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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江:喇叭状的小山冲

来源:《湖南文学》   时间 : 202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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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那个小山冲,冲口宽,冲尾窄,中间长长的,从高处看,像极了道士手中的那一柄喇叭。我们那,称唢呐为喇叭。房子却很少,隔一个小山头就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窝在山旮旯里。

那些房子都是沿着一条弯弯的山路、一脉淙淙的溪流来布局的,看似朝向差不多,其实都是风水先生眯缝着眼睛、对着罗盘瞄了又瞄,才定的向,差一根线也不行。说天干地支、阴阳八卦,山冲里的人不懂,但风水先生只要闪烁其词地说,偏左一根线家里就会死小孩、偏右一根线家里就会烧房子,山冲里的人立刻就会眉头一紧,嚷嚷着“使不得,使不得”,忙替风水先生的茶盅里添上一些开水,又偷偷在风水先生的口袋里塞上一个红包。山冲里上了一点年纪的当家人,都信这个。风水先生一般都是老光棍,或是萝卜花眼睛的半瞎子,与算命先生、守庙老倌等,都属三教九流,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都不敢去涉猎。风水先生选阴穴、阳宅时,一般都会留一手,觅得好龙脉,都会偏一偏,免得自己瞎眼睛落残疾。

山冲里的人取名字时喜欢把数字嵌进去,这样一来,山冲里的老人约莫就有三娭毑、五婆婆、五公公、六公公、七婆婆、熊七老倌、冯八爷、易九爷,我们这些小屁孩叫唤这些祖辈级别的老人时,故意将数字叫得很响亮,这样,三娭毑就成了“三——娭毑”。三娭毑是吃五保的老人,老公死得早,两个女儿出嫁了,她一个人住着半边的瓦屋,瓦屋的另一边是我家。五公公、五婆婆住我家对面。五公公年少时有些风流,会吹拉弹唱,到过长沙等大地方。五婆婆为此就把五公公看得很死,但也看不住,就吵架,五公公懒得搭理,总是嬉皮笑脸。五婆婆有次用一只木脚盆盛了一盆泉水,坐在鸭婆凳子上,边洗衣服边与五公公拌嘴,突感脸颊有虫蚁蠕行,忙喊:“老倌子快来,我脸上有什么虫子在爬?”五公公跑过去,说,没有呀,脸上什么虫子也没有呀,说时迟那时快,鸭婆凳子上的五婆婆身子一歪,就倒下了。原来五婆婆脑袋里的血管破了,去得急,一点痛苦都没有。

六公公住在岭背,要过一个狭长的山坳。印象中的六公公总是在腰间系着黑色的围兜,厚厚的棉裤斜向一边,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棕色雪帽。那时候田里打农药,有一种非常呛鼻子的剧毒农药“666粉”,我们叫唤六公公时,就自然地想到“666粉”,下意识地与六公公保持一段距离。喜婆婆名字中不带数字,家境殷实,泥瓦屋是翻新过的,还有一个搁稻草、晾红薯藤的木质小阁楼。我们到喜婆婆家玩耍时,看到她家窗前的条桌上搁着带水银镜子的化妆龛子,一边还放着一只憨态可掬的、不到一尺高的瓷娃娃。听人讲,这些东西,以前只有地主婆家里才有。贵老倌的名字中也没有数字,说话声音洪亮,人却瘦得像根杆子,他最引以为傲的是打死过两个抓壮丁的白兵良子,后来又说没有打死,只是把白兵良子推到山崖下,他自己跑了。贵老倌有两个宝贝,一个是黄铜的水烟筒,一个是喝水用的搪瓷缸子。黄铜熏得久了,像青铜,抽烟时吧嗒吧嗒,很享受的样子。小伙伴中有一个最贱的小子,曾偷拿贵老倌的水烟筒试了一下,被一口麻辣苦涩的烟袋水呛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个小子还喜欢搞最不靠谱的事儿,将屋前水沟里的蚂蟥捞上来,在太阳下暴晒,用脚踩,但蚂蟥偏偏不死。蚂蟥被踩成了几段,雨一淋,又活了过来,还变成了许多条小蚂蟥。那个小子不死心,就用贵老倌的烟袋水浇在蚂蟥身上,蚂蟥扭了几下,就死翘翘了。贵老倌的搪瓷缸子似乎从未洗过,被浓茶泡得黑乎乎的,掉了几块指甲大小的瓷,又用红油漆补上了。

因为穷,山冲里的青皮后生要娶媳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山冲里的青皮后生都实诚,也就有姑娘不嫌弃,几件花衣裳,就把自己给嫁了。祖上那一辈,有的是领回来童养媳,女孩儿长大了,就与家里的小子成亲。也有一升黄豆、两升大米,娶回一个媳妇的。父亲那一辈,娶媳妇的行情见涨了,但聘礼也就是几尺花布、几双袜子、几条毛巾。五公公的儿子娶媳妇没花什么钱,是自由恋爱,其对象是个孤儿,也没办酒就跟在他儿子的屁股后面来了,那个姑娘来时穿着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肩上还扛着一把网鱼的捞网,连鞭炮也没有响一挂。那双黑色的塑料凉鞋是五公公儿子为她在供销社排队买的,算是聘礼。这事后来埋下了隐患,小两口吵架时,五公公儿子就说姑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把姑娘气得半死,就气鼓鼓地跑到一处偏僻的池塘里要寻短见。她去寻短见时,恰好被我要到山上砍柴的父亲撞见,父亲认为她中了邪,揪着她的长头发把她从池塘里拎了起来。我父亲狠狠给了她几巴掌,扇得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到山塘里寻短见,当地叫“窜塘”,死后要变落水鬼,地方上的小孩不清气。我父亲给她的几巴掌很起作用,扇走了她身上的邪气,也扇醒了她,她自此再没有闹过“窜塘”的事了。

莲婆婆的名字不带数字,膝下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的腿有点瘸,小儿子淘气,送去当兵。当了几年兵又回了,娶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媳妇。办酒那天,新娘子、高亲、媒人等一行人穿红着绿在乡道上走,步子不紧不慢,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步子。我们一群小孩儿早早在路上候着,有个小子还搬来了鸭婆凳子,为的是讨到几颗喜糖。莲婆婆的小儿子爽快了一回,给小孩儿每人分了两颗喜糖。晚上还请草台班子唱了花鼓戏,印象最深的是家公“扒灰”的小丑戏,又俗又痞又好笑。

有个大队上的芝麻官,住在另一个山冲,霸道惯了。有次,撞见他小女儿与一个穷小子在牛栏棚子里牵了牵手,曾风闻的“丑事”被坐实了,他火冒三丈,当场就给了小女儿几巴掌,差点把牙齿打掉。他小女儿怄不过,当晚没回家,跑到山上的一棵老油茶树上吊了。这样的事发生在山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霉气、邪气、煞气,都有,压抑窒息的气氛立时笼罩在山冲。我母亲脸色铁青,不言不语,之后两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具没上漆的光板棺材被抬到了山冲里,鼓乐班子就是山冲里的村民临时拼凑的,鞭炮声稀稀拉拉。我母亲嘶喊着:“凭什么……凭什么,那邪气胡子要埋到我们山冲里来!”躺在光板棺材里的,是大队干部的小女儿,被埋在冲尾,距我家直线距离一百米。此后,我们都不敢从那一块经过,因为没人敢去那座新坟附近砍柴火,那一块的茅草、灌木就格外茂盛,阴森森的。后来听人讲,死得不正路的、还没有结婚就死了的,坟堆上都要倒扣一只篾织的撮箕。

外婆、母亲嘴中的励志故事中,总有一个主角——我的老舅舅。老舅舅不住在这个山冲,而是住在七八里之外的另一个山冲。老舅舅是以出逃者的形象出现的,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是闯荡者。老舅舅最成功的出逃,是逃出了村庄。那天他孑然一身,穿着叠满了补丁的衣裳,手里揣着一只煨红薯,头发蓬乱,眼睛怯怯的,眼角还挂着昨日的泪痕。早春的风还有几分隆冬的凛冽,将老舅舅的衣角掀起。他要去远方,去他从未去过的一座城市,那年他才十九岁。

晨曦中,一个少年消瘦的身影,就像村口不打眼的一株芨芨草。

老舅舅蹬着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腰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褡裢。他的目光胆怯而又坚毅,踏着乡道上浅浅的尘土孤独前行。

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叶。

老舅舅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衣钵祖传。道士是中国乡土中很独特的存在,既有封建迷信的成分,也是民间戏曲的行家,还是“作法”“辟邪”“出煞”“请师”“送神”等民间法术的传承者。隐秘、神秘、诡秘,师徒相授,口口相传。装神弄鬼,使他们成为另类。

道士也是人,也要结婚生子、养家糊口,那一门手艺便成了饭碗。老舅舅的父亲带了不少徒弟,有唱戏的,有玩乐器的。老舅舅是父亲的满崽,也是家里惟一的男丁,其父老年得子,秋藤结瓜,将之奉若掌上明珠。老舅舅自小顽劣,但耳濡目染,对父亲曾把弄过的乐器无师自通。老舅舅的父亲过世后,其母也已风烛残年。时逢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各地政府都在组建剧团。老舅舅父亲的徒弟纷纷投奔了地区花鼓戏剧团,唱戏的唱戏,玩乐器的玩乐器。旁人一蛊惑,年幼的老舅舅也就蠢蠢欲动了。但年迈的老母怎么忍心让小小年纪的孩儿独自远行,以死相逼:“等我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你就走,要走多远,就走多远!”

其母过世后的第七天,老舅舅在山后垒起的一座新坟前烧了些纸钱,磕了几个响头,就默默下山了。他用布褡裢揣上几件换洗衣裳,把老宅的木门用挂锁锁好,手里拿着一只还带着余温的、黑乎乎的煨红薯,形单影只地走出了大山……老舅舅没有成为戏角,却成了地区花鼓戏剧团一名出色的鼓师。

后来,隔壁的三娭毑过世了,父亲搞外调工,奶奶风烛残年,母亲就在山冲里的单家独屋拉扯着我们姊妹三个。

母亲嫁到胡家时,刚刚18岁,扎着一根长长的粗辫子,瘦小瘦弱,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18岁的母亲与年届七旬的祖母,从年龄而言,已然祖孙了。母亲老家是大屋场,热闹,父亲住的是大山沟,冷清。嫁过来后,母亲一到晚上就怕这怕那。怕黑漆漆的山,怕阴森森的树林,怕猫头鹰诡异的一声尖叫,怕月光下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影子,怕路旁冷不丁窜出来的一只黄鼠狼。乡下劳作起早摸黑,向晚时分去摘菜、挑水、栓牛、关鸡舍,缠过小脚的奶奶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在我母亲身后为其壮胆。

山里的月,大如磨盘白如雪。趁着月色去露天水井挑水时,一老一小,一婆一媳,走在月影朦胧的山道上。田垄中有一丛芭蕉、两架丝瓜,还窝着一口老井。母亲舀了满满一担水往回走着,奶奶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奶奶对我母亲说,孩子,有我在,就不怕,什么都不怕。

我四五岁时,奶奶过世了,葬在屋舍右坡的山冈上。我母亲却仿佛一夜之间胆子变大了,晚上在屋前屋后独来独往、忙这忙那,也不再害怕什么了。三姊妹中,我为长。母亲晚上去挑水时,我就跟在身后为其壮胆。月华如水,衬出母亲一抹娇小的剪影:倾斜的肩膀,拖到腰肢的辫子,一路小跑的细碎的步子,晃荡的两桶清泉……

母亲的名字中,有一个“月”字,叫“月娥”。

姨外婆住在另一个山冲,隔着三四里地,承继了一个儿子,得过脑膜炎,四十多了还未娶亲。姨外婆到我家的次数多,基本上都是诉苦,然后唉声叹气,捶着胸口悻悻而归。我母亲说,莫急,就把我当您女儿,寿衣、寿被我都会备好,您放心。姨外婆就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有次,姨外婆到了我家,老是不提回家的事儿,太阳偏西了,也不提回家的事儿,眼睛有些发直。我母亲说,我送您吧,要不就在这住几天,姨外婆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姨外婆又说,要回去,要回去,这么近住什么。姨外婆回家时,走路有些飘,不时地回头,瞅了又瞅。我母亲心里猛一咯噔,知道姨外婆不久了。

没想到姨外公走得更急,没什么痛痒就去了。没过半年,姨外婆一病不起,屎尿都在床上,我母亲每天跑几趟,为姨外婆端屎端尿。姨外婆默默地流着眼泪,有话梗在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就是说不出来。有次,姨外婆终于可以说出几个清晰的音节了,把身子靠在架子床上,一双瘦削的手颤颤巍巍地合在一起,合成一个圆形,圆形越合越小,盘子,饭碗,茶杯,橙子,继而缩小到一个小小的圆,一盒清凉油大小,又伸出两个指头抖了抖,朝木窗前的屋角指了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被一口老痰堵住了。姨外婆是第二天下半夜去的,没有亲人在场。我母亲后来猜想,姨外婆双手合着的那一个“圆”,可能是老屋基里埋着的银元“袁大头”,两块,是姨外婆的“遗产”,留着给过继的儿子娶媳妇用的。老一辈人都有将银元藏起来,留着急用的习惯,但彼时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银元这样的老古董早已弃之不用了。只是姨外婆的那个手势,已成一个永远的哑谜。

山冲里没有谁将接生婆视为手艺人的,他们认为手艺人是人,而接生婆是神。

这几个山冲,有一个共同的接生婆——羽娭毑,也可能是雨娭毑,别人都这么叫,倒忘了她的真实姓名了。羽娭毑在村庄里的威望无人能及,这没办法,村庄里差不多一代人都是她从母体中拽出来的。那时候接生连乳胶手套都没有一双,靠的是经验、爱心和一双巧手,还有神灵的庇佑。我出生在丑时,就是子夜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冬日的十一月,天气奇冷。我母亲于夜半发作,捂着肚子哎呦叫唤,我父亲叮嘱了一声,闪出屋檐,打着杉树皮捆扎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夜色。一个小时后,羽娭毑跟在我父亲的身后,风急火燎地赶来了。进屋时,羽娭毑定了定神,干咳一声,脚在门槛上用力蹬了一下,朗声说,我来了。这是她的规矩。我母亲在架子床上痛得打滚,额头上的汗水汩汩沁出,双手揪着发黑的苎麻蚊帐,一声声喊着“羽娭毑,羽娭毑”。羽娭毑说:“我在这里,我在呢,你放松,用力,我在呢。”我是顺产的,产后不哭,羽娭毑将我倒着拎起,还不哭,就在我屁股上拍了几下,还不哭。羽娭毑有些急,喊道:“拿老姜来!”我父亲忙递过去一坨老姜。羽娭毑掰了一丁点老姜,在嘴中嚼了嚼,吐出来,将老姜沫子塞到我嘴里,我立时哇哇大哭。窗前的木桌上有一盏煤油灯,灯焰摇曳,羽娭毑掏出剪子,将剪子的锋口在灯盏火苗上烫一烫,就为我母亲剪了脐带。

我奶奶在厨房里,早煮好了一碗荷包蛋,又塞给羽娭毑两个鸡蛋,那是接生的全部犒劳。山冲里的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有老天爷照应。这样的接生,简单粗暴,婴儿却贱得就像羊崽子、牛犊子。

有老天爷照应的,还有七婆婆。七婆婆脸色酱红,鼻子与上嘴唇之间缺了一道口子,背驼,像搁了一只筲箕在她的背上。穷人命贱。谁家老母鸡淹死了,谁家猪仔死了丢在沟渠里,甚至别人扔掉的猪大肠,她都一一捡过来,煮一煮,放上一点油盐,撒上一把辣椒粉,就开吃,也没见她吃出什么毛病来。人们又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时代在变,山冲里的女人也在变。当娇妹子穿着那件时髦的短裙经过田畴中的羊肠子小道时,一个村庄的男人都愣住了,他们直直的目光淌着血。许多男人成为对子眼,直到他们的女人忍无可忍地揪住他们的耳朵。而后形势急转直下,男人在享受她的饕餮盛宴之后,开始骂她狐狸精。骂词很难听,并捎带上女人的生殖器官,骂时都淫邪地笑着。女人们稍微压制了怒气,平息着起伏的胸膛,瞪着他们不争气的男人。

娇妹子款款而行,在豌豆苗、稻草和撮箕扁担间绕来绕去,这更使她的步履像一只优雅的猫。男人们哄堂大笑。有缺德鬼双脚揩上湿湿的泥巴,特地跑到娇妹子要经过的路段前面,让双脚在茂盛的豌豆苗和稻草间摩挲,把湿湿的泥巴都揩在了豌豆苗和稻草上。那个缺德鬼要让娇妹子出出丑,让她光洁挺秀的腿杆上也粘上湿湿的泥巴。男人们嘀咕着这是邻村谁家谁家的女儿,就像刚刚解放那一阵子说起这是哪个地主家的小姐一样。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堂屋朝东还是朝西,都叫她娇妹子。谁叫她又娇又俏呢?又娇又俏就有罪。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们要将她钉在“小姐”这根耻辱柱上,唯恐没有吐上一口唾沫。

以后,娇妹子就很少经过那条羊肠子小道了,整个村庄里都很少看见她。她像谜一样又去了城市,一去不返。她的短裙和光洁的腿杆,她高耸的胸脯和骄傲的肩胛,在乡村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没了狐狸精,并没有一了百了,狐狸精依然阴魂不散。没有狐狸精可以奚落,一个村庄的男人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开始后悔,背着他们的女人在漫长的暗夜里想娇妹子,想那件短裙里面的内容,想自己女人的腿杆与娇妹子的腿杆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的一九八零年代的遥远落后的村庄,就是在娇妹子那一条玉腿中开始燥热起来的,山那边成为一个比短裙还诱人的话题。

而后,同样是因为一个女人,惹怒了整个山冲。

事情是这样的,邻村一个女青年通过自由恋爱找了山冲里的一个小伙子。双方父母首肯,现场踏看,订婚,扯结婚证,置办嫁妆。选定良辰吉日后,前一天抬嫁妆到男方家,只待第二天办喜酒。男方请好了客,一个村庄的人都来了,欢天喜地。

渐近中午时,厨子在热气腾腾的灶屋里忙着,炉火熊熊,满屋子的肉香。提调师傅都是地方上的士绅,嘴里叼着烟,在挤挤挨挨的客人中安排着坐席。一挂几千响的鞭炮绕在屋场门口的桃树上,迎接新娘的几个帮忙师傅手里揣着点燃的檀香,随时准备用檀香的火星子引燃那挂长长的鞭炮。怎奈迟迟未见新娘到来,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下午一点,还是没见新娘到来。快等到两点时,前往接亲的小伙子和迎亲队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依然没有新娘的影子。

原来,那个女人跑了,不知去向,没给任何理由,仿佛人间蒸发。提调师傅脸色如土,把嘴里的烟支啐在地上,手一挥:“娘卖麻花,开席!”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客人们大快朵颐,只有几个细心的食客发现没有了新娘子,在咬耳朵嘀嘀咕咕。堂屋两侧的对联红得凄艳,似在滴着血。那个女人的临阵脱逃,把伤痛和尴尬留给了男方。愤怒使村人寡淡的谈资增添了火药味,男人们个个摩拳擦掌。直到三十多年后,仍有男人咬牙切齿地抡起拳头。

……

时间就像山冲里的溪流,不紧不慢,但早已将许许多多的物事抛在了身后,也像一场冒冒失失的风经过山冲,没有留下纤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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