到他们来了,十分高兴。就和他们交谈起来,交谈中,双方发现都是家乡口音,就更加热情起来。老人告诉他们他的老家在安乡,是跑三斗坪出了事故流落在这里的。出门之前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一条腿又爬不了山路,所以就不好回去了,一转眼快60年了。

  李长根安排好家后,回了一趟老屋,处理了家里的鸡鸭鹅、田土。就匆匆地赶回来了。

  李长根夫妇和老人成了要好的邻居。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家人那样。刘素珍待老人如亲人,逢年过节或平时做了点好菜,都要把老头接过来。

  李家的草儿在这里正常地生活着。他们的女孩也健康地成长。老头每天和他们在一起玩。小女孩渐渐长大了。她会喊爸爸妈妈时,也喊老头爷爷。

  小女孩周岁那天,一家三口还特地喊来爷爷给她做生日。在吃生日蛋糕祝福时,刘素珍把一把长命锁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这长命锁引起了老头的特别注意。他眼盯着看了许久。后来趁李长根夫妇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拿出钥匙来,把长命锁打开——这长命锁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一打开,发现金锁的内挂上,篆刻着自己的名字。他马上把锁锁上,收回钥匙。

  以后,老头对他们一家更是亲密了,对两个孩子更是充满爱意。

  他经常眯缝着眼睛看着李长根。有时候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老头还打听了他的家人,知道他的父母逝世的情况后,连发感叹。眼眶里还渗透出不易察觉的泪花,

  这样又过了5年,老头87岁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一次感风寒,卧床不起,。老头知道自己不行了,把李长根叫到跟前,双手哆哆嗦嗦地交给他一个匣子,便溘然长辞。

  李长根夫妇安排了老头的后事,他一家为老头带了孝。

  办完老头的丧事后,李长根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有2000元钱,一把金钥匙。

  他十分奇怪,不知那把金钥匙是否有什么作用。他突然想到女孩带的长命锁,于是,就拿去一试,果然是鞍马相配。不觉一惊!

  把锁打开,看到锁挂上的名字,更是感到奇怪!

  他至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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