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湘江 李婷婷 时间 : 2021-03-01
分享到:
(诗人张战。)
文丨李婷婷
张战觉得,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迷迷糊糊睡在半夜哐哐当当的军用卡车上,身边是父亲、母亲、哥哥、妹妹、两口大皮箱和一只大藤箱。各种奇怪的味道闯进梦里,搞不清什么时候上的车,要到哪里去,眼前黑乎乎一片,但知道此刻正靠在妈妈怀里,觉得安心。
这是她儿时记忆里,印象深刻的一幕。第二天,车停在哪,就在哪住下来。
父亲是野战军,经常要换防。驻扎地是秘密的,根本不知道下一站要扎在哪。张战出生之后,就跟着家人一直换地方,过着迁徙、漂泊的生活。父亲下连队,常年不在家,母亲要工作,没多少时间管她,感觉“像只野兔,东游西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总是自己一个人玩,也从不知有孤独。”
围墙,树林,无人的坟地,处处都有“野兔”的“爪印”。
“野生”,好像自此成为了生命的关键词。没有明晰的人生方向,没有自我塑造的动机和努力,全靠懵懂、天然的本性。“就像在文明的环境里活成了一个野生动物,只是无害而已。”
直到今天,她依然喜欢一个人开车,到处跑,到处看,把每一个不起眼的陌生角落,当成此刻的乐园。
孩子王的无畏,“或许是因为无知”
大约六年前,张战带着母亲回到广东潮汕,将她们跟随父亲住过的那些地方,重走了一遍。
出生时,父亲的野战军部队正好迁徙到这里。她还找到了出生的那栋小楼。中西合璧的建筑,有天井,还有一口水井。两三岁的她蹲在井边,看人洗荔枝,自家的西瓜也浸在井里。
上世纪60年代,正值蒋介石说要反攻大陆,野战军战备最紧张的时候,日日听到拉警报的声音。生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给她取名“张战”,听起来像个男生。她的确像个小男孩那样“野”,到处疯玩,什么路都敢走,天不怕地不怕。
家后面不远处是开元寺,一个古老的寺庙。寺庙墙有陶瓷雕塑的花鸟人物,中间有一棵菩提树。她从小在那里玩,在寺庙的门槛上爬来爬去。
三岁以后,上军区幼儿园,全托,每周一送去,周六接回来,那时只有一天休息。每周一个轮回——哭闹“三部曲”,周一早上的必演节目。
“送我去幼儿园,妈妈是最头疼的。第一部曲,在家知道要去幼儿园了,开始哀求,‘可不可以不去?求求你了……’不行,被妈妈放上单车,就开始破口大骂,而且学的当地的土话。有意思的是,我好像走到哪里,很快就学会了当地话,一离开就忘记了,又把新地方的话学会了……属于接受能力非常快,但忘得也快,就是没心没肺的。至今还没有一种话我能说得字正腔圆。”
第三部曲,到了幼儿园,从单车上往下一放,就开始在地上打滚。滚到老师出来,把她接进去,“我一蹦就起来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眼泪一抹就跟人家玩去了。”
可以迅速地跟当地的小朋友玩到一块去,而且是孩子王。妈妈常给她准备一些好吃的,比如云片糕,那种清清凉凉绵绵沙沙的感觉,至今想来仍在味蕾上翻动。别的小朋友哭的时候,老师就把妈妈给她带去的那些零食分给大家吃。“印象中似乎每次带去的东西我都没怎么吃着,我就站在旁边看着。还有一次,我实在要上厕所了,外面下着雨,厕所离教室有点远,老师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冲出去了……回来老师让我罚站,我站在墙边,衣服湿淋淋地贴上身上……”
她也不清楚哪来的胆子。“或许胆子大不是真的因为你胆子大,而是无知。”
(潮汕民居。资料图。)
“从来没有自我塑造的动机和努力”
可以“野”到什么程度?
隔壁是锯木厂。锯下来的木头,架成一个个“井”字,她带着四五个小孩,爬上去,说,谁勇敢谁就跳。说完,自己“砰”的一声跳下去了。头着地,脑震荡,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时,睁眼看见连夜从广州赶回来的父亲,正俯身瞧着她:“醒来了啊!爸爸给你买了新衣服呢。”就这么一句话。她睁大眼睛,笼着父亲的灯光黄黄的,他的手边,一件崭新的灯芯绒外套,天蓝底色上起着漂亮的白花。
关于父亲,青年从军,中年漂泊,后又经历命运的风浪,但一生善良、平和、随遇而安。张战觉得,他最亲近又“迷雾重重”。长大后,她常常猜想,父亲内心也许藏有深深的隐痛。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湖南大学经济系还未毕业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直在部队,快30岁才回到家乡找对象。“别人介绍对象,认识了我的母亲。那时她才19岁,整整比我父亲小10岁。两人很快结婚,一嫁给父亲就随军了。”随军,迁徙,相当于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之后走到哪,母亲就去做当地给安排的临时工作。
“父母没有时间管我们,他们本身也非常包容开放。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孩子拥有非常大的自由度。当然,家庭温暖有爱,父母爱读书,这对孩子的成长有很大的影响。但你长成什么样,选择什么道路,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一定认同你走的这条路,但我会支持你,我不去给你设障碍。我的父母一直是这样想,这样做。”
这样无知无畏地活着,有时也会审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到这样年纪了,我还觉得我是懵懵懂懂活过来的,从来没有明晰的人生方向,没有自我塑造的动机和努力。我想,我从来没有这种压力,是因为我的父母从来就没有给我设定过,我长大以后要成为怎样的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桂林。资料图)
桂林-钱粮湖,墓地与“天堂”
6岁,到了桂林。
先驻扎在桂林郊区山里。“经常听到拉警报的声音。”当地有很多溶洞,我们小孩子没事就跑到溶洞里,去看那些盖着油布的战斗机。
因为母亲在桂林市工作,不久就随母亲住到市里。母亲工作的单位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柚子树,秋天结满了大大的柚子。还有一个防空洞。有一次钻防空洞,不小心摸到了漏电的电线,她跳着脚大叫:我触电啦,我触电啦!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隔壁是人民剧院,上演各种戏目、节目。和家里的院子仅一墙之隔,音乐声起,张战就翻墙过去。老院子,墙面斑驳,攀爬的时候,总是瞧着不知被谁搁置在墙上的那些废旧脸盆,锈迹斑斑的脸盆里,长着阴绿潮湿的植物,“可能就是现在流行的多肉吧。”
翻过去就是剧院和后台,像是另一个世界。红黄蓝绿各色的射光,在舞台上空变幻、交叠、飞舞。小孩子们自由穿行,上下乱窜,和灯光、音乐、沸腾的人声,交织在一起。
哪里都好玩,甚至墓地。“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经常跑到坟地上去玩。完全不知道怕,只觉得好奇,好玩。现在想想,其实还是无知,不知道什么叫死。”看见那些碎裂在坟前的玻璃盏、青花瓷碗,有时正好一块青白的瓷面上绽着一朵小花,光线把玻璃照得像钻石,觉得美极了。“我就去捡,把它们都收在我的‘百宝箱’里。”
一直在迁徙,一直面对不确定的场合、环境,也一直把每一个不确定的地方都当成天堂。“所以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在桂林待了两年多,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党籍、干籍、军籍,下放到岳阳钱粮湖农场劳动改造。母亲本可以不去,组织上也做工作,说如果离婚,三个孩子都可以留在桂林,生活条件要好一些。“我妈就说,我们死都要死在一起。”回想起来,张战能体会到当时父母那种巨大的无奈和悲伤。
“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懵懂的小孩,迁徙就是好玩。”从桂林到华容县,先坐火车,再转汽车。“当时是部队的一个干部送我们到那里去。我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沉重的事。一路上,我们趴在火车窗上看红绿灯,我跟妹妹数那些红的绿的灯。我还记得火车上我们吃的是粉丝和肉丸子,用那种已磕得坑坑哇哇的铁饭盒装着,简直美味极了。”
汽车到了华容县后,改坐马车到农场。“那两口皮箱和那只藤箱也跟着我们。我们三个孩子就在马车上谈理想。我要去放羊,妹妹要养鸡,我们共同的理想是以后要装满一箱子的糖,一边吃,一边躺在床上看电影。我们一路说说笑笑,根本不知道此刻压在大人头上的那种命运的份量。只是一到那里,我妈妈看见临时住处是一个草棚,一下就哭起来了。”
第二天,正巧张战满8岁生日。妈妈给了她5毛钱,说,你自己去买礼物吧。她跑出去,买了一个乒乓球、一包红姜,回来就跟着爸妈去吃食堂。“爸爸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要给我炒一盘肉。结果那盘肉上桌,是臭的。很多年后,我爸还老跟我打趣,说我8岁生日那天吃了一盘臭了的肉。”
(广阔的钱粮湖。资料图)
“只要捂住眼睛,我就看不见‘坏’的东西”
相比桂林城市,广阔的钱粮湖更像“野生动物”的“天堂”。每天上学放学,穿过村子、山坡、树林,哪里都是乐园。
所谓颠沛,她并无体会,反而觉得新鲜。一望无际的湖光,一望无际的蔗林。父亲似乎也没有多少痛苦。无数个夏夜,一家人在星月下纳凉,父亲赤膊大短裤,拉着京胡唱京剧。
上学如果抄近路,路上也有一个个的坟包。每天从那些坟包间经过,跑来跑去,常常能看见蓝色的磷火在坟上飘。“我记得坟地上还有煮熟了的、剥了壳的鸡蛋,端端正正摆在那里。坟上还有一棵苦楝树,开着紫白的花,香气熏得人头晕。”
9岁前的那个端午节,早晨5点,妈妈要她去一个供销社买包子和麻花。天蒙蒙亮,河面上泛着雾气,一个人沿着小河走,远远看见一只蓝色的猴子坐在水旁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是水猴子吗?”张战想。以前大人们常说起,蓝色的水猴子专门在天没亮的时候把小孩子拖到水里去……买完东西回来,她跟家里人讲那只水猴子,家人们不置可否,既不说那就是水猴子,也不说世上根本不存在水猴子,只是听着她津津乐道地描述。以至于这些印象,至今回想起来,仍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分不清真假,在往后的很多小事中,都得到体现。小时候看电影,她总要问妈妈,“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妈妈说是坏人,她定要捂着眼睛,躲到椅子底下去。从小不怕坟地、鬼魂,却怕电视里的“坏人”,因为“坏人”一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血腥”“残忍”的事。
长大后,对于自己害怕看见的东西,依然有捂眼睛的习惯。她天真地认为,只要捂住眼睛,她就看不见“坏”的东西;也能通过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成功地让自己“躲”起来,让这些东西,也看不见她。“就像我的脑子里、我的记忆里,总是自动过滤了那些悲惨的事情。”
同样毫无意识的,还有外貌。对女孩子来说,外貌始终是、至少在人生的某一特定阶段都会是一种强烈的意识。“我是丑还是漂亮?我好像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有被它困扰过。很奇怪,我周围的人也没有谈论过我的外貌,包括我的父母,没有评价过我是否长得好看,或者长得丑,甚至没有议论过女孩子应该怎么样等等。如果一定要以社会成见来定义男女,我想,我一定是雌雄同体的。”
(少女时期的张战。)
热血少女的脑袋里,“尽是些革命浪漫主义的东西”
在钱粮湖住了近4年,到河边地头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盯着它们左看右看,在无限宽广的天地里,度过了“野蛮生长”的童年时光。
独自晃悠,不觉得害怕,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外面游荡。“只能说我的父母真的不管我,每天上完课就没人管了,又不要复习,又不要做作业。绝对自由地生长。所以不知道自卑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受过委屈。”
但总是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初中时的语文试卷,常年贴在学校的墙上。也格外受老师的宠爱,年年当班长,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老师说她是“空心萝卜”——开了窍的意思。
天然的懵懂,又好像有一种天然的才能。从来不懂得读书要下功夫,也没有这样被要求过,但文章看两遍就能背,数理化成绩很好,做逻辑推理题也很厉害。似乎很少时间在学习,但又酷爱读书。爱到什么程度?地上掉的一张废纸,只要上面有字,一定要捡起来看,每个字都要读。
最爱看科幻小说、推理小说、武侠小说。“用金庸小说里写到的武功和人比试、过招,谁也打不过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曾是《重庆日报》的记者。他订了一份《解放日报》,每天都把报纸送给张战看。“就觉得我有一点儿天分。”
音乐老师是从长沙下放的一个女知青,也喜欢这个灵巧的“空心萝卜”,要收她做女儿,带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出去节目交流,晚上睡觉也要带她睡一个床,“我就特别不乐意。不愿意跟人有身体的接触,哪怕是对我很好的一个女老师。好像从小就害怕跟人有肢体接触。”
喜欢观察大自然的一切,相反,“对人的观察很少。”玩游戏也是顶顶的高手,抓子、跳绳、跳橡皮筋,样样好,女孩子们都抢着跟她一队。记忆中,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和当地的小孩打成一片,“可以跟所有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但跟他们都不会发生深刻的关系。”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的政治问题得到初步平反。为了子女以后能有招工机会,父母选择了到湘阴的湖南省第二纸板厂工作。相对来说,跟她有较深精神关系的,全是比她大很多的人。
“那时纸板厂里有很多各地来的知青,他们有很多小说,特别是革命小说、苏联小说,什么《野火春风斗古城》《海鸥》《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水泥》这一类。这些知青当时年纪都不小了,二十几岁甚至更大,但我十一、二岁就跟他们一起玩,借他们的书来看,脑子里尽是些革命浪漫主义的东西。”
就这样没心没肺地早熟了,思考的早已不是同龄人在思考的问题。懵懂少女张战,同时长成了热血少女张战。
(少女时期的张战。)
躲到公厕里看书,高考前一晚跑去看露天电影
少女张战,来到湘阴五中,开启高中生活。从家走到县城,一个小时路程,每天都去找、去走那些稀奇古怪的路,看菜地,看农户家里种的各种花。
“有一户人家种了芍药,芍药花开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到他家,就站在那里看。”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可能因为没有人愿意跟着我,这样七弯八拐去看这些东西。”
成绩好一路,那时全国已恢复高考,人人都说,张战是要考清华、北大的。很快就要高考了,却继续玩,在造纸厂堆放原料的芦苇场游荡,继续看小说。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没去上学,父亲突然回来了,她正在屋里看希腊神话。“他当时非常生气,说,你太不正常了,人家都为高考拼命读书,你还在家里看小说。当时他就把那本书撕了。我想,我没脸见人了!我不要活了!我从来没有欠过别人的东西,这本借来的书,我要拿什么去还?那是我唯一一次恨父亲。”
1979年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还跑去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第一场考语文,她提前半个多小时就交卷了。出来老师问,考得好不好?她说好,然后跑去买了根冰棍吃。“不用说了,考完成绩差得一塌糊涂。”
勉勉强强上了一个大学,但大学很美,校园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湖。寄宿生涯,又开始了“野生动物”的生活模式,经常背一个书包,拿一本小说,带两个馒头,湖边找一片树林,一个人一呆就是一整天。
刚恢复高考没多久,班里甚至有做了外公的,同学们几乎都比她大。“所以又是一个人玩,这样糊里糊涂地又过了几年。毕业后,就把我分配到了省二纸板厂的子弟学校。”干了1年,当了团委书记,但“很不喜欢这种生活,因为没有事做。”不到一年,申请调到岳阳巴陵石化公司洞庭氮肥厂子弟中学,回到教师岗位。
(教师张战。)
喜欢“逃跑”、却从未迟过一次到的“小丸子老师”
在岳阳教了十年书,有机会调来长沙,选择到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教书,没有犹豫。“因为觉得一师范的校园很漂亮。”到今天,张战在一师范教过儿童文学、阅读与写作、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研究,以及“超级有趣”的形式逻辑,后来定方向,主教儿童文学。
校园里,一直留着娃娃头、声音软软糯糯、举手投足仍像从前那个邻家女孩的张战,被她的学生喊作“小丸子老师”。跟学生的关系亦师亦友,孩子们什么话都愿意同她讲。
大家说,张战教书教得好,几乎总是学院教学分数排名前三名,好多年都是第一名。对于教书,也并非刻意追求成为一个名师,“似乎也是无意识的。”但后来自己分析,或许是因为杂书读得多。
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逻辑学、音乐绘画……全都涉猎,记性好,能打通,又能从自己独特的角度去解读,往往能讲出教材上没有的东西。又因为对学生一直抱的深切的关怀与爱,上课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学生也能感受到,所以师生间有共鸣。有些学生还觉得深受影响,而不仅仅在传道、授业、解惑方面。
真的完全无意识吗?教书30多年,这位看上去依然懵懂的“小丸子老师”,从来没有迟过一次到。
现在觉得,当时回到教师岗位,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我的个性和生活方式,特别适合这种个体劳动,不需要跟人合作,只要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放弃了很多在世俗标准和社会评价体系中一致认为“重要”的东西,从而为自己争取到较高的自由度,“我又回到那种可以‘躲起来’的状态,很好。”
一方面“躲起来”;另一方面,很多东西似乎敞开了,舒展了,又放任自流了。跟学生讲儿童文学时会说,童话的其中一个作用,是逃跑。“当你与现实发生某种不太融洽的冲突时,你的精神可以实现暂时的逃逸和漫游。所以在生活中,我也常采取这样的策略。”
在他人看来,“小丸子老师”似乎永远在笑。“但我并不是一个只会笑的人呀!现实生活总有其沉重的地方,我也在生活中体验到各种痛苦,对有些痛苦甚至比别人更敏感。”
成年后,做妻子,做母亲,还不能把自己丢了。身份的互换,家庭的责任,也有让她觉得“沉重”的时候。“但从来没有怨气,一切来到眼前的,都是你应该面对的,都是自然,所以你去做,尽量做得好。很多事情,我并不去想这该不该我去做,做就是了。很累的时候,也没有觉得生活亏待了我。因为对很多东西都不看重,有时也觉得自己很轻盈。”
(“小丸子老师”在沙漠。)
“诗人必须是一个站在人群中的人”
“无意识”地生活,也“无意识”地写诗。诗人张战,人生中的第一首诗,叫《蓝》。
处女作源于大学期间,一本文学杂志跟她约稿。“写得很抽象。但他们一看,说这就是朦胧诗啊。”
那个时期,张战已经读了大量的外国小说,并且总能找到那些冷门偏僻、但甚至十几年后才成为了热点、经典的书。这是她至今都引以为傲的事。
“比如杜拉斯的《情人》,在上世纪80年代我就读到了,当时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总是比我的同龄人甚至当时所处时代的阅读物超前很多,但我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同王跃文先生结婚,每当谁的作品突然火起来的时候,她就笑,就跟他夸耀,“这是我小时候就读过的书啊!”
海量阅读,但“根本没有做过文学梦”。似乎只是被命运推着走。“好像风要吹这个树叶,你就顺着风向去动好了。命运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写诗的时候,是在给心找一个出口,找一条通道。第一本诗集,叫《黑色糖果屋》。在沉重的黑的底色里,有不断渗出来的轻盈的甜。“诗集印了8000册,全部卖完了。受到鼓励,我又开始慢慢写诗了。”
(诗集《黑色糖果屋》。)
2010年,父亲去世。4年后,她以第一人称,写下一首长诗:《我,一个编号》。长诗里,她将自己化身为父亲,假装她是他,把时间一层一层剥开,用海浪一样撞击到心上的每一句话,一句一句去追问,去解父亲这个谜。他的出生,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理想,他的孩子们,他一生的坎坷……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试图探入这迷雾深处的隐痛,到那里去看一看,父亲心里真正发生过什么。
“我从不懂我一生真正的悲喜时候到了那最后的审判在哪里我一生背负得不够欠下的太多我是军人、离休干部、共产党员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灰蒙蒙的山谷我的一生迷雾重重
……
现在轮到我坐在我的对面看我一生的皮影戏但我不知那布帐后挥舞竹签棒的黑影是谁母亲的手把引我挣脱一个黑暗现在我要孤独地走到另一个黑暗里去了我的戏就这样草草结束
没有神来宽恕我们我父亲1954年葬在长沙坪塘我母亲1965年葬在长沙跳马我大哥葬在成都我二姐葬在湘潭但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我将不知我死于什么时候孩子们告诉过我我会葬在长沙潇湘陵园那里有我一个编号”
在长诗里,她跟随父亲,濒临深渊,亲近死亡,彻底地将自己投入到近乎残酷的探究和追问之中。
“我心里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但父亲内心最隐秘之处我是否进得去?我并没有把握。”已过中年,关于生命的思考逼至眼前。3500字的长诗,是悼词,是代父亲撰写的“自传”,更是以个人史书写的时代下的国人命运。
在这之后,张战又出版了两本诗集:《陌生人》《写给人类孩子的诗》。“诗人必须是一个站在人群中的人,对生命有精微的体会,对人类有普遍的关切。从自己真实的感触和独特的角度去写,但心里得带着这个东西。否则,你的诗歌立不了。”
(诗集《陌生人》和《写给人类孩子的诗》。)
“更自觉地去追求成为一个诗歌写作者,从零开始”
教师、女儿、妻子、母亲、诗人……似乎很容易在各种角色中转换。她们各有各的样子,并从不违和。在信任的人面前常常会孩子气,喜欢把生活中很复杂的事情儿童化处理。“这也是因为自小父母娇惯和包容。我的痛感很迟钝,别人伤害我,另外的人都替我打抱不平,我自己却浑然不觉,快快乐乐,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所有来到面前的,都欣然迎接。“大概30岁以后,她就认识到自己来到人世是来尽责任的,是要把自己奉献出去的,“对此我安之若素。所以我做什么都像风吹水面一样,不着痕迹地过去。我也不需要留下什么东西。”
父母赐予的包容、自由的成长环境塑造了张战。但无论河水如何自由翻涌、涨落,生命的暗河始终沿着深处那看不见的河床汩汩流淌。实际上,在她的潜意识深处,一直有着属于她的动力和方向,她对生活的独特的理解,且她对此有异常坚定的信念。
(诗人张战。)
在湖南文学界,张战与王跃文是让人艳羡的一对。结婚多年,相处依然如初恋。他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生活与精神上都高度契合。“有个奇怪的现象,球友在一起会侃球,棋友在一起会聊棋,唯独文学朋友在一起很少谈文学。但是,我同跃文是经常谈文学的。我们一起散步,一起驾车漫游,随意聊天时就会聊到文学。这是件很愉快的事。”
在她看来,没有一种关系,能真正替代良好的亲密关系,比起亲情、友情,爱情更完整、更深刻、更让人成长。
她反复跟孩子们讲,如果结婚组建家庭,夫妻一定要相爱。“因为夫妻相爱,是给孩子最大的安全。因为我们都是家庭这棵大树上长出来的叶子。”
同时,她也告诉他们,现实的生活除了工作事业、吃穿用度,还要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精神世界,一定要建立起来。“你不建立起来的话,以后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个坎你都很难过去,你面对挫折的能力是不断削减的。首先,你想要的那种现实层面的成功,你不一定能得到;其次,对它们的过度追求,只会毁掉你真正的幸福。你不要以为你会一帆风顺,一定要有一条自己精神和心灵的逃生之道。这个逃生之道是什么?你要自己去寻找,去建设,而且同时,这也能让你真正变得自信。”
她自己的“逃生之道”,是写诗。“以前我并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写作者,我是在懵懂地写、本能地写。但我肯定以我的方式,在观察这个世界,追问这个世界,体验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
2019年开始,她才开始想认真地学习写诗。读以前写的诗,她总觉得写得差,几乎每一首都有缺陷,“而且都让我感觉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勇敢,觉得只有自己的诗最好。我自己一直不太敢看我的那些旧作。”
她想,后来的诗歌写得比以前好些了,或许是因为下了一个小小的决心:更自觉地去追求成为一个诗歌写作者,一切从零开始。
(张战在米沃什诗歌朗诵会上。)
“我们有一个更深的自己,请让那里一直不被损害”
当然,这个决心不是特别大。在她心里,“写诗绝对让位于生活。”
生活需要她,她就投身到日常的细枝末节中去,且充满热情。比如做饭,喜欢尝试做各种新菜,从选料,到烹饪,到碗碟配备,都有些讲究,还按照《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菜谱做过“桃花泛”。
家人找不着东西的时候,求助她,最后总能被她找到。“不是我记忆力好,是能靠推理,推导出东西放在哪里。”
一个月前,我同她去爬岳麓山。半山腰的小路,她指着草丛里一根水管告诉我:“上次我走一条陌生的路上山,迷路了,就是跟着这根水管找回来的。”
在这之前两个小时,她从一师范上完课回家,路上写了一首诗。
“开车怎么写?”
“念出来,耳朵听。回到家里,就腾到纸上。我很多诗,都是开车的时候写出来的。”
“呀,好办法!”
“女人有的时候并不只是妻子、母亲、女儿或者是姐妹、闺蜜,你是这些,又不止是这些。你肯定还有一个更深的自己,更内在的自己。而且这个更深、更内在的自己,才是支撑你做妻子、母亲、女儿、姐妹的底色,是你真正的动力,那个能量发动机的所在地。我发现我之所以无论怎么变化,无论如何在各个角色间转换,我还是那个样子,是因为我内在有种东西,可以独立完成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一直没被损害。”
“现在我更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一个人开着车到处跑了。”
“车尤其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太好的载体,它打破了时空的局限,在不断“回家”与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最大半径的“出去”之间,提供了最便捷的可能。在这个独属于你的私密空间,可以完成最大范围的出游与精神漫游。”
“好像又回到了儿时那种漂泊不定、四处游荡的状态,把每一处自然之地、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当成乐园。”
“是啊,我说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但现在,我把丈夫的故乡,当成我的故乡。”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眼前一直出现钻石的形象:既多面,又剔透;能接收从各个角度照射来的光,但自我内部有永远不变的核心。
或许她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复杂体”。湘江
(张战的插花作品。)
作家简介
张战,湖南长沙人。从教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已出版诗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写给人类孩子的诗》。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