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何顿 时间 : 2018-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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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干了一天木工活,黄正有些累了,他喝口水,看眼在一旁干活的舅舅。舅舅五十岁,还在壮年,是个刚毅且能吃苦的人。他走出来,点支烟,走到树下抽着。一个面相姣好的女人出现在他眼里,对他一笑,拎着水壶往搁在门旁的热水瓶里灌开水。女人姓李,名木兰,中等身材,一张小脸蛋,头发有些乱,衣着也随便,胸前挂着个灰色围兜,是他和舅舅请来做饭的。厂里有七个木工师傅,还有三个学徒给师傅们打下手,十个大男人吃饭,没一个人专职弄饭的也不行。以前买菜,是舅舅的事,后来舅舅见李木兰诚实,便把买菜的事交给她。一个星期前的这个时辰,就是在这棵树下,舅舅曾对他说,李木兰一个人带着个女儿不容易,她心慈,人好。他知道舅舅有撮合他与李木兰的意思。
黄正不愿意接触女人,倒不是怕女人,而是他的心在山上。他曾多次对舅舅说,我不想再娶老婆了。舅舅说,你傻啊。他回答舅舅,我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舅舅说,时间是最好的医伤药,再悲痛的事也会过去。他说,我不会。三年前,妻子桂香去世,妻子出殡前,他披麻戴孝,这事惊动很大。镇上,只有父母去世才披麻戴孝,老婆死了,是戴黑纱哀悼。村里人问他,这是为何?他痛苦地回答,亡妻如同母亲,母亲只有一个,我这样做是向全村人表示,我不会再娶妻了。
三年里,他没碰过任何女人,每天待在家具厂,从早忙到黑。亡妻祭日那天,他只身从山上回来,灰头土脸的,目光黯淡、凄迷。舅舅见了心疼,跟他说,桂香死了就是去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你孤身一人,那么大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只住着你妈,桂香不觉得自己白建了吗,她在地下也不安啊。
房子是桂香死前建的。当建房子的脚手架拆除后,那天傍晚,妻子便死在了他的怀中,死得很安详。死前她说,黄正,我治病花了你那么多钱,建这栋房又给你留下一身债务,你不会怪我吧?他答,怎么会?钱可以慢慢还。妻子说,房子建了,我总算为这个家做了点贡献。他望着妻子说,如果不是你坚持,这房子怕这辈子都建不起来。妻子一笑,你看见我下的决心了吧,我死了,你连房子都没有,谁肯嫁给你?他知道妻子固执地向她爸妈、舅舅、姨妈、姑爹、妹妹借钱建房,用心就是这个。她死后希望他续弦,而没房,是不会有女人嫁他的。他很感动,妻子建房不是为自己住是为他着想。他说,我不会再娶妻了。妻子答,傻话,有了房子,女人才会来,我死了,不想看见你孤孤单单。他说,你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妻子说,看得见,人埋在地下,灵魂在天上呢。
他没有再娶,把全身心都投入到还债中。建房子花了二十九万,妻子治病用了二十万。二十万是他和妻子这些年的积蓄,二十九万是妻子向家人借的,他当时已身无分文。在医院里,妻子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后,立即要求出院。回到家,她挺直单薄的身体,对爸妈说,爸,妈,我看病用了黄正的全部积蓄,女儿死前一定要给他建栋房,爸,妈,你们就成全女儿的心愿吧。坐在一旁的黄正的眼泪都涌了出来,对妻子和两位老人说,不建,别听桂香的。妻子坚决地说,一定要建,不然我死不瞑目。这话很重,两位老人听毕哭了,说建建建,我们支持你建。几年过去了,黄正一想起亡妻那天固执己见的场面就感动得流泪。这三年,他省吃俭用,还了十六万,还有十三万的债,还要两年才能还清。对有些村民来说,这么多债务可以把人压垮,但他不会垮。他有手艺、有信念,相信这个世界不会亏待勤劳善良的人。
家具厂是桂香死后,他和舅舅一起办的。之前,他在东莞市一家家具厂打工,是那家家具厂的技术总监,什么活儿经他的手做出来就是不一样。老板是东莞人,很器重他,私下给他开六千元一个月,这在厂里是最高薪水。那时,他一个月只用一千,另外五千绝对一分不少地寄回家。但这种好日子只有两年,两年后,妻子去了,他再也不能潇洒地扛着背包南下打工了。儿子读初中,这个年龄最需要父母关心和引导,为了儿子的前途,他必须留下。儿子因失去了母亲而悲伤,整日低头不语。他把手放到儿子肩上,摁了下,说爸爸哪里也不去了,留下来陪你读书。他骑着舅舅的摩托车,把儿子送进学校。看着儿子悲伤、单薄的身影,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他十七岁时那年夏天走的,为了他,把命丢了。那年他考取了湖南医学院的自费生,是黄家镇中学唯一一名考取大学的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傻了眼,四年的学费要一千六百元。那是一九八六年,当时他读高中,一个学期的学杂费是八十元,他在学校里吃饭,一天才需两毛钱伙食费。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足两百元。
那几天,父亲东借西借,除了村主任借给一百五十元,都是这家十元,那家五元,把全村人家都借到了,加起来只有一千一百元。父亲想起了自己养的牛。这是条强壮的公牛,是父亲的爱物,有时候父亲会牵着它去很远的山边吃嫩草。父亲盯着它,说看来只能卖牛了。父亲这话说出来显得悲壮,让黄正感觉像是有一股狂风刮来,让他不得不转过身,用背顶着。父亲说完这话,将烟锅里的烟灰磕掉,牵着牛出了门。很晚了,父亲还没回来。那个晚上很怪,月亮很圆很大,夜色明亮,老远走来人,都可以辨识是谁,然而没有父亲。他站在门口张望,不见父亲,却能听见猫头鹰叫。门前有一棵枫树,很高,枝繁叶茂,猫头鹰就栖息在这棵树梢,叫声凄厉、悠长。十一点钟了,父亲还没回家,母亲很不安,他也坐卧不宁,猫头鹰叫得很烦人。他拿起父亲的猎枪,对着树上的猫头鹰说,再叫,我一枪打死你。猫头鹰仍叫,叫声更加凄厉。
全村人都听到了那一声枪响。他们家住村头,风把那一声枪响送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嘭.掉下来一样东西,月光下,他上前辨识,是一只破布鞋。母亲捡起布鞋查看半天,肯定地说,这是你爸穿过的布鞋,是妈多年前给你爸做的,妈认得。他奇怪了,问妈,这布鞋怎么会在树上?母亲说,妈怎么知道?
猫头鹰没再叫了,那天晚上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次日一早,村主任走来问,昨晚是谁打枪,打了什么东西?黄正把扔在地上的布鞋捡起来给村主任看。村主任不信,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母亲走出来说,他真的是一枪打下来一只布鞋。村主任相信她的话,这个女人老实、善良,不是那种爱扯是非的女人。村主任问,他爸呢?母亲说,他爸昨天牵着牛去牲畜市场卖,一天都没回来。村主任奇怪了,喃喃道,不会是出了事吧?母亲就怕听这样的话,脸白了,说正儿,你去镇上找找你爸。他立马向镇街上狂奔,走进牲畜交易市场打听,没人能告诉他,也没人理他,他只好怅然、困惑地回家。
一个星期后,交警骑着摩托车来了,手中拿着只水烟袋,问他们认不认得。黄正说,这是我爸的水烟袋。交警说,一个星期前,一辆刹车失灵的货车轧伤了一个人,送到医院就死了,死者身上没有证件,只有三百块钱,再就是这只水烟袋。母亲一听这话,人就软在地上了。黄正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跨上摩托车的后椅,去镇医院辨认尸体。尸体是他父亲。交警说,那天傍晚,肇事的货车把你父亲撞飞,然后车从你父亲的腿上碾了过去。他大叫了声爸,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人就悲痛地伏到遗体上。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被冷冻得很坚硬,像冰块,硌着他了,好像坚冰杵在他瘦弱的胸膛上。
几年后,当他成了有名的细木匠,做家具做到买牛的那户农家时,那人告诉他,他们当时买不起那头牛,是三户农家凑钱买的,一家出一百元。那是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两元和五元的钞票,十元的只有两张。农民挣钱不容易,是靠卖小菜、鸡蛋或鸡鸭存的,备在家里以防万一。他父亲把这一大堆零散钱搬过来搬过去地数了两遍,怕数错了,又数了第三遍,这才起身走人。后来的事情他们就不知道了。黄正是被那农民请到家为要结婚的儿子打家具时,认出了那条公牛,才晓得这些事的。
父亲一死,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母亲一下子变得软弱了,看他的目光是依赖的,弟弟还是个初中生,他不可能抛下母亲和弟弟一走了之。他把父亲借的钱(记在本子上的),一一退还给亲戚朋友。那时弟弟在黄家镇中学读初三,每天要步行十几里路,多则一个半小时,少则一个小时,一回家,哪里还有精力做功课。他把家里的余钱揣到怀里,去镇上买了辆松鹤牌自行车给弟弟。他认真地对弟弟说,黄直,哥没出息,只考了个自费生,爸为了给哥筹钱,筹到阴曹地府去了。这辆自行车是爸卖牛的钱,你一定要考一个公费生。弟弟感动地点头,说我会的。
黄正把父亲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白天他随母亲去田里干活,傍晚砍些枯枝败叶回家当柴烧,一个人埋头苦干。那年冬天,他走进杨木匠家,拘谨地对杨木匠说,杨师傅,我想跟您学做木匠。杨木匠三十来岁,是方圆几十里最厉害的木匠,因此傲慢得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人。杨木匠问他,你就是那个考上了大学没去读的?杨木匠说,伸出你的手给我看看。他伸出手,杨木匠见他双手粗大,是拿斧头和锯子的手,不露声色地说,做木匠很苦的,你能吃这个苦?他答,我能。杨木匠见他回答得响亮,斜着眼睛抽口烟,说回家问问你妈,你妈同意,就请一桌拜师酒吧。
他回家跟母亲说,母亲道,好事啊,正儿。俗话说,劳力养身,手艺养家啊。第二天,母亲做了八个菜,四荤四素,买来一瓶邵阳大曲,让他把杨木匠请来了。杨木匠是个干净人,不干活时西装革履的,脸上带着手艺人的骄傲。杨木匠称赞黄母说,你养了个好儿子。黄母立即道,快别这么说,还得烦您多费心。黄正倒杯酒,恭敬地递到杨木匠手上,杨木匠说,拜师酒,你也要喝。黄正从不喝酒的,那天他第一次喝高度白酒,饮了三杯,就醉成了泥。醒来,杨木匠早走了。母亲说,你师傅让你明天去他家,特意交代要你穿得干净点儿,他不喜欢徒弟邋里邋遢的。第二天一早,他一脸光鲜地穿上新衣服和父亲生前穿过的黑皮鞋,去了杨木匠家。杨木匠家有一个后院,后院里堆着些木材,杨木匠打量他一眼说,你跟我大徒弟去把那一棵树锯成板子。那时候农村里还没有电锯,一切都是手工锯。一个上午,他都在师兄指导下干活,累了,喝口水,又拿起锯子与师兄拉锯。
吃午饭时,师傅说,做木匠要学会动脑筋,一立方木材,能做些什么东西,做多少,怎么做,如何下料,要学会在脑子里计算。他答,师傅教导得是。师傅问他,你数学好吗?他答,我各科成绩里,数学是最好的。师傅笑道,计算就需要数学好。干我们这一行,主要是口碑,口口相传,业务就多。杨木匠喝口酒,又说,你跟我学徒,首先要学会喝酒。他答,那我慢慢学。杨木匠斜他一眼说,我听你妈讲,你爸死了,你精神负担很重,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师傅告诉你,一切都是命,懂吗?
二
杨木匠很喜欢黄正。黄正聪明,爱动脑筋,动手能力也强,简直天生就是个木匠。杨木匠为人傲慢,是个要求徒弟很严的人,眼睛毒.一眼就能看出曲直。黄正不敢怠慢,学得十分用心,两年下来,他做的家具就跟师傅做的一样好了。杨木匠很高兴,打量着他做的家具说,你比师傅都做得好。黄正答,我哪敢跟师傅比。杨木匠欣赏道,到底人聪明,学东西就是快。黄正听师傅如此称赞他,说师傅,我这人容易骄傲,您还是多批评我吧。师傅不客气道,你当师傅瞎了?你若干活马虎,师傅会骂你个狗血淋头。
杨木匠很早就没了父母亲,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姐姐有个女儿叫桂香,年纪跟黄正相仿。有一天,杨木匠对姐姐说,我有个徒弟,我观察了他几年,他一句痞话都不说,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姐姐不信,农村里长大的,还有不说痞话的?杨木匠认真地点下头道,人家考取了大学自费生,要是他爸不被汽车撞死,他现在正在大学里读书呢。姐姐知道弟弟精明、能干,看人不会走眼,动了心思,说桂香只读了小学,他不会嫌我桂香文化低吧?弟弟说,你条件比他家好。姐夫自己买了辆解放牌,是万元户,轮子一滚就是钱。我徒弟的父亲死了,还有个弟弟读高中,要他负担。
姐姐听毕,思想有些起伏。她生的是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一直是她的心病。农村不像城市,老了,插秧、割禾、挑谷这些重活干不动了怎么办?她和丈夫都希望招一个上门女婿。大女儿黄桂香二十岁,是三个女儿中最水灵的;二女儿十八岁,但个子矮;三女儿还小。姐姐望眼弟弟,说桂香她爸指望招个上门女婿,我们老了,也有个人养老。弟弟听毕,思虑了下,说,这事我没把握,得问问我徒弟。
黄正把师傅说亲的事带给母亲,母亲十九岁生的他,这会儿才四十,听毕,灰着脸色说,正儿,妈没读书,不懂,这事你自己做主。黄正见母亲没反对,说,她家也姓黄,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将来,无论生下来的是儿子或女儿,还是姓黄,没改姓。母亲流着泪道,你愿意当上门女婿,妈不阻拦,直儿还在读高中……他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我知道。过了两天,师傅笑着问他,他回答,我妈要我等弟弟明年参加完高考再结婚。其实这不是他母亲的意思,母亲没这么说,这是他自己的考虑,他怕自己一结婚就没时间管弟弟的学习了。他可以不管自己,但不能不管弟弟。父亲死了,长子为父。这是书本上教的。
那年秋天,弟弟进高三,老师要求寄宿,统一复习各科功课。黄正每隔一天的晚上十点钟,必去弟弟的寝室,与弟弟挤坐在一张桌前,小声辅导弟弟的数学和物理,直到十一点钟才起身走人。他没做成的大学梦,希望弟弟替他完成。他对弟弟说,你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哥给你扛着。
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洗过澡再躺到床上时,每次都是凌晨了。大半年后,弟弟考取了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学生。他松了口气,风风光光地给弟弟办了五桌酒席,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全请了,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弟弟十分羞涩,母亲生性腼腆,平常不与人交往。他亲自张罗,接待、陪酒,看上去不像兄长而像父亲。翌日,他提着弟弟的行李,送弟弟去汽车站,途中,他像父亲样告诫弟弟,说黄直,哥希望你把书读好,将来成为一个比哥有用的城里人。弟弟愉快地答,哥,我会的。他看着弟弟乘坐的客车驶出车站,忽然眼泪水出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流泪。
十月份,他着一身笔挺的浅灰色西装,扶着穿一身蓝衣服的母亲,坐上一辆车头扎着大红绸子的拖拉机,笑着,向桂花村而去,成了黄家的上门女婿。婚宴上,母亲没说话,他知道母亲嘴里不说,心里却不痛快。那天晚上,当所有的客人——离开后,他红着脸走进了贴满喜字的洞房。新娘跟进来,看着他,羞红着脸说,委屈你了吧?他淡淡一笑,说不委屈。新娘说,我看你妈不说话。他答,我妈没见过世面,胆小。新娘亲热地瞟他一眼,说我舅舅说你是个好人。她舅舅就是杨木匠。他温柔地答,你也是个好女人。
次日一早他起床,岳父比他起得更早,坐在厅堂里吃面。看见他,说来吃面。掉头对老伴说,把女婿的面端来。老伴端着一大碗面走来,放到桌上,问他,还要不要加点辣椒?他感觉岳母面善,说话也和气,便答,不用,妈。岳母听他叫妈,高兴地应了声。岳母四十多岁,能干,一个家,被岳母摆弄得妥妥帖帖。他吃面时,妻子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到他肩上。岳父皱下眉头,脸上就有很多严肃。岳父是条龙,方头大嘴,身强力壮,天生威严。岳父吃完面,坐到坪上,点上一支烟抽着。
黄正闻到一股清香,便走出来看。昨天一坪的人,他只顾敬酒、饮酒,没心思打量。坪上有棵桂花树,桂花树是常青树,这会儿农村里常见的桃树、梨树、枣树都掉叶子了,但桂花树却茂茂盛盛的。正逢农历八月,一派清香迎面扑来,让他有一种醉的感觉。岳父说,黄正,你坐。岳父身边有一张靠椅,他坐下了。岳父递支烟给他,啪地按燃火机,为他点烟。他有些惶恐,说爸,我自己来。岳父说了句烟酒不分家,给他点了烟。岳父说,我是当兵出身,十八岁当兵,二十一岁复员,当兵出身的你也知道,是粗人。你与我大女儿桂香结了婚,我想给你三句话。黄正忙端正着脸道,您说。岳父道,第一,夫妻拌嘴,不要动手,打伤了,还得掏钱医治。黄正答,我不会。岳父抽口烟,又道,第二,你以前如果有相好的,要断干净。黄正答,我没有。岳父望眼他,说你是个好青年,我没看错。第三,你是男人,成了家就要担起家庭责任。黄正答,我会的。坪的另一边,停放着岳父的一辆解放牌货车,岳父说罢,拿了水壶和烟,迈进解放牌货车,开着车驶去,黄正觉得岳父一下子高大起来。
一天,杨木匠骑着摩托车来了,一身西装,笑着,手中玩着车钥匙。桂香看见他,叫了声舅舅。黄正不好再叫他师傅,也跟着妻子改口叫舅舅。舅舅说,街上有家门面转租,要搞装修,找到我,要我叫几个人。你休息好没有?他答,再不做事,我身子骨就懒下来了。舅舅见他精神饱满,不是那种疲疲软软的样子,笑道,上车吧。他跨上舅舅的摩托车,一路向镇街上驰去。结了婚,不一样吧?舅舅问。黄正答,没什么不一样。舅舅说,结了婚,你就是男人了,当然会不一样。黄正答,那倒是。舅舅说,我是看着桂香长大的。不是师傅熟悉的人,师傅不会介绍给她。
他们走进街上那家转让的门面,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福建厦门人,厦门人租这个门面准备做面包生意。厦门人懂点美术,自己画了简单的门面装修图给他们看。说材料我自己进,你们只包工,你们看要多少工钱。舅舅知道黄正数学好,让黄正算。黄正说,这个说不好,你设计的桌椅、推拉门,工艺复杂,会多不少工序。厦门人说,这要不了多少工,我知道,我以前学过木匠。舅舅望厦门人一眼,说你既然是木匠,就应该晓得做你设计的门,需要多少个工。厦门人问,五天能完工吗?舅舅说,至少要一个星期。厦门人说,那就一个星期。
他们签了包工合同,舅舅又叫来两个木匠、两个泥工和两个油漆匠,八个人便开始了装修。这是他们第一次搞装修,干完装修,他和舅舅每人分了三百元,这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已经不少了。他在一家玉器店花三十元买了个绿色玉坠子,又在蜂蜜店买了六瓶蜂蜜。那天秋阳高照,妻子在坪上晒谷,穿着灰色秋衫,戴顶草帽,正用木齿耙谷。他对妻子招手,妻子弃下木耙,一脸汗珠地走来。他把用红绸布包着的玉坠拿出来,说送给你的。妻子一见玉坠,高兴地眯下眼睛,说送给我的?他嗯了声,妻子接过玉坠欣赏,说好漂亮的。他把玉坠系在妻子的脖子上,瞧着说,好看,不准你取下来。妻子调皮地撇下嘴,问洗澡也不取吗?他答,也不取,玉不生锈的。妻子说,那我永远不取。
岳母走来,见女儿脖子上多了个玉坠子,看眼女婿,问这要多少钱?他答,三十元。岳母说,这么贵?他答,不贵。岳母嘀咕,三十元能买很多东西。黄正从袋子里拿出三瓶蜂蜜,说,妈,这三瓶蜂蜜给您喝,蜂蜜美容、润肠,是好东西呢。岳母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就信骗,哪里来的美容?桂香站在黄正这边,说,妈,你不懂,电视里是有这方面的介绍,喝蜂蜜好呢。岳母见女儿无条件地站在女婿一边,笑着说,好好好。
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厅堂里,这种热闹气氛让黄正想到母亲如今孤身一人,心里便难过。他对桂香说,我下午去趟我妈那里,送三瓶蜂蜜给我妈喝。桂香知道黄正担心母亲,便拿起他的手,温柔地握着,说,黄正,我跟我妈商量过,干脆把你妈接到我们家住,你妈一个人,你不放心,说真的,我也不放心。黄正没感动过,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干着,此刻听妻子这么说,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忙道,那我问问我妈。桂香轻柔地拍拍他的脸蛋,说家里房子多,楼上客房空着。你妈如果不愿意住楼上,我们把楼下朝北的杂屋收拾下,由你妈选择。黄正望着妻子,妻子的脖子上,那枚玉坠闪着绿光。他觉得妻子心好,说我回家把我妈接来,就让我妈住楼上吧。
母亲不愿意过来住,摇头说,这个家不能丢,你弟寒暑假回来,住哪里?也住到你岳母家去?人家会笑话呢,你一个上门女婿,把一家人都带去了,妈的脸还要不?他望着母亲,母亲才四十几岁,只是太阳把母亲的脸晒得很黑,看上去显老。他想母亲既然不肯过去住,便建议说,妈,您可以找个伴。母亲听懂了,抬头望眼对面的山,脸上是那种坚定不移的表情:你爸就葬在那个山头,看着妈呢。妈不会再找伴了。他望着母亲,这个问题,他不是现在才想,弟弟读大学一走,他又“嫁”到桂花村,心里就有这个念头。他说,妈,您不要老封建,您找个伴,我这当儿子的也放心些。母亲摆手,说正儿,你别担心妈,妈好着呢。
他帮母亲把后院的菜地翻了一遍,把翻开的土疙瘩磕碎,直到吃完母亲做的晚饭,洗了脸,才骑着自行车回家。妻子问,你没把妈接来?他答,妈说她想一个人过。妻子说,那我再去跟妈说说?他答,我妈固执,你的好心,我领了。他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妻子进来,一笑,把头枕到他胳膊上,说,你不高兴?他只是有些疲乏,他把妻子的脸捧起来,说我没不高兴。妻子在他脸上刮了下,娇声道,我要对你好一辈子。这句话引发了他的激情,他抱起妻子在房里转了一圈,说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桂香,晓得吗,你舅舅带我来你家时,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妻子说,我也是,我第一眼就看中你了,一见钟情。他快乐地把妻子放到床上,妻子娇媚地看着他,他吻妻子,觉得妻子的嘴真甜,如蜜汁。
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儿子,取名黄忠。孩子一百天时,大办百日宴,借来十张大圆桌和众多板凳,从厅堂到坪上的桂花树下,摆满了桌椅。农村兴吃流水席,从上午十一点钟开第一轮席,直到晚上八点钟,一场暴雨下来才把吵闹了一天的客人驱散。
三
吃晚饭时,儿子黄忠快步走进家具厂。儿子读高三,身高都超过他了,一张脸很英俊,像桂香,又像他,目光炯炯有神。儿子着蓝色校服,略显清瘦,脸上是那种少年老成的冷峻。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就感伤。复习得怎么样?黄正问儿子。儿子不是个爱自夸的孩子,答,还好。舅舅正往杯子里盛酒,夸道,黄忠又长高了。儿子怀疑道,舅外公,我还能长吗?舅舅答,能长,男长三十慢悠悠。儿子坐下,李木兰装了一大碗饭,递给黄忠,黄忠说了声“谢谢李姨”,埋头吃起来,狂吃的样子让黄正感觉儿子身体很棒。舅舅关心道,黄正,我看你还是给你儿子找个后妈吧。舅舅是故意这么说,说完瞟眼黄忠,看孩子有什么反应。儿子开朗地说,爸,古代守孝三年为限,妈死了三年,您可以再找一个了。黄正带点批评的脸色说,小小年纪,懂得还真多。儿子答,爸,您一个人是不是太孤单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孤单,他对儿子说,吃你的饭,这不是你考虑的。
儿子每天来吃晚饭,黄家镇中学离家具厂不算远,骑自行车五分钟,步行一刻钟。他没让儿子骑自行车,因为儿子整天不是坐在教室上课,就是坐在寝室里看书,需要锻炼。儿子吃饭时,对李木兰说,李姨,我喜欢吃你炒的菜,学校食堂好难吃。李木兰高兴地笑了,看着黄忠说,你真会说话,长大了肯定会有大出息。黄正不想让儿子骄傲,说想出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加倍努力才行。儿子看了看天,天色正暗下去,门角里传来蛐蛐的叫声,儿子说,我得走了。黄正目送着儿子快步出门,想自己在儿子这个年龄时也是这般无忧无虑。李木兰过来收拾碗筷,说,黄厂长,有的孩子不是打电游就是上网聊天,你儿子一心放在学习上,难得啊。黄正说,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对他说,男人的心里要装着梦想,没有梦想人活着就没有目标。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他接了。母亲说,正儿,你晚上回来一下,妈跟你说个事。母亲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他答,我马上回来。
舅舅有一辆捷达,去年买的,银灰色。他拿了车钥匙,开着车驶出厂门,从家具厂到十里铺村,有七八里路。他不知道母亲会跟自己说什么事,母亲独住二十多年了,六十多岁了。这些年里,村里有个姓李的鳏夫,想与母亲好,经常来转转,帮母亲翻动菜地,春插前还让儿子免费把小型耕田机开来帮母亲耕田。但母亲硬是不同意,坚决将李老伯拒之门外。村里人都知道李老伯不止一次在母亲门外苦苦哀求。这事传到黄正耳朵里,黄正问母亲,母亲红了脸,说不要听别人瞎扯,我一老婆子,犯得着他苦苦哀求?
他想,母亲是不是要跟他说李老伯的事?李老伯是个老实的农民,有个儿子,儿子去年与一个年轻人合资,买了辆适合湖南稻田的小型耕田机。现在,很多年轻农民都进城市打工了,家里缺劳力,两人就承包村里的稻田春耕或收割。耕田机同时又是收割机。两人只在春插、双抢和秋收时节忙活一阵子,其他时间便村里村外地逍遥,倒也自在。他想着这些,将车开到家门前停下。这是妻子活着时坚持建的两层楼,建成三年了,他住厂里,很少回来。厅堂里有台电视机,开着。他坐下,母亲问,厂里还好吗?他答,好。母亲与他聊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说,我今天在老村主任家打麻将,老村主任说,如果你现在还没找女人,他想把女儿嫁给你,他女儿还是个没结婚的姑娘。
老村主任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三十岁了,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跛,一直没嫁出去。母亲说这话时,他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姑娘走路时的艰涩模样。他问,妈,您没答应吧?母亲嘿嘿笑道,我怎么会答应?人家是个大姑娘,只是走路有些难看,脸蛋还是生得很俊的。他脑海里闪现出了李木兰,李木兰三十二岁,五年前离了婚,如今在他厂里做饭,有一个九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女人,开水果店的,也是三十出头,姓代,名巧云,水果店就叫巧云水果店。三年前,她丈夫患癌症死了,与桂香一样,患的也是肝癌。那时候都住在县人民医院的肝癌病室治疗,住对门,他在医院照料妻子时,常与代巧云碰面,见多了就熟了。后来,他租了废弃多年的原红旗织布厂的仓库办家具厂,才清楚代巧云和亡夫原先都是红旗织布厂的职工。她为给丈夫治病,欠了一身债,丈夫去世后,她开了家水果店,勉强维持生计,一边还债。他很同情这个女人,还觉得这女人的品质好,丈夫去世了,她一个女人扛下了全部债务。他曾经问过她,说你丈夫家就不管?她答,钱是我丈夫住院时我借的,我当然要还,不能因为丈夫死了就赖账。
母亲问他,你的意思呢?他把思维调过来,说您别答应人家。母亲说,这房子空着,你对不起去世的桂香,当年她建这栋屋,就是想她死后你能续弦。他说,债还没还清呢。母亲不以为然道,债可以缓一步还,你不要辜负了桂香。他问,妈,爸去世二十多年了,您一个人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母亲一愣,说,傻儿子,妈和你不一样,你是男的,男的没老婆关心,不行。妈是女的,自己能料理自己。他瞟眼母亲,问,妈,您就是为这事找我?母亲道,这可是大事,你去世的老婆可不想看见你一个人东游西荡。
村里的夜晚很安静,只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欢鸣,这些声音犹如催眠曲让他昏昏欲睡。一弯月亮似乎就悬在枫树上,似乎很圆很大。这会儿是农历九月,枫叶正转黄。墙上挂着支猎枪,猎枪完全锈坏了,他之所以把它挂在墙上,是父亲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这把猎枪,就等同于父亲的遗像,看见它,他脑海里就闪现了父亲当年扛着这把猎枪打猎的身影,以前清楚些,现在变模糊了。他童年时候一家人住在大山里,父亲是名优秀的猎人,后来镇政府为保护森林和野生动物,把他们一家迁下了山。
早晨,他被手机吵醒。舅舅说,驼峰山的老刘,让我们去驼峰山木材加工厂运木材。他说那我马上回来。母亲早起床了,正在灶屋里忙,见他起来,问,不多睡一下呢?他答,舅舅打我手机,让我马上去。母亲说,吃过早饭再走吧。他答,我路上买两个包子吃。母亲问,那事考虑得怎样了?他答,不考虑。母亲就怅然,边说,妈不好意思去村主任家打麻将了。母亲以前不打麻将,这几年为打发时间,学会了打麻将。他随口道,你告诉老主任,我心里有人了。母亲一听,脸呈喜色,问,真有人了?他脑海里又闪过李木兰和代巧云,答,你就这么说。母亲追问,她多大?结过婚吗?他边漱口,边含糊地应了声。母亲送他出门,太阳已出来了,一抹朝阳抹在母亲脸上。母亲老了,脸上呈现很多皱纹。他上车,往来路奔去。
车要从桂花村经过,桂花村如今变成花木村了,村民们都把田废了,种植花木,一棵树苗可以卖十几元或几十元,花能卖几元钱一蔸。花木比稻田好侍候,而且挣钱多。黄正开车经过桂花村时,看见岳父正在细心剪枝,地里一地的蜡梅枝,这种花木贱,生命力却旺盛,并且城里人喜欢买这种于飞雪中怒放的蜡梅。岳父早不跑运输了,多年前便成了一心种植花木的农民。他部队里的一个战友,在城里开了家花木市场,劝岳父种花木就是战友的主意。岳父精明,又肯钻,几年下来挣了不少钱,原先被人嗤笑和不屑于干的事,现在成了香饽饽。村民们在他带动下也开始培植花木。城里花木市场的老板,每年都要来几趟,买走大批的花木。去年,一个老板把岳父种的桃树苗和梨树苗全买走了,说城市里的楼盘就缺这些花木点缀。黄正开车经过时,岳父望他一眼,说你晚上回家喝杯酒吧。黄正答,不一定呢,我今天和舅舅要去驼峰山进木材。岳父也不勉强,笑道,那你忙。
黄正刚把车开进家具厂,舅舅说,李木兰的女儿慧慧嘴馋,买了隔壁家的熟食香干,吃了半包,还没吃完就拉肚子,拉了好几趟。黄正往厨房那边看,舅舅说,她送女儿去医院看急诊了。说话时,李木兰回来了,他问,慧慧要紧吗?李木兰说还好,在医院里打吊针,打完就自己去学校上课。他说,你要给慧慧说,买东西吃时要看保质期,过了保质期就不要买。李木兰说,小孩子哪里管那么多,买了撕开塑料袋就吃。他望李木兰一眼,感觉她这张娇小、白皙的脸蛋煞是好看,似有些羞涩,想她三十出头了还像个大姑娘。黄正说慧慧聪明,你跟她说,她会记住的。李木兰答,那是。她瞅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黄正安排好几个木工的事情,坐到货车上,正准备发车,李木兰走过来,说要是看见黑木耳,多买些回来,吃黑木耳防癌。他答,好。舅舅一身黑西装地坐到副驾驶座上,他开着货车驶出了家具厂。
前面是巧云水果店,绿色的门面夹在一爿豆腐店和一爿菜店之间。一早,代巧云就开了店门,把苹果和梨子搬到门边。他把车靠边停下,走上去挑了四个苹果,又挑了两个梨子,说我们路上吃。代巧云笑着问,黄厂长,你这是去哪里?他答,去驼峰山进木材。代巧云把苹果和梨子放到电子秤上分别称了,他付钱时,代巧云主动道,我帮你洗洗。她拿着苹果和梨子,快步走进厨房。代巧云把苹果梨子洗好,放进食品袋递给他。他说,谢谢你。代巧云一笑。他看见她笑出了一个酒窝,酒窝在脸蛋右边。他还看见她笑的模样有点儿腼腆。他想,她也像个大姑娘。
以前,他们不去拉木材,木材都是驼峰山那边的木材加工厂送来,送来倒是轻松,但没得挑,有的木材实在不好用,而且有的还没干透,是湿的,湿木要等干了才能用,但木材不等于衣服,急了可以把湿衣服放到火上烤。木材得慢慢干,有的木方过了一个月还没干,让人没法加工。另外,运输费又贵,一打进成本,就抬高了家具价格。这年月,价格贵了,就没人买。县家具市场的段老板总是对他说,你们的价格贵了。这话听多了,他不得不把成本降下来,与舅舅商量,一咬牙,买了辆二手货车,自己开车去运木材。路上,他一手把握方向盘,一手拿只苹果吃时,舅舅笑笑,说代巧云和李木兰,你到底喜欢谁?可别两个都喜欢啊。他答,舅舅,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沿途都是青山绿水。这些年,农民也有了些环保意识,不砍伐树木,烧煤。村村都有煤店卖藕煤,还送煤到家,只要你舍得出那几元劳力费。有的煤店还卖钢瓶液化气,一些发了点财的农民既烧煤又烧气。黄正把车开进了驼峰山乡一家木材加工厂。驼峰山乡原有一条街都是贩卖木材的,后来政府出重拳打击私贩木材,取缔了不少木材厂,如今只剩了三家。他们去的这家木材加工厂的木材,多半是森林公安没收的盗伐木材。木材不是假烟假酒,那些东西没收了自然要销毁,木材得加工成木板或木方,卖给需要木材的人。
刘老板是这家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厂址设在街上,养了条大狼狗看门。加工厂里,锯好的板材和各种尺寸的木方,都整齐地码在工棚内。板材主要是杉木,木方各种木料都有,樟木、梨木、松木等。黄正他们选择着木材,量方,随后让刘老板叫人装车。来了几个蓬头垢面的精壮青年,三下两下便把木材装了车。舅舅打开黑皮袋,付了钱,接着两人又去另一家木材厂进货。他们忙完进木材的事,已是中午,秋阳高照,白晃晃的,天空瓦蓝一片,几朵白云飘在蓝得纯净的天上。黄正是个迷恋蓝天白云的人,说这云雪白的,让我喜欢。舅舅看眼白云,判断道,要我看你是想女人了。他望眼舅舅,说没有。舅舅说,骗谁?我看你在巧云水果店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出来,在车上吃苹果时,一脸幸福相。他想舅舅在暗中观察他,忙道,舅舅你太夸张了。
街上,有几家干货店,专卖干货,蘑菇、黑木耳、野生菌和干笋。黄正想到李木兰交给他的任务,便走进去,买了十斤黑木耳和十斤野生菌。舅舅问怎么买这么多,他答,分两斤给李木兰,分两斤给我岳母和我妈,剩下的我们自己吃,我们也要防癌啊。舅舅笑道,那是,报纸上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是得防。
两人走进一家餐馆吃饭,餐馆里没几人,像这样的山区小街上,不会有多少流动人口。餐馆老板看见他俩,推荐说,我有新鲜的野猪肉,吃吗?黄正问,县里规定不准打野猪,还有人敢打?餐馆老板笑,说偷猎啊。舅舅说,那就来份辣椒炒野猪肉。老板去弄菜,黄正与舅舅喝着茶,舅舅关心他道,你要说实话,你这么年轻,一点儿也不想女人?他答,我可以克制自己不想。舅舅喝口茶,说我佩服你呢,可以几年不碰女人。他笑。舅舅不理解,问,李木兰和代巧云都对你有意思,你干吗不选一个?黄正眼里跳出了桂香的模样,那是桂香二十几岁的倩影,温情、漂亮。他说,我心里还装着桂香。
舅舅笑,说我晓得你对桂香有感情,但桂香死了三年多了,你该从思念中走出来了。李木兰、代巧云都是好女人。黄正淡淡一笑。舅舅追问道,你说句心里话,她俩你喜欢谁多一些?黄正不知如何回答。舅舅见他脸色犹豫,解释说,早两天,我姐还跟我说,不能耽误了你,姐夫要我姐帮你找个老婆。黄正看眼门外的阳光,九月的太阳明晃晃的,有一条狗趴在阳光下晒太阳。他说,我谢谢他们。舅舅道,你以前是上门女婿,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娶老婆了。这话让黄正有点震动。桂香去世三年多了,大家还记得他曾是个上门女婿,看来不找个老婆,这个身份就没法改变。餐馆老板端来一碗炒得香喷喷的野猪肉,放到桌上,笑呵呵地问,两位喝什么酒?
四
也不知是舅舅在驼峰山乡的餐馆里说的那些话起的作用,还是自己对女人的思念,接下来的日子,黄正开始留意李木兰和代巧云了。两个女人都是三十多岁,都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都是双眼皮眼睛,都长着小嘴,又都是瓜子脸。唯一不同的是,李木兰的嘴小,唇皮薄一点儿;代巧云的嘴小,上唇略厚一点儿。但尽管两个女人长得相同,却又不像,李木兰似乎勤勉、厚道一些,而代巧云似乎聪明、乖巧一些。有天晚上他与舅舅喝酒,便问舅舅,你觉得李木兰和代巧云谁好点儿?舅舅想了下说,我觉得两人都适合你。你与她们分别接触接触,接触多了,就晓得谁更适合你。黄正抿口酒,说我也不知道谁更适合我。舅舅笑道,李木兰是被伤害过的,不会主动。代巧云一个寡妇,自然也有所顾忌,你要了解她们就要主动出击,舅舅觉得你太拘谨了。舅舅用了“出击”一词。他犹豫道,我心里总觉得自己背着债,不会有好日子给她们。
舅舅啪地按燃打火机,并没点烟而是说,你把女人想得太脆弱了,女人的承载能力都比男人强。舅舅又说,舅舅晓得你心里有包袱,当初你当着全村人披麻戴孝,表示自己这辈子妻子只有一个,现在又要续弦,怕人家笑话。黄正没回答,舅舅又说,我告诉你,当年桂香知道自己快死了,向父母借十万元钱时,舅舅在场。桂香对她爸妈说,我活不久了,黄正还有几十年,爸,妈,我不希望我死后黄正孤零零地过下半辈子。黄正望着舅舅,舅舅继续回忆道,桂香说你好面子,不会在他们家结婚。她要尽自己的一点能力,为你建栋房子。黄正记起来,桂香死后,岳父曾诚恳地跟他提及过,只是没有舅舅说得这么详细。舅舅将一口烟吐出来,说你越是这样,你岳父岳母越是不安,因为这是他们大女儿的遗愿。他望着舅舅,舅舅吸口烟,接着道,你岳父岳母都希望你过得好。黄正点上支烟,吸了口说,按舅舅这么说,我续弦倒还让两位老人更安心些?舅舅答,是这个理。黄正说,他们对我很好,我想等他们老得动不了时,我好替桂香尽孝。舅舅摇摇手道,你是个好人,桂香没死,你理应和桂香一起尽孝;桂香一死,你们之间的合约就解除了。
舅舅说的这些话,在他脑海里飘着,他照样时不时地去岳父岳母家打个转身。岳父六十多了,仍很有力气,房前屋后都栽着花木,每天从早到晚都围着花木转,施肥、灭虫、剪枝,心无旁骛。村里人都喜欢他,跟他一起探讨花木种植。岳父是个热心人,有问必答,所以家里热闹,每次他回来,家里总有人找他一起喝酒说事。岳父把烟戒了,但家里备了烟,招待客人。酒也喝得少了,不戒荤,也不大补。这天下午,岳父炖了只甲鱼,打手机让黄正回家吃饭。他回来,岳父笑眯眯地看着他,边说我们父子喝一杯。黄正手里拎着从巧云水果店买的几斤苹果和香蕉,把水果放到桌上,说买了点水果给你们吃。岳母高兴道,谢谢谢谢。岳父问,我孙儿准备得怎么样?黄正答,应该还行,正全力迎接高考。
吃过饭,他又坐了会儿,喝完岳母泡的君山毛尖茶,这才开着车送另一袋水果回自己家。天完全黑了,母亲邀了几个村里的老人在家打纸牌,这种纸牌在村里叫“跑夫子”,他不会玩。母亲见他回来,起身要为他倒茶,他说我自己来。一个老人催他母亲,说出牌啊你。母亲就出牌。他注意到,催母亲出牌的是李老伯,李老伯追他母亲追了十年,母亲硬是没接纳他。他为李老伯悲哀却也深感无奈。他在一旁看着母亲他们打了几圈牌,还给几位老人剥香蕉吃,随后,他进了卧室,躺到铺上。进入梦乡前,他嘀咕:很奇怪,近来桂香在我梦里,样子越来越模糊了。
他之所以今天回来睡觉,是前段时间他在这张床上做梦时,把桂香梦丢了,他要回到这张床上,重新把桂香找回来。他还记得把桂香丢掉的那个梦。他梦见桂香在厨房里做饭,他插田回来,桂香说,你快洗手吧,要吃饭了。可吃饭时,端着菜走到桌前的却是身姿丰盈的李木兰。他非常惊讶,在梦里盯着李木兰,李木兰红着脸,说我哪里不好看?他问,桂香呢?李木兰说,黄厂长,桂香早死了啊。他醒来后,点上支烟,看着纯净的夜空,一钩月亮弯在远远的山巅上,他想自己怎么会梦见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李木兰?而更奇怪的是,自从他梦见李木兰起,桂香就再也没到过他梦里了。以前,隔三岔五,桂香总要到他梦里来与他相会,对他温柔地笑,把瘦弱的身体靠到他身上,抚摸他,让他觉得即使两人阴阳相隔了,但还能在梦里相爱。他觉得夜晚比白天好,因为在梦里他总是能与亡妻相拥、交谈,告诉她许多儿子和家里的事情。然而,自从那天夜里他梦见李木兰后,就再没梦见过桂香了。
他回家睡,其实是回来寻梦的。可是入睡后,他什么也没梦见,他的大脑细胞出奇地平静,睡得很死,醒来,他睁着眼睛,十分沮丧,想桂香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母亲见日出一竿高了,还不见他房里有动静,就敲门说,正儿,锅子里盖了碗面,妈去田里收谷了。家里有几亩田,有的村民只种一季,母亲仍种两季,早稻收割了,母亲不吃,把谷子卖给国家。晚稻,母亲就装进谷仓,自己吃。现在村里打米,是上门服务,有村民专做这档生意,将打米机拉到你家坪上,你要打多少斤米就给你打多少斤米。
如今农村,什么都有,城里的服务陆陆续续地移植到农村来了。村民开的超市,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也跟城里一样送货上门。他漱完口,洗把脸,揭开锅盖,锅里有热水,面搁在铁丝架上。他端面时,手烫了下,赶紧把面放到灶台上,等烫的手指冷下来,便吃起面来。吃过面,他去村里,母亲在田里,李老伯和他儿子也在田里,李老伯的儿子开着哒哒哒响的小型收割机,正收割母亲的那一亩多田。他走过去,便跟李老伯打招呼。李老伯递烟给他,他道,抽您的烟,哪要得的。李老伯歪着大汗淋漓的脸,用命令的口气说,拿着。他接过李老伯的烟,点上,问,妈,需要我做什么?母亲说,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去忙你的。
他看眼四周,大部分农田都收割了,还有些田没收割。他把目光放到远方,身边是收割机发出的机械声,传得很远。一条渠道从他眼皮底下弯过,这会儿是枯水季节,渠道里没多少水。这条横穿整个田野的渠道,是十多年前乡政府出钱修的,为解决农田灌溉问题。他对母亲说,那我回厂里了。母亲像赶他走似的挥下手,说路上注意安全。坪上停着舅舅的捷达车,他坐进去,开着车驶去,边想,自己这辈子并不冤枉,虽然没什么成就,却为国家培养了一个军事科学家,这个科学家就是弟弟黄直。
舅舅告诉他,段老板打电话来,要我们赶紧做三十张一米八宽的大床、三百二十张一米二宽的单人床,县城金叶大酒店快竣工了,这是个大单。他看着舅舅,舅舅穿着身灰西装,皮鞋也擦亮了,神清气爽的。看见他,便说走,去家具大市场。李木兰就站在厨房门前,厨房里正炖着菜,香气扑鼻的。她说,要吃中饭了。舅舅答,我们去县城签合同,不吃中饭。黄正想起自己梦见过李木兰,就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李木兰也望着他,目光幽幽的,好像井水反射的光。他心里嘀咕:代巧云比她会打扮。
他开着车,驶过巧云水果店,见代巧云正给一个女人称水果,便问舅舅,买点水果?我喜欢吃苹果。舅舅笑,你是喜欢她吧?黄正不置可否道,舅舅也看出来了?他下车,代巧云看着他,他笑着选了几个苹果放到秤上,见哈密瓜金黄金黄的,又让她挑了个哈密瓜。舅舅见他拎着苹果和哈密瓜上车,说又不跑长途,买这么多干吗?他答,哈密瓜是签完合同后,回来和弟兄们一起吃。苹果已经洗了,吃吧。舅舅拿起一只苹果,咬了口,说甜。他右手把握方向盘,左手拿着苹果,咬了口,称赞道,是甜。
他把车开到县城家具大市场,这个大市场有几十个家具店,摆着各式各样的家具,高中低档的都有。段老板是家具大市场的总经理。该市场从前是家工厂的几个车间,工厂倒闭后,因欠了银行一身债,银行把该厂收了。段老板从银行手中租下这家倒闭的工厂,搞了些简单装修,于是这家家具大市场便开张了。段老板让自己的老婆和姨妹子、姨妹夫也做家具生意,他既收门面租金,又卖家具,生活滋润快乐。段老板长得矮胖、秃顶,一个皮球样的圆头,好赌。段老板的总经理室里搁着台麻将机,经常与人打麻将。黄正和舅舅步入总经理室时,段老板正半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合同倒是没什么问题,要求也不苛刻,确实是一个大单,十几万的业务。段老板说,酒店是省烟草公司在我们县建的一家四星级酒店。省烟草公司,全省最有经济实力的大公司。段老板笑了笑,又说,省烟草公司只有一个要求,质量必须过关,货到验收后才付款。黄正望着段老板.段老板吐口烟,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说他们是烟草公司,太牛了,不给定金。如果你们有钱垫,这个单就给你们做。你们没钱垫,我就给别的厂做。舅舅知道这个单能让他们赚几万元,忙答,我们接这个单。段老板吐口烟,说那要按合同和图纸做,不能走一点儿样。这时段老板的手机响了,段老板说,我接个手机。边说话边往里面房间走去。黄正问,这可信吗?舅舅是个诚实人,说当然可信。还怕他赖账不成?
段老板接完电话,把金叶大酒店提供的双人床、单人床的图纸给他们看,说你们只做木工的事,油漆不要你们管。床头柜和矮柜,我给了新风尚家具厂;桌子椅子,我给了大地家具厂;沙发和席梦思床垫,我包给了旺盛沙发厂。四家做,把任务分开,就简单了。舅舅说,那是,分开做,做起来快。段老板一脸慎重地说,质量不是小事,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他说这话时,进来一个人,是新风尚家具厂的谢厂长。谢厂长与舅舅年轻时一起做过木工,黄正也认识谢厂长,他晓得谢厂长人精,脑瓜子活,两人相互笑了下,算是打了招呼。段老板说,县城巴掌大,都是熟人。段老板笑着把图纸拿给谢厂长,谢厂长扫眼图纸,说这简单啊。段老板说,是简单,但数量多,合同一签就得按合同办。谢厂长一脸淡然,说这也没什么难的,统一规格就好做,一起下料,最多一个月能完工。
他们分别与段老板签完协议,又一起吃了饭,举杯庆贺了一番。回厂的路上,舅舅喝了酒就红光满面,说黄正,你算一下,要多少料,明天我去驼峰山进料。黄正茫然道,舅舅,我估计至少会要五六万元的木材,我们哪里去弄五六万?账上只有一万多元流动资金。舅舅说,可以让木材加工厂先垫,等我们把账与段老板一结,再付款。黄正想起吃饭时段老板脸上的笑容,圆滑得像抹了层猪油,心里不踏实,他说,我感觉段老板这人有点悬。舅舅用一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说不怕,舅舅告诉你,男人在社会上混,只要占着理就不怕。这么大一个家具市场,还怕他跑吗?黄正答,那倒是。
五
年前,他们按合同做好了双人床和单人床,交货时间还提前了五天,货拖到家具大市场的仓库,验收完毕,段老板说,等油漆完,再叫酒店经理来验收付款。舅舅说,段老板,我可是欠了人家一大笔钱啊。段老板笑笑,说我也没法子,人家酒店是老大,我是替酒店和你们打工。舅舅说,你先付点定金吧。段老板说,我账上一分钱都没有,租赁户交给我的钱,我都付给银行了。黄正是晚辈,舅舅与人交涉时,他缄默不语。这会儿他插话道,段老板,您先付两万元给我们吧,我的工人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段老板望他一眼,说我恨不得马上付清款,但酒店方的财务人员回长沙过年了,我哪里有钱付你们?黄正说,还没到过年时间啊。段老板叫道,对于这些省城来的干部老爷,现在已经算过年了,你怕他们硬要等大年三十才回家过年?舅舅说,你不付我一分钱,我怎么打发我的伙计回家过年?段老板圆脸上飘过一丝笑,说我要是账上有钱,我会先替酒店垫付,但我账上真的没钱。市场里十几个人都是靠我吃饭,都是我开工资,我也焦头烂额呢。
过了两天,黄正和舅舅又来要钱,约好了的,却不见段老板。总经理室的门敞着,只有沙发、桌子和墙上的一幅万马图迎接他们。谢厂长也来了,也是来要钱,看见他俩,愤怒着脸色说,这个段老板,手机关机,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黄正一脸茫然道,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讲信誉?谢厂长说,早知道我就不会垫资了。别人告诉我,他玩赌博,欠了几十万赌债,欠的是放高利贷的钱,现在几十万滚成两百万了。
过年了,工人们都瞧着黄正和舅舅,舅舅背着老婆偷出存折,存折上有两万两千块钱,他只留了一千,把二万一千元取出来,付给工人,让他们回家过年。过年的那些天,黄正带着儿子两头跑,中午和儿子在岳母家吃饭,晚上就带儿子去母亲家吃。有时候在母亲家,他会遇见脸上笑呵呵的李老伯。他会留李老伯吃饭,这些年,李老伯没少为母亲做事,村里人撮合过,但母亲硬是不愿意,开始还拒李老伯于门外,但时间一长,母亲有点依赖他了,像妹妹依赖兄长一样。李老伯也自动进入了兄长的角色,关照着母亲。村里关心李老伯的人问,老李,什么时候办酒啊?李老伯会憨厚地道,不办了,我和她这辈子做兄妹也蛮好。
过完年,消失了的段老板又出现在大家眼里了,圆脸上笑呵呵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见他们,忙起身说,坐坐坐,我刚从深圳回来。舅舅叫道,钱呢?段老板抱拳打个拱手,说抱歉抱歉,酒店经理说,等家具油漆完送到酒店,他一次性付清。舅舅瞪大眼睛,说你今天不付钱,我今天不走,你去哪里我都跟着。段老板咧嘴一笑,随口问,上厕所也跟着?舅舅答,你上厕所,我守着。段老板说,好啊。舅舅掉头对黄正说,你先回厂,我自己打个的回去。
舅舅那天出了事。舅舅很有耐心,紧盯着段老板,段老板上厕所,他真的跟着。段老板说,你站在我面前,我拉不出屎。舅舅说,你不付钱,我怕你跑。段老板没法,搂起裤子,黑着脸走进办公室。舅舅跟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上。段老板接了个手机,要走,舅舅不准段老板走。段老板火了,拍了下桌子,说,老杨,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舅舅说,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段老板大声道,多大的事?不就是十几万吗?明天付你。舅舅说,现在付。段老板对走进来的市场保安队长说,叫几个人,把他拖出去。舅舅望眼年轻的保安队长,说,不关你的事,你别掺和。段老板说,去啊。保安队长叫来四个人,他们一进来就围着舅舅,段老板想趁机溜走,舅舅一把抓住段老板的胳膊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保安队长想把舅舅拖开,舅舅火了,一把掐住保安队长的脖子,说我只要一用力,你脖子就断了。另一保安扑上来,抱住舅舅的腰,想把舅舅摔倒。舅舅一蹲,一个马步站稳,反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拉,年轻保安就摔到了身前。架就这样打开了。段老板赶紧报警,警察赶来把舅舅带走了。
那天晚上,舅舅是在派出所的临时拘押室度过的。他打伤了五个保安,其中三个保安没大碍,另两个保安身子骨弱一些,一个被他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一个鼻骨被他一拳打碎了。他那经常挥舞斧头、锤子的手蓄着一股力道,就没轻重,如锤子样砸在对方身上。他在派出所说,我考虑到是一个县的,并没用全力。警察觑眼他的拳头,见他握紧的拳头如铁砣样,说幸亏你没发全力,要是你一拳把人打死了,除了赔钱,还要抵命。警察把结实的铁栏杆门打开,说你自己进去吧。舅舅走进去,警察把铁门锁了。
警察对黄正说,放人好办,拿钱来。黄正说,家具市场的段老板扣了我们十几万没给。警察摆下手,说那是另一码事,你舅舅打伤了人,医药费是一定要掏的,你回去筹钱吧。黄正问,要多少钱?警察说,先拿一万五千元来。黄正回到厂里,问姨妹子,账上还有多少钱?姨妹子是会计,回答他说,有一万七千元。他拿了一万五去派出所交钱。舅舅走出来,黑着脸又步人家具大市场。段老板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看见他,有些愕然。舅舅一把揪住段老板的衣领,段老板赶紧道,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舅舅愤怒道,姓段的,我警告你,欠我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生出来。段老板大声说,那是那是。舅舅松了手。段老板说,这样好不好,我们都让一步,你不要逼我。我给你们揽的这笔生意,跟你说实话,是酒店方要我先垫资,等家具到位,他们验收后再付款。三月十日至十五日,是各租赁户交租金的日子,钱一到我一定先付你们,行吗?舅舅说,到时候你又拖着不付呢?段老板嘻嘻一笑,说我偌大一个公司杵在这里,养着十几个人,你怕什么呢?现在是二月下旬,离三月十日也就半个月。舅舅说,我半个月后来拿钱。
到了三月十日,黄正和舅舅来找段老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还有很多讨债的都来找段老板,谢厂长也是其中之一。不但找不到他,他老婆、他家里人一个都找不到了,仿佛人间蒸发了。段老板欺骗了他们,他在那半个月里,把他承接的酒店家具,床、床头柜、矮柜、桌子和木沙发,一一送入酒店,酒店经理验收后,当天就把钱打到他的账上了。另外,租赁户每年交租金的日子是三月五日,不是十日,通常都在那天就交齐了。以前交钱是提现金来,如今是刷卡,段老板拿着读卡器,笑嘻嘻地一个个找租赁户,转眼之间,几万几万地便飞到段老板的银行卡上了。段老板带了一家人和五百多万元逃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黄正和舅舅回到厂里,舅舅对李木兰说,炒两个菜,下酒。黄正把桌子搬到树下,拿出酒,两人坐下。黄正掏出烟,递支给舅舅,啪地按燃打火机,替舅舅点燃烟,对舅舅说,算了,这事不想了。舅舅蔑视道,这个世界怎么会生养这样的人,不是无耻,而是太无耻了。黄正说,这个社会什么人都有,没什么奇怪的。舅舅黑着脸,黄正晓得舅舅心里不痛快,起身,进屋拿来酒,倒了杯酒,舅舅拿起酒杯,抿了口,说只怪我们太相信人了。
这时驼峰山木材加工厂的刘老板来了,绷着脸。他们在刘老板那里进了四万七千元钱的木材,还在另一家进了两万一千三百元木材。刘老板是骑摩托车来的,没戴头盔,头发都吹得竖起来了,一绺绺地刺着天空,说话口气相当硬,你们说过年前保证付钱,过年时又说等过完年一定付,你们这不是骗人吗?黄正说,刘老板息怒,听我解释。刘老板目光很凶地吼道,不听!今天你们不付款,别怪老子翻脸!老子一个电话,说你们搞诈骗,驼峰山派出所就会来抓人。
这话李木兰听得真真切切,她走出来问刘老板多少钱,刘老板说,四万七千元。李木兰说,我以为多少钱呢。刘老板横着脸说,你的意思是四万七千元还少?李木兰望眼黄正,说黄厂长,我有一张存折是三月十七日到期,有五万。黄正说,怎么好要你垫付?我和舅舅会想办法的。其实他和舅舅已经毫无办法可想了。他办这个家具厂,就是为了赚钱还建房欠下的二十九万元债,还有十多万的债没还。舅舅把这几年赚的钱买了辆捷达,养一辆车等于养一个孩子。舅舅又爱抽好烟、喝好酒,基本上没有余钱。李木兰突然挺身而出,愿意拿自己的存款替厂子解围,黄正颇为感动。舅舅看着李木兰不语,李木兰说,大家—个村的,人帮人,应该的。
李木兰说完,转身出了厂门,对街头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招手,叫道,摩的。一辆摩托车就奔到李木兰身前,黄正看着她上了摩的,摩的朝前飙去,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厚道、仗义。他请刘老板坐,给刘老板倒酒,边说,刘老板您喝酒,别那么大的火。刘老板不客气地说,做人要讲信誉,不讲信誉,怎么在社会上混?黄正忙答,刘老板您说得太对了,不讲信誉的人迟早要栽跟头。黄正脑海里尽是李木兰的身影,觉得这个女人有为别人着想的美德。半个小时后,李木兰拿着存折来了,农业银行的,五万,存期三年,三月十七日到期。刘老板、黄正和舅舅都看了存折。刘老板放心了,说那我十七日再来。黄正答,不用你来,我和舅舅去你那里,我们还要进些木材。刘老板走后,黄正再次拿目光看李木兰,李木兰红了脸。黄正暗暗诧异,她其实长得蛮好看的。
晚上,黄正一个人守着厂。他打开电脑上网,东莞家具厂的张总监在他QQ上有留言:你打开邮箱,我发了几款新式家具给你,是欧式风格。他打开邮箱,看着,惊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新款式家具。他回答张总监,真好,谢谢你。他瞅眼一旁的相框,框里是桂香三十岁时的照片,背景是虎门粗笨的炮台。那年他和张总监等人去东莞打工,妻子想他了,跑来看他,他请了两天假,带着妻子去虎门玩,妻子照了这张相。妻子穿着枣红色秋衫,一条黑裤子,脚成丁字形站着,是摄影师要她这么站的。妻子昂着一张略瘦的脸,目光温情地看着前方。妻子的目光总是时常伴随着他,让他回忆起她无限的柔情。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说,木兰是个好女人。他回头,背后是床和柜子,前面是窗户,房里没人。他非常惊讶,刚才明明有人说话啊。那声音像是女人的,轻柔、真挚,不应该是自己心里出来的。他又把室内打量一圈,心里想,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却不见人。
时间尚早,张总监又不在线上,他想去舅舅家说说话,便走出来,向舅舅家而去。这天晚上有些神出鬼没,路灯全黑了,如水的月光悄然洒在通向桂花村的水泥路上,水泥路于月光下白白地伸延出去。路上,人影憧憧却没人,有点鬼魅。他想这是春天,是自己有些魂不守舍。这世上除了人,不会有鬼。他犹豫着走到舅舅家前,见窗里有灯光射出来,黄黄的一片洒在坪上,便敲门,边问,舅舅,睡觉没有?
开门的是李木兰,李木兰穿着灰白色睡衣,头发有些乱,一条白色睡裤,脚上一双拖鞋。他惊呆了。李木兰甜甜地一笑,说,正哥,有事吗?他不能相信眼前所见,在他心里,舅舅是个正直、坦荡的男人。他问,你怎么在我舅舅家?李木兰一怔,答,这是我家呀。他更奇怪了,退开一步看房子,这栋房子明显比舅舅家的房子小,外墙也没贴土色墙面砖。自己怎么会把李木兰家当舅舅家?鬼使神差啊!他迷惑了,忙说,怪事,我走错了。李木兰温柔地一笑,小声说,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他问,方便吗?她答,没什么不方便。
他步入厅堂,厅堂内很简陋,几张椅子,一张方桌,桌上搁着热水瓶和茶具,墙上挂着个镜框,框着一幅迎客松。家里只有李木兰一人。她母亲在公路边开了爿农家小饭店,自己炒菜,挣几个活钱。她父亲原不管这些事,一心培植花木,但近段时间,几个小偷常于半夜里翻墙撬门,偷东偷西,还把有的人家的电视机也搬走了。她母亲担心锁在饭店橱柜里的烟酒,烟提来拎去还好办,可酒一瓶瓶的,拎来拎去既重又麻烦,于是二老在店堂一隅支个铺,人就睡在小饭店。年前,一天半夜,忽然有小偷撬门,她父亲大喝一声搞什么,几个小偷吓得仓皇而逃,撬棍都忘了拿走。
黄正不见她父母,随口问,你爸妈呢?李木兰边为他倒茶,边说,守店。他哦了声,这一声哦在厅堂里颤悠了几秒钟。他知道他走错了地方,这种鬼使神差令他汗颜。舅舅家与李木兰家是两个方向,进村后,走到一棵粗大的樟树下时,会有一条路向左,一条路向右,而舅f舅家是向右走,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向左拐了,这种走错路的低级错误,他从前不曾有过。一定是什么人在他面前捣鬼,引导他来的。他接过李木兰递上来的茶杯,忽然闻见李木兰的体香,这种体香近似桂香的体香,久违了,淡淡的暖暖的。他心里一紧,本能地昂起头,看着她温柔的脸——这张脸在厅堂昏暗的灯光下,特别妩媚,使他猛地忆起妻子柔媚、多情的身影。那一瞬,他觉得李木兰变成了桂香,唯一不同的是这具身体比桂香的身体丰盈些,他嘀咕道,我怎么了?李木兰含情脉脉地问,什么怎么了?他不敢看她的目光,在这个令人迷惑的春夜,他可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虽然走出这一步并不困难。他说,我其实是想到我舅舅家聊天,却走到你家来了。
李木兰用一种甜甜的声音哦了声,这声音有点像桂香当年撒娇时的声音。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会有些把持不住,想起身走人,但身后好像有一个人用双手摁住了他的肩。他说,木兰,春天真好。李木兰说,春天是好。他关心道,木兰,天冷,你穿着睡衣睡裤,会感冒。李木兰说,我不冷。他说,我今晚既然来了,那我要谢谢你,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她粲然一笑,你是个肯努力的人,我愿意帮你。他没想到她把自己看得这么高,正要说谢谢,这句话还没等他说出口,李木兰又说,我和桂香是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把桂香当姐姐。她仰起脸蛋,当年是桂香劝我离婚,说像我老公那样的男人不值得我伤心。黄正更相信今夜是桂香引他来的,他内心里似乎有一只猫弓起了身,目光里就流淌出火一样的热情。他说木兰,你真是个好女人。木兰温柔地走上来,把自己投进他的怀抱。他有些紧张,全身绷得笔直。她温柔地问,你怎么啦?他醒过神来,把她搂着,有些激动地说,木兰,前段时间很奇怪,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你。李木兰高兴地把头靠到他肩上,说,是吗?其实我也梦见过你。
六
李木兰结婚很早。前夫易刚是她初中同学,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易刚不爱干农活儿,母亲心疼他,就让他去城里学理发。三年后回来,头发染成枣红色,穿着白色西装和白皮鞋,他的帅劲儿征服了李木兰那颗纯洁的心。易刚,你真帅,她爱恋地看着他说。易刚说,你也很漂亮。她羞得感觉自己脸都发烫了。过了几天,易刚到她家,头发的前面几绺染成了金黄色,后面仍是枣红色,还是白西装白裤子,骑着摩托车。李木兰看见他,惊喜道,是你?他风度翩翩地一笑,说我准备在县城开家发廊,到时候你来我发廊做事吧?她摇头,说我又不晓得理发。他答,学啊。再说,我也需要人帮我打理店子。她听懂了,问他,真的吗?易刚答,当然是真的。他骑着红亮亮的摩托车走后,母亲见她痴情的模样,说一看就是个不学好的东西。她说,妈,别这么说人家。
那一年她十九岁,是一朵刚打开的荷花,或者更像一棵蓬蓬勃勃的向日葵。她去了易刚开的广州发廊,学着给男士女士按摩头部、肩膀,给小男孩剃光头。在易刚的参谋下,把自己打扮得也很漂亮。一年后,两人结了婚,婚后两人过了几年轻松快乐的日子。事情就出在她回家生养女儿的那段时间。怀孕七个月后,她挺着个大肚子回了家,接着女儿出生了,婆婆一听儿媳妇生下的是个女孩,脸色就黯淡了。女儿半岁时,有风言风语传来,让她郁闷。为了证实这种风言风语是人家虚构的,有天晚上,她只身来到发廊,她有卷闸门钥匙,她拉起卷闸门,里面的茶色铝合金门却扣上了。她敲门,叫道,易刚。易刚隔了一阵子,从卧室走出来,拉开门。她冲进去,卧室有扇小门,通向厨房,她冲进厨房,厨房有扇门,通向后面的院子。她走到院子里,院子是几户人家共有的,也有扇门,通向一条小巷。她赶前几步,走进小巷,只见一个黑影正靠着一株梧桐树穿衣裤。她走上去,一眼就认出这姑娘是发廊里的小萍。她给了小萍一耳光,骂道,骚货,不要脸,勾引老子的男人。小萍被她一巴掌激怒了,反过来叫道,谁勾引你男人?是你老公勾引老子……
这事以后,李木兰不肯再与老公亲近,他的手一挨到她,她就想起小萍的嘴脸,就恶心、反胃,坚决地把他推开。正当时间这把利剑在慢慢地削掉她心里那根憎恨的刺时,又一个女人出现了。这个女人是经常来找她丈夫做头发的,三十来岁,做皮革生意,有些钱,染了一头金发,乍看,还以为她是法国女郎——画了蓝色眼影,脸上涂了增白膏。谁也不会想到易刚会爱上这个大他几岁的女人。这女人三天两头光临发廊,让易刚给她洗头、吹头,一双媚眼在壁镜里传送秋波。一天,易刚低下头打量她的发型时,她抬起手,把易刚的脸捧在手心上,温柔地说,亲爱的,你才是我见到的最帅的男人!
有一天,李木兰抱着女儿从街上回来时,隔壁做服装生意的告诉她,她男人跟那个一头金发的女人走了。她气歪了脸,打丈夫的手机,手机关机。第二天,她再打手机,丈夫仍关机。她索性报了警。丈夫回话了,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等她回过神来,丈夫却挂了机,怎么打都不接。她哭了,知道丈夫的心走了。她等了五个月,等来的一个电话是:我们离婚吧。李木兰明白该来的总会来,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她珍惜。她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只回答了一个字:好。一个月后,两人离了婚。
黄正听她说完,坦率地道,你前夫是个不道德的人,这种人没有底线,你离开他是对的。她说,不离开他,我怎么会留意你?黄正笑了笑,答,那是。李木兰严肃着脸说,你比我前夫好,你正直、坦诚。
两天后,李木兰把五万元送到黄正手上,说快去还钱和进木料吧。黄正和舅舅去了。路上,舅舅说,李木兰人好,这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村里没一点闲言碎语。黄正笑了笑。舅舅盯黄正一眼说,你俩合适。黄正边开车边答,等黄忠考完大学,我再谈婚论嫁。舅舅点头说,黄忠考大学是大事,不能影响他。黄正把车开到驼峰山的乡街上,刘老板看见他俩,问钱带来没有,黄正答,当然啊。黄正把放在包里的钱掏出来,刘老板吐口唾沫到手指上,数着钱。数毕,他说,没错。黄正开口了,刘老板,我们今天要进些木材,等我们把家具做好,销出去,再付你钱,信得过我们吗?刘老板犹豫了下,进多少?黄正说,一车,只要资金一回笼,就付你。刘老板伸了个懒腰,说,行。
沉寂了半个月的家具厂,又开始热闹了,天天是电锯锯木头、电刨刨木方和锤子钉钉的声音。一批欧式家具呈现雏形了。黄正不再想把家具放到人家的店里代卖,他跟舅舅商量,决定在街上开家家具销售店,这样也便于掌握第一手资料。他把站在电锯前锯板子的姨妹夫叫进办公室,黄正心里有底,姨妹夫是个活泛人,嘴热闹,适合做生意。他盯着姨妹夫说,你去街上访个门面,我们自己开个家具店,卖自己做的家具。
几天后,门面租好了,原先是家小书店,生意不好,把门面转租给他们了。他们把门面简单装修了一下,为吸引大众的眼球,将外墙漆成金色,把门框漆成大红色,摆上欧式家具,不几天就卖了几套。县城家具大市场的经理也来了,这个经理姓王,他看过家具后,一下子定了十套。黄正吸取教训,让王经理先打百分之七十的定金到自己账上。王经理知道他们吃过亏,二话不说,将钱打到他们账上,说你们放心做吧。
家具厂像从前一样,又得加班加点干了。李木兰看见厂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高兴地说,真好,很踏实。黄正笑道,这要感谢你,不是你,我们这个厂就垮了。李木兰笑着说,不会的。他答,怎么不会?你不知道一块钱也可以难倒英雄汉吗,不是你那五万元救急,人就散了,李木兰喜欢他这么说,却谦逊道,不会的,你不会让大家散。他说,你对我的信任,救了我们厂。李木兰的脸微微一红,说,别把我当恩人,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的事情。黄正觉得这个女人品性好,有功却不居功,黄正说,我以后要好好谢你。李木兰希望这个以后快点来,用一双炽热的眼睛盯着他问,以后是什么时候?他答,等忙完这阵,等黄忠考上大学……他没把话说完,正犹豫,李木兰问他,然后呢?黄正笑了声说,到时候我去你家提亲。
六月份,黄忠高考完毕,对父亲说,爸,我总算解放了。李木兰看着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对父亲伸出手,爸,给我五十块钱,今天同学们要吃饭、唱歌,要玩一通宵。他给了儿子五十元,儿子拿了钱,走了。李木兰看着黄忠的背影说,年轻人就是好,再苦再累,一转背就忘了。黄正说,我们去买些水果。两人说笑着走进巧云水果店,他见代巧云看他和李木兰的目光有些惊讶,愣了一下说,代老板好。他买了些苹果、甜橙、香桃,还买了两个哈密瓜。黄正说,我儿子最喜欢吃哈密瓜,他爷爷奶奶也爱吃。两人拎着水果回到厂里,舅舅看见他,大声说,看黄忠脸上的表情,考得还不错。他笑着说,还有一个好消息,黄直昨晚打电话来,说他的一个科研项目,很受首长重视。舅舅说,你弟是为国家服务的科研人员。黄正为弟弟骄傲,他说,黄直去年升了大校。
天黑后,大家吃过晚饭,各自回家了。室内气温还很高,他把电扇拎到坪上,插上接线板,坐在月光下,看着天上的半颗月亮,心忽然到了亡妻身上。这段时间他太忙,竟没想过桂香。他感觉奇怪,以前三天两头,桂香都会到他脑海里打个转身,有时候是和着一只蝴蝶飞来,有时候又栖息在花上微笑。他看见蝴蝶或花朵,就会想起桂香。可是近来,她不来了,好像她把他交给了李木兰似的。他对着天空说,桂香,你儿子长成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你的在天之灵要保佑他啊。他看见一个女人走来,是代巧云。代巧云端着杯茶,看似是随意走来的,叫了他一声正哥,说,天好热的。
他不习惯单独与女人相处,这么多年里,晚上他都是一个人,便答,今天是热。代巧云嘀咕了句,超热。边左右望望,问,李木兰呢?他答,她回家了。代巧云一笑,说,我以为李木兰晚上也睡在厂里。黄正说,她晚上要管女儿的学习。他打量代巧云一眼,月光下,代巧云穿着薄薄的睡衣,睡衣垂在大腿中部,脚上一双半高跟拖鞋,身姿婀娜。他闻到她身上有股异香,十分好闻。他无法说出这是什么香味,闻起来挺舒服。他问,小代你打的是什么香水这么好闻?代巧云咬下嘴唇,瞥他一眼道,我没打香水。他不信,你真没打香水?代巧云扬起脸,我又不要讨好谁,干吗打香水?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问,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不再找个男人?代巧云说,你不也没找吗?你心里是不是有女人了?他不清楚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答,也不能说有。代巧云冷声道,他们说你喜欢李木兰。他好像没对别人说过自己喜欢李木兰,便问谁说的,代巧云不说是谁说的,却问,你真喜欢李木兰?她好土的。黄正听出她话里含贬义,不悦道,她是土了点儿,但人好。
有天,黄正和李木兰经过水果店,代巧云斜睨着他俩,嘲笑说,哎呀,游马路呀,可惜街上灰重了点儿。他对李木兰说,代巧云人不坏。李木兰点点头说,她是嫉妒我,女人的天性能感觉到敌意。黄正问,怎么会?她嫉妒你?李木兰答,自从她见我和你好后,每次我从水果店前经过,我都能感觉到她用刺我的目光盯着我。他笑,觉得李木兰说话太夸张了,问那是什么目光,李木兰说,刺得我脖子疼的目光。黄正觉得代巧云没必要嫉妒她,说你可能感觉错了。李木兰回头觑眼代巧云,说她在背后盯着我们呢。黄正回头,没见代巧云盯着他们,说,没有啊。李木兰答,那是她把目光移开了,刚才还盯着我们。
七月份,高考分数可以在网上查阅了,一查,儿子考了五百八十九分,过了重点线。儿子看完分数后,提出他想学军事,读国防科技大学。一家人坐下来商量,谁也拗不过黄忠,黄忠说,我决定了,除了上国防科技大学,我哪里都不去。黄正说,万一国防科大没录取你呢?儿子坚决道,那我明年再考。儿子决心这么大,他身为父亲也不好阻挠,便同意儿子填国防科大为第一志愿。八月份,国防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来了,那天儿子正在网上与同学聊天,邮局的人骑着摩托车飙来,站在门口大声叫,黄忠在家吗?儿子赤着上身走出门,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交给他,邮递员说,你是我今年送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
黄正为儿子设了家宴,风风光光地办了十几桌。多年前,他为亲弟弟也办过好几桌,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他为自己的儿子宴请邻居、亲戚、儿子的任课老师和儿子要好的同学。黄正感觉特别欣慰、快乐,不光是儿子考取了国防科技大学,还为自己尽到了责任而愉悦。他对来宾说,我儿子有了自己的目标,再不用我操心了。他叔叔在国防科大读的硕士,现在,他要向他叔叔学习,读了书为国家服务。他一杯一杯地敬酒,喝醉了。晚上醒来,儿子递杯茶给他解酒,他说,忠儿,爸为你高兴。房间里就他和儿子,他接着说,你考上大学可以奔自己的前程了,爸老了,害怕孤单……儿子听懂了,说,爸,李姨人好,你们结婚吧,我不反对。他觉得儿子懂事。
七
他带着三个木工、两个泥工来到自己家,开始装修房子,李木兰也来了。儿子这是要结婚了,母亲很高兴,又是泡茶又是盛酒,与未来的儿媳妇一起做饭给木工和泥工吃。半个月下来,房里就改变了,墙白了地平了,门窗也换成了新的,母亲喜不胜喜,对走来打量装修的村里人说,是这么回事,我正儿要结婚了。十月金秋的一天下午,李木兰的母亲着一身蓝衣服来了,母亲很高兴,留下未来的亲家母吃饭,亲自去村里称了几斤黄牛肉,还买来了苹果和葡萄。未来的亲家母吃着一粒粒甜葡萄,喜悦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要黄正的生辰八字。我啊,准备找张神仙择个黄正与我女儿结婚的吉日。
桂花村有个算命先生,姓张,六十多岁,以前是个农民,九十年代,他儿子打架被别人打死了,这对他打击很大,从此他变得神经兮兮、稀里糊涂的。有一年,他离家出走了,大家都当他死在外面了,就连他老婆和女儿也以为他死了。但几年后,他回来了,回来时肩上挎着个脏兮兮的黑布袋,扛着个破白布幡,布幡上写着四个字:看相算命。村里人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因为除了这些,他头发全白了,白得连一丝黑发也不剩。胡子也白了,长长的,垂在下巴上,很像那段时间电视连续剧里出现的老妖。老妖说他在湖北饿得晕死在路边时,一个算命的老者救了他,于是他跟了那算命的老者。大家都相信他说的,立即对他尊敬起来,改口叫他张神仙。不久,便有人灰头土脸地来找他算命,算自己的前程,算自己的婚姻大事等等。接着,有人建房,一脸虔诚地找他择吉日;楼房封顶,也跑来找他择时辰。这几年,张神仙的名气越发大了,发展到邻县的人都慕名来求他算。村里人买了车,也来找他画符保平安。
李木兰的母亲拎着在巧云水果店买的苹果和香蕉,拿着女儿和黄正的生辰八字,跑来找张神仙算,看两人八字合不合。张神仙看了两人的八字,闭着眼睛掐指算了阵,忽然睁开眼睛说,他俩不合啊。李木兰的母亲十分迷信。她的小饭店开始生意不好,张神仙走进她的小饭店打量几眼,让她对着门供奉一尊关公像,说她这间店堂的妖气太重了,要请关老爷来压一压。李木兰的母亲就去黄公庙请了尊关公像供在墙上,不久,饭店生意好起来了,每天都有几桌人。她高兴得要死,逢人便说她最敬重的人就是张神仙。李木兰的母亲听张神仙这么说,哑了,紧张着老脸问,他俩真不合?张神仙开口道,男的八字硬,与属鼠、属兔的女人命里冲撞。李木兰的母亲脸都白了,李木兰属兔。她咨询道,那应该怎么做呢?张神仙不愿多话,摆摆手道,我都说了。李木兰的母亲待了很久,不知道要付多少钱,张神仙不望她,像驱赶蚊子一样挥下手说,不要钱,你走吧。
李木兰的母亲知道,张神仙算命,算到倒霉的人时就不收钱。她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老伴,说他俩命里冲撞,要死人的。李木兰的父亲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犟老头,村里,没几个人敢跟他较真,因为你跟他较真等于跟一头公牛较劲,输的肯定是自己。李木兰的父亲听完老伴所说,担心道,这可不好啊。李木兰笑盈盈地从外面回来,听母亲说完这事,感觉母亲的表情十分天真可笑,说,妈,这你也信?母亲灰着脸色道,命里的事,不信要吃亏的。李木兰收敛起笑容说,我不信。母亲尖声道,张神仙与我家无冤无仇,他算过后,钱都不要,妈敢不信?李木兰觉得母亲太愚昧了,说,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东西!
父亲是个闷罐子,很少开口说话,这会儿他粗着喉咙说,我可不想你年轻轻的就死。李木兰像是被父亲的话戳了下,叫道,爸,我好好的,怎么扯到死上去了?父亲黑着方脸说,他会克死你,懂吗?李木兰从不与父母争执的,这些年她寄住在娘家,女儿也是她和父母一起拉扯大的,她心里感激着父母亲。这会儿,她觉得有必要表明态度,说,爸,我坚决不信。父亲严肃着脸道,桂香年轻时不是好好的?被他克死了,不信行吗?李木兰见父母如此固执,尖声道,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要嫁给他。父亲吼道,爸不想你死在前头。
黄正见李木兰锁着眉头,一问,李木兰说了母亲找张神仙算命的事。黄正笑了,说,那个姓张的,年前曾来厂里,想要搬一张一米八宽的大床去,白要,我要他付钱,他掉头走了。李木兰也想起了这事,说,难怪,他记着恨呢。黄正道,不要理他,我们结我们的婚。李木兰温情地答,好,谁也别想拆散我们。黄正想了想说,如果有必要,我去跟你父母解释大床的事。舅舅边脱脏兮兮的工作服,边说,这事只能我去解释,你们说,两个老人不会相信。舅舅去了两个时辰,回来,阴着面孔对李木兰说,你爹妈说这门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办。黄正惊讶地看着舅舅,心好像一口深井,没着落。舅舅摇摇头说,她爹是死脑筋,我说了半天,她爹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看见木兰死在我前头。黄正没主意了,李木兰忧伤地说,我爸没文化,固执,认准的事很难改过来。舅舅说,我来的路上想了想,黄正,木兰爹是你岳父表弟,你跟你岳父说说,让你岳父去找她爸说。黄正脸呈难色道,这事我怎么好开口?舅舅点支烟,说,我姐夫早就希望你重新成个家了,你让他去说,他一定会去。
黄正犹豫了半天,回到家,岳父岳母正吃晚饭,看见他,喊他一起吃,他说在厂里吃过了。岳母笑问,房子装修得怎样了?黄正有心事,答,只是简单地装修了下。岳母哦了声,黄正不知怎么跟岳父岳母说这事,岳父给他倒杯酒,他喝了口,借着酒胆,提了口气说,爸,木兰的父母不同意我和木兰结婚。岳父惊诧道,有这事?黄正红着双眼睛,说那个算命的张神仙记恨我,在中间作梗。他把张神仙想白要大床的事说给岳父岳母听,岳父觉得张神仙不像话,说,岂有此理。这事,我跟我表弟说说。
与岳父岳母说了许多话后,夜已深了。黄正走进自己与桂香居住过的卧室,自从他和舅舅办了家具厂,他就很少在这间卧室睡觉了。这张席梦思床让他伤感,床上罩着塑料布挡灰,他把塑料布掀开,躺下。墙上有几个镜框,框着他与桂香的照片。他看着镜框里的妻子,总觉得妻子并非短命相,年轻时候的妻子圆额头、大眼睛、鼻梁端正,照相时并没涂口红,嘴唇也红嘟嘟的,怎么就只活了三十几岁呢?他茫然地盯着照片上的妻子,心里嘀咕:你儿子考上了国防科大,多高兴的事啊。他希望能在这张床上梦见妻子,这也是他来睡觉的目的。他还真梦见了妻子,还梦见他和桂香在山林里坐着,桂香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上,问,黄正,我们会白头到老吗?他答,当然会的。桂香就把他抱得紧紧地说,我真怕我会失去你。他答,不会,我好好的你好好的,怎么会失去我?这话说毕,李木兰忽然出现在桂香的身旁,阴着一张俊俏的脸蛋。他一惊,醒了,天早已大亮了。他起床,洗脸、漱口,瞅着明媚的阳光,那些阳光如水一样洒在树木上,有些晃眼。岳母说,你爸找木兰她爸说去了。坪上有把靠椅,他坐到椅子上,秋阳舔着他的脸蛋,像温开水,舒服极了。他打量天空,蓝天白云的,其中有朵白云非常白,白得让他喜爱。这才是真正的白云啊,他自语。岳母端碗面给他,他吃完面,点上支烟,抽着。不一会儿,岳父回来,垂着脑袋。他一看岳父这模样就明白岳父遭遇了难题,果然,岳父坐下,说,这事我帮不了你。
岳母见老伴阴着脸,忙问怎么回事。岳父没好气色地说,你女婿命硬,与属鼠和属兔的女人命里相克。桂香生于一九七二年,这一年是鼠年,岳父一定这样想了,不然脸色也不会如此难看。岳母听懂了,瞅眼老伴,又看眼女婿,问道,真有这事?岳父粗声说,张神仙是这么说的,木兰爸不想木兰像桂香一样死在他前面。这话从岳父嘴里说出来,格外凝重,有怪罪的意思。黄正一时语塞,脸挂不住了,说,爸,这话您也信?岳父回答,我、我老伴,还有桂香的两个妹妹,没得肝癌,偏偏就桂香得了,不信不行啊。
黄正不想辩解,迷信这东西能毁人,他想。黄正沉默着直起身,感觉阳光正同情地舔舐着自己迷茫、惆怅的脸蛋。他回到家具厂,舅舅见他脸色沉郁,问他,他向舅舅说了这事。舅舅淡淡一笑说,我姐姐姐夫只怕都怪我了。黄正没答,舅舅喝口茶,说,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这事,你得去找张神仙,让他把木兰爹妈脑子里的顾虑消除掉。黄正很恼火,想自己的婚事竞栽在张神仙手上,这等于是在阴沟里翻船,早知如此,就不该藐视张神仙。他问,舅舅,得罪的人还能挽回吗?张神仙视自己乃一方神圣,连镇长家有事都找他掐日子,而我们却向张神仙伸手要床钱,张神仙还有不报复我的?舅舅果断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事好办,我们赶紧做张大床,你送大床过去,向他认个错,不就解决了?
两人当即下料,连夜赶做了一张一米八宽的大床。第二天黄正又让油漆工刮灰和拿砂纸打磨,又隔一天便上漆。忙了几天,黄正把大床搬上车,亲自把大床送往张神仙家。村里人都晓得这事了,大家都看着他,捂嘴笑,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命硬克妻之人。他硬着头皮,把大床送到张神仙家。
一辆黑亮亮的广州本田停在坪上,张神仙正给一个县城赶来的男人算开工的日子。黄正待那人留下红包走后,看着张神仙说,张神仙,床铺给您送来了。张神仙认出了黄正,却装不认识道,床铺?我又没要床铺。黄正笑笑,说是您年前在我厂里定的那张床。张神仙黑着一张脸问,多少钱?黄正答,不要钱。张神仙冷笑道,不要钱的床我不敢睡,我怕村里人说我张神仙贪便宜。黄正晓得张神仙是回击他,便说,真的是送您的。张神仙道,谢了,钱我一定要付。黄正见张神仙掏钱,转身便走,边说,厂里还有很多事,我告辞了。张神仙甩一句话到他背上,我让女儿明天送钱给你。黄正感觉这句话冷得像一块冰,砸在他背上有一抹寒意。
次日一早,张神仙的女儿着一身红衣服,扭着身子来了。黄正说,真的不要钱。张神仙的女儿说,这怎么行,我们不能白要你的床啊。她放下五百元钱,又扭着身子走了。黄正见张神仙的女儿在巧云水果店前买水果,他追过去,要把钱退给她。张神仙的女儿不接钱,反而说,我爸说了,你命硬,他可不敢害人。黄正怔住了,难道他真的命硬克妻?张神仙的女儿拎着苹果走了。代巧云见他发呆,关心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他猛地盯着代巧云,盯得她脸上泛起了红潮。他一肚子委屈,问,你也信?她抿嘴一笑,答,我才不信呢。他说,你属相是什么?代巧云一愣,你怎么想起问我这个,我属龙。
黄正没在水果店前站多久,折回厂,快中午时,李木兰来了。李木兰说,我爸妈不让我来你厂里做饭了,你另请一个吧。黄正感觉这个世界令他陌生了,好好的生活,突然一团糟了,似乎他成了传说中的扫帚星,都想躲着他。他冷冷地问,你也向你爸妈投降了?李木兰说,我怎么会投降,只是我怕我爸妈来闹,给你添堵。他生气地打了墙壁一拳,说,二十一世纪了,都晓得这个世界没有鬼,可我们还被封建迷信的东西牵着走,悲哀啊。李木兰让他放心,她说,我听你的,你说咋办?他其实想了几晚,他可以和李木兰私奔,去东莞家具厂,在那里生活几年再回来。可是母亲呢,他答应了弟弟照顾母亲的,虽然母亲还不需要他干这干那,可是隔三岔五回家打个转身,母亲也高兴啊。而且木兰还有个女儿,让她抛下女儿不管,也说不过去。他说,目前还没走到绝路上。
这话刚说完,就见一辆摩托车驶来,李木兰的父亲跨下摩托车,气呼呼地冲进来,拽着李木兰的胳膊,大声道,不要脸的东西,回家去。说着,就蛮横地把女儿往门外拖。李木兰想挣脱,但她父亲的力气很大,像头疯牛样地拖着她往前走,她没法停住脚步。黄正很想上去阻拦,可那是她父亲啊,对着干,只会更糟!他忍下冲到脑门的火气,眼睁睁地看着李木兰的父亲拽着李木兰,骂骂咧咧地走出去。
八
这事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既然村里传闻他克妻,李木兰的父母又出面阻挡,他也不好厚着脸皮去李木兰家。两家之间仿佛不是几里路,而是隔着千山万水,他都不知道怎么迈过去。舅舅见他不痛快,安慰他说,算了,既然她父母那么怕你克他们的女儿,你就放弃算了。舅舅见他不语,又说,你不要再在这事上坚持,我不是说你,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你娶了木兰,而木兰几年后真的遇上不测,应验了张神经的话——舅舅故意把张神仙贬为张神经,那到时候你就真不好办了。黄正望着舅舅,问,你也相信那个神经的话?舅舅说,我信个屁,可是李木兰的爹妈都是木脑袋,他们信,你有什么办法!黄正觉得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陌生和不可理喻了,好像有无数条沟壑横亘在人与人之间似的。
过年边上,弟弟从大西北回来了,带着讲一口普通话的老婆。弟弟听说这事后,笑着说,这太荒唐了。弟弟出息了,一身军装,肩章上有四颗星,大校;弟媳是少校。他把为自己结婚准备的新房让给弟弟弟媳住,自己睡楼上的客房。弟弟是为国家服务的军事科研人员,脸色红润,步伐矫健,说话声音洪亮。来了很多人,邻居、弟弟初中高中的同学,他们今天拉弟弟去这家玩,明天拉弟弟去那个同学家吃饭,都是车接车送。黄正深感人有身份是多么珍贵啊!一天,一辆黑亮亮的奥迪A6把弟弟弟媳送回来,弟弟坐在沙发上打酒嗝。黄正笑笑,弟弟对弟媳说,我哥哥为了我,牺牲了自己。
弟媳是北方人,部队子女。弟媳点下头说,哥,黄直经常跟我说你,说当年要不是你去学校帮他补习数学,他不可能考取大学。黄正听了这话高兴,说道,当年我数学特别好,高考数学几乎是满分。弟弟说,我数学的提高,完全依赖我哥辅导。弟媳说,哥,你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她说的另一个是黄忠。黄忠两边住,这边住两天,爷爷奶奶那边住两天,今天他回那边住了。弟弟说,黄忠大学毕业后,让他继续深造,将来让他来我们科研部门工作。弟弟所在的科研部门方圆几十公里都是军事禁区,足见那部门的重要性。弟弟满脑子是国家、科学技术和科研成果,想的是未来的战争。黄正心里没装这些伟大的事情,他面临的是自己的婚姻和母亲的身体。
母亲近来常说肚子痛,按着肚子。他怀疑母亲有胆结石,劝母亲去县人民医院检查。母亲说,等过了年,再去检查身体。过年中的一天,李老伯着一身新棉袄来了,喝豆子芝麻姜盐茶时对黄正说,你妈经常肚子痛,你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这才留意母亲,发现母亲比以前消瘦了。他知道李老伯一直关心母亲,而母亲却一直拒绝李老伯,但母亲有时候又对李老伯好,比如留李老伯吃饭,或让他送李老伯几瓶酒,感谢李老伯在农忙季节帮她干重活。多年前,母亲对黄正说,妈这辈子不会再嫁人。母亲做到了,但他却很担心母亲,母亲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那天,李老伯走后,他问母亲,妈,弟弟在西北工作,我虽然在您身边,却忙,您是不是考虑找个老伴?母亲笑了笑,嫌妈拖累你了?黄正说,是我觉得您太孤单了。母亲说,妈要找老伴,也不会等到今天,妈这辈子一个人过惯了,不需要伴。你与木兰的事,再努把力吧。
初五这天晚上,黄正拎了两瓶水井坊、两条芙蓉王烟,还有水果,来到李木兰父母家。李木兰的父母不让他进门,李母说,小黄,你的好意我们领了,不要再缠着我木兰,我们不同意的。李木兰和她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木兰起身,走到门前时,被她父亲拨开了。黄正说,我妈让我来看你们。李母说,谢谢,你回去吧。黄正坚持道,我和木兰的感情是真的,我们会相互温暖一辈子。李父立即打断他道,木兰快结婚了,村里的黄师傅给木兰介绍了个对象,是七里乡街上开肉店的。李木兰在房里说,我不同意。李父吼道,这由不得你的!又掉头对黄正说,我和她妈都满意,你走吧。
黄正听李父这么说,心乱如麻。母亲见他手中的礼物没送出去,奇怪道,你没去?黄正把李父李母说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说,那就算了,别勉强人家。他坐到门边,看着门外的田野发呆。过完年,弟弟弟媳走了,又过几天,儿子去了学校。黄正也要回家具厂了,母亲见家里冷清了,有些伤感道,正儿,你娶个女人回家和妈做伴吧。他想起李木兰的父母那个态度,心就怅然,答,妈,这事您别催我。母亲说,妈不催,但你要把妈的话放在心上。他点下头,想是该娶个老婆回家替自己照料母亲。他走在村路上,想着母亲的话,脑袋里忽然出现了代巧云,想代巧云也是个好女人。他这么一想,心就转到代巧云身上了。那天他走进家具厂,与几位木工和舅舅说了些话,就去了巧云水果店。代巧云着一件绿呢子衣,内里一件白高领毛衣,一条黑紧身裤。天还很冷,她穿得似有些单薄。她看见他,先笑,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很白,他好像是第一次才留意到。黄正说,你有一口好牙齿。代巧云脸一红,装嗔道,未必你的牙齿不好?他答,我的牙齿没你的好看。
他挑选水果时,她指着哈密瓜说,这次我进的哈密瓜是新疆产的,不是浏阳的,你买一个试试。他买了个哈密瓜。他选提子时,她说,这种提子不甜,建议你不要买。他说,那我不买。她笑,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你真听话。他答,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她咦了声,表示好感地说,那要表扬。这话有点不由自主,有点像称赞小孩。她说话的声音好听。她身材匀称,胸部挺挺的,她还没生养过孩子。他这么一想,心动了动,再次打量她,她的脸比李木兰的白一些,嘴唇颜色也红一些。此外,她的眼皮描了眼影,目光就略含妩媚。黄正捧她说,你比以前漂亮些了。她答,那是我画了妆。说毕,羞涩地一笑。那天下午和整个晚上,这张笑脸就在他脑海里发酵,变甜美了。他靠在窗前,天上有些星星,不亮,要仔细盯着才能发现。他自语地说,如果我今晚梦见代巧云,那就意味着我可以跟她好。他睡觉,什么也没梦见,早晨醒来,他听着鸟鸣,心想新的一天开始了。
厂里一开工,他就投入到进料、做家具的工作中。东莞家具厂的老板在长沙市井湾子家具市场弄了个家具店,给他发来一些家具图纸和订单,还把定金打到他账上,让他做一些床、床头柜、梳妆台和沙发,都要求是实木的,做好后,他叫人来拉货,拉到长沙去油漆。五月份,他们做好了一批家具,东莞老板来了,乘一辆黑色的广州本田,穿一身深灰色皮尔·卡丹西服,一双锃亮的皮鞋一落到地上,就笑着招呼黄正,黄老板,别来无恙啊。黄正知道东莞老板是个爽快人,忙引他观看已做好的家具。东莞老板是木匠出身,很内行,他摸摸家具说,行,去银行,把余款打给你。
东莞老板在他厂里吃的晚饭,晚饭时舅舅亲自下厨,舅舅炒得一手好菜,炒了好几个下酒菜,三个人敞开肚子吃着,喝了很多酒。八点多钟,东莞老板往广州本田的后椅上一躺,司机就开着车向长沙驰去。厂里就剩了他和舅舅,黄正高兴道,舅舅,今年我们不用愁业务了。舅舅是个把信誉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舅舅说我们更要把质量搞上去,质量第一。黄正感觉自己这些年和舅舅一起打拼,无形中学了舅舅身上的很多好品德,笑道,舅舅说得对。十点多钟,舅舅接了舅妈的电话,回家了。他感觉心闷,便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五月的夜空一派深蓝,一轮新月悬在半空,小街上灯光昏暗,少有人走动。他有点头重脚轻,脑袋也晕,一抬头,看见了妻子。他很惊讶,妻子比死前精神些,脸色也好看些,着一身黄色西装,妻子从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他正迷惑,妻子问,怎么啦你?他答,我好好的。妻子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说你喝多了,我给你倒杯茶解酒,进来。他跟着妻子走进一间窄窄的房间,房间里有张床,铺着白地红玫瑰花床单,他嗅到一股好闻的味儿,感觉是从玫瑰花上涌来的。他问,你买了新床单?他没听见回答,一躺到床上,人就腾云驾雾了。
翌日醒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代巧云,代巧云说,你醒了?他奇怪,意识里搜索了一番,竟找不到答案,问这是哪里,代巧云笑,说你昨晚喝醉了,一进来就睡下了。他疑惑极了,问她,我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吧?代巧云摇头,说你能做什么啊,醉成那样。他起身,不记得自己怎么睡到了代巧云的床上,一回头,床单上的红玫瑰让他隐约想起了什么。他说,昨晚我跟东莞老板喝了很多酒,人迷糊了。代巧云说,你说了很多梦话。他问,我说了些什么?她脸红了,你在梦里叫我桂香。他拍拍脑门,说我昨晚是看见了桂香,很奇怪我怎么把你当桂香了?代巧云问,你难道能看见桂香?他答,我有时候会有这种幻觉。代巧云盯着他,隔了几秒钟,说你们很相爱吧?他点点头,很相爱。
舅舅告诉他,早晨他来厂里时,厂门大敞,竞没一个人。他听毕,把昨晚的事跟舅舅说了。舅舅连连说,代巧云不错,代巧云不错。黄正望着舅舅,舅舅说,代巧云身体好,能干,长相也不比木兰差。他回忆起昨夜代巧云泡茶,把茶杯端给他喝的情景,隐约忆起代巧云还用嘴吹着滚热的开水。这个细节让他心一暖,他说,我对她印象挺好的。
这以后,他就常去巧云水果店里坐,代巧云削苹果给他吃,或剥甜橙给他吃。有时候,他也会帮代巧云干点儿活,比如把水果抹干净,放到水果摊上,但他再没在代巧云的床上睡过。代巧云微笑着送他出门,第二天他再来,她会让他先洗手,然后削一个苹果给他。他吃着苹果,看着身材窈窕的代巧云,还看着走来买水果的顾客。到了八月份,母亲不得不住院开刀了,母亲一直在吃中药,想用中药打下胆结石,但石头太大,打不下来,母亲在他劝说下,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那段时间黄正很忙,东莞家具厂发来的美式家具图纸——这种式样大气、颜色庄重的家具,很受长沙一些拥有大宅的市民欢迎,因而有的大床或沙发还只是刚刚运到家具店,就被买走了。东莞老板要求他扩大生产。他又招了几名木工,把红旗织布厂另一个废弃的车间租下来,安上电锯、电刨,就开始了生产。县里这边,家具大市场的老板也要他做的美式家具,因为住别墅的人喜欢宽大的沙发和茶几,还喜欢大床。姨妹夫开在街上的家具店,生意也好,镇上的一些有钱人,建了别墅,房间多,家具就要得多。有的老板还亲自跑到厂里,找他或舅舅砍价。他忙不赢。母亲胆结石手术,他只在县医院陪了一天,第二天就被舅舅叫了回来。代巧云看见他,问他母亲怎么样了,他心里一热,说,妈手术很成功,县医院有陪护,我请了个陪护照顾我妈。代巧云的目光里有批评,说那怎么行?他问,我是男的,怎么好意思给我妈擦澡?代巧云说,你真封建。他有些尴尬,说是我妈封建,不要我做。代巧云胸一挺说,那我去帮你照顾你妈吧。他听她这么说,很感动,说那怎么好麻烦你啊?代巧云坦然道,不麻烦,谁叫我喜欢你呢。他问,不会吧?你真喜欢我?她瞟他一眼,不正面回答,说道,我现在就去医院。她把水果店的门一锁,对他一笑,走了。
那天他一直忙到傍晚才开着舅舅的捷达奔到医院。代巧云正坐在病床前,端着饭喂母亲吃。母亲靠坐在床上,表情平缓、慈祥,吃着代巧云喂的饭菜。他说,我来。代巧云答,不用。母亲一笑,他疲惫地坐下,母亲用一只手拍拍他的手。代巧云转头问他,你吃饭了吗?他答,还没吃。代巧云说,我去食堂给你打饭。她起身去了。母亲看着他说,小代是个好妹子。母亲问,小代爹妈同意吗?他回答,妈,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呢。母亲说,妈看她面善,侍候妈很用心。他看眼门外,答,现在厂里事情多,忙不过来。母亲说,再忙也要结婚啊,错过了会后悔的。
代巧云打了饭走来。他问,你吃了吗?代巧云答,吃了。他便吃代巧云打来的饭菜。代巧云拿着脸盆去盥洗间打来一盆水,把母亲的洗脸毛巾放人脸盆,搓了搓,拧干,给母亲擦脸,又给母亲抹手。母亲说,可以了可以了,你辛苦了。代巧云说,我没事。代巧云替母亲拭干净手,这才端起脸盆去盥洗室。母亲用慈爱的目光扫眼儿子,说,妈看出来了,她喜欢你。他听母亲这么说,笑笑,回头看眼代巧云,代巧云抿嘴笑着,走进来放下脸盆。母亲抓起她的手,眼睛里含着笑说,妈希望你们能早日走到一起。代巧云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黄正见母亲如此中意代巧云,忙答,会的。
九点多钟,病人要休息了,探视的人一一离开,代巧云把陪护打发走了,她留下来陪黄母。她送他出门,他站住,说了声谢谢你。她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故意问,一家人?她脸微微红了下,走道上的灯光尽管不亮,他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脸红,就说,我这几天忙着赶工,你帮我照顾一下妈。他故意没用“我妈”。代巧云聪明,回答他,我会照顾好妈的。他觉得她是真聪明,而且反应快,能迅速与他同步。他走前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她,她也望着他,两双目光对到了一起,似乎有火花迸溅。
这天中午,他和舅舅坐在树荫下喝酒,桌上一瓶德山大曲、几碗菜和一碟花生米,天色很蓝,几朵白云缓缓在蓝天上移动。他心情很好,近来家具厂进入良性循环,要货的订单不断发来,就连姨妹夫开在街上的家具店,也不停地打电话要货。舅舅喝口酒,说我估算今年我们能赚三十万。他说,这应该是云开雾散了。舅舅说,为生意蒸蒸日上,干了。他端起酒杯与舅舅的酒杯碰了下,饮了口酒说,我还真相信天道酬勤这句话。
这时,李木兰着一身蓝秋衫来了,脸色憔悴,目光幽暗。那么恬静、温柔和善良的一个女人,咋变成这副模样了?他暗暗吃惊,问,怎么了你?李木兰一脸伤心,瞅眼舅舅,舅舅见李木兰神色紧张,有话要对黄正说,起身走开了。李木兰说,黄正,我们私逃吧。黄正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答。她不等黄正开口,接着道,我爸要我嫁给那个卖猪肉的,卖猪肉的送了五万元礼金给我爸。他望眼四周,四周只有树荫和静静的阳光,他瞥眼蓝天,说婚姻是大事,没有父母的祝福恐怕不好,你要冷静。李木兰问,我妈说水果店的小代,生意都不做了,在县医院伺候你妈,有这事吧?他见她目光里含有嫉妒,承认道,有这事,巧云见我忙得抽不开身,就主动替我照顾我母亲,我很感谢她。李木兰道,都巧云了,发展得真快呀。他懂她这话的意思,考虑了下说,我不想掩饰,木兰,我妈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以前,我是长子,不可能不管。厂里忙,我就想找个老婆替我尽孝。李木兰刺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恐怕不只是找个尽孝的吧?他没反驳,说,木兰,你爸妈怕我克你,所以……李木兰脸色凄然地嘀咕了句,别说了,我没这个福分是吧?黄正答,都是命中注定的。李木兰仰起脸,一声冷笑,说,我祝福你们。说完,转身,大步走去。
九
这一年忙出了效益,到过年时一算,黄正分了近二十万利润,把所有的外债还清后,还余下八万元。他买了辆白色的捷达,母亲欢喜地大声道,现在我们家有车了。母亲珍爱地摸着车身,又道,正儿,过年大家都闲,你们把婚事办了吧。他答,我听妈的。这段时间,代巧云经常来他家,帮母亲准备过年货,熏腊肉、腊鱼、腊鸡;炒花生、瓜子、黄豆;做糍粑、甜酒等,一切都是为了把年过好。代巧云就在一旁,听他们母子对完话,笑得很羞怯。他对她眨下眼睛,巧云,你也听见了,妈下懿旨了。她说,你定吧。
那天晚上,代巧云第一次没回家,当母亲睡下后,她随他走进房间,他打开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来。黄正说,这间房,原是准备与李木兰结婚的。代巧云说,知道。他记得他没跟她提及过,问,我跟你说过?她答,妈跟我说过。他说,妈是真喜欢你。她答,我也喜欢妈。两人目光一交流,仿佛通了电似的,激情就沸腾起来。他说,巧云。她嗯了声,他深情地把她搂到怀里。他说,我是个认真的男人,既然你对我妈这么孝顺,那我也会对你好的。她娇柔地答,我知道,你有责任心,不是那种只图自己享乐的男人。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两颗心于依偎中跳到了一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代巧云之间没了别的女人。
次日上午,舅舅打他手机说,段老板被抓回来了,刘民警让我们去派出所。他开着新捷达去了,舅舅已在派出所了,谢厂长一早也来了,刘民警对他们说,段老板带着一家人携款逃到云南楚雄,用假身份证登记,在那里开了个小饭店。但他赌性不改,又开始聚赌,前段时间被当地公安抓了。那边的公安觉得他像我们挂在网上的在逃犯,便与我们联系,我一看他们发来的照片,就和范民警去把他押了回来。
他们见到了段老板,这个人已无半点当年在家具大市场那种气宇轩昂的做派了,像只邋遢的大老鼠,估计是东躲西藏的生活把他演变成了只大老鼠。黄正略感诧异,说真是相由心生。他们离开派出所时,黄正对舅舅说,钱是肯定要不回来了,这个段老板,放着光明正大的日子不过,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鼠的生活,我真不知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舅舅答,他没有脑子,他的脑髓只有老鼠的脑髓那么多。黄正边开车边说,他害得我们差点破产。他说毕,脑海里突然跳出李木兰,感叹道,要不是李木兰拿出五万元存款救急,真不知我们能不能闯过那道难关。舅舅点头,说李木兰是个好女人。他一脚把汽车刹在路边,侧头望着舅舅说,舅舅,我准备跟代巧云结婚。舅舅说,那我有喜酒喝了。
结婚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村里人送来了众多桌椅,从家里一直摆到路上,摆了二十桌,一支专门做红白喜事的队伍,在他家忙进忙出。来了很多人,吃流水席,一桌人吃完,另一拨人又坐下,又开席;这一拨人吃完,收拾完碗筷,又把菜摆上桌,新一拨人坐到桌边吃起来。下午四点钟,中午这餐喜酒才吃完。清理完桌椅碗筷,就是晚上了。一些朋友还留在家里闹洞房,把他的眼睛蒙着,让他摸新娘,摸不中就喝酒。舅舅、姨妹子、姨妹夫都在,还有厂里的其他弟兄。闹到半夜,黄正被灌得大醉,大家才散去。新娘对新郎说,我给你倒杯茶解酒。她倒茶时,他却沉人了梦乡。
早晨醒来,新娘已不在床上,他听见新娘在跟母亲说话。他起床,母亲看着他笑。代巧云走过来说,去漱口洗脸吧。他望眼代巧云,她显得很漂亮,一双眼睛蓄满春水似的。他走进厨房漱口。她替他舀热水洗脸时,他说,你现在是我老婆了。她嗔道,妻子。他笑答,厂长夫人。她答,叫我贱内。说毕,做了个鬼脸,他嘿嘿笑道,贱内只能背后叫。她撒娇道,我就要你当着别人叫我贱内。他说,好的,到时候你别怪我。她说,不怪,我就是你的贱内。面是她煮的,煎了个金黄的荷包蛋搁在面上。他吃着,很高兴。
太阳出来了,柔媚得不行,一抹阳光十分迷人地投在坪上,坪前的竹林在微风中轻摇,晃着迷人的绿光。他盯着竹林,想到了桂香,自然也想到了李木兰。黄正说没想到我俩成了夫妻。代巧云笑,说你要对我好。他答,这个自然。代巧云正吃薯片,昂起头,将咬着的薯片送到他嘴前,示意他咬,也不避讳婆婆。两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他轻轻一用力,薯片发出轻巧的断裂声,两人的脸才分开。母亲脸涨得通红,这种在她心里只能是背着人的游戏,儿子和儿媳妇竞当着她的面嬉戏。她转身走开了。代巧云轻轻一笑,小声问,妈不会生气吧?他答,怎么会。阳光这么好,村里很安静,这些年他没闲下来过,便说,我们出去走走。她答,好啊。
两人走出门,牵着手,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了山坡。这里一片枯草,春天还没苏醒,阳光抚慰着这片丛林、草地,似乎在催生。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瞧见一栋栋农舍,还有铺在田野之间的小道,弯弯绕绕的。这个季节还没开始春耕,农民还在过年,乡下一般要过完元宵节才算过完年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坐坐吧。两人选块草地坐下,偎在一起。这样的天气,坐在初春的阳光下,沐浴着阳光,就有一种舒坦的感觉。代巧云撒娇地把头靠到他肩上,望着天说,多蓝的天啊。天色蓝得迷人,几缕白云在蓝天上移动。他说,我一看到蓝天白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东西,这给了我们希望。
两人在山坡上晒着太阳,享受着蓝天,直到接近中午才回家。母亲在厨房准备饭菜,代巧云走进厨房,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母亲走出来问,你们去哪里了?他答,我和巧云到山坡上走了走。母亲笑,说山上有什么好走的?他说,山林是天然氧吧。代巧云炒菜时,母亲在一旁唠叨,母亲说,小代,快生一个孩子吧。代巧云答,妈,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母亲笑道,你们要努力,你们都还年轻。黄正怕代巧云有负担,说,妈,您别操心这些事。母亲答,妈还没老到动不了,还可以帮你们带孩子。
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黄正觉得这样的天气待在家里有点浪费,便对巧云说,我们开车到湘江边上去。他拿了旧床单,她拿了花生、瓜子和红薯片,放到车上,两人上车,朝着湘江边奔去。他把车开到坚固的河堤上,朝前开了半个小时,在一处空旷的堤边停下。两人拿了床单、食品,走下河堤,河堤下净是枯倒的芦苇,此刻还没涨春水,江面不宽。他把床单铺在枯倒的芦苇上,两人坐下,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寂静。芦苇里有鸟飞来飞去,一种很漂亮的小鸟,他们的到来惊扰了它们。他看眼飞鸟,说我感觉我们像到了远离人烟的地方。她答,这里真好。芦苇有一种芬芳,不是花草的馥郁,而是另外一种植物的香味。她剥了粒花生,放到他嘴里,他吃了,花生的香气溢满口腔。她画了点妆,脸就光润、洁净,在阳光下别提有多美。他在她脸上亲了口。她说,花生的味道真香。他剥一粒花生,也放到她嘴里,她嚼着说,你真好。香气溢出嘴,飘到他脸上。他望眼四周,只有他俩,他躺下,说真想就这样活一辈子。她答,我也真愿意这样活一辈子。他说,上天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他扭头望着她,她答,假如你跟李木兰结婚,今天坐在你身边的就是她。他想起李木兰,脸上淡淡地掠过一丝阴云,说别提她了。她娇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答,好,不提。
他们在湘江边上坐了很久,河风轻柔地抚摸着他俩,虽然还是农历正月,但温暖、迷人的阳光使劲地亲吻他们,让两人感觉舒服极了。有一阵子,两人就那么躺在芦苇上,享受着阳光爱抚。他舒展开四肢说,桂香死后,我背着一身债务,这还真是第一次放松下来。她说,真是无债一身轻啊。他瞧着蓝天答,是啊,没债务缠身,人活得自由自在些。她含笑道,黄正,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答,当然会爱你一辈子。她说,你这是对着蓝天说的话,可不能欺骗老天爷。他答,我从不说假话。
三月份,大地上春暖花开了。早晨,代巧云站在一棵桃树前,桃花开得正艳,她却想吐。黄正关心地走过来,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她转过脸来说,我好像怀孕了。黄正说,好事啊。代巧云脸上有一种幸福,说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黄正说,我陪你去。两人开着车去了镇医院,检查的结果,代巧云确实怀孕了。一走出医院,黄正步人一家香喷喷的腊味店,买了不少熟菜,以示庆祝。回到家,母亲见儿子儿媳手里大包小包的,有些好奇。黄正高兴地说,妈,巧云怀孕了。母亲欢喜道,大好事啊,妈太高兴了。黄正充满爱意地望着代巧云说,你现在是孕妇了,属于重点保护对象。代巧云说,我没那么娇贵。
他上午急着出门,手机忘在桌上了,他拿起手机看,手机上显示了舅舅打的三个未接电话。他拨了过去,问舅舅什么事,舅舅劈头盖脸地道,李木兰喝农药自杀了。黄正惊得脸色都变了,望着母亲和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妻子,感觉寒气从体内渗了出来。代巧云问,什么事?他答,李木兰喝农药自杀了。代巧云听毕,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会自杀啊?他答,不知道,我出去一下。
他开着车向家具厂奔去,路上尽想着李木兰的好,想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他把车开进厂,舅舅走出来,目光相当沉重地瞧着他。舅舅是个乐观、自信的人,多少年里,他第一次在舅舅脸上读到这种沉重的表情。舅舅低声说,昨天晚上,李木兰喝农药自杀了。他没说话,舅舅又说,你结婚后,她爸妈对她说,现在她可以与那个开肉店的结婚了。昨天,她爸妈去街上买了一堆铺盖,上等的绸缎被面,红的绿的……他脑袋里嗡嗡的,想这事完全可以避免的,一个悲剧在大家的不经意中发生了。舅舅见他不语,叹口气说,我是昨天才听村里人说,过年时那个人骑着摩托车到李木兰家拜年,五十来岁,只比木兰的父亲小几岁,几年前就死了老婆,关键是个子很矮,比木兰还矮,又秃了顶,很难看……黄正想李木兰是个内秀的女人,心性很高,而且极固执。舅舅难过地说,其实,本来你和木兰是可以走到一起的,那个姓张的棒打鸳鸯,说你们八字不合,真的缺德!黄正握着的拳头砸了下桌子。
黄正想去凭吊,舅舅拦住他说,别人都可以去,你不能去。他清楚舅舅这句话有多重。李木兰的父母一看见他,那还不更加迁怒于他?他茫然地坐下,想要不是那个张神经,现在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便是李木兰。整整一天,他都无心干活,望着窗外的树木,心里难受。耳畔是电锯锯木板的声音,还有木工们钉钉的声音。舅舅走来,见他还是原来的坐姿,提醒他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是她父母阻挡她与你结婚。他回答,我不是想责任的事,我是难过。舅舅说,别想这些事了,错的是她父母。
傍晚,他望眼天色,满天的红光。他发动车,驶出厂,蓦地看见张神仙拎着个包走在路旁。他一脚把车刹住,下车,直视着张神仙,愤怒道,姓张的,你真缺德,李木兰那么善良的女人,被你害死了!张神仙脸色淡淡地望着他,他继续道,你报复我没白给你床,就对她父母胡说八道,你真是个大骗子!张神仙不耐烦了,粗声道,你别乱咬人,回去问代巧云。他一怔,说这和代巧云有什么关系?张神仙黑着脸道,你让她告诉你真相。黄正怔怔地看着张神仙,愤慨的情绪泄了,像只轮胎,被什么东西戳破了。张神仙向前走去,他追前几步,问,代巧云做了什么,你说!张神仙轻蔑地盯他一眼道,你要她自己告诉你。说完,他大步向前迈去。黄正滞留在原地,满脸迷惑地瞧着如鬼似魅的张神仙拐个弯,走进一条通往桂花村的小路。他坐进车里,把车开回家。
母亲在厅堂里打纸牌,李老伯和几个老人都在他家玩。他打完招呼,径直步入房间,代巧云坐在床上看书,见他进来,她说,你回来了,菜都准备好了,我去炒。他说,不急。代巧云瞟眼他说,你脸色不好,发生什么事了?他严肃着脸问,你跟张神仙说了什么?代巧云听他这么说,脸色变紧张了,结巴道,我……我没说什么呀,怎么啦?他盯着代巧云说,巧云,我们现在是夫妻,你对我要说实话。我刚才碰见张神仙,谴责他间接害死了李木兰,他态度很恶劣,要我回来问你,他为什么要我回来问你?
代巧云不答,仰起头看着窗外。黄正盯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代巧云平静着脸色,或者说拼命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慌乱,起身,拿起镜子照自己的脸蛋。这样,她与他之间就隔着一面镜子。黄正把镜子从她手中夺下来道,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她看见了一张冷淡、严峻的面孔,还有一束冰冷的目光。那一束目光似乎带着寒流,像一把冰锥,直插到她的心底。她没说话。他说,你说啊你!她冷冷道,我什么都没做。他问,那张神仙为什么要你告诉我真相?她瞟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他心里凉透了,说,你做了亏心事吧?她答,我没做。她拉开门,出去了。
他心里窝着火,想发飙,可是家里一屋子老人,一旦发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手机响了,东莞老板打电话,说给他发来了一组家具图纸和订货单。他答,好的,我马上收。家里没电脑,他拿着包出了门,母亲问,要吃饭了,你去哪里?他答,妈,厂里有事。他开着车朝厂里去,路上他想代巧云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张神经会那么吼他?这么说,李木兰的悲剧与代巧云有关?他走进厂长室,打开电脑,收看东莞老板发来的家具图纸。这组家具相当漂亮,简直漂亮得近乎奢侈。他打电话过去,与东莞老板交谈了几分钟,放下电话时,内心竟没那么郁闷了。他给驼峰山木材加工厂的刘老板打电话,说他这两天会去进木材。他的思想又飞到了代巧云身上,想她到底做了什么?
整整一个晚上,这个问题都在他脑海里盘转,像一只鹰,自己好像一只躲避着鹰的兔子,藏在地洞里不敢出来。他的思想在一个十字路口徘徊,正纠结不清,代巧云来电话了,问他怎么还不回家。他答,厂里忙,今晚不回家了。放下电话,他的思想忽然拐上了另一条道,想既然自己和代巧云结婚了,何必再对她刨根究底呢?即使她做了什么,也不是她逼李木兰喝农药自杀啊,是李木兰的父母逼李木兰嫁一个那样的男人,李木兰才喝农药的,这与代巧云有什么关系呢?早上他醒来,舅舅来了,着一身灰色西装,舅舅一来便说,昨晚回家,听你舅妈说李木兰没死。他堵塞的心灵好像一下子通了,仿佛一道阳光射进了心坎,驱赶着他心灵上的晦气。他问,没死?舅舅道,当晚她父母送她到镇医院抢救,救了过来,现在躺在医院里。黄正点上支烟,抽了口说,舅舅,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女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凭你的为人,你会怎么处理?舅舅说,那要看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如果是背叛,那就不好原谅。所以要看性质。黄正说,好像没那么严重,这事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性质。舅舅猜到了什么似的问,是小代吗?他含糊地点下头。舅舅说,小代是个不错的女人,你妈手术期间,她帮你细心照顾过你妈。你们之间有矛盾了?他忽然决定什么也不说,只告诉舅舅,代巧云怀孕了。舅舅高兴道,大好事啊,你可别做伤害她的事。他答,我听你的。
他与舅舅一起探讨家具图纸,一边计算如何使用木料更合理。中午,代巧云来了,着一身蓝衣黑裤,一张脸似有些苍白,好像也瘦了点儿。他问,你怎么来了?她说,上午我去医院看李木兰了。他很奇怪地说,你去看李木兰了?你知道她没死?她答,我去了桂花村,得知她抢救过来了就去了医院,顺便送了些苹果和一箱牛奶。她脱离危险了,和我说了几句话,她爸爸妈妈守在医院里。她接着道,我这两天想了想,打算把水果店经营下去,我还有些我亡夫治病时欠下的债务没还清,一万多元,我自己挣钱还。他随口道,好。她转身走了出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把要说的话憋在嘴里了。五点多钟,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和巧云回家吃晚饭,他答应了,走出木工房,换了衣服。代巧云在水果店打扫卫生,正抹这抹那。他把车开到水果店前对巧云说,妈要我们回家吃晚饭。
代巧云拉下卷闸门,锁上。她上车时,他的目光特意在她腹部停留了下,她怀孕不久,还看不出来。他开着车向家驶去,问,你看木兰时,她说了什么话?代巧云答,李木兰说她父母同意退掉那门婚事,她不会再做傻事了。他为李木兰松了口气,说但愿这是真的。代巧云答,是真的,她妈妈表示,不会再逼她嫁给那个人。车驶到家,两人下车,母亲用五花肉和墨鱼炖了个汤,还炒了腊肉和两个素菜。母亲看着代巧云笑道,怀了身孕要增加营养。代巧云说,谢谢妈。母亲笑着说,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听你天天叫妈,一天不看见你,还真不习惯了。代巧云说,妈,那我天天陪着您。母亲说,妈不奢望,你们忙,妈高兴,只是妈希望你们两口子天天都回家吃饭。
一家人吃饭,看电视。吃过饭,代巧云抢着洗碗,母亲说,我来我来,你有身孕。代巧云说,妈,没事的,您休息。她洗了碗,又打盆热水端过来,放到母亲脚前。母亲感动道,你打什么水啊,我自己又不是没手。代巧云说,孝顺您是必须的。这一切黄正都看在眼里。随后,代巧云又给他打盆热水,要他洗手洗脸。他洗完脸,她端起脸盆去倒水,母亲喜欢地说,正儿,你媳妇多好啊。他嗯了声。看完几集电视连续剧,母亲去睡了。黄正进了卧室,代巧云跟进来,他点上支烟,忽然想起她怀孕了,忙把烟揿灭。她在床边坐下,问,张神仙跟你说了什么?他答,我不想追究。她说,我想了两天,既然我们是夫妻,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他打断她道,你别告诉我。代巧云疑惑地望着他,问,你真不想知道?他答,昨天我很想知道,今天我真的不想知道了。
代巧云沉默了几秒钟,对黄正说,你还记得吗,几年前你在医院里看护桂香、我在医院里照料我亡夫时,有次看见你穿一身白西装,扶着瘦弱的妻子在花坛里散步,我当时暗想,你要是我丈夫该多好啊。黄正说,那时候你就这么想过?嗯,代巧云答,继续回忆,病房的窗户就对着花坛,我亡夫的病床靠窗,我望着你发呆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了,他也望着你扶着你妻子散步。很奇怪的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巧云,我死了,我希望你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好男人。他这句话似乎是临终遗言。他死后,我就找人打听你的下落……谁都清楚,水果店应该开在街中心或医院旁,为什么我把水果店开在你们家具厂前,就是想引起你注意,想跟你好。
他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多故事,他把她搂到怀里,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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