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王琼华 时间 : 2018-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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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裕前街,顾婶住在西头一幢青砖大屋里。青砖大屋是当年分给她老公家里的。她老公前些年得了鼻咽癌,没熬几个月就撒手走了。眼前,顾婶和她儿子仔仔住在青砖大屋里。这天下午,顾婶从菜市场收摊回家,路上遇到吊眼二伯。吊眼二伯前年也查出鼻咽癌。儿子小吊眼把他送进大医院,做过两期化疗,活得仍是好好的。街坊都有印象,吊眼二伯以前说一句话,鼻腔里便要干哼半声,似乎有一颗饭粒塞在鼻腔中。现在他每天下午都跟随一群大妈站在裕前街小广场上唱卡拉OK。一曲《浏阳河》或《阿里山的姑娘》唱下来,也未听他哼半声。顾婶知道,吊眼二伯结束了今天的唱歌活动,回家吃晚饭了。吊眼二伯一日三餐,每餐都少不了一碗芋头粥。芋头防癌。吊眼二伯嘴巴上吊着这句话。顾婶跟他招呼道:
“他二伯,我请你吃鱼粉去。”
吊眼二伯最喜欢吃放满辣椒油的鱼粉。不过,这已是老黄历。眼前他只认芋头粥。当然,顾婶就是拿他开个玩笑,但他仍是毫不含糊地:“你吃你的鱼粉,我喝我的芋头粥。”
“你鼻腔中的那颗饭粒,掉到芋头粥里了吧。”
吊眼二伯得意笑了一声。
“你跟我老公一样,这病要是前些年,也早就变成了一把泥。”
“呸!呸!呸!……”吊眼二伯脸色一跌,冲着顾婶直吐口水。顾婶退了两步,生怕口水吐到自己身上。口水没吐到她身上。准确说,吊眼二伯没吐出口水。整个下午唱歌,早把他的咽喉唱得干焦焦的。但顾婶仍是用手往外拂了拂,似乎要把口水挡回吊眼二伯的嘴巴里。吊眼二伯嚷道:“你下辈子再投胎做人,也是一个没屁股眼的怪物。”
顾婶问道:“你、你干嘛骂人?”
“谁骂人?”
“你骂!”
“你骂!”
“我骂你什么——”顾婶连连地把右手背拍到左手心上,“前些年,医保还未搞起。哪怕我把家里屋顶掀下来卖掉,也付不起医生要的钱呀。我就是说你命好!”
傍晚,顾婶正在收拾碗筷。这时,小吊眼穿着一件背心,一头钻进青砖大屋。他跟顾婶嚷道:“顾婶,我来跟你把话说响。我爸有一个三长两短,办后事的钱你顾婶好歹得掏一半!”顾婶噎了一下,客气问道:“小吊眼,吃饭没?”“吃什么摆子饭?人命关天的事,你顾婶也开得起玩笑。”小吊眼嚷嚷不停。原来,吊眼二伯跟顾婶吵了几句。回到家里,他就觉得鼻孔不通畅了。说话时,又要干哼。顾婶一听,心窝堵了,好像被小吊眼突然塞了一大把烂棉布。小吊眼拣脚刚走,她就猛打自己的嘴巴:“乌鸦嘴!乌鸦嘴!”
后半夜,顾婶的身子突然一滚,起了床,匆匆奔到大衣柜前。她打开柜门,把左手伸进衣服里,掏了掏,没掏出什么。她的脸色发青了,忙把右手伸进另一堆衣服里,终于从衣堆里掏出一只红色塑料袋。这袋里装着她家里唯一一本存折。她刚才做一个梦,家里的存折被小吊眼一把捞走了。还好,存折仍在袋子里。她吁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存折上的数字,才重新把存折装进红色塑料袋。装钱,藏存折,她会用红布包裹,或者套上一个红色塑料袋。大红大吉。而且一年到头,她总会把一件红色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有时候,穿一双大红色袜子或者红色凉鞋。可老公从不信她的话。看到老公的遗像时,她总要后悔一番。老公那年过本命年,她给老公买了三条红内裤。哪怕在人行地下通道口地摊上买的,也是红内裤吧。但老公就是不肯穿上红内裤。他嘴上说,女人才穿这种色的内裤。她没多说几句。老公就是本命年突然病故的。刚藏好存折,她便抬手猛拍了自己额头一下。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红内裤。她把柜里的衣服全翻了出来,终于发现自己当年给老公买的红内裤。她扯出一条,又扯出一条。很快,第三条红内裤也被她找到了。她欢天喜地把红内裤往自己脸上贴了又贴。那年,她打算好了,三条红内裤都塞进老公的棺木里。但最后一刻她犹豫了。崭新的红内裤!就这么让带走,怎么说都可惜了。
第二天上午,顾婶敲开了吊眼二伯家的门。她进屋看到吊眼二伯哼哼唧唧躺在床上。
“他二伯,今天没去吊嗓子?”
吊眼二伯见是顾婶来了,气一下子喘粗了,很吃力地:“吊、吊什么鬼嗓子?你来、来吊丧了吧。”
“呸、呸、呸……”
顾婶也吐口水了。不过,她没冲吊眼二伯吐。她快步走到门前,连续把几口口水吐到门外去。她走回床前,跟吊眼二伯说:“他二伯,我帮你带来转运的东西。”她从手中拎着的布袋中掏出红内裤。“我昨晚特意上专卖店买的。牌子货。寺里的道姑说,红内裤是吉祥的东西,穿上它准能带来好运。大早我就拿它到寺里开光了。”这番话她琢磨了一个早上,这时候把话说出来已经顺顺当当。吊眼二伯撑起身子,跟她说:“你,出去!”顾婶一噎:“他、他二伯,你还生我什么摆子气呀?”“我要换内裤!”吊眼二大伯叫一声。
离开吊眼二伯家时,顾婶很开心,走路时双脚都有点轻飘飘的。她的嘴角努一努地:“红内裤穿你身上,再翻白眼不怪我了。”
到了下午,顾婶又遇到一件烦心事。
烦心事是她儿子仔仔带回来的。仔仔今年九岁,在光明小学上三年级。他进门就叫道:“妈,明天我要补课。是数学。”
顾婶正在厨房里洗菜,准备做晚饭。她从厨房钻出来,劈头盖脸地:“仔仔,你脑袋换了一个吧。”
仔仔瞪大眼睛望着顾婶。
顾婶用手指戳了戳仔仔的额头,说:“前些日子,你说老师表扬了你,数学又考了第三名。你骗妈呀。”
仔仔挺粗脖子地:“你去问邓老师呀。我没撒谎!”
“还嘴硬?你怎么突然成了一个补课生?说出去你丢不丢脸——”
仔仔腾红脸说道:“邓老师说希望每个同学都能参加补课。”顾婶盘问一番,才知道儿子没撒谎,便说:“老师这么说了,那你就补呗。”
仔仔扬眉吐气般把手一伸。
顾婶瞪瞪眼地:“吃个饭,老妈要把碗捧到你手上?”
“钱!”
“什么钱——”
“补课费呀。”
顾婶发怔地:“补个课还收钱?”
“一个月,三百。”
“三、三百一个月?”顾婶惊呆了。这顿晚饭她吃得无滋无味。她问儿子:“仔仔,菜好不好吃?”仔仔边扒饭边说:“好吃。没肉片也好吃!”顾婶问:“妈放了盐吧。”仔仔刚刚夹起一筷子菜塞进嘴巴里,不好答话,便嚼嘴点点头。顾婶明白,儿子要交三百块补课费这事让她嘴里吃不出味道来。看到儿子把筷子放下来,顾婶便问:“仔仔,吃饱了吧。”“吃饱啦。”仔仔打了一个嗝。顾婶说:“吃饱了就好。妈读过书,补课就是给差生开小灶。你们邓老师太好了,怕差生参加补课不好意思,才让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一块参加。”仔仔没答话。他没明白妈妈要说个什么意思。顾婶接着说:“妈妈再告诉你一个道理,跟学习好的同学一块读书,你的成绩才会优异起来。跟学习差的学生混到一起,哪能不拖垮你的成绩呢?”仔仔大声地:“妈妈,我不参加补课!”顾婶忽地露出笑脸地:“看看,我儿子真聪明!妈的话没说开,你就开窍了!”仔仔高兴地露齿一笑。顾婶说:“妈明天买肉给你吃!”仔仔说:“这一周的肉昨天吃过了。”顾婶说:“明天买的肉,算奖赏你的。谁让我儿子这么聪明呢?”
第二天,仔仔果真吃到了肉。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吃到了我最喜欢吃的五花肉!”
过了两个星期,顾婶发现儿子的家庭作业没被老师批改。她问:“仔仔,你的数学作业怎么不交老师?”
“交了。”
“交了?那老师怎么不批改?”
仔仔说:“我没参加补课。老师说我是一个超级聪明的学生,用不了老师批改作业。“
顾婶张大嘴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她平时最喜欢人家夸她儿子聪明。而且,儿子的作业本上也真的从没被老师打过一个“×”。但儿子突然被老师当成“超级聪明”的学生,她高兴不起来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她揪心了。第二天早上,她搓搓手,才掏出三百块钱塞给儿子说:“跟老师说,你要参加补课。”
看到儿子蹦蹦跳跳出了门,顾婶努努嘴角地:“三百块钱,要买多少斤猪肉?”她琢磨一阵,几乎没找到一个准确答案。她找出一张儿子用过的草纸,又找来半截铅笔,坐在桌子前计算起来……
晚上,仔仔做完作业,捧起科幻小说《复活吧,液体人》看了十几页,在顾婶的催促下,便上床睡了觉。她翻翻儿子的数学作业本。老师在上面打满了“√”。她嘀咕道:“三百块钱,没买到猪肉,买了老师一堆‘√’字。”
第二天傍晚,仔仔放学回家跟顾婶说:“妈,昨晚一定有一个液体人精灵钻进了我的书包里。”顾婶说:“妈早就说了,少借人家课外书看。这下好了吧,你都看晕了头!”仔仔拿出自己的作业本,递给顾婶。顾婶问:“怎么啦?老师又不批改你的作业了?”仔仔摇摇头,紧张地:“我昨晚明明做对了数学题。结果邓老师发现好几道题我都做错了。”顾婶打开作业本看了看,上面果真有几个“×”字,老师在旁边做了纠正演算。在落脚处老师大大地写了三个字:“认真点!”
顾婶笑了一下。
仔仔不满地:“妈,你还笑呀?”
“老师跟你批改作业,就该费点劲!”
仔仔眨眨眼。
仔仔上床睡觉后,顾婶翻开仔仔的数学作业本看了看,便拿起铅笔,小心翼翼在第一道数学题的答题上加了一个小数点,第二道题的答案尾巴上加了一个“0”。原来,顾嫂背地里把儿子的作业乱添乱改,才让儿子背了几个“×”回来。顾婶拍拍作业本说道:“你当老师,又不是当皇帝,闭上眼睛,你就赚走我几百块钱?”
下午放学,仔仔回家就哇地哭了起来。
顾婶忙问:“哪个臭小子欺负了你?”
“上课时,邓老师批评我。”
“老师凭什么批评你呢?快跟妈妈说。”
“邓老师说,你仔仔学习退大步,成了一个连家庭作业都做不好的差生!邓老师还、还说,再做错作业,上课时罚我站到讲台前。”
顾婶倒抽了一口冷气。上课罚站,太丢脸的事,儿子会在同学跟前抬不起头。她不安了。仔仔哭诉说:“妈妈,做完作业,我检查了两遍,答案都没错。怎么到了老师手上,我的题目全做错了?”顾婶拍拍儿子肩膀说:“仔仔,你是优秀生,妈不会看错的。今晚,你把做完的作业交给妈妈,妈妈把它锁到衣柜里,别说液体人精灵能钻进书包捣乱,就是孙猴子来了,它也拿你妈没办法!”
果真,仔仔的家庭作业第二天获得了一个“优”字。看到儿子笑了,顾婶满脸无奈。进厨房切菜时,她拿刀把白菜剁得稀巴烂。仔仔吃饭时,看到白菜时,便问:“妈,白菜怎么做成了菜糊?”“白菜稀!吃不得呀?快吃!”顾婶没好气地朝儿子瞪起眼。
她想,自己得多贩点小菜去卖。每天早上,她都要去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去挑菜,再用三轮推到裕前街卖。在裕前街菜市场,她租了一个摊位。她跟儿子一块过日子的钱,大多靠菜摊上挣来。到批发市场挑菜,去得越早,越能挑到好菜。但天快亮时,顾婶才推着三轮车出门。裕前街菜市场离批发的地方有七八里地,她天生胆小,不敢摸黑出门。这天晚上,她上床刚闭眼,就见有三五张大钞在自己眼前飘来飘去,差点撞到自己眼睛上。她抬手一捞,似乎抓到一张。可拿大拇指和食指稍稍一捏,却发觉手里什么也没捞到。她心里做了打算,第二天自己也起个大早,去挑点好菜,拿回来卖个好价钱。她把闹钟调好了。早上四点钟差一刻叫醒了她。很快,她推着三轮车出了门。她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里直打鼓。不过,她顺顺利利到了批发市场。推着一车子菜往回走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人跟着。路灯把后面那人的影子拉长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这男人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近。她猛地转过身子,冲那男子骂道:“流氓!”男子似乎挺认真打量顾婶一眼,又往后面看了看,才冷冷地:“跟你流氓,我神经呀?”男子往人行道走去。她气喘吁吁把一车菜推到菜市场,才明白刚才那个男子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女人显老,也有显老的好处!”
顾婶忍不住跟邻摊阿芬说道。两三年前,阿芬跟她说过:“有合适的男人,你顾婶再找一个。”顾婶摇摇头:“遇上一个金身银身的男人,他也做不了仔仔亲爸。”她怕仔仔受委屈。“看你这张霜打了的脸,也买点粉饼擦一擦吧。狗都不会嗅。还想找男人?你脸好看,人家买菜都不会跟你讲价钱。”阿芬说话很直爽。顾婶哦了一声。阿芬的菜每天都比她卖得快。阿芬人年轻,脸也擦得光亮好看。回到家里,顾婶凑到镜前看看自己的脸。果真,好像一张老窗户纸贴在脸上,让人看不出有半点鲜活来。过了几天,她到地下大卖场去买洗衣粉时,发现有打两折的粉饼。看看日期,有效期下个月打止了。回到家里,她拿出小剪刀,小心翼翼把瓶底上的出厂日期的字迹削掉了。第二天,她让阿芬知道自己买了牌子货的粉饼。阿芬刚好给人家挑好的白菜萝卜过秤,要不然会一手夺过她的粉饼盒看个够。这天开始,她早上出门时都会往自己脸上打打粉。但今天早上,她忘了。起床后,她一直祈祷着早出门别让自己遇到什么吓魂的事。
这时,阿芬没听懂顾婶的话,便说:“女人显老,还有什么好处——”
顾婶吁道:“天未开亮,我就把一车子菜拖了回来。”
“我问你呐。”
“没啥。没啥。”
顾婶笑了笑。
阿芬伸手往摊桌下一指:“小狗狗又来了。”
一只小狗伏在摊桌下。它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好似两枚闪闪发光的黑宝石。它正抬头凝望着顾婶。它的皮毛呈土黄色,又细又长。顾婶昨天刚摸过它,绒绒的毛让她感到舒服极了。看到小黄狗,顾婶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早餐。她早餐就是两只大馒头。一个月也会买两三次鲜肉大包吃。大馒头,一块钱一个。鲜肉大包一个三块钱。鲜肉大包她只买一个。卖包子馒头摊的老板跟她解释,馒头个个一样大,包子也是一样大小。但顾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手一指,让老板拿哪一个。否则,她掉头就走。哪怕这天早上不吃东西。老板习惯了,见她一来,便嚷道:“你挑!”这话是大热天早上说的。如是冬天,老板会说:“你挑快点。”顾婶会嗯上几声。不过挑馒头或包子时,她的眼睛仍要来回溜上几圈,才会忽地伸手指一指。前几天,她买回馒头时,发现自己的摊桌下躲着一只小黄狗,便想把它赶走。小黄狗挪挪身子,低吟了两声,并没窜走。顾婶问道:“饿了呗?”小黄狗把脑袋低了低,似乎被顾婶说中了。它感到怪不好意思的。见它这么可爱,顾婶掐下一小块馒头扔到它跟前。结果,小黄狗第二天早上又来了。顾婶又掐一点馒头给小黄狗吃。接下来,这掐馒头就成了顾婶吃早餐时一个附加动作。不过,顾婶买回的是一只鲜肉大包时,小黄狗就不会有口福了。顾婶吃鲜肉大包时,满脸都是笑容,两只眼睛溜个不停,似乎告诉来来往往的街坊们,她在吃鲜肉大包!她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时,才会低头看一看摊桌下的小黄狗,好像这一刻才发现小黄狗躲在自己的摊桌下。她会朝小黄狗一笑,但不是抱歉那种意思。这时,顾婶跟阿芬说:“帮我看下摊,我买馒头去。”阿芬嗯了一声。顾婶刚要离开,心突然抖了一下。她猛然想起,早上在街上叱责那个陌生男子时,好像有一只小狗跟在男子身后。那男子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小狗,才跟她答话的。那小狗也是一只小黄狗。没错,就是摊桌下这只小黄狗。她蓦然明白,陌生男子当时害怕小狗扑上来,才胆怯答出一句没底气的话,并且马上就开溜了。是的,小黄狗一定做好了准备,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男子。顾婶回身蹲下,摸摸小黄狗的身子,又在小黄狗鼻子上刮了一下。她问道:“你会不会咬人呀?”小黄狗猛地露出一副白牙。它的动作惹笑了顾婶。
很快,顾婶买回了一只鲜肉大包。
她把整个鲜肉大包喂给小黄狗吃。她还带回了一只馒头。她自己吃了。跟小黄狗一样,也吃得津津有味。
阿芬惊讶地:“流浪狗今天有这口福——”
“它不是流浪狗!”
“噢?”
顾婶把头一扭,笑道:“它是我的宠物狗狗。今天,我要把它抱回家里去。”
下午,顾婶喜气洋洋把小黄狗抱回家里。仔仔放学回来,看到这么一只小黄狗,又叫又喊,非常开心。
周六,顾婶的菜早早卖完了。她回到家里,与做完作业的仔仔一块在门口逗小黄狗玩耍。小黄狗成了他们家里的正式成员。每天早上,它都会跟随顾婶去批发市场拖菜。这些天来,顾婶早上都起得很早。在顾婶眼里,小黄狗成了她的保镖。有小黄狗跟随,她放了一万个心。在路上,她还会哼上几句想不起词来的小曲。仔仔教会了小黄狗钻圈,走竹杆。仔仔有板有眼指挥小黄狗跟顾婶作揖。顾婶见了,捂嘴笑起来。一笑,她的眼睛眯成了缝。
这时,一只看上去顶多四、五公斤重的小洋狗突然跑了过来。它很兴奋,围着小黄狗蹦跳个不停。小黄狗却有点胆怯,连忙钻进仔仔裤裆下躲着。见小洋狗想扑上来,仔仔抬起腿,准备踢给小洋狗一脚。
“别踢贝利!”
一个男子大摇大摆走过来。顾婶看了他一眼。眼生。他鼻子高高的,还有点勾。一麻二癞三勾鼻。这三种长相的人都是不好说话的角色。顾婶便跟仔仔说:“别踢小狗。”
“它不是狗——”勾鼻男子说。
顾婶发怔:“不是狗?它还、还会是吃人的狼?”
“是狗!”仔仔大声地帮妈妈的腔。
勾鼻男子说道:“它是贵族犬,叫丝毛梗。我不养狗,我只养宠物犬。我花了三万块买来的。”
顾婶嚷道:“三万块?!你骗鬼去吧,三万块都可以帮你买一个老子回来。”
勾鼻男子猛地被噎了。仔仔抬头地:“妈,我明白了,怎么我不能再有爸爸。”
“你、你想说什么?”顾婶扭头问儿子。儿子似乎跟她来了一个脑筋急转弯,一时没让她明白过来。仔仔说:“妈妈你拿不出三万块钱!”
勾鼻男子哈哈大笑。
顾婶只好露露笑脸。仔仔眨眨眼。跟前两个大人突然一块发笑起来,他有点困惑不解。接着,他蹲身抱起小黄狗。
勾鼻子男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仔仔。”顾婶答道。
勾鼻男子说:“这种小狗,太洋气的名字它配不上。”
仔仔起身挺胸地:“我不是小狗!”
“噢——”勾鼻男子看看顾婶,才恍然,“你叫仔仔呀?刚才我问小狗的名字。”
“小黄狗!”仔仔大声答道。
“小黄狗?!明白了,它没名字。不过,我不感到惊讶。哦,真够名符其实了。小黄狗!我的宝贝叫贝利。”
“它会踢球吗?”仔仔问道。
勾鼻男子欢喜地:“真聪明!贝利就是会踢球。”又说,“你妈妈以前拿不出三万块钱,帮你买一个爸爸。但她马上可以帮你买回十个爸爸。”
顾婶绷紧一张抹了粉的脸地:“你没上我摊买过菜吧。我从没给你短斤少两称过平秤!”
“什么?”
“你拐弯骂我!”
“没没没……”勾鼻男子赶紧摆手,“你就是顾婶吧,住在这幢青砖大屋。”他抬手指了指青砖大屋。见顾婶没接话,他便往下说,“我想花30万块钱,买下你住的青砖大屋。”
“30万块?”顾婶傻了眼。
“少你一分钱就是麻脸,就是癞脑壳!30万块钱。”勾鼻男子信誓旦旦,又问仔仔,“30万是多少个3万呢?”
“30万?除以3,当然是10个3!”仔仔自豪地回答。
勾鼻男子伸出大拇指地:“100分!”
顾婶问道:“你要买我家青砖大屋?”
“嗯。我想开一个茶楼。我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当年在这青砖大屋开茶楼。那年,我爷爷把他父亲送葬后,去了香港。这茶楼嘛,后来分给你们家住了。”
顾婶瞪知道男子这个身份后,便吃惊地:“你想把房子抢回去——”
“不不不。三十万,买回来。我想在这里重新开一座茶楼……”
勾鼻男子还没把话说完,顾婶抽出左手拉上抱着小黄狗的儿子便窜进自家屋里。呯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整个晚上,顾婶都没睡好觉。凌晨三点钟,她爬起床,站到老公的遗像前,咬牙切齿:“你撇下我不管,我不恨你。你连你亲生儿子都不管了,你儿子长大要找媳妇,连个窝都没有,我就会恨死你。”她闭上眼睛,使劲吐出两口气,喃喃地:“我求求你,你显灵一回吧,让勾鼻龟孙中邪,想不起我们这屋子就是他家祖屋。你只要赶跑了他,我天天跟你烧高香!”
下午,顾婶的菜还没卖完,就收摊了。
阿芬问:“家里有事?”
“有事有事……”顾婶吱唔几声,但她马上觉得自己这么回话有点别扭,又挤出笑脸,“没事没事。我老公跟菩萨一块,整天整晚都在天上盯住我跟儿子。”
阿芬茫然。
顾婶呵呵地:“真没事。没事。”
“你老公走了那么多年,还托梦给你呀?”
顾婶嗯了一声。她匆匆往裕前街西头奔去,还没到自家的青砖大屋前,就发现小黄狗正在拼命逃窜。那只叫贝利的小洋狗则紧紧追随它的身后。贝利是公狗,小黄狗属母的。顾婶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知道贝利紧追不舍小黄狗想干什么好事。她赶紧叫道:“小黄!小黄!快过来——”
——小黄狗也有了名字。昨天晚上才给它取的。吃过晚饭,儿子问她:“妈,我们家的狗狗怎么没名字呢?”顾婶想了想,说:“小黄狗,名字就叫小黄。好记。易叫。”儿子当即搂着小黄狗叫唤“小黄小黄”。
小黄狗一见主人,便逃到了主人跟前。
贝利只好瞪眼望着顾婶,发出呜咽般声音。顾婶把小黄狗搂入怀里,一边摸摸小黄狗的脑袋,一边跟贝利说:“别过来,你三万块钱的命,我不敢碰你半根狗毛。”
“它俩挺有缘份!我家贝利从未追过别的狗狗。”
说话的是勾鼻男子。他挽着手站到了顾婶左侧。
顾婶没答话。
勾鼻男子说:“顾婶想好了吧。三十万块钱嫌少,你可以再开个价。嘴巴都长在你鼻子下。”
顾婶说:“我老公说了,谁也抢不走我们家的房子。”
“这、这怎么叫抢——”勾鼻男子噎了噎,挽着的手一松,“我找你老公说说去。”
“你找不到他!”
“不可能吧。”
“但他能找到你,哪怕你钻进床底下。你别欺负我母子俩!”
说罢,顾婶扭头走了。
接连几天,顾婶发现贝利一直跟踪小黄狗。这天下午,贝利竟然站在顾婶的摊位前。顾婶开头没看到贝利。她刚才听到阿芬突然惊喜地:“哇,好漂亮的小洋狗!”顾婶见是贝利现身,便探头一看,小黄狗已经哆哆嗦嗦躲在摊桌下。
顾婶骂道:“癞皮狗!”
“这哪是癞皮狗?”
“癞皮狗!”
“顾婶,你有白内障吧。哦,青光眼!”阿芬嚷了两句。她的兴趣早在贝利身上。她招招手,挤眉弄眼地:“狗狗,快过来!快过来!我帮你拍个照——”她掏出手机,连拍了几张。顾婶说:“拍它干嘛?”“发朋友圈。能赚一百来个点赞。”阿芬兴奋起来。顾婶冷冷溜她一眼,拿起一把芹菜使劲往外拂去:“癞皮狗,滚开!滚走,癞皮狗!”可贝利的小屁股坐到地上,抬头很专注地望着顾婶,好像要好好欣赏这个女人的节目表演。顾婶磨磨牙骂道:“真不要脸!死不要脸!”
收摊回家时,顾婶一路搂着小黄狗。
“你呀,逃不过这一劫!但你也不能太便宜它了。”顾婶跟小黄狗说。路过杏林堂大药店门口,她看到玻璃窗上贴有五花八门的广告。其中一张红色广告上面写道:“紧急避孕,一片搞掂!”她怔了怔,双眼突然放亮。她一头钻进药店,跟柜台里的瓜子脸女人嚷道:“有没有狗吃的避孕药吗?”
瓜子脸女人挺胸,很愤怒地:“店里的药都是人吃的!”
“狗吃不得?”顾婶并不是在开玩笑。她认真问道。而且,她马上反应过来:“人吃了避孕,狗吃了也怀不起崽吧。”
顾婶买了一盒。还好,不贵。但看到牌价时,她仍是咬咬牙唇地:“再贵,也买!”她出门时,听到瓜子脸女人跟旁边同事嘀咕:“狗屁!狗吃?”
顾婶边说边嘀咕:“狗屁,狗不吃,你吃!”瓜子脸女人没听见她的话。但她脸上层层叠叠堆满笑意。
第二天早上,顾婶掐下一小块馒头,裹上一粒避孕药,塞给小黄狗吃了。顾婶没猜错,贝利又来了。小黄狗几乎被贝利折腾得筋疲力尽,便顺从了贝利的要求。看到贝利很卖力很投入地与小黄狗交配起来,顾婶嘴角努努,嘀咕道:“传宗接代!子孙满堂!呵,想得美,你白费劲了!”又骂道,“你命中注定要断子绝孙!”
第二天,贝利找小黄狗再干了一番好事。
但第三天,贝利没来找小黄狗了。接连几天,都未见贝利的影子。顾婶讥笑:“就是几斤肉,你又能干几回?”
顾婶很快听街坊说,勾鼻男子看中省城的一块地皮批了下来,又赶去开工。顾婶高兴了,大声叫道:“白菜一块八,茄子两块二,便宜卖了呵!”
吃晚饭时,顾婶特意夹了一筷子菜给小黄狗吃。
仔仔说:“妈,你怎么可以夹菜给小黄吃?我给小黄狗夹菜吃,你就骂我。”
“今天,你也可以夹。”
“真的?”
“嗯。只允许夹一筷子菜。”
“小黄狗今天过生日吗?”
顾婶笑道:“小黄狗让勾鼻吃了哑巴亏,他还蒙到鼓里。太解恨了!”
仔仔没听明白也噢了一声。他高兴地夹起一筷子菜往小黄狗跟前放。顾婶喝道:“别夹肉片!”
——今天,刚好是一个吃肉的日子。
仔仔便问:“小黄狗不吃肉片吗?”
“你吃!”
“也许它也吃。”
“行行行。老妈三个月不买肉给你吃。”
仔仔看看筷子中夹着的菜,便把菜夹到自己饭碗里。他重新从菜碗里给小黄狗夹起一筷子菜。在松开筷子前,他瞪起眼睛,看看有没有夹到肉片……
周六中午,仔仔急急忙忙跑到菜市场,在顾婶的摊位前来了一个急刹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妈,邓、邓老师来我们家里了!”
“哦,邓老师——”顾婶刚好给一位老街坊称了一捆蒜苗,边装进塑料袋,边跟儿子漫不经心应了一句。她爽朗朗跟老街坊道了一声谢。老街坊转身后,她才问儿子:“哪个邓老师?”
“教我们数学的邓老师。”
顾婶一怔:“邓老师来干嘛?”
仔仔连连摇头。
“你没做完作业?”
仔仔再次摇头。
“跟同学打架了?”
仔仔叫道:“上学期跟阿通打过架后,我就没跟同学打过架。”
“你还想跟同学打架?人家警察老爸把你扔进牢房里,妈也没钱赎你出来。”顾婶粗脖哑声警告。她低头想了想,眼睛一勾地:“仔仔,上周给你三百块补课费,你没交上去?”
“交了!交了!我交了!两张一百,一张五十,一张二十,两张十块,两张五块,我全交给老师了。”仔仔吊高嗓门。妈妈的“诬陷”让他接受不了。
“下次让老师给个收据。”顾婶仍是不太放心。
“我问过老师。老师问我,你老妈卖小菜,也开收据吗?老师来菜市场买过菜。”
“老师不会光吃饭。”
“她说你的秤称得很平。”
“你老师额头上没刻个字,妈哪知道谁是你老师?”顾婶反问一句。她朝儿子哼了一声。儿子似乎吃里扒外让她气恼恼的。
仔仔大声叫道:“妈,快点去,邓老师等你。”
顾婶急急忙忙跟随儿子跑回家。进门看到,屋里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坐在竹椅上。顾婶问道:“你就是邓老师?”邓老师起身笑道:“我姓邓。这个学期才教仔仔同学的数学。”顾婶问:“仔仔他闯祸了?”邓老师摇头地:“没有。他是一个很勤奋的学生。”顾婶答道:“我最怕他在外面闯祸。”
顾婶给邓老师端来一杯水,说:“喝白开水。不见怪吧。”
“我从不喝茶。”
“好呀,好。这年头的茶都喷洒过农药,跟小菜差不多——”顾婶的脑子突然挑了一下,“我去批发小菜时,都会跟人家问一声,你这菜喷农药没有?菜上面有小虫,我才会挑他的菜。你要买菜吃,上我摊位去买个放心。秤嘛你尽管放心好了。”
“谢谢!”邓老师探头望了望门外,“怎么没见到小黄狗呢?”
“小黄狗——”顾婶又惊又喜地,“哎哟,邓老师都知道我家养了一只小黄狗?”站在一旁的仔仔也笑了起来。
邓老师说:“我听我表哥说的。”
“你表哥——”
邓老师点点头,解释道:“我表哥他养了一条叫贝利的小洋狗。对,什么丝毛梗。”
顾婶张大嘴巴。邓老师竟然跟那个勾鼻男子是表亲。过了一会儿,她笑道:“噢噢噢,那小洋狗说是值三万块。”
“可它死了。”
顾婶和仔仔惊呆了。顾婶伸长脖子问道:“怎、怎么死了?”
“在我表哥住的小区门口,被人家跑车辗死了。”
顾婶赶紧提醒道:“赔钱!开车的赔三万块!天呀,三万块钱的一条小洋狗!赔赔赔,一分钱都不能少!”
“我表哥说,拿三十万也换不回贝利的一条命呀。能让贝利活过来,他花多少钱都愿意。”邓老师说道。这话几乎很震撼顾婶,她一时半会都没接邓老师的话。阿芬她弟前年被卡车撞死了,司机只赔了八万七。邓老师又说:“小贝利很喜欢你家小黄狗。我表哥说了,你家小黄狗可能怀有小贝利的宝贝。”
顾婶几乎明白了什么意思。她突然干笑一声,说:“哪那么容易怀上呢?别说狗狗,就是女人,这年头也很难怀上孩子。东街老范家的三个媳妇,老大结婚整九年,老二结婚五六年,老满媳妇结婚三年半,一个都没怀上孩子。人家都说这三个媳妇就是裤裆下面剪了一刀,不算个真女人。要不老范给送子观音天天烧香,也没求来半声屁响?”邓老师的睫毛一低。这话说得太俗气了。顾婶没在意,继续说道:“我家小黄狗肚子里真没动静。”
邓老师说:“有了贝利的后代,就交给我吧。”
“它真生不出来!”顾婶嗓门放大了很多,几乎有点兴奋。
“我表哥他也不会白白抱走小狗的。”
顾婶愣了愣,哦了半声。
邓老师似乎发现顾婶有点顾虑,或者不乐意,便说:“我表哥说了,给你九千块钱。”
“九、九千块——”顾婶瞪大眼睛。
邓老师说:“一只九千。要是两只,给你一万八。一窝三只、四只,都按九千一只算。我表哥他全要了!”
顾婶几乎喘不过气来,喃喃地:“我的天呀,小黄狗屙屎不抹的屁眼里能屙出九千块,屙出一万八,屙出……”哪怕邓老师离去了,顾婶也没缓过神来。邓老师出门时,还回头留下一句:“怀上了,告诉我一声,我先给你九千块订金。”顾婶没点头,嘴上仍在嘟努:“屙出三只,三九二七,两万七;屙出四只,四九三六,三万六……”
这时,小黄狗窜回屋子。仔仔一把搂起小黄狗。顾婶摸摸小黄狗的脑袋,说:“你生一只小贝利,就能帮我交仔仔补课费三十个月,六个学期。你真是我家大财神!我的小祖宗!我的……”
仔仔问道:“妈,小黄狗真要生下小贝利?”
顾婶呆了呆,丢魂地:“妈的错,妈脑子烧坏了,给小黄狗喂避孕药。”
仔仔问:“妈,什么是避孕药?”
“它是丧财药……”顾婶一手乏力地搭到椅背上,目光飘来飘去,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突然,她一跺脚,便冲出了家门。很快,她冲进杏林堂大药店,跟那个瓜子脸女人嚷道:“你上次卖给我的避孕药是不是假药?”
瓜子脸女人很气愤地:“你别血口喷人!”
“一定是假药!”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店从不卖假药!”
顾婶哆嗦几下嘴唇,突然看到丝丝希望一样,歇斯底里地:“那就是过期了的药,它避不了孕!”
“我店从不会卖过期药!”
“为什么不卖?”
“你去打听我们药店老板是谁!”
顾婶被几个营业员轰出店子。瓜子脸女人站在门口警告她:“你再不滚走,警察就来了!”顾婶说:“可、可你们没给我一句实话呀。”瓜子脸女人责骂道:“你不小心怀了孕,还怪我们的药没效?上嘴巴吃的药,被你塞到下嘴巴了吧。哼,也不看下说明书。”听到这话,顾婶想冲上去。就在这时,一辆警车朝这边鸣笛开过来。她心陡地一沉。儿子不能打警察的儿子,自己也不得在药店找事。她扭头一窜,钻进了店边的一条小巷。
回到家里,顾婶发现仔仔把小黄狗带出去玩了。她一步一步走到老公的遗像前,问道:“你在天上,这世间什么事你都该知道,怎么就不托个梦给我?”她瞪大眼盯住遗像看了好一会儿,哇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仔仔奔了进来。他在门外听到顾婶的哭声。他很紧张地:
“妈,你怎么哭了?”
顾婶一把抱着儿子,叫道:“你爸爸重新投胎,找别的女人去了,再也不管我们……”
第二天早上,阿芬刚来摊里,就跟顾婶说:“吊眼二伯走了。”
顾婶一怔:“你说谁走了?”
“吊眼二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今天早上小吊眼发现他老子躺在床上冰凉了身子。”
“怎么会死呢?”顾婶傻起了眼。
“癌症呗。”
“可他天天穿红内裤呀。”
阿芬扫了顾婶一眼,叫道:“唉哟,吊眼二伯他穿什么颜色内裤,你都知道呀?”
顾婶没答阿芬的话,撇下菜摊就走了。阿芬大声叫道:“我忙不过来,你摊子我看不了!”
顾婶匆匆走进吊眼二伯家里。小吊眼一见,恶狠狠地:“顾婶,你害死了我爸!”
“我、我不是给他买了红内裤?”
“我爸农历三月十九生的。人家说,农历三四月出生的人火旺。你让他穿红内裤,火上加油,很快要了我爸命。”
顾婶抽了一口冷气。
“顾婶,你感到有点愧,最起码也该给我爸送上一笔蜡烛钱。否则,我爸自己会找上门跟你去讨的。”
顾婶脸色刷白。老公去世后,七八个月她都没能睡一个安稳觉,眼睛一闭就觉得老公站在床前,还伸手摸她的胸。老公死那天晚上,一只干枯的手就是搭在她的胸口上。她只得问:“小吊眼,给、给多少?”
“六百块。”小吊眼脱口即答。
顾婶差点把黑眼珠子瞪了出来地:“啊,六、六百?”
“六六大顺。图个吉利。”
“侄子呀,我哪有这么多钱?仔仔两个月补课费,就去了六百块。”
“哼,你家那半块菜土做我爸的墓地也行。”
“大、大兄弟,这口开不得。大兄弟,我喊你叔了!”
小吊眼嚷道:“你喊我爷爷,你又能把我爸喊回来吗?”
“我喊,我喊……”顾婶怔了怔,突然发疯似爬到吊眼二伯的遗体上,又扯又捏地叫道,“二伯呀二伯,你别走!你别走!你就让我得癌症吧!让我得癌症!让我得癌症……”
“你别疯叫——”
“让我得癌症!让我得癌症……”
很快,顾婶抬着一张笑脸走在裕前街上。她被吊眼二伯的家人推了出来。否则,人家没办法把吊眼二伯的遗体抬往殡仪馆。时辰一过,怕要惹祸。小吊眼只好让亲朋好友把顾婶赶走。这时,顾婶心里美滋滋的。省下的六百块钱能让儿子上交两个月的补课费。她眼睛又是一亮,看到儿子和小黄狗一块朝自己奔来。她欢天喜地迎上去,却听到仔仔远远地叫道:“妈,人家说你守寡也买避孕药!”小黄狗同样叫了起来,好像要证明女主人买回来的避孕药喂给它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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