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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夜晚

来源:李砚青   时间 : 2017-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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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车队一直往这座城市的西北方向开,拖拖拉拉、灰尘扑扑地像一截截臃肿的粪便一般招摇过市。时值初夏,骄阳似火,汗水将我们围困的同时,一种沮丧而无望的情绪在狭窄的车厢内持续蔓延着。

  罪魁祸首就是远近闻名的“怨妇”老鼻子。刚出了城东那片呆过长达半年之久的工地,他就喊着要死了、要死了,聒噪的声音像知了那样富于节奏和不知疲倦。众人嫌他晦气,离他远远的。有人说,老鼻子你放心大胆去死吧!不过千万别死在车里,你可以从车上跳下去也可以把自己塞进车轮底下,这个天热得卵蛋都要孵鸡仔,你呀,不到半个小时就要臭掉……接他话的人是三哥。三哥与我同辈,年纪比我稍长。他也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角色,一紧嘴就犯瞌睡。干活儿的时候也不例外,为此他没被队长老霍少打报告。这会儿他就靠在我的右肩头上,坚硬的头发像野猪毛一样挺刺,扎得我心烦意乱,无心睡眠。想来这毛发坚硬应该是性格刚烈的表征,为何三哥脸上却永远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不解地斜视了他一眼,见正有一线口水珍珠链似的从他干燥的嘴角挂下来,我一阵惊慌,细看,好在有他自己的袖子兜着,否则我宁愿去听老鼻子的絮叨也不愿享受这片宝贵的清凉。

  老鼻子四十有八了,是建筑队里的元老级人物。他没有在逝去的岁月中积累下一笔多么可观的财富,这严重削减了他这个年纪应该具有的威信和尊严。也正因如此,我们这批年轻的才有了前车之鉴,活人活成老鼻子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噩梦。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同情和照顾,工地上什么活儿轻快就爽快让给他,从不计较。可即便如此,老鼻子照样干不好。去年入秋那会儿,队长老霍就有了退掉他的意思,我们都暗地里替他着急,他却依然故我,最后,这件事因老鼻子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而作罢。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老霍大抵是个好人,至于他的不好,后面我会提到。话说女人怕老,男人怕没钱,四十八岁的老鼻子又老又没钱,三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倒给他争气。别说有一个念大学的儿子,我们其他人连一个念大学的亲戚都没有。老鼻子在这一点上占尽了上风。听说他儿子上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我们从未见过他。

  老鼻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想他不会真这么容易死掉了吧?!就如前面所说他没有积累什么财富,但却积累了一身的慢性病,诸如慢性胃炎、支气管炎、咽炎等不计其数,还患有眼疾,一双眼睛经年累月血红,仿佛随时都要失去约束从眼眶里流将出来。每换一处工地,他人就小了一圈,这让我不异常不解,难道人老了当真是往回长?如今的老鼻子算是名副其实的小老头了。我的目光碰触到他时他两眼微闭,神态安详,身体正不断滑向车厢中央,时不时蠕动的嘴角打消了我的顾虑。

  从卡车车厢内看不见外边,蓝天和高楼的阴影不断从车身上空掠过,既投下阴凉也投下更为巨大的灼热。车体在行进中保持震颤,车厢中的泥灰像液体一样来回涌动,乍一看,烟雾迷蒙,宛如仙境。亲密而熟悉的泥灰气当然不会引起我的不适。二十五岁之前我喜欢女人身上的味道(尽管还未亲身体验,但这就像没人见过龙肉,却都认定龙肉必是天下绝味。),二十岁五之后在依然喜欢女人味道的同时我还喜欢上了泥灰的味道,它专属于男人。不知不觉间,原本放置在车尾处的几只蓝皮塑胶桶游移到了车身中段的我的脚边,三哥也从我的肩头落到了我的大腿上。血液流动受阻,我的腿脚开始麻木。三分钟,这是我给他设定的最后极限。但如果靠在我腿上的是个女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哪怕腿残废掉,别说三分钟,就是三天三夜也随了她了。

  如果你知道我是个二十七岁的小光棍也许就不会责怪我的龌蹉了。更何况我说的这个女人可以是我的妻子,男人的大腿让自己的妻子睡着有什么过错呢?可惜没有女人会看上我,这也正是我跟着三哥离开村子、离开十字镇的原因。高中毕业后我就回到村里从父亲手中接手了果园,眼看着第一批果苗就要长起来,轻轻绿绿间,苗儿生长的声音铮铮可听。那些日子至今也让我难以忘怀,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过上那样安逸的生活了。我在果园里挑了一处平地架起了一个防风避雨的棚子,接了电灯,安了铺盖,白天该我忙活的时候我手脚不停,五点之后,大把的时间便空了出来,我看书读报(这习惯是在高中养成的,到后来,居然发展到一天不看些文字就心神不安。)这种神仙般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告结束,原因是村里的变压器被盗了。按理说村里变压器被盗跟我没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回到无电时代,山上有烧不完的柴火。事情却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简单。村支书李金水拍了拍他那肥厚的脑壳,做出了卖掉村里部分山林另购一台变压器的决定。我种果树的那座矮山就在这其中,于是我被一伙持枪拿棒的人赶了下来。后来我贩卖过袜子、圆珠笔、老鼠药以及日本菜刀,这些努力并没有让我的生活有所起色,可我的年纪却转眼就到了二十五。

  在我二十五这个光辉灿烂的年岁里,隔壁村一个姑娘愿意跟我接触接触。我欢天喜地地请她到十字镇上打电子游戏,掏钱买币的时候这位善心的姑娘却被我吓跑了。之前我一直将我的左手放在口袋里。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在七岁那年被打谷机绞掉了。

  和老鼻子一样我也有自己的绰号——二指。我一直没法查清这到底是哪个天才起的头,难道叫我八指不比二指更合理?后来我想想,二指就二指吧,这也算是对那两根手指的祭奠和怀念了。事实上,我差不多都快到将它们彻底遗忘了,它们于我就像人身上原先长的尾巴一样毫无用处。

  一个急刹,车上的人和物都在半睡半醒中撞到了一起。老霍习惯用这个方式节省他的口水。从我们进队的第一天起,他就反复跟我强调他之前开过坦克,对于这个说法,工地上没人信,也没有人不信。管他是不是我们的头儿,该骂娘的还是照骂不误:

  “老霍老子×你妈,开个车了不起是不是,你还真当这是坦克啊!”

  “×你妈的老霍,老子头碰肿了,赔老子药钱哈。”

  这些辱骂毫无新意,无非颠倒顺序,腔调别无二致,他们知道能传进老霍耳朵里的也只是很有限的一部分,所以谁不骂倒像是自认脓包软蛋。三哥在我的护卫下毫发无损,但老鼻子显然伤得不轻,他牙关紧咬,面部扭曲,额头上窝下去一个坑,几粒河沙嵌在肉里。

  “要死了、要死了,二指、二指,你在哪儿,快来扶一下我。”

  人下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霍眉开眼笑地开始给我们挨个散起了烟。兄弟们辛苦了哇,路不好走,路不好走。不多会儿,众人的怨气便跟随着烟气一同消散。吃人的嘴短这条不是最紧要的,在我们前边停下的三组施工队都在听受队长的训导,相比之下,我们的老霍是多么的和蔼可亲。

  没有人打听这次来要建的是什么,工期有多长,甚至也没人对这个荒凉之地多望一眼,如果这儿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也就不需要我们的光临了。但老霍还是跟我们大致交代了一番。这儿将要开建一个大型产业承接园区,规划是明年年底完工,具体能摊到我们这队的任务不多,我们只是一支先头部队,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物料和工人会开进来,什么时候开工的通知暂时没有接到,没有通知我们就先玩着,就当放个假。

  老霍话音一落,众人脸上便呈现出了相同的表情,没有人欣喜于这个长短不定的假期,时间和金钱的双重流逝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但不管多大的情绪也无法触动事实分毫,人群便缓缓地往离车队不远处的那一排洁白亮丽的活动板房走去。

  傍晚时分,气温下降,板房内闷如蒸炉,刚洗湿的头发一分钟即可干透。由于没能争到一楼的房间,老霍脸上堆满歉意,好在他也与我们同住一室,众人自然捉不住话头。老霍自知在我们面前折了面子,说话也就十分和气。见老鼻子伤得不轻,当下就拍胸脯说晚上请大家喝酒。

  老鼻子没有接话,稳稳地攥着毛巾靠在床头。老鼻子的江西老乡大光却稀里糊涂地插了句:

  “这板房好哇,随拆随走,想在哪儿安家都可以的。”

  大光原名何光耀,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圆脸大嘴长耳垂,一脸的官相。除了三哥,队里我与他最熟络,湖南人惯称江西人江西老表,三哥叫他老表,我一直叫他的名字。他也跟我一样单着身。

  “嘿嘿,这板房有个特点,它白天好,晚上不好。”老霍呲牙笑着说,脸上一副邪恶的表情。众人尚在云雾中时老鼻子却开怀大笑起来,他笑得太难看了,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看清了,他的眼泪水居然不带半点红。

  “白天好、晚上不好,这是个什么情况?”大光将一只手不自觉地搁在我肩上,目光深邃,一眼千里。

  “究竟为什么?”我也傻乎乎地问道。

  老霍和老鼻子便笑得前俯后仰、手舞足蹈了。老霍掐着脸问三哥:

  “三弟,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面是有点名堂,但我搞不清楚。”三哥故作高深地说。

  “亏你还是个过来人。”老霍说:“告……告诉你们吧,夫妻晚上不是要做那个事情嘛,这一做,动静就大,住这板房就像是装了喇叭似的,方圆几里连只公蚊子也别想睡着啦!”

  老鼻子对这个解释似乎不太满意,补充道:“要是睡二层,搞不好还会塌到一楼去的哇!”

  屋内顿时“噢噢”声一片,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饶有兴致地用手捶捶墙,用脚跺跺地板,好像事情还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回事。至此一向为我遮风挡雨的三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面色绯红、笑容可掬,像是也感到有些羞愧,端着个满当当的茶缸到处要水喝,最后说尿撑,快步走出了房间。

  三哥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二

  这天晚上我罕见地梦见了女人。

  我是个少梦的人。只有累近骨髓,你才会知道做梦也是一种无比奢侈的享受。值得庆幸的是每隔上几个月还是会有漂亮女人造访我单薄而贫瘠的梦境。在以往的梦里,女人们胖瘦不一,形影模糊,高高在上,吝惜她们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口唾沫。我创造了她们却无法控制她们,我能做的只是驱使她们在我的身体彻底松软那一刻匆匆离去。这次的梦显然有所不同,我不仅梦见了女人,还无比确切地认定这个女人就是三嫂。

  三嫂挎着一个竹篮到我的果园里打柚子吃。三嫂原名何彩香,是邻村剃头匠王炳义的二女儿,家境一直不错,在十字镇中学念书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还没跟三哥走到一起,但她的屁股后面总是围满了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的男生。我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不久就听闻了她要结婚的消息,再一打听,新郎官居然是三哥!在我看来这小子给何彩香提鞋都不够资格,当真是一颗好白菜叫猪给拱了。后来我跟他讨教追女人的经验,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在我脸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三嫂步态款款、婀娜多姿、满面出风地走向了树荫底下的我,用她那金子般的声音说,小老弟,我打几个甜柚子吃呀!我说你打吧,不用挑,保准每一个都甜。三嫂得了话就迈着小碎步朝柚林走去。我则继续读着我从村小学老师那儿借来的旧报纸。不一会儿,三嫂又叫我了,说山虎呀,柚子还太紧(太生的意思)了,打不下来。村里几乎所有人包括我的酒鬼父亲都叫我二指,三嫂过来后却一直叫着我的本名,这让我内心无比温暖。我扔了报纸就跑到了三嫂身边,她还举着油光滑亮的竹竿上下扑跳,嘴里呼着“嘿哟、嘿哟”,头发散乱,朱唇微张,胸前两颗肥奶水球似的在宽松的衣裳里左奔右突。果真是个好女人啊。但再好也是三哥的。我说嫂你歇着,让我来试试。嫂停下,大口喘气,温热的气息灌满了我的口鼻,沁入心田。嫂将竹竿交给我说你来吧!我这才抬起眼皮扫了她一下,这一眼不看不要紧,我一看竟看进了她的衣服里去,看进了她衣服里去也还不要紧,我居然看见了两颗硕大的细皮嫩肉、芳香四溢的青柚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内裤给退到了腿弯处,这直接导致了一场悲剧的发生。热烈的梦带给我的结局多少年来一成不变,这即使出现在其他男人梦里也没有意外。这次由于缺少了必要的阻拦,我分明体验到了一种自己脱离自己身体的错觉。我一个冷战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一切为时已晚。在一台大功率电扇的挥散和鼓吹作用下,我的子民们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的姿态狂舞了一阵后,最终不知恬耻地降落地面,具体来说是降落到了我亲爱的工友们身上。

  一股寒意袭来,我强忍住恶心套上裤头摸摸索索出了房间。夜风微凉,天边繁星密布,远处的城市依然灯火辉煌。我抱头痛哭,懊悔不已。我怎会那么不要脸呢?我对不起三哥,想想这些年他对我无私的照顾算是都照顾到狗身上去了。三哥领我进队的时候老霍嫌我左手少了两截指头,三哥对老霍好一通软磨硬泡才使他收留了我。在这之前我应聘过文员、流水线工人以及快递员,前面两份工作连体检那关都过不了,快递员干了三天最终因顾客的投诉被辞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三哥出现了。他让我放弃一切幻想跟着他吃力气饭。我没有拒绝。于我而言,三哥不是我亲哥却胜似亲哥,我坦言我妒忌过他,鄙夷过他身上的女气,但三哥对我一如既往。而我竟猪狗不如地对他的女人想入非非,三嫂对我也不错哇!不仅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四处替我张罗,还将我高中在学校校报上发表的那几首豆腐块大的小诗裁下来,贴在一个小本子,逢人就夸奖我如何如何好,善良、孝顺还会作诗,尽管她的努力大多付诸东流,但就这份心意,也足以让我铭记终身了。

  想着哥嫂一桩桩的好,对比着我的一桩桩坏,我恨不能跑下一楼拾快板砖拍在头上。无声无息地痛哭过一场后,我又想起了我的那片果园,要是村里的变压器没被人盗走该多好呀,或者变压器被人盗走了李金水那个狗日的没做出卖山林的决定,又或者李金水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我的果园没在那些山头其中,我的果园到现在也许早已硕果累累了。那一大片柚林能给我带来多少经济收入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曾思考过,但我隐约觉得这片柚林在赐给我金钱的同时也会赐予我一个像三嫂那样的女人。然而,如今看来,这一切恍然如梦。我把目光望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城市,一想到今年已经是出来的第三个年头,我便悲伤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直到晌午十点多板房里才稍有动静,片刻的迷糊之后,大伙儿就开始了对昨天晚上那场“夜雨”的议论。都说怪不得睡得那么舒服,原来是夜里落了雨,然后都不约而同的抹了一把脸,意犹未尽的回想那种夜雨落在身上的独特体会。而我一言不发地靠在墙角,内心里交织着窃喜和愧疚两种感情,无论哪一种都可陷我于不义之地,不多会儿,我就面红耳赤了。

  大光首先对这场“夜雨”提出了不同意见。“雨怎么会落到屋子里来呢?”

  此言一出,众声寂静,人人脸上都挂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目光殷切地望向了忐忑不安的我。在他们眼中我勉强算个文化人,这个身份既给我带来尴尬,也给我带来便利,每当操作失误,所有人连老霍在内都会对我待我宽宏大两谅,读书人嘛,干活儿哪有不笨手笨脚的,古时不是就有话了么,说读书人抓只鸡都费劲……我说那叫手无缚鸡之力,众人诚服。如此被宠,以至于后来每每犯了错误我竟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不敢迎接大家的目光,却仍神态自若地翘起大拇指捅了捅窗玻璃,说:

  “窗户夜里不是没关嘛!”

  考虑到我的结论一贯的权威性,没有人表示怀疑。继续思考也没多大意思,众人便扶颈捶腰各自忙碌起来。他们的忙碌从不撞车。老鼻子照旧从枕头底下掏出竹片去工地附近的空地上刮舌苔、干呕、咳痰,他身体里的积痰会在这个清晨被清理出来一半,另一半会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前仆后继地占领他的喉管。老鼻子在工地上多数时间负责开关水泥搅拌机,这最清闲的工作便让他得以有大把时间将黏痰射进混凝土中,而后,这些蕴藏着老鼻子的痰的水泥会被使用在我们所建建筑物的各个角落,比如厨房、客厅和卧室,后面这些是我个人的联想,老鼻子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大光会提着一把砖刀去工地另一侧的空地上刨坑,点上一支烟后他会先抖落几下屁股然后再美美地落在坑上,不抽烟的时候他会哼几句没词也没曲的流行歌。他在早上哼歌儿的时候我们便会知道他准又是忘了把那座小山丘用土掩埋起来,为此队里的人没少批评过他,这样的批评比挠痒还轻,没有人愿意为这事儿得罪一个人,顶多在心里祝愿他早日踩中自己的地雷。说来也奇怪,他这个坏习惯持续时间这么长了,我们却没有听到过一次关于其他人的中奖报告。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好几的四川人钢牙,钢牙本名田钢,有家室。他每天早上起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洗澡,板房里通了水时他就在板房里洗,没通水他会把卡车水箱里的水放出来洗。总之,这清晨一澡是必洗不可的,正因如此,钢牙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从面相上看去竟比我这个文化人年轻了整整一圈。有文化和讲究卫生的人在队里享受这人们同样的尊敬。

  不用说,老霍这会儿正在一楼的墙根处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思想和身体的斗争。他的思想要把尿排出来,身体却与他对着干,多年以来,老霍深受其苦。老霍跟我们说他早年开坦克的时候把前列腺震坏了。我们说老霍你这纯粹是扯鸡巴蛋,开个坦克能把前列腺震坏了?!按你这个说法,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去保家卫国呢。我在这儿会添了一句妖言惑众。众人便跟着说,对对,就是妖言惑众。表面上看起来是我们这批反对派有理有据,实际上我们的反驳根本站不住脚,因为我们既没有开过坦克也不认识其他开过坦克的人。

  三哥今天意外地没有出去。他体格不大,却是对里最能吃的,在平时,再繁忙的早晨他也会去厨房找东西压肚子,而我们没有在早上吃东西的习惯,也不是没有这习惯,在村里的时候一天三顿离不了米饭,在城里谁早上还吃饭呢?再说了就是要吃厨房也没法做,大伙儿来自不同的省市,谁也不情愿委屈自己,要不吃就都不吃,公平。”碰上哪天早上有买包子的转悠到工地上,这一整天都会像过节一样喜气。可惜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沙尘弥漫的工地上,别说是雪白的包子馒头进来,就是一车碳棒也得给涂上一层彩,再说买包子的多为妇女,谁愿意为着几个小钱来闯这男人扎堆的龙潭虎穴呢?饿着挺好,饿着时间过得快,因为随着早饭的省略,午饭总会早早来到。今天情况有点不对,一向耐饿的我觉着两眼昏花(想必是昨天夜里精力流失的缘故),而馋虫三哥还磨蹭着没出板房。

  “二指,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脸色太差了,死人的脸也比你这张脸有活色。”三哥温情脉脉地说。

  “没有啊,我好着呢,你别说得那么瘆人。”想这昨天晚上那件丑事,我恨不能化成一个臭屁随风飘出窗外。

  “你搬个镜子自己照照,当我哄你好耍噢,我看你是太累了,嗯……我知道了。”三哥断断续续地说,顿悟的表情不停地映现在他狭长的脸上。

  “你知道什么?”我一听就焦急得不行,心想完了,我没有脸在跟三哥混下去了。一方面我又想,三哥就算知道了那场“夜雨”的真相关系也不大,只要他不知道我在梦里对三嫂的亵渎,一切就还有余地。想到昨夜的梦,三嫂胸前那两只大青柚子又开始在我眼前晃悠,怎么也驱赶不开。这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啊。

  “你是不是想那个东西想过度了?你别想骗我,我也年轻过,怎么会不清楚那种滋味呢?”三哥说,脸上一派严肃。

  “呃……”我像一只被人拔光了羽毛的小公鸡一样难堪。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们文化人也是人嘛,你书读得多,想不到思想还这么封建。书上没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吗?到年纪上,你要是不想那事还真就不对了,要么就是心里的毛病,要么就是身体的毛病,我呢,只是提醒你不要太想,想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万事注意个度,你跟着我出来,我是要对你负责的……”三哥不厌其烦地说,他的话言辞恳切,情理具备,无可挑剔。

  我知道三哥是在宽慰我,但当他说到要对我负责时却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像我是一个被他搞大了肚子的女人似的,我想,要是再不截住他的话,一个美好的上午就要在他的口水喷溅中消逝了。

  “我有分寸,有分寸。”我不停地扫弄着下巴上密集的胡须,意在表明我可不是一个毬事不懂的小年轻。

  “你有分寸就好,其实吧,女人也就那么回事,猪肉好吃吧,三天两头吃吃还可以,要是叫你天天吃那就是受罪了,女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新鲜一阵之后就没多大意思了,用起来跟这个东西差不多的。”三哥说着朝我举起了他粗糙的手掌。

  我本想说哥呀!那怎么可能跟用手一样呢?你可以安慰兄弟,但不能哄骗兄弟啊。可从我嘴里冒出来却是一句让我后患无穷的话,我说:

  “好像是差不多的噢!”

  “怎么?你早试过啦?好小子,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害我跟你说话像吃屎一样难受,我说重了吧,不好,说轻了,又起不到作用,哈哈,真是人心隔肚皮,想不到你小子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暗地里还很有一套啊,居然还对我深藏不露,看来是没把我当兄弟呀,快跟哥说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三哥连珠炮似的放了一大串,我努力地从他的话语里寻找着对我有利的逻辑。

  “哪里的话,除了我父亲,这天底下就数三哥你跟我最亲近了,这种事情我总不能特意去跟这个跟那个说吧,又没吃错药。”原来语言也有舒经活络的功效,我一说完,顿感一股热血流经身上七经八脉,腹内豪气滚滚,牛气冲天。正反是被逼上了梁山,我也只能来个就坡下驴了。我相信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做出与我相同的反应,这顶帽子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信心满满地给自己添加了一种记忆,这项任务既轻松又愉快,无非是把之前看过的小电影里的光腚男人换成自己罢了。

  “嘿嘿,好啊好,下次我们出去玩就可以带上你啦!”三哥如释重负地说。

  “我们?玩?”三哥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令人气愤的是他居然还跟我划分了界限。

  “哈哈哈,晚上再说,晚上再说。”

  “现在离晚上还长着呢!”

  三哥一溜烟跑出了屋子,整栋楼房在他的踩击下摇摇晃晃。我大声喊道,脚轻些,楼要塌了。

  我刚从包里翻出牙刷和牙膏,三哥却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对准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由于裤子穿得少,这一巴掌可不轻,响声贯彻天宇。我正想骂你他妈的大早上撞鬼了是不是,三哥不顾我的恼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快……下面有……有漂亮女人看。”

  “有女人就有女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嘴上这么说着,两只脚却像有人提着似的不住往上拿。四只大脚拍起来,楼塌就塌吧,反正不是我家的。

  果然,板房前边的一处空地上已经围堵了几十个袒胸露背的男人。我心里对三哥嘴里说的漂亮女人进行着种种猜测,想,她要么是个衣不蔽体的疯婆子,要么就是推销外卖的女店员,再有就是发性病宣传单或者避孕套的社区工作人员了。我奋力挤进人群第一圈就嗅到了某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将我前面的假设全盘推翻。一个靠着电动单车、扶着满筐雪白包子的小姑娘赫然在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呀?”有人问。我从人群里依次发现了老霍、老鼻子、大光、钢牙,他们也看见了我,纷纷呲牙咧嘴朝我傻笑,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们叫我小唐就行,我家就住附近。”那个叫小唐的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目光在我们头上扫来扫去,最终落在了她自己叫卖的包子上。

  “今年多大了?”又有人问。

  “女人的年纪是不能随便问的。”小唐姑娘略带羞涩的说。

  “什么?你是女人啦?你知道什么叫女人啵!”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中夹杂着部分失落和无趣的情绪,乍听起来,热情依然高涨。

  “你们这些叔叔到底买不买包子啊,不买我到别处去了。”看来,小唐姑娘这会儿是真的对我们这帮无赖用气了。

  见小唐姑娘抬脚就去踢电动车的支架,众人忙制止了,再空出手来摸自己口袋,甚至摸到了别人的口袋也没摸出钱来,这才纷纷撤下来往板房跑,真个一步三回头。人潮一退下,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小唐姑娘正面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清秀干净,五官标致,棱角分明的眉毛下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鼻子挺翘,鼻翼处几枚无伤大雅的小痣,嘴唇微红,牙洁齿白。我木木地指了指她筐里的包子语无伦次地说:

  “包子,给我来几个包子,要都带肉的。”

  “这位大哥不好意思,肉包子全都卖完了,你看酸菜和豆沙的可不可以?”

  “随、随便吧!”小唐姑娘侧身去扯塑料袋的时候,我不遗余力地盯着她看,我指的看是我要把她的模样整个儿的刻进我的大脑里。

  “其实我昨天就看见你们过来了,你们起得真晚呀!我八点来的时候你们这儿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又去其他地方转了好几圈才过来的。”小唐姑娘说。

  “噢噢,我们还没开工呢,所以起得迟些。”我手臂僵硬地将钱递过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口袋里何时放了这张钱,多亏了它,要不然我无法收场。

  “实在对不起,明天我一定送肉包过来。”小唐姑娘郑重其事地说,脸上的表情因为责任而平添了几分坚毅。

  “你明天还来吗?”我傻不拉几地问道,手中的包子虽然已经冷却,表皮干硬,我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纳入肚腹。

  “来!怎么不来!”小唐斩钉截铁地答道。

  小唐姑娘走后,大家的情绪集体性地跌入低谷,一只手捏着酸菜馅儿或豆沙馅儿的包子,一只手端着一碗冷开水,许久才往嘴边送一口,神情呆滞,不知所食为何物,我想,味同嚼蜡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好在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工地上就又重新热闹起来。有些队从卡车上卸下了坐垫开起了牌局,有些队围着队长的MP4看起了小电影,有些队只是坐在一起瞎聊。我在瞎聊的队里站了会儿,发现他们聊的是即将开幕的北京奥运会,正为主馆鸟巢需要多少吨水泥争论不休。我大逆不道地说了句,弟兄们,人家那巢压根就不用水泥。这句话引得群情激愤,我双拳敌不了四手,最后在众人的怒骂声中狼狈逃窜。

  我们队一向缺乏娱乐活动,除了老霍去别的队里耍钱,其他人都回到了房间里昏睡度日。

  一进屋,三哥就朝大伙儿夸我,说二指这小子有进步,我们平时都错看了他了,几十号男人就数二指跟小唐姑娘说的话最多,你们说是不是?

  我心想这算个屁大的进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从小唐姑娘的电动车前撤下来,众人看我的眼神就大不同于往日了,目光里既有惊讶也有妒忌。我李二指少了两根指头,但我少的仅仅是两根指头,其他功能一应俱全。

  “那样的女人顶多用来看看,过不了日子的。”老鼻子吞云吐雾、语重深长地说道,好一派长者风范。难道他忘了自己见着小唐姑娘时的那份兴奋劲儿啦?

  “为什么,我就想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大光抢在我面前发了言,似乎为了证明这一观点不惜与老鼻子撕破老乡情谊。刚才三哥夸我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好看,这会儿差不多都要怒发冲冠了。

  “老婆是用来过日子的,要的是踏踏实实,你们年轻人总想那些花花绿绿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鼻子故作淡定地说,他没想是他的小老乡首先跳出来反对他的意见,碍着颜面,没好发作。

  “嗬,小唐姑娘还就算能过日子的那种,你别看人家推车卖个包子,往大了说,人家那叫自主创业,往小了说,也得是个体工商户,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倍!”大光继续脸红脖子粗的争论道,好像小唐姑娘已经成了他的谁谁了似的。

  “大光说得对,小唐姑娘确实不错。”三哥感慨道。

  “对个屁!”我在心里暗暗骂了句。

  三

  吃夜饭的时候厨师老刘和采购小付端着两只搪瓷大碗转悠到了我们这桌(说是桌,其实就是两行红砖上面搁了一块木板,一个喷嚏打上去都得摇晃半天。)。老刘和小付都是广西人,据说都跟上边一个副总沾点亲戚,是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子那种,所以他们在我们面前自然也就拿不起架子来。老刘和老霍是老关系了,我们还没进队的时候他们就是铁哥们儿。老霍常跟我们说他怀念和老刘相处的日子,那些日子不仅富足,而且充满乐趣。老刘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先前在一个大酒店掌勺,在一次车祸中瘸了一条腿才流落至此,尽管如此,老刘并没有捞着任何跟他肢体有关的绰号,这让我甚感不公。跟老霍不一样的是老刘从来不透露自己的经历,老霍不说,工地上压根儿没人知道他的背景。

  如今老霍和老刘碰在一起对我们来说多半是一场灾难,这两个人若是拼起酒来,那真叫没个底儿,只把买酒的人跑断腿。小付怕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了,二十三四的样子,嘴上的毛稀疏而灰白。每次见着他,我心里就隐隐作痛,队里的人对他也不冷不热的。这都因为队里所有人都认定了采购原本该属于我。我自己对此胸有成竹,在一片风言风语中我给大伙儿请了酒买了烟,却没想到后来采购一职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后来者居上了。

  老刘空泛泛地跟大家打过招呼后就单独跟老霍在一旁说着话,这自然就冷落了小付,看他一人孤零零地硬手硬脚站在边上,我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说:

  “小付啊,过来坐下吃菜呀!”

  众人见我突然这么和气地跟小付说话,诧异的目光纷纷抛向我,片刻的迟疑后脸上的疑惑就开始松动,然后笨拙地效仿起来,说小付过来坐嘛,年轻人,胆子要大些。

  小付在众人热切的关照下有些手足无措,不自觉咬着筷子后退了几步,说我碗里还有菜,你们吃你们吃。

  我索性就站起身来将一团酿豆腐按进了他的碗里。客观地说,是我对不住他。马犁不了田,牛拉不了磨,我做了采购也未必能做到他那么尽职尽责,我曾经去厨房偷翻过他的账本,不仅账目一目了然,有条有理的,笔迹也工工整整,毫不敷衍。他居然还会在本子上写到许多有关膳食搭配的内容,单凭最后这一点就让我自叹弗如。看着小付欣喜而迷惑的神色,我内疚不已。对小付来说,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众人的态度为何前后出现如此大的差别,长久的冷漠和突如其来的热忱就像一冷一热两股力将他的脸拉扯得扭曲不已。我知道在这种扭曲中小付感受到了幸福。

  洗碗的时候三哥凑上来问我为什么对小付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说了他也不会理解,反而只会嘲笑我的迂腐。我将话锋一转,说:

  “你们的活动时间差不多了吧?!”

  经过我一下午的思索,我对三哥所说的“玩”已明白了八九分,对于他所指的“我们”,我也模糊对上了号。这就好比从一堆乱麻中找到了一个线头,顺势一提,丁是丁卯是卯,一切一清二白。

  “呵呵,等不及啦?老霍到后面拉屎去了,等他一回我们就出发,我跟他说了这次加上你,他死活不信,我让他等会儿自己来问你,你可千万别给哥掉了面子哇!”三哥将一只油腻腻地手又一次拍在了我的屁股上,连地点都不差分毫。

  紧接着我屁股上的这声巨响,我们身边再次爆发出了“啪”一声巨响,这次是老鼻子将一团鸟蛋大的浓痰射进了水槽里,被击中的水面立马现出一个水涡,许久才重新合拢。老鼻子欠着身子冲着水槽不紧不慢地说:

  “三弟啊,做好事是要遭报应的。”

  三哥听了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却不答话,扶着我的肩膀就往外走。出了门,我说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们了?哥呀!你这是害我啊,你哪儿都好,就是这张鸟嘴闲不住。从老鼻子的话里我听出了他对三哥的批评以及对我放纵自我的不满,我无法领受他的善心好意,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清楚我需要什么。

  三哥矢口否认我的说法,委屈地说:

  “我嘴巴就那么多?又不是什么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啊我到处嚷嚷。”

  我勉强信了他的话,这种事情在工地上是藏不住的,老鼻子可以有一万个途径知道内情。我正想破罐子破摔的时候,谁想三哥这个老骚棍却突然给我来了句:

  “说了又能怎样呢?犯罪还是杀头!”

  远远地就能望见工地外接马路边的路灯下有几条黑影在向我们招手,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条略长的影子是钢牙,上下同宽的是老霍,老霍边上那个椭圆形的就是老刘无疑了。老霍和老刘的出现尚在我的意料之中,他们晚上的时候就没拼酒,平常的谈笑显得十分隐秘。钢牙的参与就不得不叫我大吃一惊了,我的脑海浮里现出一幕幕他在清晨奋力搓澡的画面。我不知道是该怀疑自己的记忆还我是相信眼前的真实。

  没等我开口,老霍就嘿嘿呀呀叫上了,“臭小子,你还真敢来啊,你三哥跟我讲我还不信,难怪他一直拽着我非赌一百块钱不可,好在我脑子里多了一根筋,没上他的当,不然老子的一百块就喂了狗了。”

  老霍同我说着,我偏拿眼看钢牙,他在我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两个洁白的虎牙一闪一闪,最后点了一支烟把自己掩在了烟雾之中。我硬着头皮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要早叫我,我早去了啦!”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层了,我见过二指撒尿,他的尿是有开叉的,开了叉的才是真男人。”老霍说。

  “去迟了就没菜吃了噢。”老刘不耐烦地发着闹骚,我跟他的关系淡淡的,我去不去跟他搭不上一任何关系,眼下看来却是我耽误了他的时间。

  直到上了摩的我还在为老霍的话迷惑不已,他说的那件事为什么我自己从未察觉?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没事盯着自己那截子东西看呢?即使真如老霍所言,我的尿是有分叉的,那谁又能证明老霍的推理千真万确呢?没准他那就是从小报纸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理论。我对老霍的说法深表怀疑,就这事儿谁会比我更有发言权?然而,无论怎样,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真真切切地见识一回女人了!我无数次幻想过我的第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幻想并非空想,这些幻想的事实均来自我身边的女人,比如初高中我暗恋的一个女生,比如三嫂,比如我二十五岁那年和我相亲的那个姑娘等等,但在结识小唐姑娘后,这些女人在我看来就不值一提了。话虽如此,我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就像是天边的星辰一样遥不可及。思想无罪,我管不了它,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舒服的是它,最后受累的也是它。

  如今后悔还来得及。我对自己说。可我又想,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同行的这些男人中谁后悔也轮不到我,他们哪个没有家室?在女人这条险恶的河边,我一个光脚的怕他们穿鞋的?最可恶的要算三哥了,白白占了个那么好的女人。三嫂,不,何彩霞要是我的女人我宁愿为她做牛做马,不说在外面乱搞这样的事,就是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她叫我把眼珠子挖出来我也心甘情愿。还在村里的时候,三嫂就不止一次交待我要看好三哥,要我一发现有什么蛛丝马迹就及时向她汇报,三嫂说这些时脸上满满的无奈,语气几乎是在求我了,我听了也激动,觉得自己对这事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发誓做好这个卧底,哪怕得罪三哥我也在所不辞。可如今看来,三哥的行为又何止蛛丝马迹,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那到底要不要告诉三嫂呢?依三哥的个性,他不仅会把我供出来还会倒打一耙,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撺掇他去的,以我目前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完全合乎情理,若真是这样,那我在十字镇就臭了,攒再多的钱也别想有女人愿意嫁给我了……

  犹豫间,摩的司机穿街过巷将我们带入了一条狭长而幽深的街道。我听见老霍在另一辆车上喊,就把我们在这里放下。各自付清车钱后老霍就走到了我和三哥面前,说:

  “这次还是分头行动,听刚才那摩的司机说了,这阵儿扫得严,你们两个要麻利些,速战速决呀,二指就交给你了哇!另外,谁先出来就去前面那个路口先等着。”

  三哥一边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一边点头如捣蒜,激动得把该我点的那部分头都点完了。

  从门面上看起来,这条街道与其他商街没有多大不同,细一看,才发现街口子附近分布着盲人按摩店,往里走一色是门面鲜艳的洗头店。街面上人不多,都贴着店门走。五颜六色的灯箱将整条街照射得精彩纷呈。

  “二指你怎么啦?满头大汗的。”三哥说,“是紧张的吧,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腿都软得像麻绳,我教你一招,你就把你自己不当你自己就行了,你想想,在这个地方,除了我们几个,谁还认识你呢?”

  三哥的宽慰我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只想着现在走也还来得及,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体面地离开呢?男人活的一口气、一张脸,我不能让老霍他们看笑话,也许不仅是他们,连老鼻子之类的也会下眼看我。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我对他们满是不屑,因为我已经成为三哥口中的“我们”了,而他们仍被排斥在“我们”这个圈子之外,就像之前的我一样。我着急得要哭,又想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比溃逃更让我难堪。仔细想来,三哥说的又何尝不对?在这片谁认识我呢?对于那些女人来说,我与三哥以及其他男人是不会存在差别的,我太看重自己这张脸啦!

  “你认识我吗?”我问。

  三哥顿了会儿,说:“喔喔,不认识不认识,你又不是大明星。不过老弟啊!你看这人多的,再晚些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三哥说完便拖着我往一个叫“缘分星空”的洗头店走。这家店在街道中段偏下的位置上,粉红的灯箱以极快的频率扑闪着,撩花人眼,更勾起人万千遐想。三哥边说边给我说起了他的历史。三哥说这段历史并不长远,也就大半年前才有的事,一开始是老霍跟钢牙勾搭在一起,一次不小心被他说破了他们才准许了他的加入。说到这么长时间对我的隐瞒,三哥表示万分愧疚,他说他一方面考虑到不能教坏了我,另一方面也怕我向三嫂告密。我说你现在就不怕我跟三嫂打报告啦?三哥轻蔑地摇了摇头,说,怕是怕,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啦!听到这儿,我恨不能照着他的脸甩上一巴掌。

  比起其他店名,诸如“乱舞天地”、“夜魅人生”、“爱情港湾”之类,“缘分星空”显得中规中矩,甚至带几分诗情画意。此刻,我多久希望它只经营正当的理发业务,但显然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三哥的频频回头,充分证明了它非同一般的业务水平。

  “两位老板来了,理发还是保健呀?”像所有电影镜头里表现的那样,一个浓墨重彩的老女人上前来同我们搭讪,不过,她的开场白显得更为简短直接。

  “你店里还有没有嫩点的,我这位朋友是工商局的,头一回来你这儿玩,怎么招呼你看着办。”三哥泰然自若地说,眼角高高吊着,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想不到这只土鳖扯起谎话来居然连草稿都不打,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把一顶官帽扣在了我头上,叫我哭笑不得。就算我真是工商局的,怎会那么傻把自己的单位如实奉告呢?三哥呀,你以为你这招高明,说不定人家早在肚子里笑翻了!从老女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我看不出她情绪的变化,她上下打量的目光像火红的铁条一样在我身上滚了好几遍,随后她朗声说道:

  “工商局的呀,正管着我们呢,这位大哥一看就仪表不凡,一派正气,您放心,进了我的店,一准儿给您十二分满意。来来来,里边请。”

  老女人将一枚粉拳敲在我胸口就引着我们向里走,三哥忙转过身来朝我使颜色,仿佛在炫耀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我想到了什么叫小人得志。穿过一条漫长的过道,我们来到了后堂,这儿的空间跟前店不相上下,一边的黑皮沙发里坐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尽管她们蓄了长发、剪了齐刘海,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们的老相,右手边的那个似乎要年轻些,小眼睛、厚嘴唇、细脖子,胸前两坨白肉高耸,胸口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她的妆也相对较淡,看着也就不那么令人反感。发现我在观察她后,她神情厌恶地将头拧了过去,翘着二郎腿点上了一支烟。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左手边的见我受了打击,先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将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抛向了我,最后停在了我的裤裆处。

  不待介绍和挑选,三哥拉着左手边的女人就往楼上走,这女人无限留恋地看了我一眼后又征得了老女人同意,她才把手搭在了三哥腰上。

  “这位大哥您看……还行吗?”老女人低声下气地问道。

  “还过得去。”我胡乱应答着,颤抖的声音引发了老女人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为了消解这尴尬我大着声说了句上楼吧!

  “好好,圆圆你赶紧领着客人上楼呀!死人样坐在这里干什么。”我不等领就径自往边上走,在楼弯处,我又瞥见老女人在那个叫圆圆的女人身边耳语了一阵。

  “你姓什么,不会是姓陈吧?!陈圆圆可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这是我进了房间后的第一件话。

  与我的热情相反,这个叫圆圆的女人却并不搭腔,问:“你真是工商局的?”

  “你们这儿的难道都跟你一个态度?”听我的语气有些不对,圆圆这才摆正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软了话头说:

  “大哥你要先去冲个凉吗?卫生间在这里。”圆圆一手推开浴室的门,另一只手就脱起了她自己。我木头似的楞了会儿,我差不多都快要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了。房间的隔音效果差,隔壁有激烈的声音传来。

  我洗完自己从里面出来时,圆圆已经在床上脱了个溜光,一身白肉亮得刺眼,胸上两座山峰傲然挺立,两个黑点稳稳地端坐山顶。她的肚皮上有些赘肉,肚脐眼深陷,丰腴的腿间生长着一蓬黑密的杂草,至此,我头脑中关于女人的全部印象都得到了实地验证,既已完成验证,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呢?

  “你过来呀!还要人用轿子抬吗?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圆圆将一只粉红色避孕套扔了过来。隔壁的声音涨潮似的一波强过一波。

  “呃……不了吧!”我说。

  “啊?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圆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手扯过一张床单掩在胸口。“你真是工商局的?”

  “不、不是。”我唯唯诺诺地说。

  “那你是嫌不干净?”圆圆追问道。

  “也不是。”我手忙脚乱地穿着裤子,像是迟一秒,就会遭遇什么不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反应,明明是一直渴望的东西,近在咫尺了,却又怯于尝试了。这正中了三哥那句话,我不是我自己了。

  “那你……你是第一次出来玩?”

  “差不多是吧!”我说。

  见我如此窘状,圆圆对我的态度出现了逆转。她披上床单过来拉我,退尽我的衣服后将我按在床上。我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我为什么要否认对自己有利的身份呢,不仅如此,我还将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一个对我再也无关紧要不过的人。圆圆骑在我身上挑逗我,她越是挑逗,我那截玩意儿越是萎靡,最后她竟欢快地拍起掌来,说你看你看,它缩进去啦!

  “我要走了。”我气馁地说。

  “好了好了,我不弄它了。”圆圆说着在我身边安静地躺了下来。

  “你让我睡会儿,也许它昨天累着了。”我说。

  “你可不是来这里找张床睡觉的,不管你干不干,钱是一分不会少的,你到时候别后悔啊!”圆圆说。

  “知道,你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我问。

  “圆圆。”圆圆说。

  “姓陈?”我问。

  “还真让你猜对了。”圆圆说。

  我本想说你不该盗用古代绝色美女的大名,但一想,这样也许会惹得她不开心,给我徒增烦恼。场面一时安静下来,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压抑。我们就这样仰躺着,身体没有任何交叉,像两条晒干的鲫鱼般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

  “二指,完事了没?”昏沉中,三哥敲响了我的房门。

  “来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交罢钱,出了“缘分星空”,三哥紧着裤腰带说:“怎么样,没浪费吧!”

  “当然没浪费喽,哥你那边声音好响。”我说。

  “岁月不饶人啊,他奶奶的,现在来一次,这腰就痛,想年轻那会儿,这东西就跟吃饭似的,一天三顿,顿顿不拉。”三哥说。

  我想说哥呀!你老弟我的腰也好痛,谁想我却扑哧一声哭了出来,我说:“哥呀!我阳痿了。”

  “你说什么?”三哥瞪圆了眼睛问道。

  “我阳痿啦!”

  四

  开工的消息迟迟没有到来,而关于四队有个叫二指的小子阳痿了的消息却传遍了整个工地。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事情倒不是坏在找女人被捅了出来,要论行为不检点,评谁也评不上我,谁能对一个二十七岁的小光棍偶尔沾点荤腥指手画脚呢?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男人的功能是男人的脸,功能之不存,脸面将焉附?我感叹为何上天会如此之不公,于千万人中偏挑中了我,而我连女人的手没正大光明牵过一回呀!

  三哥为此满腹冤屈。他发誓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我阳痿的事,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也就心软了。我一直想着要把他在外面鬼混的丑事统统告知三嫂,让这个浑球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为表真心,三哥的毒誓一个接一个,又是出门被车撞死,又是被碎石机绞死,到最后连诅咒自己阳痿也搬了出来。

  我说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人家知道,我的病不会加重,人家不知道,我的病也不会减轻。三哥一听,如释重负,说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到底是读书人,脑瓜子总能想到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去。然后又安慰我说这病是小病,现在正年轻,说不定随便捡几副草药吃吃就好了。

  三哥的话再次点燃了我生的希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亲人终归是亲人,总在最紧要的时刻给予我力量。“潇洒”回来后的几天里我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休养生息,我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了不少,中午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洗脸帕一天比一天大,别说洗脸,就是拿去做床单都用不完,我怀疑自己用错了帕子,一看标签(工地上的人为了区分各自的帕子和茶缸,都在上面别了白布条。),上边儿分明写着李二指。我深信,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变成老鼻子的日子简直屈指可数。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老鼻子告诉我出了工地往右走三里多路就有家药店。出事后,老鼻子没有冷嘲热讽、落井下石,而是以一个忠厚的长者形象对我关怀备至。天气一热起来,他身上的各种炎症也随之重了起来,咳痰不止,面色青黄,我们劝他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无论什么时候,身体都是革命的本钱。老鼻子对我们的劝导不屑一顾,我们的声音像苍蝇的聒噪一样让他厌烦。就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老鼻子对我的关怀就显得极为珍贵了,我对自己先前待他的恶劣态度深感懊悔。

  三哥言辞恳切地说要陪我一块去拿药。我说治这病两个大男人一起去算是怎么一回事?三哥这才松了口。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心态已经大有改观,我相信事出皆有因果,身体上这次灾难应该是对我的一个惩罚。回来后,那个叫假借古代美女大名的女人的身体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但我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脸。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工地,这些深情的目光既让我焦灼又让我兴奋,我甚至想转过身去向他们挥挥手,告诉他们我会一路走好。我清楚地知道大家心里都没有恶意,生活像一潭死水,他们需要刺激,而我,只不过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做了这枚石子。一路上,我为自己这个独特的见解兴奋不已。也许我应该买个日记本,把这些带着智慧的思想记录下来。是的,我应该有这么个日记本。

  三里路说远不远,转眼就到。老鼻子所说的药店在街口繁华地段,药店占着黄金位置,生意却有些冷清,数十盏日光灯齐刷刷亮着,拥挤的光从店子里流淌出来,将午后昏黄的阳光打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我站在这条口子的末端,想着自己的病和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不知进退。迟疑间,药店侧面一家报刊亭吸引了我,我决定先去那里走走。

  “给我来一份《文摘》、一份《国防报》再一份《民间故事》。”我像点菜般把这写名称一一报了出来,纸香扑面,我的眼睛贪婪地在摊板上扫视起来。

  “您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柜台下面传来,见了鬼了,这声音完全像是从我一个老朋友的声带上发出来的,等那人略微仰了仰头,果真是小唐姑娘。

  “吔,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小唐姑娘说。

  “见过见过,就在附近的工地上,你忘啦?”我高兴地说,想不到她对我这张脸居然还存有印象,这足以证明我在她心目中的特殊位置。

  “噢记起来了,我是见过你的,怎么这几天没见你在工地上?”小唐姑娘说着将一双粘着稀粥的筷子放进了嘴里,吮干净后倒插在一个八宝粥瓶中。

  小唐一说我才想起我把她说的第二天给我们送肉包子的事情抛在九霄云外了,因为那病我万念俱灰,这几天我一直在板房里昏睡,一抬眼皮准是到了吃中饭的时间。

  “我这几天是不在工地上,我出去采购东西去啦,我是采购员。”我学着三哥的样儿镇定说,看见小唐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你是采购员呐,难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小唐说。

  “这报刊亭是你家的?”言多必失,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父亲承包的,我上午的时候卖包子,下午和晚上就过来守守摊。”小唐说:“你是专门过来买报纸的?”

  “就是就是,要是早说你家有报刊亭,我就让你给我送了。”出来一趟,没买药,却碰上了小唐,不仅碰上,还能说上这么多话,我情绪一片大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病情的真假,也许我根本就没病呢!“你也喜欢读报纸?”

  “原来读的,现在不怎么读了,时间总是不够。”小唐答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

  在这个静谧安详的午后,我和小唐隔着一张一米多的摊板说了不知多少话,加起来比我过去一年里说的话都要多。我从未发现自己的口才是这般的好,小唐在我睿智、机敏的话语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我跟她说我在校报上发表了那几首短诗,跟她说我家乡的特产和名小吃,说新闻旧事,也说自己在外谋生的不易。当说到我的绰号时,小唐坚决地要求我拿出手给她看,我怕惊吓着她,一个劲儿往身后隐藏,谁想小唐偏就是个犟脾气姑娘,说我要是不给她看就是瞧不起她、没把她当朋友。我的个天神啊,我怎敢瞧不起她呢?她就是随便吐一泡口水,我也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将它舔食干净。

  我不得已把被汗水浸透的左手伸了过去,先是握紧了手掌,然后再缓慢地张开,这个过程中我一直盯着小唐的脸,一有不对,我就立马抽回手跪下向她致歉。然而这一幕意外地没有发生。小唐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手掌接了过去,她的目光一落在那两根断指上登时就湿润了。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细致地观察过我的手指,包括这个手掌的主人我在内。

  “现在还疼吗?”小唐轻声问道。

  “怎么会,完全没有感觉的,我自己都快忘记它们了,反正也不会耽误什么事。”我满不在乎地说。

  小唐的眼泪流了好一阵子才停下,看着这个与我相识不到三天的女人为我流泪,除了感激她的善念,我更想将她揽入怀中。分别时,小唐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李二指。”我说。

  “我问的是真名,谁问你绰号了?”小唐说。

  “这就是真名呀……”话一出口我便觉着确实有些不对,“我自己都快忘了,让我想想……李山虎,对,就是李山虎。”

  “山虎?可你看着你一点也不凶啊。”小唐嘟着嘴俏皮说,看来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亲密朋友了。

  “那你叫什么?”我矫情地说,仿佛在短短一个午后,我在与女孩子交往所需的一切技巧上无师自通。

  “唐英。”小唐说。

  “那你明天早上还送包子过来不?”我学着她的稚气样问道。

  “还送,不过我不买给你。哈哈。”

  别过小唐后,我身轻如燕地一下子就走出了二里多路,一想到她那张明媚而充满生气的脸我浑身的血液就要激荡起来,多好的女人呀,我不再为自己一个人煎熬这么些年感到不公,如果知道前面有这么好的女人等着我,那多耗上几年又算什么。三嫂?三嫂再好也没有小唐好,更何况她是三哥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大光?大光算个什么东西!就他也配得上小唐么?他暗恋又有什么用,让他自己恋去吧!在他尚未与小唐熟识上的时候,我的小唐已经为我留下眼泪啦!眼泪是随便流的么?人流泪只因到了伤心处,小唐都为我伤心了,可见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地神圣……

  回到工地上,大家见我两手空空,表情中就毫不遮掩地带着不解和失望。他们必定以为我会提回一堆大盒小盒的药片,等我一走近,他们便会上来对我嘘寒问暖一番,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坚持治疗,祝我早日击退病魔。我的空手而归让他们所有的准备作废。

  三哥第一个跑了上来,说:

  “二指,你买的药呢?”

  “我没买药,我没病。”我得意洋洋地说。

  “你有病,你患了阳痿你忘啦?”三哥将一张十分欠揍的脸凑到了我的近前。

  “我不仅没病,我还要讨老婆啦!”我大声喊道。

  “讨老婆?看来你的病已经从小头转移到大头了。”

  五

  这个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到天快亮才迷了会儿眼,东方的天空隐约露出些鱼肚白时我就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三哥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正抱着枕头流着涎水,我恨不能将一个裤头塞进他嘴里,想了想这样肯定会被他发现,于是我就从鼻孔里抠了一坨稀鼻屎狠狠地弹在他脸上。路过大光的铺位时我本想故技重施,却想这个惩罚对他实在太轻了,于是我又将一泡口水吐进了他的茶缸里。做完这些后我的怒气消了一大半,捏了几张旧报纸便往马路上走。

  马路上的空气有些陈旧,像是从一件压箱底的老棉衣上边散出,仔细闻起来,有些隐隐的臭味。尽管我已经复了仇,但一想到昨天的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气一不顺,两只脚后跟就不停撞在一起。昨天夜里我兴致勃勃地把下午和小唐遇见的事跟队里的人一说,我没有收到期望中的羡慕与夸赞,众人反应冷淡,还一致认为我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出现了问题,纷纷叫三哥管管我。三哥在这个问题上还算说了句人话,他说你们怎么就知道二指说的不是真的呢?众人的态度这才有所转变。最可恶的是大光这个小光棍竟然说我是一个阳痿男、一只阉鸡公,怎么还有脸跟小唐姑娘套近乎、拉关系。我被他一句话噎得差点背了气过去,但我又没办法证明自己功能齐全,总不能让我在一大帮子男人面前把那截子玩意儿立起来吧,我好歹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但不管怎样,我告诫自己要把大光这小子好心提防上,不怕君子,就怕小人。既然你们不信,我今天还就近乎一回给你们看。

  我在工地和马路接连处的一块巨石上坐下,巨石用它的冰冷和尖锐刺激着我的屁股,而我的头脑中却进行着一场美妙的思考。出村的时候我就抱定了攒够二十万就回家讨老婆的理想。对一般男人来说,十五万是个常数,十万起屋,另有五万作家具和婚庆开销。我之所以多出五万是因为我少了两根手指,如果有个女人不嫌弃我的小小残缺是否就可以为我省下这五万呢?在遇见小唐之前,这简直是异想天开,除非对方的身体也有别样的残缺存在。遇见小唐之后,我开始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异数,小唐就是这个异数。另一面我又想,即使小唐要替我省掉这五万,我也决不能答应,我还年轻,身上有的是力气,我要多挣出几个五万来报答她的恩情,可就她这份心意而言,我一辈子也还不上。小唐真是个好女人,不仅比三嫂好……她的奶子倒是比不过三嫂,但要那么大的奶子做什么呢?只要她能给我奶孩子就行,我们先生养一个,缓几年再生一个,儿女我都喜欢,这第二胎要是叫乡政府的逮住了不就罚几万块钱嘛,这点钱我李二指还是拿得出,谁也别想看我笑话。人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从我的爷爷——一个老实得连个屁都分着几股放的泥腿子到我的父亲这个饮辄醉的老酒鬼,我们老李家穷够了,到了我这代怕是要大变样了……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呀?”不知什么时候小唐已经将她的电动车支在了我面前,用她那金子般的声音向我发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你今天来这早的。”我吃力地要站起来,屁股却像是和石头长在了一起似的拉扯不开。小唐见状便伸了双手来扶我,她的手温热,我的手冰凉,她的手细腻,我的手粗糙,她的手裹满香甜的面粉味,我的手角角落落嵌满了泥灰。

  这真真切切天差地别让我难过得有些想哭。

  “你这人好奇怪的,大清早的一个人坐着发呆,刚才好像看你还在笑,现在怎么又摆出一副死猪脸?”小唐说,“呶,你昨天在我那儿买的报纸忘记拿了。”

  我将报纸夹在腋下跟在小唐后边落寞地走向工地。天空低矮,晨雾茫白,小唐黑亮的马尾像一条鲢鱼在我前面来回闪动,谁能空手抓住一条精灵似的的鲢鱼呢?我感到一阵徒劳的悲哀。

  “他们这会儿还没起来呢!”我压着嗓音说,生怕又有什么地方惹了小唐不高兴。

  “我知道。”小唐淡淡地说,脸上一副并不在乎的表情。“你们工地上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叫我每天早上把包子送到厨房热着,三天给我结一次帐,昨天已经结过一次了,他是你的副手?”

  “学生模样的人?”我听了心里一惊,小唐说的不正是采购小付吗,我为自己的雕虫小技沾沾自喜的时候小唐已经和货真价实的采购员打过交道了,这步棋走得真险。不过从小唐的话语里可以听出,她暂时还不知道我欺骗她的事情。“对对,他是我表弟,书没念好些年了,面相上很年轻。采购上他管些零碎的,我管总的。统一买你包子的事就是我定的。”

  “你看见我头上的发卡没?”小唐说。“就是你表弟送给我的,他还叫我姐姐呢!”

  “你跟他很熟呀他送东西你就戴?”我气势汹汹地说,工地上在打小唐的主意不止大光一个,这点我是早就有所预防的,可没想到卵毛还没长齐的小付也要来插上一脚,和大光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威胁。

  “你不高兴你送啊,你不是没送?”小唐撅着嘴说,步伐加快,不一会儿就甩下我一大截。

  “你摘掉,你现在摘掉它我就送。”我说。我没送小唐东西凭什么对小唐接受别人的东西发火呢?小唐也没法控制别人为她做些什么不是?听得出,小唐心里还是向着我的。

  “偏不,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我什么人?”小唐说。

  “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我求你把那破玩意儿摘下来好不好?”我恳求道。

  吵闹中我们走近了厨房,小付已经守候在这里了。从小付疑惑的脸上,我看出他对我的出现倍感惊讶,但我要的可不仅仅是他的惊讶,我还要他知难而退。

  “二指哥,你今天起得很早啊。”小付抽着烟生硬地说,见我上来,便熟练地掏出一支给我。这小子居然也学会了抽烟,以前他连闻着烟味都躲得远远的。没用的,别说学会抽烟,你就是学会上天入地都没用。小唐注定是我的女人。

  “我今天正好要去小唐家拿报纸,没想在路口就碰见她,她说怕,我就陪她一起过来了。”我按着小付的肩膀说,不管他的脑瓜子多么灵泛,我这些消息也够他琢磨上半天。我将烟搁在耳朵上就去帮小唐将筐里的包子从车后座转移到了厨房的蒸锅里,这过程中小付一直傻不愣登地靠在门上。

  “你们忙,我去睡个回笼觉。”小付说。

  小付一走,小唐便拿胳膊肘捅我,骂我坏,说我对自己的表弟也这么狠心。我说你不是吃的也不是用的,要是吃的或者用的我这个做表哥的眼皮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他了,但这关系的可是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小唐听到这儿就笑了,说你要怎么讲都可以,别把事情往我身上扯。我说好,不扯,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发卡。小唐说其实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红色,太俗气,你给我买个蓝的白的都行。我说好。小唐又说我不喜欢抽烟的男人。我说你要我不抽就不抽,你要是不喜欢我吃饭,我饭都可以不吃。

  送走小唐后天大亮,鲜红的太阳一半裸露,一半被云层缠裹,但此时陆地上的气温已经很有些架势了。我就着冷水胡乱吞下几个包子后回到了板房里,众人尚在沉睡,鼾声震天。刚进队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跟老霍抱怨过他以及老鼻子的鼾声像两台发动机一样吵得人没法睡觉。老霍说男人打鼾不稀奇,不打鼾才稀奇,说我和钢牙是两个特例,睡觉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样。久而久之,我早已习惯,没有鼾声的夜晚我会觉得房间内危机四伏、诡异莫测。老霍的鼾声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依旧嘹亮、富于朝气,他双手夹在深蓝色的裤裆中间侧睡着,我应该把这一幕拍下来让大家知道我们的队长不仅会开坦克还会开飞机。由于年龄和体质上的差异,老鼻子的鼾声总是跟在老霍的鼾声后边儿慢悠悠地闲走,这声音像个老女人的奶袋一样松松垮垮。而在这个美好如新的清晨我竟没有听到老鼻子缓慢、衰老却依然藕断丝连的鼾声,我拍了拍耳朵,将老霍的鼾声暂时镇压下来后老鼻子的鼾声却依然无处寻觅。我心有不满地走向了他。这时我还不知道我再也听不到老鼻子的鼾声了。

  “老鼻子、老鼻子?”我用脚踢了踢老鼻子的小腿。从我认识他起,他小腿上的血管就像肥大的泥鳅一般隆起着,我的脚碰到那些泥鳅时它们像是正在冬眠般毫无反应。我弓着腰又叫了两句,老鼻子的上半身掩在他的藏青色床单里,我伸手扯扯动床单将他的脸露了出来,老鼻子苍白而痛苦的脸让我双腿一软,登时就瘫倒在地。

  在我的喊叫声中,钢牙和大光首先醒了过来,之后是三哥跟老霍,他们无一例外地骂我大早上撞到鬼啦,见我双眼盯着老鼻子瘫坐在地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揩着眼屎挪上前来。

  “老鼻子今天怎么没打鼾?”三哥睡眼迷瞪地说。

  “他死了。”我嗫嚅道,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动。

  “鬼扯,人好好的怎么会死?!”老霍说完就去推老鼻子的肩膀,一看没知觉,众人这时意识到不妙,纷纷后退。老霍无可奈何地望了大家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朝老鼻子的颈部探了过去。

  “怎么样?”老鼻子的小老乡大光急切地问道。

  老霍了顿了顿,猛地把手往后一甩,失声喊道:

  “我的个亲娘吔,真冷了菜了。”

  人的死法千奇百怪。医生告诉我们,老鼻子是被他自己的痰堵死的,准确来说是他的痰堵塞呼吸道引发了窒息,如果窒息后被及时发现兴许能救活,这里指的救活不代表可以让他能蹦能跳,仅仅是让他活着。

  “老鼻子是有福的,如果你昨天晚上发现不对劲再叫了医生,你才是害了他。”老霍在急救车走后对我说。我为老鼻子的死感到深深的自责,我说自己一宿没睡,为什么就没听到他断了鼾声呢?回想起刚刚逝去的那个夜晚我头脑一阵眩晕,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在不在房间,如果不在房间里又在什么地方,难道我真的应该为自己的大意感到庆幸?

  “但愿吧!”我不无悲哀地说。

  “二指你没错。”工地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安慰我道。老霍的话比医生的话更让众人信服,借助酒的力量他最先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但他们知道他这并不是酒话。我们是吃力气饭的人,假如后半辈子要在床上度过,想想都可怕。

  急救车前脚离开,老刘和小付的那位副总亲戚后脚就到。他并没有像我们期望地那样对老刘和小付有所关照,而是径直走到了老霍跟前,马马虎虎扫了一眼老鼻子的死亡报告,低声对老霍说园区还没开建就死了人,不吉利,加上天气又热,得赶紧把尸体处理掉。又问老霍叫了火葬场没有,如果没有他马上去电话。

  “他在这边还有个儿子,在上大学。”老霍赶紧拦住他说,“我们还在找他。”

  “找没找到人火葬场都得照样叫,国家在这方面是有专门规定的。”那位副总不容分说摁着电话上了车,在一尾烟尘里消失干净。

  直到烈日当头,老鼻子身体上那股味道如洪水般泛滥时,他的大学生儿子才出现在我们面前。为找到他我们可谓煞费苦心。从老鼻子的手机里我们知道这小子叫胜军,急急忙忙一个电话拨过去,竟是空号,再一想,这父子俩确实是很久没联系了。一般来说,老鼻子每两个月都会给他寄一次生活费,我们记得上次老鼻子给他一次寄了半年的,这半年里老鼻子的手机便没再响起过。幸好我们又在老鼻子的钱包找到了一张家校联系卡,我照着辅导员的号码拨过去,一个女老师接了电话,说她也没法联系上肖胜军,但是她会马上安排人去找,然后跟我抱怨了一通如今的大学生如何如何难以管教,让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对孩子多用心。我说我也不认识他,他父亲死了,然后我报上了地址。

  胜军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他们双手紧握,碰碰撞撞走到了我们身边,抖了抖白色运动鞋上的灰尘,说:

  “我的父亲是在这里吗?”我们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老鼻子的影子,声音倒是有些几分像。

  “是的,他已经死了,这是医生开的报告单。”老霍递过单子说,“他就在楼上最左边那间房里,你去看看他,火葬场的车马上就到。”

  “你叫我一个人去?”胜军委屈地说,两行清亮的眼泪蜿蜒而出。

  六

  接连几日,工地上人声寥落,空酒瓶数量陡增,在板房前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小山。我们队已从原来的房间里搬至一楼,这间房里原来的“居民”被分散到了其他队。老霍本以为这会遇到很大阻力,可事情却容易得超乎他的想象。安顿下来后,老霍对我们说,生活总要向前看。但事实却是他的话最少、缩在房间里的时间最长。他打过几次电话问询何时开工,皆无果。

  大光作为老鼻子的老乡并没有表现出比别人更大的悲痛。如今他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份仇恨没有因老鼻子的离去有所转移,反而为他无法消散的烦闷提供了一个绝佳去处。三哥为此向我表达了他的担忧。他说两个男人为钱为财可以斗得头破血流,要是为了女人就可以连性命也不顾啦!

  “我总不能低三下四去求他叫他别跟我抢女人啊,这可不像是个男人说的话,”我说,对付小付那样的嫩苗秧子我尚有把握,初二就辍学的大光真叫我心里没底,这样的人认死理,说好听些是执着,说难听些便是一根筋,什么时候他来了兴致一刀捅了我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有兄弟两个,他光杆杆一个,怕是用不着怕,就算他把你怎么了,不是还有我么,我会放过他?那天晚上他说你阉鸡公我就想揍他了,一直忍着呢!”三哥说,他表情凝重,目露凶光,让我无从质疑。

  “随他骂,我反正不在意,我和小唐已经在交往了,他和小唐有什么?小唐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知道了小唐也不会理睬他的。”我说。小唐要的发卡我已经准时送到她手上,而且是送了两个,我让她喜欢蓝色多一点时就戴蓝色的,喜欢白色多一点时就戴白色的。虽然小唐因此骂我是个败家子,但我知道她那是心疼我的钱,心疼我的钱这又是我们之间的一大步,我木讷着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可我相信她完全了解我的心意。老鼻子的事情一出,我跟小付商量过后就叫她这几天先别送了,大家正餐都吃得少,早饭就能免则免了。几天没见她,我的心时刻被一团烈火炙烤着。

  “要我说,你和小唐应该尽早走到那一步,好断了他的念想。”三哥说。

  “我们这才认识几天,太快了吧!”我说。

  “二指啊,不是哥说你,你知道你为什么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女人吗?”三哥说。

  “为什么?”我问道。

  “就因为你死板,那个东西早做是做,晚做也是做,那何不早早拿下?你得知道不仅男人想要,女人要是尝到了乐趣,她们比男人要得更急。”三哥说。

  三哥见我不语,继续教育道:“你知道我和你三嫂从亲嘴到上床用了几天?”

  “几天?”我追问道。

  “三天。”三哥朝我竖起三根手指,说:“哥不怕你笑话,你嫂子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我还没摸清门路的时候她就不叫我在上面玩了,你以为我的腰痛怎么来的,嗬!就是被她坐出来的。”

  “这、这个事情不能强求,顺其自然的好……”我红了脸说。三哥的话一从嘴里出来到了我的耳朵里立马就转换成了图像,我一想到三嫂晃荡着两只大奶骑在三哥身上的场景,心口就紧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强求,假如大光那小子先你一步动了小唐呢?”三哥说。

  三哥的话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头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是啊!如果大光那小子花言巧语获取了小唐的好感,然后乘其不备霸王硬上弓和小唐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我又向谁哭去呢?!我的心脏猛烈地颤抖起来。刚吃中饭的时候大光随便扒拉了两口就说有事出了工地,他不会真找小唐去了吧?也怪我傻,竟把小唐的地址毫无保留地当作战利品似的奉献了出来,如果小唐有什么不测,我真该拿去千刀万剐啊!

  “大光吃了饭就出去了,是不是真的找小唐去了?”我哽咽着说,心里几乎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

  “你终于想明白啦?他去没去还真不好说,脚可长在人家身上。”三哥得意地说,见我一副泪眼朦胧的可怜相又急忙安慰我,“我看这大白天的他不敢乱来,真要去找了小唐,也顶多见个面、搭几句话、混个脸熟。”

  “我还是放不下心。”我说。“要不我们去看看,你前段时间不是一直想要买个mp4看电影吗,她要是没事,我就顺便跟你一起去挑机子。”

  “哎!谁叫我是你哥呢,什么破P3、P4倒不重要,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好吧!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房里拿几百块钱。”三哥说。

  我和三哥风驰电掣地赶到小唐家的报刊亭时她并不在店里,一个陌生的老头守着报摊,见我们火急火燎奔过来以为我们有什么要紧事,摆出一副低眉垂手的恭敬模样。我心想这个老头十有八九是小唐的父亲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我暗暗喘了几口大气用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说道:

  “伯父,您闺女这会儿不在?”

  “怎么你也找她?”老头打量的目光穿过厚厚的老花眼镜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身上。老头摇了摇头说:“刚刚她的一个什么小学同学来找她说事,说到现在也没回。真是越大越不经管了。”

  “脸圆圆的,身体壮壮的?”我失控地叫道。

  “你怎么知道,你们认识?”老头把我们也当成了小唐的同学热情地搬出几条矮凳让我们坐。

  老头说的哪是小唐的什么狗屁同学,分分明明就是大光那只披着羊皮的狼啊!我像是雷击似的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变成一截截焦炭,一种末日般的绝望瞬间浇灭了我的生命之火。

  三哥发现势头不对拉着我就往回走,老头在后面不解地喊:

  “坐都不坐,我的凳子长了刺啦?”

  “那老头说了他们是说事去了,你别想太多啊?!你还没输,我们还没输。”三哥说。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小唐姑娘也就那样,要啥没啥的,我就看不出她哪点好。”三哥说。

  “老话说的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你这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她错过你了那是她没福气,你放心,回头我一定帮你张罗一个比她强一百倍的姑娘。”三哥说。

  “哥呀你别安慰我了,我没事。”我说。三哥这个话篓子在某些时候还是很必要的,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说话,我就什么也不用想,也想不了,既想不了,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心情可言。

  “没料到小唐还是个脚踏两只船的贱东西!”三哥狠狠地骂道,我知道他前面那些话是虚,这句话足有十二分地真。尽管我心里对小唐充满了怨气,你既然已经跟我交往了,为什么还要和别的男人出去“说事”呢?有什么事还不能在店里说偏跑出去说,你父亲都对你有意见了,可见你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人,我这颗脆弱的心呀,算是被你伤透了……一听三哥骂她贱东西我还是不愿意。

  “你不要骂她,是我配不上人家,我要是个女的,我也会选大光,他老实体贴会照顾人,再说他存的钱也比我多,把小唐交给他我放心。”我说。

  “你太没出息啦!”三哥气愤地说。

  “我是没出息,难道你有?”我大逆不道地说。

  “哟嚯!你他妈的还骂到老子头上来啦?李二指,你别给脸不要脸了还。”三哥骂完抛下我飞速向前走去。

  小唐不要我了,三哥我也得罪了,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但我又找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儿。得罪三哥损失还不大,什么时候我给他服个软他也就原谅我了;失去小唐我还剩下什么呢?书上都说女人是世界上最嬗变的动物,我想怎么会呢?如今我知道要相信一条真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起码我已经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天知道这会儿小唐在和大光做什么,拉手了么?亲嘴了么?即使没有,这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我不想为这件事情再痛苦,方法很简单,我只需往马路上迈出几步,让奔驰的车将我的烦恼全部撞碎。或许那时他们就会感念我这个人的好了,小唐会对大光说,你看看,李山虎为了我都不惜去死,你敢么?我猜大光那怂蛋铁定不敢,他肯定会狡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但是假如我真的死了谁来陪你呢?一想到这儿我就火冒三丈,我要是这么死掉太便宜那小子了。我决定暂时不死。

  回到工地上厨房已经放过夜饭了,我只好去掬了几捧凉水喝,凉水下肚,我感觉自己精神了不少,一面想着如何向三哥道歉,一面筹划着如何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冷不丁却听见从厨房后边有幽幽的哭声传来,我蹑了手脚绕到房后,发现竟然在三哥抱着手机蹲在墙角。

  “哥,对不住啊!我下午不该那么和你说话。”没想三哥竟把我和他之间的情谊看得如此深重,我真是无地自容。

  经我动情一说,三哥并未止住啼哭,反而抱住我的小腿边哭边撞起来。我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一个大男人痛哭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原因恐怕不仅仅是我言语伤人那么简单,可无论我怎么追问,三哥就是闭口不谈,过了许久他哭累了,甩了一把鼻涕,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走了。

  我们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队里的人都不在,三哥披上床单蒙了头脑就睡下了,剩我一个人傻瓜似的枯坐了。不多会儿大光回来了,他一进屋见我在先在惊讶了一番,然后就开始对我笑。印象中,他从未这般友好。我知道他在笑什么,跟别人的女人出去约会能不得意吗?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对他回以更灿烂的微笑,虽然我对小唐以及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失望了,但我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她和这段感情。

  “二指,你今天晚上不看书啦?”大光讨好似的说。

  “今天不想看。”我毫不留情地回道。“我要睡了。”

  大光自讨了没趣,哼哼唧唧找到最舒服的方式别过头睡去了。

  七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一睁眼竟发现三哥整个枕头都是湿的,脸上的泪迹纵横交错,原本就瘦小的脸庞仿佛一夜之间缩小了一半,震惊之余我不禁猜测是什么原因引爆了三哥的泪腺,莫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要是这样他应该告诉我的呀,三哥闭口不言想必也有他的苦衷。想想在外漂泊这三年总是他照顾我的多,我体谅他的少,昨天我还对他恶语相向,我真是越来越讨厌我自己了。

  我没有按捺住心性等候三哥醒来,而是去找了小唐。我有一千个理由留在三哥身边,更有一万个理由去守卫自己的爱情。

  我赶到报刊亭所在的那条正街时小唐正别过她的父亲朝我这边驶来,在一个拐角处,我截住了她。

  “你昨天中午、还有下午跟谁在一起?”我气势汹汹地问。

  “我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骗子!”小唐狠狠拧过头,头发上还戴着我送的发卡。

  “你骂我什么?”我说。

  “骗子骗子,大骗子。”小唐朝我吼道。

  “我什么地方骗了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争辩道,我当真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欺骗过她。

  “还说没有,还说没有,好!好!”小唐气性大发浑身发抖,死劲儿推翻自己的电动车,好歹被我扶住了。看她发起火来没个边际我也被吓傻了,平常不动气的人一动起气来那场景可是够恐怖的。我刚喘过气,小唐就一脚踹在了一旁一株绿化树上,树叶纷纷下落。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采购员!”小唐叫道。

  “大光那小子告诉你的?”我身上的血液刺啦一声都涌上了脸。

  “他不告诉我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小唐抻着脖子鄙夷地说。

  “我承认这一点我骗了你,但我喜欢你是真的啊!”我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我是怕你看不起我才胡乱编的。”

  “我不介意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但我最不能忍受别人的欺骗,你走吧!我不要再见到你。”小唐动作麻利地垮上了电动车,电门一扭,疯牛一样朝前奔去。

  借口!都是借口!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何光耀,你这个无耻小人,老子要杀了你!我二十七了好不容易才谈一场恋爱啊,你嘴皮子一动,轻轻巧巧就给我的爱情画上了句号,你把我的爱情画了句号,我就要把你的人生画上句号,你别怪我,我做什么都是你逼出来的!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既不呆也不傻,杀了你,坐牢我愿意,吃枪子儿我也愿意……

  我“轰”地一脚将整栋板房踢醒,对准何光耀的铺位就是一砖扔过去,顿了一会儿,竟没有惨叫传出,原来是砸在一个旅行背包上。房间里的人已经看明白了我要做什么,老霍一个推身将我扑倒在地,钢牙也压上来把的手脚死死摁住,只有三哥愣在一旁,三魂去了七魄,对目前的态势保持观望状态。

  “大光赶紧跑!”老霍吼道。

  “何光耀,老子要杀了你!你这个无耻小人,老子好容易才有个女人喜欢,你吧啦吧啦嘴就把我们拆散了,你得意吧,你高兴吧,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要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冷静,二指,冷静,冲动解决不了问题。”老霍贴着我的耳朵轻声对我说,一股暖流缓缓淌入我的耳朵,使我绷紧的心弦开始松懈。

  “他不死我死啊,他不死我死。”我说。

  “什么死不死的,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算什么男人,除了她这世上就没有女人啦?!多了去了,就看你想要什么样儿的。”老霍抬着我的左手、钢牙抬着我的右手把我扶到了铺位上,门外站满的观众也在老霍的呵斥下散去。

  三哥这时对老霍和钢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俩走开,然后挨着我坐下了。

  “二指,你陪我回老家一趟!”三哥说。

  “回家?”我隐约感觉三哥要向我透露夜哭的真相,其实我发狂的时候一看见他冷冷的眼神我心里的怒火就已经平息了,我的佯狂也许是做给别人看的,也许是做给自己看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杀了大光不仅不会使小唐重新接纳我,只会让她对我更加绝望,况且深陷牢狱,这些都已经是空谈了。与我的躁动不一样的是,三哥的沉默底下蕴含着更大的不为人知的悲痛。

  “是的,回去几天,办好一件事我们就过来。”三哥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知道眼前这个三哥已不是我所认识的三哥了。

  对三哥的提议,老霍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给我们五天假,不管这五天里园区的开建通知到没到都让我们玩够了五天再回来。三哥并未对老霍的通情达理表示谢意,简单了收拾一下东西就带着我往火车站走,路上还是一言不发。我想不管怎样到了家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五天也算我给自己的恢复期,用五天时间把一段不足五天的爱情淡忘似乎是件毫不费力的事情。

  在人声鼎沸的候车室里,三哥凑近我的脸,说:“我老婆被李金水那个王八蛋睡了。”

  “不可能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说。三哥对我说出这番话我毫不意外,能让一个男人如此伤心的事怕是也只有这一件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无担心地问道。

  “你说我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三哥说,“回去后我们都别出来了,就在家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我想了想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

  “小唐头发上还别着我的发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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