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钟世华 时间 :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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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个刚刚读过几本童话书的儿童,转身去读《安娜·卡列尼娜》,这当然是可以的,而且是可以理解的。——理解这种莽撞的背后,人们不大在意这两种读物之间的一些过渡读物,例如一些儿童视角或儿童题材的文学——不是指“儿童文学”——作品。
儿童视角不等于儿童思维,而是成人的思想借助儿童的口来表达,成人的观察借助儿童的眼睛来完成,在文学作品中以一种别致而且比较受儿童喜欢的方式来叙述。这种叙述同样是深刻的呈现。深刻的呈现与儿童比较喜欢的叙述方式组合的一种结果是,儿童阅读很可能由此进入深刻。
假如这方面的作品一直很稀缺,所造成的严重问题就会是,除了安徒生、格林童话、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对于有深度阅读需求的小学生来说,读什么?
事实上对于一般小学生而言,像《德国,一群老鼠的童话》《一百条裙子》《本爱安娜》《妈妈走了》这样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就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深度与不小的阅读难度。它们与高尔基的《童年》、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这些儿童视角或题材的“非儿童文学”作品一道,在儿童阅读中帮助解答了一下上述问题。在中国,这样具备阅读深度又比较适合儿童的作品,除了众所周知的《呼兰河传》(萧红)、《城南旧事》(林海音),还可以列出《草房子》《青铜葵花》(曹文轩)、《牛本纪》《旋转的陀螺》(吴昕孺)……
儿童文学创作中的“儿童思维”产生了许多受儿童喜闻乐见的儿童读物,但过分地局就于“儿童思维”,也使许多触碰深刻层面的有关儿童的文学作品,并非出自儿童文学作家之手。《夏洛的网》的作者E·B·怀特,就不是专门的儿童文学作家。《牛本纪》《旋转的陀螺》的作者吴昕孺也不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而高尔基的《童年》与狄更斯的《雾都孤儿》都是有关儿童的世界经典。在怀特那里,即使是《精灵鼠小弟》这样专门为儿童而写的小童话作品,也试图表达“在路上”的深刻命题。吴昕孺的《牛本纪》为一头命名为“皇帝”的牛动用史笔,纪的是一部关于尊严、高贵、神圣、自由的生命帝乡史。它的厚重,不在于追寻正在与我们远去的乡村时空,也非缅怀童年记忆,而在于期望还原我们生命的本色。它是“牛本纪”,更是“人本纪”。而《雾都孤儿》叫人触碰的,是社会贫穷与荒诞下的罪恶与苦难、邪恶与正义、冷漠与温暖、虚伪与真诚,以及个人的苦痛与孤独、柔弱与挣扎等等众多复杂与深刻的问题。
由此附带产生的一个问题是,——以《雾都孤儿》为例,狄更斯创作《雾都孤儿》并不是给少年儿童看的,至少主要不是给少年儿童看的,但假如以此作为少儿不宜的理由,那么,我们又是以什么理由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列入儿童的阅读书目?如果从儿童阅读的分级来考察,以儿童为塑造对象的《雾都孤儿》一定是介于学前读物与《三国演义》之间的作品,除去其他的重要因素,我这样确定的依据主要在于,前者有儿童在场。
无论是儿童题材还是儿童视角,都有儿童在场。因为有儿童在场,作品的深刻也就变得亲切与易于儿童亲近。就像吴昕孺的儿童视角小说集《旋转的陀螺》,“旋转的陀螺”是儿童的,它会引发儿童读者最亲切的联想:有趣的游戏、愉快的童年。实际上这种亲切之下的东西是丰富与深刻的。抽过陀螺的人会知道,陀螺一旦被抽动,就会出现飞速旋转的花纹,产生足够的力量与美感。对于一只陀螺来说,这种旋转同时还意味着阵痛与无奈,并有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可能性。但惯性与随时又会再抽打它一次的鞭子,使它几乎没有停下来的可能。它会带着一身旋转的花纹,上阶基,下沟渠,在横躺的树干上跑,前路多变,福祸难料,生死未卜。就像穿梭于灶房、堂屋、正房、各房之间的母亲,“在有板有眼地做一项运动,她完全按照规则和章法在做,但规则和章法自己在变,规则和章法完全没有自己的规则和章法,所以我可怜的母亲无法停下来”(《旋转的陀螺·年关》)。事实上不仅是母亲,所有的人——包括儿童——都像一个陀螺,难以逃脱“完全没有规则和章法”的生活的抽打。这样一个旋转的陀螺,作为一种内涵复杂而意蕴深刻的隐喻与象征物,出现在小说中,并统领一部小说集,就绾合起了这样一些故事:
——哥哥主动放弃自己的学业,全力帮助家里负担弟弟上学,可是又嫉妒弟弟前程远大,不甘自己一世务农,于是突然半装半疯地追打弟弟,并以持续发作疯症为手段,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岗位。弟弟上小学时成绩年年稳居第一,却在重点中学承受不住竞争压力,心力交瘁,不得不转回农村中学重拾信心。(《旋转的陀螺·旋转的陀螺》)
——父母同为教师,家里却因为修一次新房而四处欠债。年关亲友四邻上门“催债”,却又都开不了口,因为看到我们实在是还债不起。其中一个债主甚至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突发脑膜炎,也没跟我们提出半句债事,结果患病的孩子——我最好的童年伙伴——就如那个年关我遗落的两分压岁钱一样,从此再也不见踪影。(《旋转的陀螺·年关》)
——因为爸爸妈妈生了一个成天被“宝贝”、“宝贝”叫着的小弟弟,完全受到冷落的六岁女孩想把弟弟从楼上扔下去。她给弟弟喂生的自来水;往弟弟奶瓶里偷偷放老鼠药;和好朋友合伙去汽车站以一百个棒棒糖的价钱拐卖弟弟……(《旋转的陀螺·宝贝》)
——父亲遗失了公款,面临上面的调查,竟然变成了床底下的一只土狗子,被我藏在和妹妹共用的搪瓷杯里饲养着。这是一个秘密,直到有一天妹妹发现了这个秘密,伸手要玩土狗子,我才很不耐烦地吐露出:它是爸爸。——一个在焦虑与强势下无奈、柔弱与卑微的爸爸。(《旋转的陀螺·父亲的钱匣子掉了》)
……
这样的一些作品,让我们看到,世界上根本没有孤立的儿童世界,儿童的世界总是与成人世界不可分割。这本来就是世界的真实状态。文学——也包括一些儿童文学——的触角,只是想触碰到这种真实,往更完整与真实的世界里延伸,以求作品的完整与深刻。对此,很好的例子是,在曹文轩的儿童小说《草房子》里,就有相当部分章节是在写白雀与蒋一轮的爱情、秦大奶奶的倔强与生命光彩、父亲的工作经历,以及温老师的病痛。这也可以帮助解释,为什么儿童视角或题材的文学甚至包括儿童文学,都不等于儿童水平与眼界的文学。事实上即使是儿童的水平与眼界,也并不等于由我们所界定的那种水平与眼界。——儿童不只是我们所看到的天真幼稚与清浅透明,真实的情况往往是,儿童用比我们更好奇,更认真,甚至更深刻,当然也更迷茫不解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在《旋转的陀螺·鸭语》中,作者写道:
我像个小大人,惊讶中透出某种早熟,仿佛在思考世界的样子;而我嘴里咬着的铅笔正在做着小学四年级的作业。
这是一个文学作家看儿童的眼光。通过这样的眼光,这些有关儿童的作品,将一些看似无法由儿童承受的问题,完整而深刻地呈现给读者包括儿童读者,譬如悲喜苦乐、善恶美丑、是非真伪、爱恨情理、冷暖炎凉、孤独困顿、尊严耻辱。事实上因为这些问题都来自过去的儿童所经历过的世界,甚至今天的儿童正在经历的世界,所以儿童有能力,而文学也有责任,共同来面对这些问题。如果儿童真的如我们所说,不该、不能面对与懂得这些问题,那么,《青铜葵花》里的葵花,能够在奶奶卧病在床后,为了给家里节省开支故意将考试考砸放弃学业吗?能够瞒下全家独自跟人跑到江南去捡银杏卖吗?会在不经意听到邻家孩子嫌弃她上门借灯光学习的话语后,默默地走到月光底下做作业吗?而青铜会在知道全家只能负担一个孩子入学的情况下,有意让妹妹在抓阉时抓到那颗代表上学的银杏吗?兄妹俩能无怨无恨无畏,那么长时间一起和大人们共度饥荒、贫穷与灾难吗?
由此看来,从前我们在界定儿童与儿童文学时,眼光实在是有点低了,至少,想法与看法是过于的笼统、绝对、简单化与概念化了。
要命的是,这种低不仅表现在眼上,也表现在手上。而相对于一些眼低手低的儿童文学作品,如上所述的一些作品,还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例如行文用的是更加成熟甚至完全成熟的文学语言而非俯就童稚的口吻;而表现手法是有别于童话与儿童故事的,譬如作者的写实本领与作品细节的刻画、描写。这对于小学生构成挑战,也同样暗藏诱惑——引领他们进入深层的文字世界。
关于细节,相对于事件与人物细节,生发出事件与人物的根基——背景细节特别是自然背景细节的缺失,在许多儿童文学的写作中更加普遍突出。即使是像《绿野仙踪》这样世界知名的长篇儿童文学作品,背景环境的描写也只是简笔带过。这有关童话与儿童故事的某些功能与特性,譬如一个刚开始阅读的儿童,大多只是奔故事而来。对此,我一直认为,一些畅销的儿童读物在初识阅读的读者身上,的确起到了引发阅读兴趣的重要作用,但与此同时,一种无根与粗糙的写作,也很可能暗合——甚至安抚着——当今社会的无根与粗俗栖居。
但在另一些作家那里,例如在萧红的《呼兰河传》里,我们却可以抽取出像《火烧云》《我家的大花园》这样很细致唯美的景物描写章节,作为很好的课文。吴昕孺的《旋转的陀螺》里,虽然都是一些短篇,也没有忽略这种细节在作品中的意义。而在曹文轩那里,即使是专为儿童而写的儿童文学作品,这种描写与莫言小说中的同类描写也是等量的。举例说,假如把他的《青铜葵花》中对向日葵的着力描写抽取出来,就是一篇很完美的《向日葵》。这样的文字与创作态度,在我所读过的儿童文学中,找不到多少与之比对的样本。这就如同我欣喜地看到,即使是莫言的奔走于魔幻的文字,也并非来自虚无飘渺、无根无底的天堂,而都揉杂在高密东北乡真实的、独特的水、土、草木与遍地的高粱气味中。此种气味——不同于鲁迅作品中的鲁镇味、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味、贾平凹文字中的秦川味——不仅强化了文学作品的辨析度,也让作品中的文字成了有根并且更加充满生命气味的文字。这对于今天一些从小操一口普通话长大,弄不清自己来自天南还是地北的儿童来说,会有一些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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