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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嘶

来源:吕翼 《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   时间 : 20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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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铁突然醒了,因为有一匹马正在奔跑,它坚硬的铁蹄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仿佛还带着火星。这样的声音直击人心,乌铁一阵战栗。

蹄声如重器着地,忽然间由远至近,那咴咴的嘶鸣和有力的响鼻,仿佛还带有江河奔腾的气息。马威武的身材,枣红的皮毛,深炯的目光,还有它汗液的咸涩和腥臊,让乌铁深感亲切,振奋不已。乌铁张大鼻孔,深吸两口。他真实地感觉到,马老表①来到了身边,用久违的、喷着热气的长鼻亲他的脸,用厚实的毛皮在他的身上蹭去蹭来。他热血贲张,抓住马鬃,一跃而起,试图跳上马背。不料他跳得太高,却落得很低,扑通一声,重重着地……

乌铁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脚,摸了摸冷硬的床板,才知是梦。这时的天并未见亮,夜色若锅烟的黑,冷风吹得古巷瑟瑟发抖,瓦檐咯咯作响。睁眼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伸手难见五指。他有些遗憾,闭上眼睛,不希望刚才的情节,在梦醒时就烟消云散。

这是乌蒙城里人挑水必须经过的老巷子,名叫挑水巷。乌铁就住在这巷子的深处。举耳细听,偶有三五个人匆匆走过,草鞋擦过青石板的声音,重重喘息的声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声音,碰在小巷两边的木壁上,然后跌落,沉闷而空旷。乌铁知道,是早起的人担着水桶去城外的小河里挑水了,是生意人背着褡裢上路了,是还有梦想的人起床学艺去了。

乌铁每天都在这个时候醒来,咳上一两声,撑着身子,自个起床,开始料理一天的生活。没有了脚,生活起来十分困难,但乌铁并不就此都依靠别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不断地训练,让他渐渐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他摸索着挪到墙角,拾起铡刀,想给马铡些草料。可刀已生锈,转轴紧涩,稍动一下,就吱嘎怪响。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陈,可见放置很久了,发酵后形成的酒味直冲眼鼻,让他忍不住想流泪。杂乱中有老鼠突然窜出,又瞬间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马厩空空,马槽空空,马匹生活过的味道已经很淡,就是屋角尚存的一堆马粪,也早已失去水分,变了颜色。不用心体会,已经很难感受到那动物曾经的存在。

那一见他就会刨蹄子、打响鼻、摇摆尾巴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

拍拍脑袋,知道眼下这并不是梦。先前的景象——无数次与马相聚的景象,那才是梦。他不知所措。

小巷远处突然有踢踏踢踏的声音传来。

明显是马蹄声,明显是坚硬的马掌,有节奏地叩击着巷子里的青石板。乌铁一惊,懂马的他就知道这马的腿劲儿,知道这是一匹有过无数经历的马。这蹄声如果再急促些,肯定还会火星四溅;这蹄声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背上就是满驮的金银财宝;这声音如果再果断一些,肯定就是一匹年富力强、意气风发的骏马。好亲切!好亲近!好让人怀想!乌铁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是自己的马老表又是谁!但是这蹄声有些慢,有些滞,有些黏,如果不是身负重物,就一定是身体有什么不妥。

乌铁突然心惊,这蹄声有些似曾相识,莫不是……侧耳再听,又有些失望,马老表可不是这个样子,绝对不是!

那马蹄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重蹄磕响青石板的声音在巷子的另一头停滞下来。

乌铁摇摇头。

外面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疲惫的声音:孝子磕头!

这人一定刚吃土豆被噎,或者被冷风吹病,声音粗糙而沧桑,生硬而凄凉,明显是报丧的声音。乌蒙一带,有人死了,亲属往往是用这种方式来通知至亲和街坊四邻。这个乌铁知晓。接着便有人将木门重重拍响。

乌铁的心吊了起来,是谁死了,居然和自家有关?他猜不出,只得翻爬起来,挣扎着挪去开门。毕竟,死人是大事。

费了些力,门闩哗啦掉下。开贵和树庚扑了进来,携带着满身的寒冷和潮湿。

开贵是妻子开杏的哥。舅子突然光临,让乌铁措手不及。此前开贵是不想见乌铁的,一见他就指手画脚,比鸡骂狗,什么难听就说什么,什么恶俗就做什么。他要是真想妹妹开杏了,就趁乌铁不在家,或者睡下时,来上一次,或者将开杏叫到对面的茶铺里说话。

看见你就恶心!开贵常常这样说。

可现在不一样,开贵夜半三更就从杨树村出发,跑这么远的路赶来,又有村里的年轻人树庚跟随报丧,这让乌铁感觉到事情的突然和重要。果然。开贵搓搓脸说,爹死了!

怎么死的?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呀!乌铁小心地问。

气死的呗!开贵说,有着无限的怨气。

随来的树庚将孝帕和红腰带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这里的风俗是,媳妇家那头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系戴这两样东西的,并由丧家在报丧时送来。

话从开贵口里出来,总是怪怪的,乌铁难辨真假,不知所措:这……

开贵的响动惊醒了开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

爹死了!开贵又说。

开杏张开的口合不拢来,眼珠不动了。开贵往她的背上又拍又抹,她才哭出声来。

开贵说自开杏失踪后,爹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后来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娘死早了,爹苦磨多,情感就更不一样。夏天来了,就叫热,头热脚热心头热。秋天来了,一直叫冷,头冷脚冷心头冷。现在是冬天,开贵在他床边烧了一盆火,盆里时常埋一个燃烧的树疙瘩。爹身子不冷了,可心还冷。心冷了,怎么也热不起来。心热不起来,就堵,就硬,就疼。后来开杏有了下落,可开杏打死也不回杨树村,不见父亲,活着也如同死掉。爹疼痛加剧,当然熬不下去。

哭了半天,开杏回过神来,见开贵鞋走烂了,大脚趾黑乎乎地伸了出来,便找了双新布鞋给开贵换上,问怎么不骑马来,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尽可能找出些乡下办丧事用的东西。

报丧哪能骑马,那叫欺主……开贵突然捂了一下口。开贵好像有些不自在。

丧报了,你们看着办吧!开贵看了看开杏准备好的一堆东西,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看开杏把东西备了一大堆,便让树庚装进麻袋,一件一件搬出去。

树庚说,马……

开贵连忙用眼神制止他:马……上……走,别啰嗦,搬快点。

乌铁说,哥,我这样子,帮不了你,唉……

别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屌样,帮我?别连累我妹妹就够了!开贵说话总是那样难听。

开贵吹吹鼻子,跺了一下脚。看到门后放着一个马笼头,他提起来抖了抖灰尘,递给树庚:这个放着也没用,我们捎走算了。

两人扛着沉重的麻袋走出门来。巷口拴着一匹马,马见两人过来,甩了甩头,磕了一下蹄子。树庚说,幸亏有这匹马,不然我可帮你扛不回杨树村。

开贵对树庚说,你那乌鸦嘴,少吭气!差点让我露馅了!我劝你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我们家里的事,你少说话!

两人将东西往马背上放,加一件,马的身体就矮一点。

开贵和树庚出得城门,天已渐亮。枣红马负了重物,走路趔趄,慢得焦心。开贵回转到马后,往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枣红马后腿一闪,差点跌倒。

开贵说,烂乌铁,好吃懒做,随便驮上一点就这屌样,你怕要得凶上死!

开贵一直把马叫成乌铁,并在前边加上一个烂字。树庚说,你为什么老是叫它烂乌铁,它好好的呀!

你不是不晓得,这杂种!哪天老子要剥它的皮!开贵愤愤地骂着,让树庚将马拉到一个土坎边,将驮架上的货往前挪,空出一个位置来。他一步蹭了上去:烂乌铁,前边有条河,会湿了开杏给我的新鞋!劳驾你背背我!

那匹叫作烂乌铁的马,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树庚觉得这马今天有些不正常。他弯下腰,看了看马蹄,原来铁铸的马掌不知啥时掉了,马蹄都已分裂,血渗出来,一片模糊。马失了掌,如同人未穿鞋,负这么重,路上凹凸不平,全是石头,脚掌不烂才怪。

树庚倒吸了一口凉气。

开贵跳下马背看了看,你心疼了?你他妈的不知道,对待烂乌铁,老子整死它还不解恨!

开贵挥舞着手中的荆条:烂乌铁,快走!待会儿爹身子冷硬了,穿不上衣服的!

树庚不敢再说,只是将牵马的缰绳放得再松一些,引着马走略平整的路面。

老丈人离开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开杏遭乌铁抢走,以至于老人家忧郁成疾,最后命归黄泉。这理由当然充分。当年,开杏还是个黄花闺女,有着自己的心上人——在古城里教书的胡笙。不想被从杨树村路过的乌铁看见,一抢成婚,将美好的姻缘破坏。这对于开杏和他们一家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乌铁满怀歉意,内心不断地谴责自己,但所造成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他和开杏商量回杨树村参加葬礼的事,想竭力表现得好一些,借此消解过往的矛盾。但是开杏态度非常坚决,不去。

开杏没有脸去。开杏这一生,有着说不清的苦,有若干解不开的结。

乌铁缩在空空的马厩旁,脸冷得像门外的青石板。

家里平时放着的东西,要办个丧事显然不够。开杏抹着还没有流完的眼泪,买来材料,用彤红的棉布、黑黑的绸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认真缝纫,做了喜庆、庄重的老衣①。翻出黑布、麻线,一针一线做了沉着气派的老鞋。这是她给父亲唯一的回报。

熬更守夜,蜡烛烧了一堆,虎口勒出了血痕,衣物总算做出来了。开杏打好包,带信要树庚来拿回去。乌铁说,我送去吧!开杏说,你不能去。乌铁说,为什么我不能去?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啊!我不去叩头奠酒,哪行?开杏说,他们会对你不好。乌铁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下半截都交给阎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乌铁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乌铁去杨树村另外的目的,她不是不知道。开杏说,那你小心点,别惹恼他们……还有,胡笙现在还没有回来,要是问到你,你怎么说呀?

乌铁有些惊讶:你是怀疑我什么了?

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想……开杏掩饰说。

这些难以解开的纠结,和乌铁当年那个错误的心跳有关。乌铁出生于土司世家,有些钱财,可爹在冤家械斗中身亡,妈伤心过度,郁郁而终。乌铁年方二十,就已久走江湖,阅历无数,练得一身硬骨。有马老表为伴,他常常奔走天涯。那天经过杨树村,也是合该出事。乌铁胯下的马老表饿极,嗅到谷草的香味,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奔到谷草堆前,大口大口地吃起谷草来。草垛的另一边,一个少女正在纳鞋。黄昏的阳光落在谷草垛上,落在这个少女的身上,如此美好的形象,让乌铁心旌摇荡。少女手里的鞋,毛布底子,棉绒布面,做工又十分的精致。低头看看自己此生从未穿过如此好鞋的脚,乌铁心下多有可怜,内心之痒油然而生。乌铁悄悄下马,悄悄走来,在开杏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掳上马背,渡过金河,强行成婚。又因族人追杀,乌铁逃到乌蒙城里,躲在挑水巷子深处,做起了小本生意。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掳走一两个人,甚至取掉对方的人头或者被冤家掳杀,都是经常发生、能够意料的事。婚姻嘛,不抢不成,冤家呀,不打不成,这是金河一带久有的习俗。但他哪里知道,汉人的世界,汉人的心灵,哪能承受这生离死别的重创。开杏的失踪,让他们一家陷入痛苦的深渊和绝望的境地,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这是乌铁所没意料到的。乌铁感受到了开杏内心的爱恨情仇,他尽量迁就她、认可她、满足她。他能不说的尽量不说,能做到的尽量做到。现在,除了按开杏的要求,带上祭品,请了吹唢呐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队伍,他还到牲口市场,买了最大的一头牛、最壮的一只羊和羽毛最为鲜亮的一只公鸡。这花掉乌铁不少钱。乌铁不心疼,做事从来都是疏舍大方的。乌铁还捎信给金河对岸的祭司,请他们于某月某日过来,带上指路经,带上羊角卦,带上神铃和皮鼓,给自己的老丈人念经消灾,帮助他尽快脱离苦海,回归天堂。

当年,开杏这样一个黄花闺女突然失踪,成了杨树村天大的事。整个村庄陷入了恐慌之中,更让开贵一家惶惶不可终日。妹妹失踪,爹病垮在床上,开贵鬼火冒,他下决心,找不到妹妹誓不罢休。要知道,开贵找东西在杨树村是有名的。小时候为帮助妈妈找一根针,将火塘里的灰用筛子全过一遍,最后将那根针找出。胡笙家的羊钻进山洞就出不来,他一个人爬进山洞,硬是将羊拽出,尽管背上剐了一层皮。最出名的一次是树庚偷吃了家里的油炸酥肉,怕妈骂,怕爹打,突然就消失了。开贵理脚迹,看痕迹,嗅气味,琢磨了三天,一把推倒村口的一个谷草堆,将早已饿昏的树庚拽出。

开贵磨刀擦枪,整理行囊,穿上麻丝编织的草鞋,背上干粮,翻山涉水,走上了寻找妹妹的路。开贵断断续续得到一些消息,当时驮着开杏逃离的,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那抢走开杏的人,是个金河那边的人。这个消息让他知道妹妹还活着,但也令他恐怖和绝望,他知道妹妹一旦过了金河,后果将十分严重。

跨越金河的溜索挂在两边的悬崖之间,细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断开。开贵喝干两碗土酒,还是没有过河的勇气。过金河另外的办法也有,勇敢的马匹也可泅渡过去,但那样的马匹百里挑一,常人没有。开贵在河岸边搭了一个草棚,每天早起,对着河对岸打上一火药枪,骂上一阵,然后坐下来霍霍磨刀。可是,他的火药打光了,长刀磨成了短刃,所有诅咒的话都重复了好多遍,对岸就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战。倒是往来于两岸、做马笼头生意的一个商人告诉他说,那边的确有过这样一个事件,有人从河这边抢去了一个女孩子,不想那边根本就不同意。按照规矩,一旦与外族通婚,他只能在人间消失。坠水,跌崖,服毒,上吊,任其选择。一夜之间,他们俩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开贵突然像给抽了筋,软了。

那人又凑在他的耳朵边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死,八成是又什么时候过河这边来了。

这样的传闻真假难辨。开贵只好领着树庚回到杨树村。这期间,杨树村的保长陪着几个穿黄衣服的士兵在村里窜来窜去。据说是东三省沦陷,日本人快要打过来,县衙门组织青壮年上前线。上前线是玩枪弄炮、九死一生的事,开贵清楚得很,要是自己去了,肯定小命难保,自己死在那里无所谓,可要再与妹妹团聚,真是做梦!他心情沉重,性格暴躁,喝了几口酒,割谷的时候,非常不小心地将右手的食指割掉。那血不仅流在地上,还流在他的衣襟上,随手一抹,满脸鲜红,状若鬼怪。那一瞬间,开贵简直是疯掉了。他左手捏着那被砍下来的半截手指头,右手举起那没有半截指头的手掌,从村东哭到村西,从村内哭到村外,末了坐在保长家檐坎上,哭着诉说他再也不能当兵上前线、再也不能当将军的遗憾。是呢!那个右手的食指,管的是扣扳机,既然扣不了扳机,那上前线等于送去了个木头人。白吃白喝还是个拖累,傻瓜才要!

可是,上边需要的参军人数不够,保长奔了几天,临到最后还差一人。村里的关注点又回到了开贵的头上。开贵就让树庚去保长家报告,他开贵病得起不了床。小嫩鸡,瘦得全是骨头,你长快点,到了十六岁,就可以当兵吃饱饭……你叫开贵还是别再躲了。保长冷笑着,摁了摁树庚的肩膀说。开贵只好一趔一趄地挪到保长家请求说,妹妹开杏是给金河对岸的人掳走的,他要到城里找当教书先生的胡笙写状纸,胡笙年轻,但文笔好,听说在城里不但教学生读书写字,还教学生上操练武……保长一拍脑袋,说那你别找他了,找他是我的事。保长当天就进了城,找到胡笙,可胡笙已经报名,预备上前线,正在收拾行李呢!妹妹金枝正在帮他缝补包袱。

新兵肩扛长枪,胸戴红花,一队一队往城外跑。大伙都站在两边告别,依依不舍。开贵没影儿了,他一个人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据树庚说,是手指伤口发炎,已经浮肿,难以起床;又说是他看到村里的兄弟们一个个雄赳赳地上了前线,他因残疾,没能参加,内心难受,躲在火塘边抹眼泪。

部队人马离开的尘埃未定,开贵出现了。他急匆匆赶到金枝家。金枝说,你现在不哭了?不浮肿了?能走路了?开贵举着那只没有食指的右手,说,除了不能打枪,其他的事我都能干的……金枝妹妹,你就跟了我吧!金枝撇撇嘴,只是说她在县城繁乱的人群中,曾晃眼看到抱着一双布鞋奔跑的开杏姐。金枝说当时她也想抓住她,可她把哥哥送走,回过头来,开杏已经无影无踪。

我还看到一匹马,毛皮油光水滑,在挑水巷里晃了一下就不在了。金枝不像说假话。

开贵当即缩回那只残手,转身进城。找了几天,可连个影都没有。

开贵回来对金枝说,嘿,金枝妹妹,你不是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吗?你也值得我骗!

你当初说过要嫁我的呀!开贵说。

不是我说。金枝说,我爹说过,只要开杏姐和我哥结婚,我就嫁你。可是现在,开杏姐都没有踪影……

开贵说,可是你哥已上了前线,能不能回来,天知道啊!

你乌鸦嘴啊,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哥哥就算死了,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指头割掉,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蠢猪……金枝抹了抹眼泪,咬着牙说,我不管这些,只要开杏姐能够回来,与我哥定亲,就行。

开贵说,金枝妹妹,你跟我去,我们一起去找开杏,找你未来的嫂嫂……还有那匹马,你知道的,那马有多好……

我不去,你一个大男人,我跟你去成什么了。金枝知道这是个圈套,并不买他的账。

开贵到了乌蒙城。他在城门口,靠着墙根坐下来。这里是进出乌蒙的必经之路,每天往来的马帮无数。做生意的、种地的、背柴草的、奔丧的、迁徙的,什么人都有,开贵在这里看到白马、黑马、花马、灰马、枣红马多得数不清,这些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小的都有。开贵看得眼花缭乱。马的额头上没有标签,马的腿脚上也没有记号,他不知道哪一匹是驮着开杏逃离杨树村的、罪恶累累的马。而牵马的人和马背上的人,大多是满脸沧桑的中年汉子,偶有女人,形态各异,根本就不是开杏。他在这里坐了两天,看到两家娶亲队伍从此经过,但坐在马背上的新娘子,头上盖有红绸,若干亲人前呼后拥,根本就看不清容颜。

开贵来到牲口市场,这里卖什么的都有。有猪,有羊,有鸡,有鸭。牛和马作为乡下人的劳动力,生活中离不开的伙伴,交易的就更多了,占据了牲口市场的主要位置。开贵在人群里穿梭,在牛马的空隙里徘徊,他专找枣红马。那些马一匹匹雄赳赳气昂昂,打着响鼻,铁蹄将地上踢起一个个的坑,到处黄尘飞扬。它们的主人,一个个表情丰富,身份不同。

他不知道哪匹马是,哪匹马不是。他不知道哪个人是,哪个人不是。

回到城中心,开贵神思恍惚。他感觉到妹妹飘来飘去的长发和她的笑意,感觉到妹妹纳鞋时一舒一张的动作,感觉到妹妹见到男人羞涩躲闪的样子,甚至在空气里嗅到了妹妹鲜活清新的气息。开杏不会走远,开杏就在身边,开贵相信自己的判断。开贵灵机一动,他找来两只水桶,一根扁担,挑水进城来卖。

刚进挑水巷,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从裁缝店里出来。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态,和开杏没有什么两样。他叫开杏,那女人没有回头。他放下水桶,追过去,那女人刚好走到一顶轿前,上了轿。开贵急了,扔掉水桶,伸出糙裂的手,紧紧攥住抬轿的木杠不放。开贵大声说,开杏,我是你哥!那女人在里面说,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吧!开贵说,我是开贵,我是你哥……那女人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没有哥,也不认识什么开柜关柜!开贵的手还是不放:那你出来,让我看一看。你掀开门帘,让我看看也行。那女人大约是不耐烦了,在里面说了句什么。几个轿夫放稳轿子,将他按翻,噼噼啪啪一顿好打。

我分明看到的就是开杏,可她居然不认我了,是不是她撞鬼,犯糊涂了?开贵躺在地上,看着旋转的天空说。

开贵揉了揉眼睛,捏了捏鼻子,他怀疑自己的判断:怎么它们都不管用了?

也许是。那天太阳毒辣,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花花的,不仅人,房子、商铺、街道,全是。

开贵不肯起来,躺着哭,哭完又想妹妹。

对面茶馆的掌柜颤抖着来搀他。掌柜的儿子上了前线,一直未回,这些日子以来,前方战事吃紧,掌柜老是在梦里与儿子相会,儿子各种样子都出现过。掌柜的黑发变成了白发,腰也佝偻得厉害。他说,那是酱厂张掌柜的儿媳,张公子到成都读了几年书,回家过年,领回来的二房。

掌柜让他进屋,给他倒了碗茶:原以为你是找老婆呢,真难为你这样的哥哥……不过我劝你还是早点找个媳妇,有了媳妇,哪天妹妹知道了,就是她远在天边,也会为你高兴的。

掌柜说,我那儿子,当时啊,喜欢他的小姑娘不少,看花了眼,左挑右挑。这不,打仗了,我现在连个孙子都没抱上……

掌柜说的有道理。开贵让树庚捎信给金枝,要她进城来一趟。你就告诉她,找开杏的事有眉目了,开贵说。

金枝果然进城来了。金枝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路精精神神,一脸的阳光,想见未来嫂嫂的心情可见一斑。但是金枝并没有见到开杏,她见到的是躺在脏乱旅馆里的开贵。开贵说他为了找开杏,被恶霸打伤了,很严重,在死之前,想看看金枝。

金枝一直在判断开贵说话的真实性。金枝给开贵买来治跌打劳伤的药,让他自己洗搽。还从小饭馆里给他端来一碗糖水鸡蛋。

开贵抹抹嘴,体力渐渐恢复,站起来就想抱金枝。金枝这才断定,开贵是在对她撒谎,转身就逃。

开贵追出门来,金枝,你嫁给我,我们一起找开杏。

金枝说,你做梦吧!

开贵打赖骗说,我怀疑你先前说的话,你骗我的,其实你并没有见到开杏。我在这巴掌大的城市里,天天汗流浃背地挑水,东奔西走地找人,只为你一句并不靠谱的话,我值吗?

金枝为了证实自己没说假话,领着开贵到了城中心的广场上。那个兵家必经之地已没有了当时的繁华,冷冷清清的。偶有人经过,也是快步离开,好像此地非狼即虎,非鬼即怪。金枝给他指了地点,说她是在哪里看到开杏的,开杏是从哪个地方奔到哪个地方的,最后是在哪里消失的,还有马站立的位置……金枝的讲述很清晰,很果断,没有一点编造的样子。

但愿你不是在骗我。开贵放下内心某个邪恶的念头:你说清楚了,那我就坚持下去,没有开杏,你我都不幸福。

金枝撇撇嘴,走了。开贵继续担水卖。在给主人家水缸里倒水时,他就问人家有几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在干啥,新娶了年轻的媳妇没有,买了年轻的丫头没有……有时问得人家生疑,对他有了警惕,鼓着眼睛看他,他才知道产生误会了。连忙解释,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他说那是他妹妹,两年前给匪徒抢走。并一一陈述开杏的长相、口音。末了他又将自己住的地点告诉他们:他们有时会牵上一匹枣红马,有消息就请告诉我,我送三挑水表示感谢。

累到正午,开贵疲惫之至,他将水桶在檐下一放,抹了抹汗,拖着脚进了茶馆:掌柜的,给我来碗茶,老树上的那种,大叶片的,浓一点,烫一点。茶钱嘛,挑水来给你抵。

掌柜边给茶碗里放茶,边说,钱就不用了,有人给你垫付了。

有人垫付?开贵有些奇怪,这一生还从未遇上这样的好事。他问,谁呀?

掌柜知道漏嘴了,支支吾吾,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半边脸。

你不说我就不喝,渴死算毬!

是……是对面那家做鞋的,她不让讲的。掌柜连忙说,她家男人上了前线,又没有个娃。估计是看你不容易,八成是想做做善事、积点德什么的……她常常这样,不只是对你。

孤单的女人?是不是看上我了?开贵心里乐了。

开贵坐下,茶上来,边吹边喝,边喝边吹,眼睛却锥子一样盯着对面。茶这东西,怪,解累。两碗下去,人精神多了。突然,对面的门吱嘎打开,一个女人出来,将门板拆下,用两根长板凳支住,摆成摊位,往上面放做鞋的布料、工具和做好的布鞋。女人的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做完这些,很快回屋。那些布鞋一垛一垛的,整整齐齐,在阳光下好不鲜亮。

看到布鞋,开贵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想起了什么。他一口喝掉碗里余下的茶水,将茶末吐掉,站起来,往摊子那边走去。

他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又拿起一只鞋看了看。整齐的针脚,漂亮的绣面,精细的针脚,上好的布料,这和开杏做的没有什么两样。他将鞋子举到鼻子前嗅了嗅,感觉到了某种气息。

开贵大步往里屋走了进去。那女人发现有人进屋,连忙阻拦:哎哎!你干吗?你是谁?怎么随便往人家里屋走?

开贵说,大妹子,口太渴,嘴唇都起壳了,请给碗茶喝。

你在外面等着,我给你。那女人话还没有说完,开贵已经挤了进去。他一眼就看准那说话的女人。那女人回身要逃,开贵一把抓住她:

开杏,我是你哥!我是开贵!

我不是开杏,开杏早死了!那女人哭着说。

是的,虽有肉身,但魂魄已死。开杏无数次努力将自己的过往遗忘,无数次地把自己看成是乌蒙城里的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开贵、与胡笙、与杨树村、与原来那个开杏毫无关联的女人。可偏偏这些日子以来,开贵却日复一日地从这条巷子里出出进进,甚至没少在这石板路上跌倒。那弯腰负重、满头大汗的样子,那破鞋啪哒啪哒落地上的声音,那望不见尽头空洞的双眼和绝望的表情……这些引起了挑水巷人们的注意,也引起了开杏的注意。开杏很矛盾,她既想认哥,又羞愧难当;既想帮哥,又怕弄巧成拙……

事情该来的还是来了。兄妹俩谈了整整一天,开贵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无论开贵怎么劝说,开杏都不想再回杨树村。哪怕就是一次,她也不愿意。于开杏而言,她没有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世界,还污浊地活着,已经算是委屈自己的了。要让她回去,面对贞洁至上的乡亲,比杀了她还更可怕!

开贵说,你就忍心看着哥哥打光棍?

开杏知道这是哥的另一个目的,哥为这个目的,付出的并不小。但她还是摇摇头。她说,金枝如果喜欢你,她就会嫁你,如果不喜欢,别强求她啊!女人不是鞋子,谁想穿谁都可以穿。女人也不是马,谁想骑就骑……

开贵愣住了。

开杏说,你要是上了前线,说不定金枝早就是你的了。

开贵跳了起来。如果上前线,我现在恐怕尸骨全无,还说啥金枝银枝!没有找到开杏,开杏就是他的梦想。找到了开杏,开杏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希望。他鬼火绿,心气躁。开贵失望地离开前,看到马厩里拴着的那匹枣红马,他走过去将缰绳解下,就要拉走。

干过坏事的还有你!开贵愤怒地对马说。

不可以的,开杏阻拦他:乌铁最喜欢马了,马是他的命,没有马他会疯掉的。

开贵跺了一下脚,横眉怒目,他指着开杏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有啥不可以的!他抢走了我的妹妹,用什么财富都无法抵销!见到他,我还要敲下他的牙,砍他的手,吃他的肉,剔他的骨……何况就是一匹马!

开贵怒气未消,他继续说,妹妹,你被这杂种弄到这一步了,你还护着他!你想过没有,因为你,爹身体坏了,眼下已无力下地干活。你不回家可以,但让这畜生秋天驮洋芋、驮稻谷,春天耕耕地,播播种。老人生病了,送他到镇上看看郎中。总是可以的吧?如果乌铁知道,他应该不会反对的吧!如果他是个男人,他应该认可我的做法!用一匹马,就换走我如花似玉的妹妹,他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开贵软硬兼施,终于将马拉走。乌铁离开的这些日子,马没有了负重,没有了劳作,没有了奔跑劳累,整日就守在马厩里吃草吃料,体态发胖,毛色闪光,见到阳光和大道,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高兴得咴咴直叫、四蹄撒欢。

它不知道,它的噩梦由此开始。

恨够了乌铁,她不能再虐待马。开杏将马养得简直就是一坨肉,背部滚圆,四脚如柱。即使没有鞍,开贵骑了几十里地,大胯也不见痛。进了杨树村,开贵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村南走到村北。他有意在金枝家的门口停下来,猛扯马的嚼口,让马咴咴地叫了两声,直到金枝打开木窗,看了他一眼,又将木窗关上,才催马离开。树庚在第一时间赶来:贵哥,这马叫啥名字呀?开贵没有问过开杏,回来也没有想过。不就是一个畜生嘛,它配有名字?树庚说,村里马多,都贱,你这马贵重,非比寻常,取个名区别一下。开贵挠了挠头说,乌铁这杂种养的畜生,就叫乌铁……叫烂乌铁吧!

开贵骑着烂乌铁在村里窜去窜来。有人说,开贵,乡下人讲的是实用,这烂乌铁怕拉不动石碾子啊!开贵便把烂乌铁拖去围着石碾转。烂乌铁可是征战疆场的勇士,它可以蹚江河跨峡谷,可以钻硝烟顶弹雨,让它日复一日地围着一个沉重的石头转来转去,倒不如杀了它。烂乌铁不配合,开贵就骑上它,狂奔出村,装作是要出征的样子,然后用一个口袋,将它的头脸罩住,再将它拉回石磨旁边,让它像钟表的指针一样,不停地围着圆圈转。这样,烂乌铁就以为是奔赴在路途之中,便不再和他闹别扭了。又有人说,开贵,你家的地都硬得像块石板,再不耕,开春种子咋个下……开贵就让烂乌铁套上耕地用的耕索,拖着犁头在地里走。耕地是牛的事,烂乌铁根本就不会,也不愿意在泥土里反复折腾,开贵就让树庚攥住马笼头在前边牵着走,他在后面用荆条催打。他还让烂乌铁驮谷、驮粪、驮柴草、驮建房用的石头和泥土,偶尔还接过上云南、下四川的马帮的活,驮茶叶,驮粮食,驮军火,驮达官贵人。

有了烂乌铁,开贵赚了钱。有了钱,开贵又想媳妇了。他来到金枝家,金枝正喂猪,金枝健康而丰满的背影让他很满意。金枝是个勤劳的小姑娘,每年都要喂出几大头猪,到了冬天,村人杀猪过年,而金枝家的猪一直都是最大的。开贵想,要是自己娶了金枝,一年到头都有肉吃。一想到油汪汪的饭菜,开贵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

开贵的到来,金枝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她正在忙着煮一大块肉,甚至连请坐的话都没有。开贵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口水说,金枝,煮那么多肉,你怎么吃得完?是过什么节吧?贵客来了,你也不留我下来一起吃吃?

金枝回头望了望他,你不就是个乡邻吗?你回家去吃腿会断呀!

这么不懂得礼节,以后嫁了我,我都不知道咋调教。开贵说。

打盆水照照,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是怕你嫁个穷鬼,日子不好过,才来找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有吃有穿……开杏让我捎话给你,你要是嫁了我,她送你五双鞋做嫁妆,以后再一年一双,到死都穿不完。

呸!你这张乌鸦嘴,净说这些倒霉话!

开贵说,你嫁我吧!你看,我都养马了。开杏成了别家的人,那是个意外,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你家里的地由我来耕,你家的田由我来种。你想去赶集,想进城玩耍,想到庙里烧香,就骑我的马。你想想,偌大的一个集市,人来人往,就你,高高地坐在马背上,一眼就可以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

见金枝不吭气,开贵以为有戏了,将自己里层的新衣服拉出来展示了一下说,烂乌铁可不仅仅是干重活,它还能挣很多钱呢!你看,我里层的这衣服,都由土布换成绸了……

我不喜欢没有食指的人……请你赶快走开!金枝生气了。

找到了妹妹,开贵并没有更多的幸福。得到了烂乌铁,金枝还是没有答应嫁给他。开贵心闷,有重活就压在烂乌铁身上,有气就出在烂乌铁身上。饿了没有给它一把草,渴了没有给它一桶水,困了没有给它一间厩。他倒要看看,这干过坏事的烂乌铁,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烂乌铁很快体衰力竭,它靠在厩旁,风一吹过,身体都会左右摇摆。来联系驮运的客人看了看马的样子,一个个都捂着装钱的褡裢离开。开贵愤怒地骂道:烂乌铁!烂杂种!养马千日,用在一时!你这畜生,想不到你会是这[屁] [从]样!开贵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激动,他还出不够气,往烂乌铁身后绕过,捡起一根木柴,就往它打去。烂乌铁感觉到了后面一团黑影蹿来,以为非狼即虎,它伸出后腿,狠狠地闪电般踢了过去。开贵一声惨叫,抱着下身,缩在地上哇哇大哭。

烂乌铁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打击。它的头,它的背,它的腿,它长长的脸和脖颈……凡是可以放下拳脚的位置,凡是可以承担棍棒的地方,凡是属于它烂乌铁身体的部位,无一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它的肉身,从那一天开始,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在战场上丢了脚回来,乌铁的情绪跌入了低谷。但他意外发现,开杏还生活在这个家里,并打理得井井有条。开杏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也要守的观念,让这个在死亡边沿也没有低头的男人,泪如雨下。乌铁无比的内疚。看看自己木杵一样的裤脚,万般酸楚涌上心头。他对开杏说,你看我这样子,你还是另择高枝,去嫁一个正常的、能养活你的人,嫁一个对你好的人——当然,我也对你好的。我给你备嫁妆,给你办喜宴。家里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喜欢什么就拿走什么。开杏并没有搭理他,开杏心如凉水,她要做的事,除了绱鞋,还是绱鞋。

刚安顿下来,乌铁突然内心慌张。他感觉中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他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看到他的马老表,没有听到马老表的响鼻和嚼草声,没有嗅到马尿的冲鼻和草料的芳香。原本,他在出征台儿庄时,是骑着马走的。出了城,根据部队的安排,马转在别人的胯下。可那马根本不配合,不是四蹄腾空,就是又嘶又咬,既不让人上身,也不与其他马匹为伍,还不吃不喝。部队忙于上前线打仗,哪有精力来专门调教这样的畜生。第二天,部队让人将他的马送回来,交给开杏。

乌铁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马老表。但一问起那马,开杏就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乌铁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

果然,当他慢慢挪到屋后的马厩,推开木门时,马厩空空,蛛网层叠。

我的马老表呢?乌铁的声音粗了起来。

开杏不敢看他,牙关紧咬,一句不吭。

开杏不说,乌铁当然不肯罢休。乌铁可以不要金钱,不要财产,甚至可以没有脚,但他不能没有马老表。要知道,马老表还是一匹不懂事的小马驹时,就让乌铁看中。乌铁把它放在马群里,给它最好的吃,让它长得壮实威武;乌铁为了练它的平衡,端着一碗水,坐在它的背上,让它在各种地面上奔跑;乌铁为了练它的勇敢,将它拉到悬崖边,让它一遍又一遍往下跳;乌铁为了练它的速度,在它的尾巴上拴一个铜铃,让铜铃的响声,作为催促它努力奔跑的鼓点。烂乌铁在众多的骏马中脱颖而出,成为乌铁的随身坐骑。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成了亲密的兄弟,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乌铁亲切地叫它为马老表。和乌铁在一起,它能奔跑,能抗争,能表达,能诉求,乌铁懂得它的内心,它懂得乌铁的意思。它累了困了饿了,不用说乌铁都能知道。乌铁要到哪,速度多快,它也知道。他们如影随形,他们相互依赖,他们一起干了很多常人干不出的大事。原以为,他们会一同走过天涯海角,一起地老天荒。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屡屡发生……

开杏现在居然不愿意告诉他马老表的下落,其间必有隐情。他怒火中烧,双目圆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举起手里的拐杖,将开杏正在做的鞋子打落在地:

告诉我!我的马老表呢?

开杏满眼泪花,但她还是不说。乌铁就将裁布的剪刀戳在脖子上:开杏!我所有的财产,包括这房屋、铺面,我给你!我丢掉双脚的抚恤,我给你!但我的马老表,你不能卖掉它,你不能杀吃它!活要见马,死要见尸!

开杏大惊失色。她一把将乌铁手里的剪刀按住:冤家!别这样!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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