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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念涛:疯狂的油菜花

来源:肖念涛 《天津文学》2018年第8期   时间 : 2018-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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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丽蓉一直坐在我的办公室。

  她的丰腴的臀部在椅子上勾勒出圆润性感的曲线。我仿佛听到了那曲线的尖叫或者呻吟声。

  我不敢说丽蓉是国色天香,更不能说她相貌平平。我心里这么想着。

  丽蓉浑身散发着熟透了的气息。像是秋天成熟的硕果。

  丽蓉是石田县公司的副老总。我是省公司的财务经理。前不久,省公司的副总经理宋下惠去了石田县检查工作。我并没有去。

  按说,丽蓉到我办公室应该只是礼节性的。照以前的惯例,她来省公司办事,顺便到我这里来招呼一声,就算逗留久一点,也就是喝杯茶的功夫。我本人是石田县人,多少有点老乡的缘故。

  我办公室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还有财务部的小罗和小尹。我喊他们小罗、小尹,其实他们都是财务部年轻的副经理。

  丽蓉这样长时间地坐在我的办公室,坐在我的一侧,让我有点不习惯。我心里琢磨着,却又无计可施。丽蓉有时把手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头枕在手上,侧视着我,有种谈恋爱的亲密状和调皮感。

  几次话到嘴边,想要她到宋下惠副总经理那里去坐坐,我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则,出于礼节,我不能“驱赶”她。二则,考虑到,她在石田县算是有背景的人,她的哥哥曾任县委副书记,现在是县政协主席。我小时候,认为生产队长就是高干,大队长则是大领导了。三则,是无法言说的隐秘的东西。我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我心里的某根弦,颤悠了一下,奏出了暧昧的音符。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涣散着溜了一下对面的小罗和小尹。他们都在专心致志地审核财务报表。也许他们尖着耳朵在听我和丽蓉的絮语。也许他们根本就是漠不关心。

  我看着丽蓉的眼睛。两只眼睛中间,或者说鼻梁的最上端,长了一颗痣。痣上有隐隐的毛,像是隐约的欲望的旗帜。我不知道,这颗痣是否就是所谓的美人痣。但在我看来,这颗痣在丽蓉整个的脸庞上,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似乎她的两只清澈的眼睛——请允许我用“清澈”两个字——都匍匐在这颗痣的两旁。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却是淡淡的粉红里氤氲出白皙。甚至,她的依然有点高耸的圆润似两弧穹窿的胸脯,也是被这颗痣点染得风生水起。

  丽蓉的嘴唇上没有涂抹口红。但是既不干旱,也不润泽。我甚至在心里胡思乱想,如果我的嘴唇点燃她的嘴唇,要么就是干柴熊熊燃烧,要么就是洪水泛滥。那种唾沫点燃的,舌头推波助澜的泛滥。

  我打了自己一巴掌。当然,在丽蓉看来,我只是用手掌随意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脸。

  丽蓉说她儿子读大学去了。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了。

  我这才意识到丽蓉其实比我大。因为我的儿子还在读幼儿园。

  我又想,丽蓉靠着在县里当大领导的哥哥的荫护,从乡镇调到了县公司,短时间内又提拔为公司副总经理,应该是有点任性的。可我看不到她的任性。她的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不可能在培养孩子上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以期跳出农门。

  我看到丽蓉的眼睛并不是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她更多地像是目光涣散,像是在自言自语,甚或梦呓。很多时候,她的眼睛瞄着我桌上的竖放着的文件匣里的文件夹,更像是瞄着某个虚空。

  难道丽蓉是渴望着有人去填她的满怀着的某个虚空?

 

 

  2

 

  整个上午,丽蓉静静地坐在我的办公室。

  她说话有点不着边际。像是专门来和我聊天的。

  如果换成是个男的,我早就下“逐客令”了。可我对丽蓉是网开一面的。

  我心里其实是希望丽蓉这样一反常态地坐在我的办公室的。但或多或少我有惮于同办公室的小罗和小尹的“众目睽睽”。

  丽蓉却忽视了小罗和小尹的存在。

  丽蓉喃喃地说,宋总到石田县检查工作,县里主要领导陪同。宋总发表了重要讲话。宋总的嗓音带有磁性,让她的心颤抖。更让她颤抖的是,宋总和她握手,持续时间似乎有点长。特别要命的是,宋总与她握手时,他的一个手指头在她的掌心似乎有意摁了一下。她的手仿佛触电,心里留下一个痒酥酥的如火似焚的烙印。那几乎就是一个挑逗,或者说挑战。说不出的曼妙。为此,她陷入甜蜜的纠结。自此,她为这一“摁”而经常颤栗不已。那个烙印隐隐约约,忽隐忽现,忽明忽暗。

  丽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果断地说,这肯定是一个暗示!

  丽蓉像是咀嚼,像是反刍,说,他的手掌是那么厚实,那么绵软!

  丽蓉像是念赞美诗的架势。

  我的心震颤起来。其实丽蓉这次就是奔着宋总的这一“摁”而来的。我有点自作多情了。

  尽管丽蓉多少带了一点石田土话和我说,我还是有点忌惮小罗和小尹的耳朵。

  我庆幸小罗和小尹在专注做财务上的事。

  宋总的办公室就在我办公室楼下一层。可丽蓉却不敢去。正因为想去,而不敢去。

  丽蓉能把宋总与她在石田县握手时所传导的“电流”告诉我,说明她对我的信任。也说明她的孤独寂寞,因为除我之外,竟然无人分享,也不可能让人分享如此难以启齿的隐秘之事。

  我突然陷入莫可名状的感动。感动像是细细的鞭子,抽打着我的神经末梢。

  丽蓉叙述的话语很轻,就像一根针落在大海里,是那种悄无声息的轻。

  丽蓉反复地描述宋总那厚实绵软的手掌,也是温暖的手掌。

  我想象着此时丽蓉的心儿娇羞如花。花瓣上滚动着露珠——那是春天晶莹剔透的眼眸。

  宋总是北方人,早年随父母南下。也难怪,宋总武高武大,身高一米八几。平时,我会到他办公室聊聊天、抽抽烟。宋总的父亲就曾是省公司的主要领导。宋总官至副厅,除了本身素质外,多少与其父亲的“南下”身份还是有很大的关联度。宋总在外面转了好几个单位,成为省老干局的处长,没有想到56岁上提为副厅实职,到省公司来担任副总经理。

  我平时当然没有注意宋总到底有多帅。话说回来,别的男人到底帅不帅,我可不感冒。

  我看到了丽蓉眼中闪烁的微暗却也时而灼灼的火光。讲到宋下惠副总经理时,那种恍若飞蛾扑火的灼灼火光。

 

 

  3

 

  此时暧昧的丽蓉,与我印象中果断、干练、犀利甚至泼辣的丽蓉迥然不同。

  这缘于一起桃色事件。或者说强奸案,不,通奸案,不,奸情案,不,你情我愿的鱼水情案。

  话说石田县公司工会组织全体员工到张家界旅游。晚上,大家在农家乐敞开喝酒吃菜。公关部经理许丽美喝得非常嗨。男员工们纷纷抢着给许丽美敬酒。许丽美来者不拒,脸上桃花燃烧。男员工尽拣好听的话说,比如,许总啊,你不愧是咱们公司的公关部经理,一枝花啊!比如,许总啊许总,你可是当今的花木兰,丝毫不让须眉啊。比如,许总啊许总,你的美貌赛西施,你的才华超过唐伯虎啊。比如,许总啊许总,你可是咱们石田县公司的半边天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许丽美听了很受用,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然,酒可没有少喝。许丽美头一摇,乌发纷披,待手一捋,额上沾着被酒水打湿的乱发,凭添了几许绝妙野性的娇艳和妩媚。

  有个叫东门庆的男员工,端着酒杯敬许丽美,说,如果许总改名潘金莲,我就改名西门庆。大家就起哄,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谁知许丽美豪爽地说,老娘我就改名潘金莲,又如何?你们难道没有看网上报道的吗,四川一个高三学生的高考作文《假如我是潘金莲》,就是为潘金莲翻案的美文,150分的语文试卷,作文占60分,阅卷组首先给这位考生的是零分,凡是零分的作文就要上报,改为15分,还是再要上报,评卷领导小组结果改为60分,满分!

  东门庆带头热烈鼓掌。公司的全体员工热烈鼓掌。

  许丽美捋了捋袖子,振臂一呼说,潘金莲就是妇女解放的典范。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鱼水之欢,就是人性的尽情绽放。

  东门庆涎着脸皮说,我西门庆大官人,身死花架下,作鬼亦风流,好,我自罚一杯。

  说罢,东门庆一仰脖子,一杯酒闪烁着瀑布的银光,泻进了他的喉咙。他的肚腹激烈地起伏着。仿佛可以看到那液态的火焰在他的肚腹的雀跃声里起伏着。

  许丽美被酒液怂恿着。她解开了衣领口的一粒扣子。她的衣领本来就开得低,露出深V。这粒扣子一解开,乳罩就影影绰绰了。

  以东门庆为首的男员工们欢呼踊跃。酒杯磕碰的响亮声。男人们的口哨声。女人们的尖叫声。酒气氤氲的打情骂俏声。汹涌澎湃。熊熊燃烧。

  东门庆信誓旦旦地说,我西门大官人,为潘金莲解开一粒扣子,再干一杯!

  说罢,东门庆一仰脖子,酒杯状如闪电,酒液亮了个美丽的漩涡,飘进了他喇叭一样张扬的嘴腔。

  许丽美向东门庆竖起了大拇指,喷着酒气的嘴里扫机关枪般飞珠溅玉,说,西门庆就是西门庆,验证了一个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东门庆翻了个白眼,打了个饱嗝,双手打拱,谢谢许总谬赞!

  就有人起哄,说,东门庆大官人没喝好,怎么还喊许丽美许总呢?当然得喊潘金莲潘总啊!

  许丽美就做了个打止的手势,右手的中指顶在左手展开的手掌上。

  就有人说,潘金莲潘总没喝好!当然也有人说,许丽美许总没有喝好!

  许丽美说,今天我们公司之所以能取得这么骄人的成绩,与丽蓉副老总的英明领导是分不开的。

  大家面面相觑,没看到丽蓉副老总。这次工会活动,是丽蓉副老总带队。刚才饭宴开席时,丽蓉副老总代表公司班子致辞,并举杯向大家敬了酒。喝酒喝到高潮,却不见了丽蓉副老总踪影。

  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酒气氤氲的沉默。

  但这沉默只是短暂的。瞬间又爆发为喝酒的再度高潮。

  许丽美放开喉咙喊着说,领导不在,我们更自由!

  许丽美性感的全身洋溢着一股飞扬跋扈的美。

  许丽美索性又解开了一粒扣子。乳罩就脱颖而出了。乳罩所没有笼罩住的圆润的白皙的肉,就在她高耸骄纵的胸脯上铺展开了无穷无尽的诱惑。

  乳罩上故意裸露的半圆弧,就是两只生龙活虎的小乳猪。

  小乳猪娇滴滴地,牵拽着男员工们钢筋一般的目光。

  仿佛每束目光上都系着一桶汽油。

  此时的许丽美就像一位女皇。男员工们就是匍匐在地的臣民。女员工则隔岸观火一般,要么跟着吆喝几句,要么冷冰冰地斜睨着,甚或翻几个白眼。

  看到许丽美解开了胸口的第二粒扣子,东门庆将衬衫上的扣子全部解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他用拳头在自己的胸脯上擂得啪啪作响。也有人走过来,用拳头擂在他的身上,惊呼,难怪东门庆酒量这么大,原来身体这么结实!

  大家正等待着许丽美能够乘着酒兴,将身上本来就朦朦胧胧的衬衫脱掉。

  但是许丽美在大家期待的目光火焰中,慢慢悠悠,把胸口的两粒扣子系上了,露出衬衫上湿漉漉的酒渍。酒渍上点缀的菜油,像是绽放的小花朵。而小花朵沐浴着她“巧笑倩兮”的凤眼放出的电光。

  许丽美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把杯子砸在地上,砸出清脆的碎裂声,却砸出全场的寂静。一种喧嚣海涛呼啸般的寂静。石油般等待点燃爆炸的寂静。

  许丽美郑重其事地宣布,今晚我的房间不关门,有胆量的勇士可长驱直入......

 

 

  4

 

  丽蓉的领导才华与处置魄力当然与许丽美有关。与东门庆有关。

  据口口相传,张家界的那个晚上,许丽美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东门庆夜半溜了进去,天未亮又溜走了。

  这桩桃色事件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众口铄金。

  身为张家界之旅的公司带队领导,丽蓉保持着沉默。

  于当代社会来说,绯闻满天飞,本是寻常事。特别是许多过气的男女明星,为了攒足人气,别出心裁,刻意演绎,制造绯闻,吸引眼球。绯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在岁月的灰烬里熄灭的人气,在茅草般的谈资里重燃火焰,凤凰涅槃,获得新生。

  如果不是许丽美的老公找上门来,丽蓉肯定不会出手。

  如果不是东门庆的老婆告状,丽蓉肯定不会出手。

  如果不是派出所的警察来调查,丽蓉肯定不会出手。

  丽蓉一出手,许丽美的老公不再来公司要说法。

  丽蓉一出手,东门庆的老婆不再来公司撒泼。

  丽蓉一出手,派出所关于强奸案或者通奸案的调查便偃旗息鼓。

  更为神奇的是,那些如簧之舌竟然不再聒噪。

  ......

  现在,丽蓉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个有点暧昧的丽蓉。她是专门为了省公司宋副总经理宋下惠而来的,就为了宋副总经理与她的一次握手,宋副总经理的一个手指头在她掌心里摁了一个“吻”。

  我很难把眼前这个多愁善感的丽蓉与那个处事果断、干脆利落的丽蓉联系在一起。

  此时的丽蓉非常渴望去见宋下惠,却又没有胆量去宋下惠办公室。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1、许丽美、东门庆等掀起喝酒高潮时,丽蓉在干什么?2、丽蓉是如何英明处置这个沸反盈天的桃色事件的?

  我琢磨着如何抛出我的疑问,丽蓉却话锋一转,说到了读文学名著上来了。

  丽蓉告诉我,她从小就读了很多文学名著,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几乎所有的名著都离不开爱情这个主题,而且名著里的爱情都浪漫无比,同时无一例外地充满着叛逆精神,爱情多是突破重重藩篱后的涅槃,或者说风雨彩虹......

  我看到丽蓉的双眼有点迷离。她已经完全沉浸进了文学名著里的爱情。那些白雪公主与浪漫骑士叛逆甚或私奔中追逐的爱情。

  我感觉有点慵懒的丽蓉像是一座沦陷的城。

  我说,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都是唆使我们叛逆的。所以说,那些私生子是最聪明的。因为私生子是真正的激情燃烧的产物。或者说是爱情的产物。

  丽蓉的双眸凝视着我。我几乎读到了她双眸的清澈见底。这种清澈见底,与她作为石田县公司的副总经理多少有点不相称。

  丽蓉竟然有点偏激地说,所谓名著,都是诲淫诲盗的东西!

  我注视着丽蓉鼻梁上方、两眼之间的那颗痣。我蓦地意识到这是一颗智慧痣。她的惊人之语,也许就是缘于这颗智慧痣。因为这颗痣,我得重新审视丽蓉了。我甚至认为丽蓉是一位饱学之女士。

  我故意说,名著里的爱情,是凸显人性的爱情。

  丽蓉像是絮语,却彰显着柔软的力量。她说,制度化的爱情,是规范的中规中矩的爱情,千百年来,爱情之花就是翻越一道又一道的篱墙,探出头来,向广阔的天空招摇。当然,从体制机制的制度层面来说,这是大逆不道的。

  我双掌一击,赞道,这就对了,我看你原来还是个爱情诗人呢。

  丽蓉显然受到了我的鼓舞,有点自谦却分明自傲地说,以前家里管得严,我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那些缠绵的爱情故事,使我的心灵变得充沛丰盈。

  丽蓉从来没有向我提及她大哥是石田县委原副书记,现在的石田县政协主席。这使我不由得对她起了几分敬意。

  我想象着,丽蓉家里的家教其实挺严的。正因为家教严,她的大哥读书,学而优则仕。丽蓉从小受到书香的熏陶,一方面读了不少书,一方面书又培养了她敏感、叛逆却胆小的心。

  丽蓉突然唉声叹气起来。她竟然直接说到了她老公。她老公在市里某个局当副局长,平时和她聚少离多。

  从丽蓉的口气里,她对老公并没有多少依恋。她当然谈到了自己的读大学的儿子。自从儿子读大学之后,她的心里就空空荡荡的。她抱怨生活有点平淡。平淡埋葬了她的肉身。可她的不羁的心灵却有点蠢蠢欲动。

  丽蓉又说起了宋下惠和她的握手。那种触电般的握手。那种醍醐灌顶般的握手。那种让人惊回首,致青春的握手。

  丽蓉反复分析,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像是一个花痴,反刍着说,宋下惠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握手时他的一个指头摁了,或者说是抠了她的掌心,让她感到浑身痒酥酥的。她的心痒酥酥的。

  我能感觉到,丽蓉的身心,像是六月阵雨过后,大地浑身的毛孔微微张开,嗷嗷待哺。

 

 

  5

 

  我甚至有点胡思乱想。

  我的脑海里浮出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感到了丽蓉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也许,我和丽蓉之间是有可能发生点什么的。尽管我比她小好几岁。但当今社会不是流行姐弟恋么?!

  我溜了一眼对面的小罗和小尹。他们并没有在意我和丽蓉之间的絮语。对了,本来,好多话,我和丽蓉是用方言讲的,小罗和小尹是听不出来的。想到这一层,我的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我甚至想到,我和丽蓉之间会燃烧一场激情。我这么想的时候,整个身体就有点澎拜起来。敏感部位蓬勃起来。

  丽蓉是看不出我的身心澎湃的。她甚至可能感觉不到我短暂的语无伦次。

  我这里是一场隐秘盛开。

  丽蓉静静地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斜探着身子,在窗玻璃上瞪着明晃晃的目光。

  丽蓉告诉我,她这次来省城,是搭长途公共汽车来的。我的心里不免震撼,一个盈利丰厚的县公司堂堂的副老总竟然不坐单位的小车来。这有点匪夷所思。但是往深里想,确实独出机杼。这样的话,我不免有点感激涕零,感激她对我的充分信任。

  丽蓉是奔着宋总而来的。她却不敢到宋总的办公室去。

  说起宋总宋下惠,丽蓉的两眼就放光。可越是放光,她越是不敢去见宋总。

  丽蓉反复地说宋总与她握手时,那种奇妙的感觉。她描述着宋总的脸膛的帅,眼里透出的帅,那嘴唇上小胡髭透出的帅。

  我断定,丽蓉被宋总迷住了。一个中年女人,被一个五十多岁,其实正在向六十岁挺进的老男人迷住了。

  这种花痴般的女人,肯定会一点就着。

  我忽然想着想着,把自己想成了宋总宋下惠。

  我在心里左右开弓,掌自己的嘴,咒骂自己想和丽蓉发生点什么的胡思乱想。同时,我又哑然失笑。丽蓉肯定窥不透我的心理活动。

  宋总的办公室就在我的楼下。丽蓉越是想去见他,却越是怕去见他。

  我的耳际禁不住响起女歌星黄龄和郁可唯均演唱过的充满挑逗性的歌曲,《痒》的最后两句“越慌越想越慌,越痒越搔越痒”。

  我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叫丽蓉的女人,是一个燃烧的女人。

  我感到了丽蓉灼人的火焰。

  为了打破沉默,我没话找话,又问起了许丽美和东门庆事件。

  丽蓉说,许丽美是女中豪杰,敢作敢为,东门庆也是个真男人,敢于担当。

  我的心颤悠起来。是那种有点惊悚的颤悠。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丽蓉说起许丽美来,竟然像是在说乱世佳人的故事。她说起东门庆,根本不像是在说万夫所指——鄙弃唾沫如洪水泛滥——西门庆式的淫荡人物。

  我怀疑丽蓉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她先前有点迷离的眼睛,现在确实清澈见底,像是石田县我老家那口匍匐在山脚的浅井,不深奥,清澈见底。

  丽蓉和我讲话的态度,又像是在吟哦名著。这确实是一个中名著“毒害”不浅的女人。

  丽蓉突然仰起头来问我,你知道当时我带领石田县公司员工去张家界的路上,我的心里有多难受吗?

  我说,你是堂堂的副总经理,带领一大队人马去张家界旅游,你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人物,有何难受可言?

  丽蓉似乎有点难为情,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两眼之间的那颗黑痣颤了颤,或者说悸动了下,豁然说,当时我看到他们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在低头看手机信息,特别是那个公关部经理许丽美,手机信息唧唧地叫个不停,还有那个东门庆,不断地给别人发信息,肯定是给别的女人发信息啵,不可能给老婆发那么多信息!

  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丽蓉马上郑重其事地说,那可不一样!尽管大队人马都归我指挥,可是我的心里是落寞的。没有收到别人的信息,我觉得好没面子啊。

  我知道丽蓉讲的“别人”,当然是异性。异性相吸嘛。

 

 

  6

 

  丽蓉并没有正面,或者说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疑问,她是如何果断地处置那桩桃色事件的。

  丽蓉静静地坐在我的办公室,全然忽略了我对面小罗和小尹的存在。

  我想,丽蓉在桌上半枕头半侧脸对着我用石田方言和我絮语,这情状,倒像是我和丽蓉在谈恋爱似的。

  丽蓉忽然突兀地问我,你喜欢什么花?

  我觉得她的这个问题有点不着边际,就像她是为了宋总与她的一次握手而专程从石田县赶到省公司来,宋总就在我们楼下,她却怯步了,多少有点不着边际。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菊花,桂花,兰花,梅花等等。但我确实说不出我究竟最喜欢哪种花。就像我对许多漂亮女明星,都喜欢,但谈不上最喜欢哪一个。

  我的脑子蓦地乱了。

  丽蓉不等我回答,就跳跃式的,接着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种花吗?

  这时,我反应过来了,很简洁地摇了摇头。

  丽蓉的脸上露出了兴奋而绯红的笑。她不等我猜,就迫不及待地,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油菜花!

  倒像是我问她,她抢答。

  啊——?!我竟然有点惊讶,差点失声大叫起来。

  疯狂的油菜花!丽蓉的嘴里又爆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几乎是一唱三叹地说,只有从小读过很多世界名著的人,嘴里才能跑出这样汪洋恣肆的诗句来——疯狂的油菜花!

  这时,我看到丽蓉脸上的笑似乎由绯红转成了金黄。仿佛她的脸就是一朵疯狂的油菜花。

  我说,你是高干出身,又不是乡里人,怎么知道油菜花?只有我是乡里出身,小时候在油菜地里钻来钻去,和油菜花有着亲密接触。

  丽蓉马上竖起一个指头,搭在嘴唇上空摇摇,说,错!错!我家并不是天生的什么高干。是乡村里的书香门第而已。算是半边户吧。父亲教书匠一个,吃国家粮。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

  我说,明白了,你一边读世界名著,一边扯猪草。

  丽蓉向我竖起大拇指。像是一面迎风坚挺的欲望的旗帜。

  我受到了鼓励。原来男人的虚荣心也很强。

  丽蓉喃喃道,疯狂的油菜花,漫卷田野的油菜花,招蜂引蝶的油菜花,浓郁的香味燃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油菜花!

  我仿佛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油菜花香。海浪一样奔袭而来的油菜花香。

  我甚至认为丽蓉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油菜花香,渗透着泥土气息的油菜花香。那孕育一切的泥土气息。

  丽蓉话锋一转,说,你知道许丽美和东门庆桃色事件中,我在哪里吗?

  我的兴趣一下子来了。我的两只耳朵尖着,心儿扑扑地直跳。像是直面一个天大的谜底就要揭开,竟然满怀某种虔诚。

  丽蓉抿了口茶。我看她抿茶的嘴唇很性感,很高雅,也很乡土。

  我恍惚听见茶水在丽蓉的喉咙里歌唱。

  丽蓉侃侃而谈,说,那天,我其实并没有走远。放下行李后,打开电视机,有个台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疯狂的油菜花》,我一下子就着迷了。吃饭前,我简单致了个辞,举杯敬了一下大家,匆匆吃了碗饭,就溜进酒店房间,沉浸在《疯狂的油菜花》电视剧情里。

 

 

  7

 

  一上午就过去了。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我用普通话对丽蓉说,我请你吃中饭吧,让小罗和小尹一起陪你。

  小罗马上对我说,中午有安排了。小尹接着说,中午也有事。

  我说,那我陪你吃饭吧。

  丽蓉说,不用了,不用了。下午我再来。

  我也就不再坚持。丽蓉起身告辞。我带上餐卡,往公司食堂赶去。

  在路上碰到公司副总经理宋下惠。他一看到我,就模仿鸭子,夸张地撇开两条腿,两只手一甩一甩的。我就嗬嗬嗬嗬大笑起来。我和宋总各自心知肚明。其实是他在模仿我。有一次,我从卫生间出来,洗了手后,甩着手,迈着步,被宋总看到了,他当即就嘻哈着模仿我。从宋总模仿我的样子,可以看出我原来走的是海路,加上手一甩一甩的,确实像是憨态可掬的鸭子。

  我给宋总开了一支烟。我特意打量了一下宋总。确实,他在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哥。高大的帅哥,有着北方人基因的帅哥。但我平时从不留意他有多帅。

  宋总竟然主动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不仅孔武有力,而且他的手掌绵软厚实。当然,我丝毫没有感到他用一根手指摁或者扣我的手掌。

  我有点敏感了。

  我的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吞噬一切的油菜花。

  我产生了幻觉。汪洋恣肆的油菜花疯狂地吞噬了宋总和丽蓉。奇怪的是,宋总和丽蓉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如果不是宋总吐出的一个烟圈笼罩了我,刺激了我的鼻翼,我肯定还沉浸在关于疯狂的油菜花的幻觉里。

  我蓦地感到宋总的烟圈奇香无比,简直就是一个帅哥的体香。迷倒丽蓉的体香。

  在食堂打了饭菜,我故意没有跟宋总坐在一起。按理,我应该和他坐在一起。但我表面无意,其实心里有意地与他保持了距离。

 

 

  8

 

  下午上班大概半个小时后,丽蓉又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感觉丽蓉就是一片疯狂的油菜花,涌进了我的办公室。

  丽蓉用石田方言告诉我,她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宋总办公室。

  我颔首微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丽蓉说她从未有过的紧张。反而是宋总宋下惠提醒她不要紧张。

  我说,差点露馅了吧?丽蓉笑而不答。

  我说,你就是要大大方方,以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的名义嘛。

  丽蓉说,我就是个十足的花痴,看到心仪的人,就有点犯迷糊,语无伦次,他的眼睛是那么有神,是两个美丽的深渊,让你奋不顾身地往里跳,他的高鼻梁,线条峻拔,他的嘴唇,轮廓线条性感,他的有点花白的头发,有着岁月的积淀......

  丽蓉像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诗人。又像是在朗诵一篇抒情散文。

  这时我才发现,小罗和小尹下午竟然都没有来。而且也没有向我请假。

  这就有点诡谲了。

  我就想,难道小罗和小尹怀疑我和丽蓉?然后知趣地躲开,为我们创造条件?

  我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又向我解释,不怕,清清白白的。我这么想着,却已感觉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疯狂的油菜花。或者说,恍惚之中疯狂的油菜花吞噬了我。

  我打断丽蓉,说,果然是看世界名著看的,中毒不浅啊!

  丽蓉莞尔一笑,说,我本来是向宋总汇报工作的,可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到头来全给忘了,汇报工作的事只字不提,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就是邀请他到石田县去看油菜花!

 

 

  9

 

  差不多整个下午,丽蓉又静静地坐在我的办公室。

  丽蓉显然在回味,在咀嚼,在反刍今天下午去宋总宋下惠的办公室的每一个细节。

  我说,关于许丽美、东门庆的桃色事件,你还没有说完呢。

  丽蓉说,那天晚上,她基本上一直在看电视连续剧《疯狂的油菜花》,说白了,就是一男一女在油菜花地里找到了激情......后来,许丽美、东门庆的桃色事件发生了,她作为领队,当然难辞其咎。她琢磨,说实话,这种事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赶快找到当事人做工作。她对许丽美说,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当真了,对各方都不好,毁灭一切,许丽美的老公也认可。她对东门庆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当回事,就是回事,会把工作饭碗搞丢,东门庆的老婆也害怕了。派出所的来调查,她说,都是酒后发生的杯弓蛇影的小故事,何必小题大做、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我笑着说,就这么轻描淡写?

  丽蓉笑了笑,两只眼睛之间、鼻梁上方的那颗黑痣颤了颤。我发现这颗痣红得深沉,深沉得黑紫。

  丽蓉说,当然,我只是跟你说了个大概。细节问题,不容赘述。谣言止于智者。这个桃色事件,被我果断地处置了。

  丽蓉深深地透了口气。仿佛宣告,她终于从那件令她窒息的桃色事件中解脱出来了。

 

 

  10

 

  很久没有得到丽蓉的消息。

  油菜花漫天遍野盛开的季节,却传来了噩耗。

  原来,丽蓉一行四人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去乡里看油菜花。是丽蓉开的车。车开着开着,丽蓉惊呼,开过了油菜花地。丽蓉二话没说,连忙调转车头,却开到了迎面开来的大货车的车底下。

  丽蓉缺乏基本的常识,高速公路上怎能掉头?!

  我禁不住悲从中来。我是有责任的。我应该提前扼断疯狂的油菜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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