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时间 : 2016-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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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粒种子开始
晴好的天气,村前的黄泥巴公路上,偶尔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走过。有时,他们沿着山脚,渐渐远了。有时,他们拐下一条泥径小道,过了石拱桥,向着村里来了。
他们是一对搭档。高个走在后面,手里拿一枝没有叶片的干竹丫,不时晃动几下,哼哼几声。矮个走在前面,大耳朵,俯着头,眯缝着眼,身量肥硕,屁股后面挂着一个大得出奇的皮囊,包裹了两枚竖立的大蛋,步态蹒跚,显示出行走艰难的模样。长长的大嘴巴裂开,似喜似笑,不时有一串白沫跌落,也哼哼几声,以示回应。
他们是来给猪婆配种的,并非村里的常客。自然,当赶猪人和大公猪一摇一晃走进村口,立马就吸引了一大群村童,围观,跟随,笑闹,指点,惊呼:“猪卵子好大啊!”赶猪人也笑裂了嘴:“有什么好看的,你老子也有!”
平日里,我们看惯了公狗和母狗的把戏。几条公狗跟着一条母狗跑来跑去,舔屁股,争抢,打斗,跟屁虫一般,从一条石板巷子跑到另一条巷子,腹下的皮毛里伸出一截红色尖锐的肉秆子,浆点滴落,兴致勃勃。我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也兴味盎然跟着追,看,一面捡拾棍棒。最终,一条身强体壮的公狗占了上风,两条前腿搭在了站立不动的母狗身上,狗屁股狗腿不停抖动。我们的棍棒突然打在狗身上,狗受了惊吓,倏然转过身,一头朝前,一头朝后,企图逃跑。无奈两个狗屁股连接在一起,拔也拔不脱,只是在原地一前一后地拖拽着,目光惊恐。有时,我们拿了长木棍竹蒿,从狗屁股下面穿过去,两端抬起来,狗屁股狗腿就到了空中,胡乱挣扎,哀嚎不停,我们哈哈大笑。
大公猪是如何给猪婆配种的,我们其实都没有真正看过。只是听大人说,大公猪要骑在猪婆身上,还要赶猪人一双手扶着帮忙才成。这样语焉不详的说辞,越发激起我们的好奇兴致。
赶猪人和大公猪最终在一个猪栏外的空地上停下,空地上顿时站满了人,仿佛一场盛大喜悦的聚会。猪婆在窄小低矮的猪栏里转圈,哼哼,地上新铺了干稻草,婚床一般。男主人拆了猪栏门槛上半人高的土砖,赶猪人驱赶着大公猪强行撞了进去。猪栏里传出嘈杂的猪叫声和人声,一片慌乱。有村童企图走近去观看,被猪栏里的呵斥声阻止:“看什么看,跟你老子娘一样的!”
挨刀的疼痛
一头猪的记忆里,不会有父亲的形象。
那头大公猪,在一场强暴似的快乐后,带着满足的形情,疲惫的步态,一路哼哼,一摇一晃随同赶猪人走了。数月后,它的一大群子女降生。
睁开眼,一只初生的猪崽看到的,是它的母亲,那头温和的大猪婆,还有它的兄弟姐妹。在它看来,这间粪尿气味浓郁的土砖瓦舍就是它温馨的家。多数时候,它的母亲贴着地面,侧身躺着,两排乳头饱胀,目光温柔。它们一哄而上,争抢着乳头,跪着,趴着,含着,吸着,眼光清亮。吃饱喝足之后,它们打闹,追逐,拱进新铺的干稻草里,宛如披上了疏松的蓑衣。偶有路人经过,或者驻足观望,它们的母亲发出粗重的哼哼声。它们也立时停止了游戏,站着,鼻翼翕动,目光齐刷刷射向来人,满含惊讶和狐疑。
这段时间,主人家的侍候也十分殷勤。煮潲时,猪草里多掺放些米,糠,红薯,以便让猪婆营养丰富,奶水充足。猪栏里浸泡粪尿的稻草也及时清理,换新。猪崽们不负双重关爱,毛色光亮,健康活泼,体重迅速增加。
天晴的日子,猪婆总爱带着它的子女们越过门上的砖坎子,到栏舍外游荡。墙角边,空地上,瓜架下,田边,土边,山边,他们的时光过得愉快又轻松。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猪崽满月,意味着它们这种天伦生活的终结。猪婆的哀嚎和不舍,留不住它的子女。在惊恐和嚎叫中,猪崽被塞进了篾猪笼,或者被村里的人家买走,或者被主人家挑到集市上卖掉。它们从此各奔东西,被扔进陌生空荡的猪栏,孤独地走向各自的宿命。
那时村里经常有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出入,肩膀上挂一个棕色的小方箱,外侧的箱皮中央,红色的“十”字尤为醒目。他是公社的兽医,我们称他阉猪的。我家每年基本上要养两头猪,每次家里买了猪崽,要不了多久,那个阉猪的人就来了。
阉猪选在晴朗的日子。二三十斤重的猪崽被提着腿脚从猪栏里抓出来,横按在空地上,不住地蹬腿,哀嚎。阉猪的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横咬牙间。俯下身,一双宽大有力的脚板,一脚踩住猪崽的后腿,一脚踩着猪脖子。此时,猪崽已是动弹不得。
刀片在猪崽的腹部游动,划开,一股血水涌出。阉猪人的手指扒开血口,带钩的刀柄伸进去,掏,搅动,探索,寻找目标。猪崽痛苦哀嚎,声嘶力竭。一团灰白的东西,从血口里翻了出来,刀片割下,丢在面前的空地上。
猪崽被重新扔进猪栏里,伤口的皮毛挂着血迹。它萎缩在猪栏的一角,浑身发抖,眼含恐惧,不住地呻吟。
草叶茂盛的日子
单从食物的健康和丰盛程度来说,做一头昔日里乡村的猪,也算是幸福的。
一头生长在南方农家的猪,一年四季都有青草可食。田埂上,溪河边,荒土里,山脚下,青草种类繁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针叶的,阔叶的,无所不有,无处不在,一律是大自然的恩物,没有人会施肥撒药。家家户户都可以采来,割来,到溪水里洗洗,剁碎,煮潲,喂猪。
除此之外,一年里,冬春的萝卜,白菜,诸般青菜。夏秋的土豆藤,红薯藤,花生藤,瓜藤豆叶。一户农家的菜蔬藤叶,差不多有多半是进了猪的肠胃。
于今看来,猪和人的饮食,差不多颠倒过来了。现在的城市人,有钱人,崇尚吃各种野菜,吃偏远乡村里难得不使化肥农药种植的诸般菜蔬,宁愿花费高价钱。猪呢,则过上了以前城市人才享有的生活,住好房子,喝自来水,打针吃药,吃各种精心调配的谷物饲料,鱼粉骨粉。只是现在的人,不光是嫌弃猪肉的味道不如从前,更担心的是吃这样的猪肉是否会损害身体健康。倘若猪会说话,肯定也会像人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宁愿过以前简朴的日子。
阉割后的猪崽,伤口慢慢复原。它的天性从此沉埋,已然分不出是公是母。它失去了生殖功能,没有了性欲的冲动和念想。它变得顺良起来,像一个被拐卖的女子,或如黑砖窑的奴工,惨遭折磨后,从此把这禁锢身心的异地当作故乡,不再作任何非分之想。它发现,它其实也不是孤单的,虽然臭气哄哄粪水漫漶的栏舍里只住它一个。这四壁透光漏风的简陋之所,左邻右舍都是它的同类。偶尔,它们从孔洞里相互瞧上几眼,尖着嘴巴拱一拱,哼哼几声,互通安慰。
它基本上不会再走出这条门,这道砌了半人高的土砖坎。一旦它今后有一天被几个人抓住抬拽出来,它的生命也即告终止。没有人会告诉它,它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这是定数。它似乎也从邻居偶尔传出的尖锐嚎叫,以及孔洞里呈现的新面孔,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但它不会深究,它的头脑里已被饥饿和睡眠两种欲望塞满,不会再想其他的事情。它心宽体胖,形情安然。
长条形的青石食槽搁在门槛下,粘满了隔夜的陈潲,重重叠叠,成了一层干垢。一日三顿,男主人,或者女主人,或者主人家的儿女,提一桶热潲,出现在圈外。猪跑过来,抬头仰望,嗷嗷直叫。热潲一勺一勺临空落入食槽,荡开,热气腾腾。猪把嘴巴鼻子拱入潲中,口味大开,摇尾扇耳,哗哗有声。间或抬头,它发现,主人投来温柔鼓励的目光,和善的笑容。这一刻,它脑里有一个遥远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它重新低下头,大口吞咽。
有的时候,猪从热潲里吃出了跟平素不一样的口味,更开胃,更香甜。不过,它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主人家从自己嘴里节省下来的稻米,红薯,酒糟。
在未来的数月里,猪安静地过着日子,吃潲,睡觉。它的体重在不断增加,眯眼如缝,身渐肥硕,步愈蹒跚。
春节正悄声往人间走着……
凌晨前的尖叫
“哇——哇——”,锐利急促的猪的尖叫,猛然刺破漆黑的夜空,刺破寒风,刺破青砖黑瓦的村庄,刺破各家的木门和木窗,一直刺进大人孩子深深浅浅的腊月梦里。
“谁家杀猪了。”母亲的话在黑夜里荡开。“是的。”父亲含糊的话,从被窝那头传了过来。“呜—呜—”,猪的尖叫变成了低沉急促的哀鸣,显然是屠户的长尖刀已经从猪脖子里抽了出来,一双大手用力掐住了猪的长嘴巴,不让它喊。“猪是喊痛吗?”有醒来的孩子怯怯地问,紧紧地靠着母亲。“猪又不是人,怎么会喊痛呢?”母亲说:“猪生成是要挨刀子的,它上辈子做了恶事,这辈子就要挨刀子,让人吃肉,下辈子投胎就做好人了。”
临近过年的那段日子,村子里每一个漆黑严寒的后半夜,都能听到猪的尖叫,然后是狗在巷子里奔跑打斗和呲牙咆哮,时而传出挨了棍棒的惨叫。接着能听到人的杂沓脚步在村巷里来来往往,或者咳嗽两三声,或者模模糊糊说一两句话,公鸡在远远近近地打鸣。杀了猪的人家,在猪栏门口点了一串短挂子,“噼噼啪啪”一阵脆响,保佑来年六畜兴旺。
天明了,围观剖猪砍肉是我们儿时一项最爱。仄仄的石板巷子里,一根结实的杂木柴枪,一头插进木窗的格子,一头搁在两根木叉斜撑而成的人字形木架上。刨光了一身猪毛的大肥猪,此刻两条后腿向上斜着张开,挂着铁钩子,绑在柴枪的两端。雪白溜光的大屁股和那根尖长弯曲的尾巴朝着天空,两条前腿向下垂张,长长的猪嘴巴几乎挨着石板。猪的腹部,上空下落,肚子满胀如鼓,一滴一滴的淤血从张开的猪嘴里滴下来,聚成殷红的一滩。几只狗在人群里钻进穿出,呲牙裂嘴,伸着长长的红舌头,贪婪地舔舐地上的血迹,两眼侧视,放出凶光,警告着胆敢抢夺的同类。
尖刀从猪的裆部豁开了一个口子,刀锋自上而下游走,仿佛一条拉链嘶嘶拉开,一股白色的热气从猪的腹腔窜出。刀锋停处,“哧溜”一声,一包肥硕的大肠顿时冲出体外,鼓鼓囊囊,一节一节,交错成青色的一堆,悬挂在雪亮的胸腔外。“来接肠子。”屠户嘴里冒出一声。主人家的男子端来一个米筛子,抵住猪的胸腔,屠户双手和刀尖在猪腹腔里一阵翻动,一大堆猪肠猪肚就满满地盛在了米筛里。
猪肠的大粪、猪肚的食料,哗哗地落进巷子旁边的一个木粪桶,热气腾腾,浊臭弥散。清洗干净,翻了个里朝外的猪肠和猪肚,扔进了厅屋角落正燃着熊熊柴火的大铁锅里。屠户继续着接下来的程序,换了一把大砍刀,半蹲着马步,用力砍开猪的胸口和嘴巴,掏出一副猪肝,一副猪肺,一个猪心,连同长长的猪舌头。又站起身,从猪的两侧,刷刷撕下两块亮晃晃的板油。全部扔进了洗刷干净的箩筐里。
大砍刀再次抡起,咔嚓,肛门处先挨了,猪尾巴歪向了一侧。猪的脊骨被一劈为二,一刀一刀,骨头咔咔作响,屠户嘴里哼哼有声,用力,悬挑的柴枪和木叉子也刺啦刺啦不住地颤抖和摇晃。大肥猪最终成了里红外白的两边猪肉,孤零零地在柴枪两端各悬一边。又被屠户从铁钩子上摘下来,一边一边,抱着放进了厅屋里的箩筐里,案桌上。任凭村里那些大狗小狗,在污渍斑斑的巷子里,不停地舔舐和打斗。
送年菜是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习俗。各家都会砍几块猪肉,大方气概的三四斤一块,家道贫寒的一斤半两斤一块,用稻草扎了,打个结,长条条地提着。由大人或者派懂事的孩子,过村越岭送到外婆或舅舅家,顺便说定春节拜年的日子。在除夕之前的几个日子里,村里村外的大路小路上,到处能碰见来来往往送年菜的人。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会宰杀年猪,有的人家,猪栏里的猪还没有长大,有的人家,打算开春下田再宰杀,有的人家,栏里的大肥猪要专门用来备办某项喜事大事。不打算宰杀年猪的人家,早早地就已经探听清楚哪一家会杀年猪,说妥了在哪一家买肉,连同自己过年和送年菜,说定了大概的斤两。杀年猪的人家,也早问清楚了有哪些人家要买肉,除了自己家留下的外,剩下的一概卖掉。因此,当屠户把剖边的猪肉摔在案板上时,厅屋里已经围着一圈子提着竹篮筐来买猪肉的男子和妇女。“嗨呀,这个猪起码有两百多斤!”“嗨呀,这层冬瓜子肥肉起码三寸厚!”买肉的人,七嘴八舌,品评着正在瓜分的猪肉,脸带笑容,口出赞叹,一面提醒正挥刀砍肉的屠户:“肉要剁好啊,秤要称足呢!”主人家也是打着哈哈算数和收钱:“我这头猪啊,每窝潲都要放两大勺子糠,一勺子米,油水是没得说,哈哈,你们吃了就晓得。”
不足半个时辰,一头大肥猪就四分五裂,装进了家家户户的竹篮筐。然后稍作停留和分拣,一部分又走出各家的家门,走出村庄,行进在通往四面八方送年菜的路上。村庄的锅子和饭碗,飘荡出新鲜的肉香。
推倒的猪栏
村里成片的猪栏,是在三年前集中推倒的。
那时,我们近千人口的村庄,早已没有一户人家养猪。那些往昔留下来的猪栏,年久失修,或墙体开裂,或顶盖坍塌,成了废弃的遗迹。相反,新建的住房一栋比一栋漂亮,瓷砖装修,厨卫齐全。其时,村庄作为县里新农村建设的样本点,参观点,这些成片旧猪栏厕所的存在,自然有碍观瞻和村貌。乡政府一道令下,挖掘机推土机开进,一律将猪栏厕所全部铲平,腾出空地。尽管不少村民曾有反对的言词,甚至质疑这一行为的合法性,却也无法阻止。
从童年到而立,从乡村成长到城市工作,父母健在的那些年,他们每年都会在农村养一两头家猪,等待我们回家过节过年。杀年猪那天,我三个姐姐全家都会赶过来,一同分享父母喂养大的猪肉——父母积攒一年的好盼望。
父母去世后,曾有几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我的堂兄便从乡下打来电话:“明天杀家猪了,你过来称肉哎,要几十斤啊?”第二天一早,我坐汽车,然后租摩托车,辗转来到堂兄家。猪已宰杀,正在剁肉。有时,猪肉有点剩余,堂兄想多卖几个钱,就说:“你多买点哎。”“要得,剩下的都给我吧。”我说。喝过酒,吃过中饭,我挑着两麻皮袋子猪肉,回县城去。每年我都要买三四十斤,再加上我三个姐姐家送给我的年菜,猪肉将我家的大大小小的脸盆和冰箱塞得满满的。我们将一部分瘦肉割下来,剁成肉泥,做成油炸肉丸子。将大部分肉切成一团一团,放进大锅里熬熟,捞出来抹上酱油水,炸成通红喷香的油炸肉,撒上盐,往往要两三个月才能吃完。
如今,我已经多年没有吃到过家猪肉。就像这个时代诸多消失的老物件,家猪肉的味道,连同“家猪”这个名词,已在故乡的土地上彻底消失,恐怕再也不会重现。与之相连的诸如送年菜之类的老传统,也渐式微。
近些年偶尔回到故乡,已然不闻鸡犬之声。新楼房多则多矣,却少人迹。村庄空阔,田园荒乱。昔日里诱人的种种猪草,到处都是,翠嫩绵密,任由疯长,无人问津。
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一个笑话,一个村人进城看到火车,惊讶地问:“这火车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红薯长大的?”也许若干年后,村里的孩子会同样惊讶地向他们的父母问起:“猪是什么样子?猪是住在城里吗?猪是吃方便面吃快餐吃烧烤长大的吗?”
那片简陋低矮的猪栏,那一头头或站在栏门口仰望,或躺在地上沉睡的家猪,不会再现了,不会再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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