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踏上了吕家坪古镇的石板路。
比起江南古镇,地处湘西腹地的麻阳苗族自治县吕家坪镇实在是算不上有名。如果不是因为一百多年前,一位文人的出现,继而留下一纸叫《长河》的名篇中提到它,也许它还会继续湮灭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从梵净山出来,锦江就象一匹脱缰的野马,从深山峡谷中左冲右突,奔腾咆哮,放荡不羁,形成一道道激流险滩。古往今来,它不知道冲毁多少田亩,打沉多少过往船只,吞噬多少生灵。不过,进入麻阳吕家坪地界,它摇身一变,仿佛款款淑女迈着纤纤碎步,变得轻舒曼妙起来。江面波平如镜,青山、绿树、蓝天、白云,一齐倒映水中。偶尔,一两只小船在江面上荡开一个个波纹后,又渐渐驶入远处,隐入那青黛的山色里去了,煞是好看!即将进入小镇,锦江缓缓地张开那双少女白嫩细滑的纤手,轻轻地掬捧着江中那树木和翠竹翁郁的小岛,几多娇媚,几多温柔。
我之来吕家坪,完全是寻访大师的足迹。带着沉甸甸的思绪,踏上吕家坪古镇的石级,思考最多的是为何沈先生从南到北,一生走过多少地方,惟独对这个穷乡僻壤之地情有独钟,而两度来寻,并留下千古名篇。其实,大师的故里凤凰我是去过几次的。不过,近几年来,各地的风情古镇不断地被发现,被挖掘,被开发,继而包装上市,雷同的元素和泛滥的商业气息在摧残了乡间古韵淳风的同时,也败坏着人们的游兴,早已没有了人们所期望的在轻柔拂面的细雨中,独自一个人撑一柄雨伞,徜徉在小镇上那份闲适和淡然。
中国现代文学巨匠的沈从文,是乡土文学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一九一七年夏天,十五岁的沈从文当兵谋生,经过六十里的长途跋涉,从凤凰来到了吕家坪,在这里一住就是八个月。他在国民党的旧军队中看到了中国社会的黑暗,民众生活的困苦,民众灵魂的麻木,为后来弃戎从笔的思想转变,埋下了伏笔。抗战爆发后,先生又一次回到这里,并以吕家坪为线索,创作了小说《长河》。于是,人们把吕家坪镇也叫做长河镇。一个文人和一个小镇的时空情缘就这样生生不息地流传下来,弥经了一个多世纪。
伫立在先生的旧居前,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旧居年长失修,形容凋敝。不过,门楣上那块“沈从文旧居”的木制匾牌依旧醒木。旧居临江而坐,放眼望去,宽阔的锦江烟波如洗,一览无余。蜿蜒的江水在小镇的脚底缠绵着,古镇护水,水映古镇,古镇秀水在岁月的轮回中蹉跎着。
一个小镇有上码头、下码头、中码头等大大小小的码头多处,可见当年它在锦江船运上是何等的重要。锦江是长江通往湘西和黔中的水上通道,外界的铜、铁及棉麻布匹等生产生活用品靠船只从山外运进来,山里的桐油、生漆、棕皮、烟叶等土产也由船只运送出去,吕家坪镇成了必经之地,这个当年热闹的小港口,阅尽了岁月的兴替和昔日的富庶与繁华。
忽然间,一艘逆流而上的货船从远处划来。船上,十二名头戴青巾苗帕,身着藏青苗衫,脚蹬稻草鞋的船工汉子,挥着赤膀,摇着长长的桨撸,引吭放歌:
“杉木撸,喊!
软流流,嘿!
任你扳咧,喊!
任您揉咧,嘿!
大伙齐力,喊!
船飞速来,嘿!
船到滩头,喊!
快马加鞭,嘿!
上装棉花,喊!
下装桐油,嘿!
到哪里啊?喊!
去大常德咧,嘿……”
豪放粗狂的船工号子伴随着欢歌笑语回荡在锦江河上空……船工号子不仅具有催人奋进的力量,还兼有几分诙谐。这是因为他们时时与险滩恶浪抗争,天天同死神擦肩,船工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在高昂、悲壮的号子呐喊声中。千年的长河号子,倾听你的总是那悬挂在绝壁上的一片云,一棵树;爱上你的总是那咆哮在江流上的一朵花,一声浪。
很难想象,一个千年古镇在喧嚣的快速发展的现代,还能固守着不一样的寂寞和本真,虽然经过战乱、风雨等摧残和侵蚀,仍然处变不惊,以古朴却典雅、简单却庄严的方式顽强地存在着,静候着水月庵的暮鼓晨钟,俯瞰着锦江河的星灯渔火。也许,是都市的五颜六色让人忽视了这座古镇的简朴和苍老,抑或是红尘的纷纷扰扰阻隔了人们原本准备停留的脚步。原始古朴的古碉墙、依稀可辨的飞龙雕花,还有那些偶尔尙存的封火墙,以及苗疆前哨古碉堡,清澈浸冷的灵泉井水,香烟缭绕的水月庵等建筑群,让你惊叹不已、情迷流连。这些古老的建筑群既有临街店铺,也有深宅大院,或依山而立,或沿河而居,灰瓦青砖,鳞次栉比,既自成门户,又珠联璧合。每一面墙、每一块砖都刻录着这个小镇的发展轨迹和荣辱兴衰。
徜徉在那条经过岁月的冲洗越发光滑而不平坦的石板街上,我在体验着这里那不一样的风情,仿佛一下子从现代城市穿越到了一个古代小镇,久违的轻松和宁静让我的身心顿然舒适了许多。品味手工米粉、滋粑等美食,观看船工抢滩,欣赏妇女们的苗鼓表演,喝一碗浓醇的拦门米酒,尝长龙宴那百味佳肴等等,一次次别样的体验更会让你铭刻于心,体会到的是远离都市的愉悦,这里的一切,一定会引发起你对那些渐行渐远的事物的留念,对生命未来的无尽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