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古井村，小孩不能随便去水边，不是害怕洇水，而是因为，狐狸……

　　狐狸园在古井村西边的甜井河岸的歪脖子槐树东边的瑶池山的南边上。瑶池山实在太高了，没有谁能爬过去。

　　可是，狐狸却是会来甜井河的。

　　每过百年的月圆之夜，狐狸就会从狐狸园的秘密泉洇渡而来，集体高举起彩色尾巴，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撅着屁股在水里拜月。

　　不过，就算古井村活得最久的老人，也没亲眼见过这场景。有关狐狸的传说，尘封在老祖宗遗留下的笔记里，据记载，距今最近的一次狐狸拜月，马上要一百年了……

　　这天村民们都早早收了工，用红绳在门上绑了一个苹果。据说狐狸很讨厌苹果的味道呢。晚上，村民们又早早搂着孩子躲进了被窝，尖起耳朵捕捉着甜井河的声音。

　　一百年了……狐狸园的狐狸，今夜会不会来呢?

　　哗哗，哗哗。来了吗?哗哗，哗哗!没来吗?

　　甜井河的流水声，成了村民们的催眠曲了。

　　招弟梦游了。她迷迷瞪瞪地爬起，绕过炕上熟睡的爹娘，推门向村西的甜井河走去。

　　藏蓝色的夜幕下，甜井河美得仿佛是月亮的一场甜梦。

　　“招弟……”河水忽然涌出了急遄的漩涡，一条白绒绒的尾巴从漩涡伸出。

　　招弟没来得及吭声，跌进了水中……

　　残垣断壁的荒园，枯死的藤蔓攀爬在矮墙，在月色下一颤一颤。招弟从青石板的地上醒来了。这是哪?传说中的狐狸园吗?招弟茫然四顾。

　　“招弟……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招弟惊喜地跳起来。

　　一只白色的狐狸从矮墙后出来：“难道，你不怕再也回不去吗?”

　　呼呼!一阵风，招弟被白狐带进了荒园的枯井。井底出奇开阔，叠砌着许多蜂房格子样的房间。

　　“来了!有缘人来了!”一大群彩色尾巴的狐狸欢呼着，将招弟簇拥进最华丽的房间，撩开五彩锦绣的床幔，将她推到床前。

　　锦缎被窝里，躺着一只很老很老很老很老很老很老了的紫毛狐狸。它勉强睁眼，虚弱地道：“水月相融的月圆之日，百年 才有一次!你们不抓紧时间去甜井河拜月，吸纳珍贵的水月灵气，围着我这个要死了的老头有什么用?”

　　狐狸们惶惶嚷嚷：“族长，让有缘人为您续命吧!”

　　招弟好奇地环顾着，不说话。

　　老族长有气无力地问：“小姑娘，你不害怕吗?”

　　“怕……”招弟扑闪着眼睛，羞涩地笑了，“可……你们好美哦。”

　　“美?”老族长凄凉地笑笑，“那，你愿意做狐狸吗?”

 

　　2

 

　　正午的太阳照在静静流淌的甜井河上，有着焦炙的忧伤。

　　“招弟!”村民们焦急地打捞着，循岸寻找着。

　　招弟娘紧抱着招弟遗落的一只小花鞋，哭哑了嗓子。全村最乖巧最好看的小姑娘，招弟不见了!她才十二岁啊!怎么能不见了呢?村民们都很恐慌害怕。狐狸啊，肯定是狐狸!据记载，每过百年的月圆之夜，村里就会有孩子失踪，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在村长的组织下，古井村组立猎狐队了!全村精壮的男子都加入了训练。

 

　　3

 

　　“我不做狐狸，我……我该回家了。”招弟嚅嗫着后退几步。

　　“回家是不可能了，走吧!”狐狸们强行簇拥着招弟，飘出了枯井。

　　天早已大亮。穿过荒园的竹林，出现了一畹荷池。荷花布了满满一池。“去洗个澡吧!”白狐卷了卷尾巴。

　　招弟不由自主脚一软，滚进了荷池，在伞盖样的荷叶底间如鱼儿般游弋起来。许久，她被荷浪送回岸，梳着小辫子的头发却丁点儿都没有湿。

　　“果然是有缘人!”白狐满意地打量着招弟，“既然连狐狸池的圣水也认可了你……我们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真的?”

　　“真的。”

　　“你们果然是有魔法的神仙狐狸?”招弟欣喜地眨巴眼睛，“那么，我希望我娘的咳血能够好起来，我爹爹的腰疼不再犯，可以吗?我还希望，我家的薄田变成肥田……”

　　“行啊。”白狐狡黠一笑，“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心甘情愿借一样最宝贵的东西给我们。”

　　“最宝贵的?”招弟急了，“是什么?”

　　“你的命!”

　　天色渐落。荒园恢复了惯有的萧瑟。

　　眼睛又红又肿的招弟坐在荷池旁，不答话。

　　“狐狸园不允许人类随便来去，你就算不答应，也只能在这住到老死。我们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的决定。”

　　“别……别说了……我答应!”

　　白狐满意地笑了：“爹娘的身体，家中的田地。那么，你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第三个愿望。”招弟黯然鞠躬：“请给我家一个小弟弟。”

　　“弟弟?”

　　“我常猜想，爹娘给我取名叫招弟，也许是因为他们更喜欢男孩子吧?可这么多年，我娘也没再生过孩子，如果连我也失去了，他们该多难过啊!呜呜……”

　　白狐沉默了一会，“好吧，我们尽力!”

　　“我们狐族在此繁衍，已不记得多少年了。这园子，东靠着天地相通的瑶池山，后接着水月相融的甜井河，按理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修炼宝地啊……”老族长咳了好一阵，勉强着说下去，“可为什么我们就是没办法修炼成人形呢?如今我也九百九十九岁了，世世代代，狐族的族长都在这寿数抱憾归西，看来我也……”

　　“族长!”狐狸们哀戚悲号，“请接受续命吧!”

　　“可是百年前，红狐族长的续命也失败了啊。”老族长叹了口气：“白狐护法，你去取宝狸珠吧!”

　　“族长!”白狐惊呼，“那可是镇泉之宝啊!狐族秘密泉干涸已久，若再失去宝狸珠的镇守……答应招弟的愿望，我们敷衍一下就好，反正招弟到时已经……”

　　老族长凄然一笑：“去吧。狐族，还从未试过践守承诺的滋味呢。”

　　月光映着荒园孤独的影子，晃呀晃。

　　老族长拥着招弟跳进了荷池。水中，他白、黄、蓝、红、紫颜色的五条尾巴高高撅起，对着月亮不停拜着，忽然，他嘴吐出一颗鹅蛋大的粉光宝石，飞入了正讶异得嘴合不拢的招弟口中。

　　碧水沸腾。老族长的狐狸皮哗然剥落。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剥落的狐皮飞升胀大又罩下，裹住了招弟和老族长。

　　浪花翻涌，将“胖紫狐”托上一朵硕大的荷花。

　　“皮囊可抛，气血相蛹!

　　性命相牵，骨血相共!

　　修真无碍，精血相融!”

　　狐群的欢歌声中，荷花缓缓阖上了花瓣。

 

　　4

 

　　三个月过去。

　　古井村猎狐队进步神速。想到要保卫家人，大家的练习都很用心。奇怪的是，体弱多病却执意加入狩猎队的招弟爹，竟一夜间变得身体强健，可以在五十步外抛出铁叉射猎了。

　　更奇怪的是，招弟娘身体也变强健了，还居然怀上了身孕。就连她家的几亩沙砾薄田，也变成了肥沃的黑土地。

　　村民们又嫉妒又恐慌，议论纷纷。“你们说，招弟丢得是不是很奇怪啊?说不定是他们家贼喊捉贼，自己把孩子送给狐狸了!”

　　“有道理……全村这么多孩子，怎么就唯独不见了招弟?拿个不值钱的丫头换了这么多好运，真是赚大喽!”

　　“大家以后要小心了，他们家可是跟狐狸有勾结的……”

　　村民们一致决议，将招弟爹开除出了猎狐队。

 

　　5

 

　　又是月圆夜。

　　荷池泛漾出奇异的香气，荷花开了。毛色萎靡的紫狐坐在花心，怀抱着一只幼黄绒毛的五尾小狐。

　　“嗷嗷，新生了!”等待在岸的狐群一片欢呼。

　　紫狐将五尾小狐抛上岸，全身迅速萎缩成一滩干瘪的皮囊。咝咝!荷花蔫枯闭合，沉入荷池。

　　……

　　“小族长，您经过两月的泉眼采气，毛发果真成了蓝色!按《狐族修真大典》记载，接下来您再修炼一个月竹林萃露，毛发就会晋级白色；再修炼三个月翠峰纳日，毛发就会晋级红色!最后一星期荷池拜月，您的毛发就会晋级紫色，就可以恢复当初的雄姿了!”

　　“请叫我招弟好吗?虽然我已变成了狐狸……”小蓝狐难过地低头。

　　白狐冷笑：“招弟?你早已不是招弟了!你腹中有老族长修炼的内丹，你早已和老族长血肉相融!只等你毛发变紫，你就会遗忘作为凡人的记忆，成为崭新的老族长!”

　　“连我的记忆也要夺走吗?”小蓝狐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狐狸没有眼泪可流。

　　微曦初放，狐狸园青翠的竹林。

　　吸——呼——

　　朝露新生，万物复苏——

　　“嗷嗷!小族长晋级白色了!”

　　小白狐忧伤地跃下竹枝，不忍听狐群的欢呼。“爹，娘……”

　　鱼肚渐白，瑶池山畔的翠峰。

　　呼——吸——

　　海天红日，尽入胸襟——

　　“嗷嗷!小族长晋级红色了!”

　　抛下狐群的欢呼，小红狐遥望着甜井村的方向。再修炼一星期，自己的毛发就将变成紫色了。“爹娘啊……遗忘之前，让我最后再看看你们一眼吧……”

　　“放心，我会守信用回来的!”她回头对狐群大喊一句，身影如电光般跃下了翠峰。

 

　　6

 

　　呼呼!越过高高的瑶池山。

　　咕噜咕噜!洇过静静的甜井河。

　　日夜思念的爹娘啊，招弟回来了!抖落仆仆的尘土，小红狐开心地奔进村。

　　“天哪，大白天的狐狸也来了?快带孩子躲开!”

　　“快打狐狸啊!猎狐队的兄弟们，冲啊!”

　　小红狐被猎狐队团团围住，人多势众，村民们忘了害怕，禁不住啧啧称奇。

　　“多漂亮的小狐狸!可惜太小了点，扒了皮也做不了大衣!”

　　“五种颜色的尾巴，做几条围脖也不错啊!”

　　村民们激动议论起来。

　　小红狐错愕地愣住了。袒露着贪婪的人们啊……你们真是我记忆里善良的乡亲们吗?

　　这时，招弟爹扒开人群，举起铁叉恶狠狠抛来：“妖孽!还我们家招弟!”

　　小红狐眼角湿润地扇开五彩尾巴，飞跃着跑了。人群散了。招弟爹回家，沮丧地将铁叉“哐当”一下扔在屋角，腆着大肚的招弟娘迎出来：“怎么了他爹?没抓住?”

　　招弟爹粗声叹着气：“差点!”

　　“孩子啊!”招弟娘哭起来，“你到底上哪了?爹娘宁可没有这些奇怪的好运啊!”

　　“别哭了!”招弟爹捂住脸哽咽着，粗鲁地呵斥。

　　原来……爹娘深深爱着招弟呢……躲在屋顶的小红狐，眼窝酸楚极了。

　　爹，娘，招弟回来了!招弟就在这儿啊!她激动地抬脚。阳光斜照在屋脊，拖得影子老长。狐狸尾巴儿摇摇，影子尾巴儿颤颤；狐狸尾巴儿扇扇，影子尾巴儿晃晃。

　　她踟蹰了。

　　爹、娘，你们和小弟弟一定要幸福哦，招弟永远爱你们……她扇开尾巴纵下屋脊，头也不回地奔去。飞速奔跑的风啊，尽情地吹吧!吹得身上的毛发逆风飘扬；吹得心底酸酸的，眼里涩涩的，喉头苦苦的!

 

　　7

 

　　一口气狂奔回狐狸园，小红狐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泉般涌出。

　　天空下起了奇怪的雨。清濛的雨，在荷池一半的天空落下；另一半的当空，却映出了九色彩虹。一枝碧绿肥硕的荷叶托起小红狐，迎着彩虹闪耀的光芒急速旋转着，阵阵恶心翻涌，小红狐“哇”地呕出了一颗粉光宝石。

　　雨点儿劈劈啪啪，落得更大了。

　　小红狐的狐皮像脱衣裳似的，倏然褪下，裹住了宝石，刹时竟变成了一位白发白须的紫衣长者。

　　“哈哈哈!”长者拊掌大笑着，欣喜不已，“原来如此啊!”

　　变回人形的招弟不敢置信地瞪着大眼，不知所措。闻声而来的狐群，亦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本族长终于修得不老人形了!”紫衣老者激动地挥袖，“狐族迟迟不能堪破的修真秘诀，孩儿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愿闻族长教诲!”狐群齐呼。

　　“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曾为了爱，为了践守承诺，而流过真心的泪水啊!其实，爱和承诺，亦是修行道路上必经的巨大考验。”紫衣长者眼睛湿润起来，“唯有全力付出过，对结果却并不执着，才能尝试着跨越和放下；如果因为害怕失去，就畏惧退缩，却反而背离了真正的大道啊!”

　　“原来如此……”狐群呜咽起来。

　　清晨，雨后的狐狸园，干涸已久的秘密泉欢快地汩汩着，泉水所过之处，草儿青青，花儿绽放。狐狸园不再是落魄的荒园了。

　　“招弟，你真的要回家吗?”

　　“留下和我们一起修炼吧，你也会变成神仙哦。”狐群们殷切地挽留着。

　　“做神仙虽然很好，可我只想快点回家!”招弟含泪微笑，“我只想和爹娘永远永远在一起!”

　　“好孩子。”紫衣长者泛起了泪光。

　　狐狸们也含泪笑了。

　　或许世上所有带着泪的笑容，都是有着晶莹露珠的花呢。

 

　　8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传说，瑶池山那边住了许多神仙。

　　还传说，在遥远古老的古井村，曾经某个月圆的夜晚，空气中弥漫出了奇异的香气，天空中下起了半雨半晴的狐狸雨，古井村里的那位已经年纪很老很老了的招弟老婆婆，被一群穿着五彩衣裳的神仙们接上了彩虹桥，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以后，再也没有谁见过狐狸园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