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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取兵:榨菜,化解乡愁的神器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21-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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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的风物很多,如一串兰花萝卜、寒冬里冒着热气的绿豆粉皮、读寄宿时常带的一瓶霉豆腐等,但最暖我心的还是榨菜。人到中年,生活格外简洁,譬如每天清晨,熬一碗黄黄的小米粥,蒸一个自己动手制作的馒头,再配上一碟家乡的榨菜,简单却美好。

  家在湘北,依长江之南,偎洞庭湖畔,湖光山色,春韵生香。正是好山好水孕育了众多的庄稼,水稻、玉米、红薯,还有土豆、萝卜、白菜,沐阳光,汲雨露,顶风霜,一茬一茬地开花结果,从不懈怠,永不歇息,温暖着乡人。每年冬天,在故乡种植榨菜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农事,记忆中无论是田垅还是土坎,没有一个地方是空闲的,多种一棵是一棵。收割完稻谷的水田,也要把水放干了,一一栽上榨菜。

  中国的节气神秘而神圣。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春播秋收似乎是每一种庄稼遵行的规律。然而榨菜却是秋种春收的一种作物。一年时光渐远,到了秋,燥热将去,温凉已近,是一年的白露节气,父亲就忙着在菜园里培育榨菜苗。泥土已被夏的阳光滋润透酥,热乎乎地烫手,被父亲整捏得细细的,如平镜似的沙地,均匀地铺上一层草木灰。母亲紧随在父亲身后,把去年留下的种子从牛栏顶上拿下来,用手搓了搓。到了地里,随手抓一把,手一扬,细细的种子铺洒一层,又小心翼翼地洒下一层井水,再盖上一层黄黄的稻草,毕竟是过了白露节,早晚冷中午热。忙完了,两位老人似乎并没有急于归家,而是站着田垅边,仔细地端详着土地,脸色平静而庄重,恍若是刚刚结束了一项神圣的仪式。他们配合得很默契,秋阳斑斓,稀疏的树影投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沧桑的味道。他们知道,到了夜里,菜籽翻了一个身,闻到阳光的味道,努力挣扎着伸出头来,过不了几天,就是蓬蓬勃勃的一地菜苗。

  种子播完,父亲又马不停蹄地盘弄刚刚收完稻子的田地,放水、深耕、起沟、分畦,再把每一畦地的泥土整得细碎而又均匀,像收拾自己的新房,等待菜苗的到来。秋凉了,但土地却是温暖的,等到寒露至,榨菜苗已长到两厘米高,四五片叶子了,密密匝匝的一片,挨挨挤挤的,像极了操场里的学生娃。这时,人们便开始移栽,将榨菜苗一排排栽种到田野上温润的泥土里,接受旷野里的风霜雨露。一时间,男女老少齐上阵,争分抢秒。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季呢。几天时间,榨菜苗完成了第一次迁徙。冬来了,风大,霜重,少不了白雪纷飞。榨菜却在寒冷中,挺立着,生长变得缓慢了。但它是深深地扎根,憋着气,只等春天的到来。一眼望去,满地绿油油的,与枯了的草,落了叶的树,相互映衬,俨然成为了冬日的一道绿色风景。

  于是,在乡下,榨菜头就是福瑞之物,是新年送给人间的最佳礼物。

  春节过后是“立春”,原本料峭的风,突然间有了丝丝暖意。吹面不寒杨柳风,让我想起了盛开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俏丽的碗豆花,当然还有清香的榨菜丝。又是收获榨菜的季节,一阵阵春风猛然间吹壮了田地里的青菜。榨菜就像风中奔跑的孩子,一个劲似地向上蹿,很快根部长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疙瘩,膨大凸起,近纺缍形或莲花形,被几片绿绿的大叶子遮挡着。有的像圆球,有的像羊角,有的更像是胖胖的儿童的脸,特别可爱,让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他的脸。收获的季节,格外温馨喜庆。男女老少,全部集中在田野里,割的割,剥的剥,一棵棵榨菜被除掉叶子,只留下表皮光滑、颜色青绿、形大而钝圆、间沟较深的榨菜球。

  榨菜的清香四处弥漫,空气里满满的是榨菜的味道,似乎随手一抓,就是满手的绿色,湿漉漉的,这真的是春天的成色。壮年男子负责挑担,一担担的榨菜球全部送到镇上加工厂,加工成鲜、爽、嫩、脆、香气足的榨菜,成为人民喜爱的人间庸常的烟火气。这是榨菜的第二次迁徙。

  确实,榨菜的名声在于它的腌制。记忆中,镇上的榨菜厂依然清晰。原本是一处大户人家的榨菜坊,公私合营后,转身变为社办集体企业。隔壁是面粉加工厂,专门生产面条。对面是榨油厂和草帽厂,我母亲就在草帽厂工作,她的青春就缝进了一顶顶淡黄的草帽中。童年时我常常跟随母亲去草帽厂,但更留恋酸而脆的榨菜。榨菜厂位于古镇的中街,一面临水,一面临街。临水的一面是砖块砌的几米高的水池子,内面用水泥粉平,底层有排水孔。一担担的榨菜过完秤后,首先要进行剥榨菜皮,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把菜头的粗皮老筋去掉,但又不能伤及下部的青皮和里层的菜肉。然后一层一层地倒入池中腌制,铺一层就撒一层粗粒的食盐;一边铺,一边在榨菜上重踏、猛踏;随腌随踏,将菜层层踏透踏紧。一直到池子铺满,上面再加上巨石压紧。经盐腌后,水分从池中的底层流走。然后将榨菜从池子中取出,进行它的第三次迁徙。

  捞出的榨菜加盐和辣椒粉、甘草粉、花椒、生姜、大蒜、桔皮等十多种香料及调料,装入一只只土瓷坛,压紧,用黄泥巴封口,在阴凉处存放,任凭夜的星光和露水覆盖、浸润。腌菜也像煲汤和熬粥一样,需要文火细煎慢熬和足够的耐心,体现的是一种真功夫。一瓮榨菜就在秘密地进行发酵。这是一程水火交融的改变,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榨菜的味道越浓郁,飘出的奇异的酱菜香铺满了整条大街,每一个匆匆前行的路人都歙动着鼻翼,甚至不自觉地吞咽着唾液。那时我就呆呆地站在草帽厂的门口,眼睛里一定闪着绿色的光,口水在口腔中汹涌澎湃。倘吃上一根腌榨茶,那可脆脆的,是那种嫩嫩的脆,咸、香、鲜、美,有一股春天的色泽,春天的风味。

  这时榨菜就可以出厂进入人们的餐桌了。这是榨菜的第四次迁徙。经常有解放牌的大汽车进出古镇,一车一车地将香喷喷的榨菜拉走。那时常听父亲说,大多是拉向长岭炼油厂、岳阳化工总厂两家中央直属企业。父亲的话中似乎有些自豪的意味。

  想到父亲的自豪,我就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他是我童年小伙伴的父亲,一条街上的邻居。他住中街,我们住在下街,但间隔不到里把路。那时他还年轻,是榨菜厂的生产工人。我与他的儿子是小伙伴,常常混在一起,上街打到下街,搞得鸡飞狗跳。但是我最喜欢到榨菜厂门口闲逛,一到灶门口转,我们时常能吃到一点点榨菜,真是解馋,多是他偷偷带点出来的。具体不记得是那一年某月某日,反正是一个晚上,榨菜厂突然失火。火是从二楼开始的,浓烟从窗户往外冒。楼下聚了不少人,不是打火,是看热闹的。有一个人挤出人群,一声不响地踏着楼梯,奋勇冲进火场,提着水往窗户里倒。或许楼梯已老,或许是水桶太重,竟然拦腰断了,那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摔断了腰椎。

  火终究扑灭了。按理说,他应该会评为灭火英雄。当时听到大人都这么议论,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切平淡如水,恍若一粒小小的石子扔入博大的洞庭湖中,没有激起一丝水波。失去了劳动力的他,成了一个废人,全靠榨菜厂一点微薄的工资养着。后来榨菜厂垮掉了,连厂房都卖了,拆了,成了别人家的居住之地。还好他住在中街,是古镇最为繁华的地段,他就在临街开了个小杂货店,自食其力。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一晃40年。听父亲说,他早已作古了,而那个童年的小伙伴也是几十年不见,不知是否安好,但愿一切安好。

  其实在乡村,腌菜这样的家务活,是女人们的拿手好戏。腌菜,在民间祖祖辈辈、一代代地传承,经年累月做一件事,自然就做出了人间至味。在乡村,那些婆娘们,个个都是做腌菜的行家里手,母亲也会动手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大瓷缸腌制榨菜,豆角、白菜、萝卜、辣椒等也都成为腌菜的主角。看谁的腌菜做得好,就数谁家媳妇能干,和纳鞋底一样,是女人的必修课。做腌菜,便成了乡下女人精打细算操持一个家的标志。

  至今我认为,腌榨菜与粥,恍若人间的郎才女貌,是世界上少有的两种契合得如此完美的食物。每年夏天,天气酷热,味口不好。母亲总会煮一锅白米粥,再拿出一碟榨菜。咸湿的味道被米粥中和,粥的味道格外清冽。我非常喜欢把榨菜倒在粥面上,看榨菜汁水流进粥汤里,滚烫的粥稍微一冷却,刚好能够一口通过喉咙口。好粥是要时间熬出来的,同样榨菜也是时间腌制出来的。一碗白粥,一碟榨菜,一线的温暖从嗓子眼直直通入胃中,最是无上的享受。每每怀想起来,常常湿了眼睛,一种情结在记忆深处,怎么也化解不开。

  一碟不起眼的小腌菜,温暖着一段记忆。

  其实在民间,榨菜不仅仅是用来腌制,也可以直接吃。新鲜的榨菜从地里摘下来,和一般的蔬菜无二,蒸、炒、凉拌、下汤,都是平民百姓餐桌的佳肴。榨菜炒肉是儿时最难忘的一道美味,饱含着母亲的味道。榨菜切片,再切点肉丝,翻炒一下,香嫩爽脆,百吃不厌。

  谈到了榨菜,绝对要说说与榨菜叶有关的菜——冲菜。选择绿油油的菜苔尖,洗净后进行晾晒,将满腹心思收起,等到叶茎吹干水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了,便切成碎末,倒入烧热的没有放油的锅子,快速翻炒到半熟,装进大海碗压严实,再扣上一个碗,尽可能密闭。这是关键。放一晚,就成了冲菜。第二天再回锅,热锅冷油,加葱、姜、蒜、辣椒,爆炒,清脆、香辣、爽口,有一股或浓或淡的辛辣味,直冲鼻子。初尝一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喷嚏一个接一个,难受但是好吃。除了麻、辣、鲜、香、脆以外,“冲菜”的神韵就在它的“冲”,那是阳光的味道。人到中年,母亲总会在收割榨菜时,不忘做一碗冲菜。回看眼前那碟小小的冲菜,依然是一种农家风情的宁静与古朴,味道也一如记忆中透彻而拙朴。

  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由家乡的草木、民俗、风景和食物喂养起来的。日子一久,对家乡的风物人事的思念,凝于心聚于神,缔结成思乡的情愫。对于游子来说,一盘家乡的风物是化解乡愁最好的神器。譬如一碟榨菜,一碗白粥,是心窝里的暖,是思乡的悠悠情结,是游子对家乡最深情的挂念。当你背着厚厚的行囊,跨越万水千山在异国他乡的黄昏,夕阳西下,晚霞如晖,打开背包,一包家乡的榨菜,足以唤醒对家乡所有的记忆,那就是乡愁。

  一头牵着游子,一头牵着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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