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时间 : 2016-05-09
分享到:
一
我最初的记忆,不少都搁在河洲上,离不开石头。
老街后面是渫水河。渫水从昌溪潭出来在镇头上分开叉,钳住一片高高隆起的点缀着芭茅的河洲。这是儿时的游乐场。每逢久雨放晴,母亲就挽着竹篮下大河洗衣服,要我们跟在她后面顶着棉被絮上河洲去晒。这事很有趣,棉被絮铺在河洲上,被太阳烘得松松的,暖暖的,可以放肆地在上面打滚。更有味的是在洲上找白石头,用衣服兜回家,钻进黑房,一手拿一块白石头,嚓、嚓、嚓地使劲碰,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睡在竹床上看流星,很好玩。打屁虫的壳金晃晃的,为什么打的屁那么臭,想不明白;白石头碰到块就吐火星子,黑石头却不行,玩上小学也不知所以。
住进县城,不远就是澧水河,临水而居,却很少去河边。这天周末,在楼上圈久了,禁不住伏热,吃了晚饭,就独自步下楼,穿过小巷,去河边吹风。此时,县城正在修防洪大堤,挖土机从澧水河掏起的卵石,用翻斗车拖上岸堆去几里路长,几场暴雨一刷,五颜六色地凸出来,忍不住爬上石头堆光着脚高一步低一步地抚摸过去,清凉从脚心贯到心底。我自离开了老家,已多年疏远了石头,今天偶尔的相遇,又把石头的兴趣回收了些回来。自此后,只要是按时下班,就会抓紧吃完晚饭,溜去河边,爬在石头堆上赤着脚踩几趟来回。
暮秋,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渔村先生来渫水河寻石头,文联主席代漳要我和芳君去西江月酒家陪客人。席间他们一刻不停地兴致勃勃地聊石头,还拿出白天从渫水河觅到的石头炫耀。我心里痒痒的,散席时抖出一句话:三个月后看我的。全桌的人望着我,一笑了之。
第二天,匆匆吃了晚饭,就拉着芳君往河边跑。到了河沿上,看着每天光着脚踩来踩去的石头,竟生出异乎平时的感觉——满堤的卵石不光是昨天看上去的圆润可爱,原来石堆里深藏莫测。原先不觉,在于无心,留神走一走,隐隐感到里面的宝贝还真不少。我们来不及细想,就分头钻进石头堆里翻腾起来。少顷,就听见芳君老远地张狂,我高高低低跑过去,是一块靴形的卵石,足足有五十斤重,石头表面是匹赤红色的欲纵欲止的奔马,大写意的构图简直就是矫子的笔法。下河即得一石,得石即得一马,得马又得儿子之马,小儿属马又画马。真是撞上了天缘,乐得不敢高声,扛上肩头就往家里奔,边奔边想,原来逝者如斯的澧水河是为有缘的人奔流的。我窃喜这满堤的卵石,大概是交通不畅,城里玩石人还没多在意。天意要我玩石,我不得不玩。从此,我和芳君着了魔,把县城澧水河的石滩翻了无数遍。几个月后,朋友们来家作客,发现楼上楼下,甚至床头上都是石头,一个个咋舌了。
从此,观者如云。
我从小就喜欢河洲,爱河洲和爱母亲是分不开的。后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那片泛白的青色。在城里远离河洲,就常去看奇石馆,看朋友们收藏的石头,看到兴头时就会脱口为这些石头蹦出几个很响的名字,惹得玩石人轻易不放我走。我老认为自己从小爱河洲,同时也爱石头的,但为什么不能学屈原涉澧水而采兰,学陶潜步东篱而采菊,在其洲而不知采其石?原来,世上除母爱之外,还有一种“天爱”。天不仅赐万物于人,而且赐万爱于人,可惜人大多只知物爱,不知天爱,一生与天爱白白错过,故而我身在河洲却不知采其石,几十年远离这种发现。天爱是宇庙间最博大的爱,只有乐天的人才会得到。没有天爱的人类是最可悲的人类!我惭愧辜负了天爱。我从河洲上走出来,又回到了河洲上,终于得到了天乐,同时也得到了天爱。
乐天者才会乐石,乐万物,进而乐我们的人类。
二
去偏远的人迹稀少的渫水河谷寻找石头,更是常人享受不到的乐事。
遇到双休日,如果天气好,凌晨四、五点钟就出了门,倒不是为了赶路,而是我喜欢早行。早行有一大好处,可以见不到人。地上的人多如野草,只有子夜月明星稀,或凌晨好睡的时候可以躲掉人。尤其是去那冷僻的河谷,空荡荡的,十几里见不到人影,遇不上麻烦,乐得独霸世界。加上被夜擦亮搁在山坳里的一弯瘦月,被凉风冻醒睁大眼睛注视你的几粒晨星,添上时远时近的狗叫,整个身子都虚空了,随着河雾飘来飘去。
我想古人也一定爱下河玩石头的,不然不会有“在河之洲”这句话。大凡河洲都在流水洄旋处,有急流拥抱,如一弯新月,有隆如卧牛者,有平如秋水者,有乱如沧浪者。在玩意儿时兴时衰的今天,只有河洲始终没败人们的玩兴。
一些河谷山路陡峭,车开不下河,要弃了车钻一段茅草路。挂满露水的茅草把路封得实实的,必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拨,拨开的茅草又从两旁弹回来,在脸上、手臂上、腿上,划出长长的细细的口子,露水一浸,有丝丝的快乐的痛;河风从水面吹过来,用水洗湿头发,眉毛滴着水珠,眼睛是绝对的明亮。渫水河多险流,哗哗哗的滩声在清早空寂的河谷中撕得特别响亮,给人平添几分恐惧。峡谷中往往一边是绿洲,一边是沙洲;天上云流,地上水流;一半闹,一半静。我每次下到河洲上,习惯先找块大石头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河,或欣赏同伴们满河地翻石头。有人笑我是下河来观风景的,我爱听这句话,但他们不明白,我往往会觅到更多的好石头。
听说,几百里长的渫水河,在我们下河之前,早已被桃源人梳了好多遍,再要找到好石头已经很难,除非下场暴雨,渫水发河猛水,河床兜底翻过来,所以石友们平时都不愿意花一天时间老远地跑到这窄窄的峡谷里来。我知道,许多人觅走的多是些饱俗人眼目的“花石”。我一味固执,只要空闲就鼓动大家下河。皆是群兼乐者,心里明白,是一边玩石头,一边玩山水的。即使未得一石,也乐不可支,醉翁之意不在石。有时去的人多,像群浮鸭,满河乱呼乱叫,争着抢滩头,尤恐落后。我常常让同伴们上前,远远地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搜索。在众人细细踏过的洲上,我曾不止一次地发现惊奇,引起一路来的人嫉妒。
其实,我两只眼睛并不比大家光明,不过是善于忘石罢了。世人“石心”太重,多被物所累,一点聪慧气都被沉重的石头压着,往往人在其洲而不见其石。黄老所谓的物我两忘,是于人一端而言的,把一切忘了,宇宙会虚脱。唯有物不忘人,物钟于人,游刃于物中,趋然于物外,才算得上大境界。玩石头亦然。小玩属于商贾,大玩属于无心之人。我沉醉于山水之中,有心觅石而又无心觅石,所以石不弃我,河洲常常对我厚赠之。
此所谓忘石而得石!
三
家里石头多了,看的人也多了。
最先登门的,是城里石头圈子里的伙伴们。他们白天下河,晚上串门,跟品女人般的品石头。文联的唐机敏坐在客厅地板上,叙述完了被水困在河洲的惊险,就靠着块石头打瞌睡,叫你哭笑不得;如果谁得到块自以为得意的石头,半夜也用手机把你叫过去,要听你对石头发表高论,不然不放你出门。渐渐地石门石头就炒了出去。常德、长沙的石友们来了,两湖、两广的石友们也来了,小城一度哗然,惹动我在策划第一届中国石门柑橘节时就专题插入了“中华石门石奇石展”,把蓝天野也从京城邀过来剪彩。他在展柜前瞄上了块象形的鸳鸯石,心痒痒的终于没有开口。同样,我家小小的客厅,先是石头兴旺,紧跟着看客也兴旺了。我庆幸我的石头比我那几篇文章和壁上的字要经看得多。
在来来往往的石友中,有老玩石头的和新玩石头的,无论老玩的、新玩的,递给你的名片上,都有一个“雅”字:雅某某石斋、雅某某石居的。可见沉甸甸的石头与逸飘飘的“雅”是粘连的。但后来发觉人只要往石头前面一靠,即刻就可分出“大雅”、“小雅”来。面对石头,先不问其出处,也不问其质地、名号,石不言,人亦不言,久观而不去者,一般可算作大雅;见到石头,嘻笑在色彩和形体之中,开口似某某,不似某某,急着要给石头命名的,姑且算作小雅。但无论大雅、小雅,都算得上与石头有缘,是石头可教之人。
俗人则不然。家有一牡丹石,高两尺许,墨绿的底色,上缀有百十朵银白色牡丹,经人工抛光,晶亮如玉。我见它过于华丽,天趣不足,是块平常的石头,不经意地将它放置在客厅的一角,恰好对着客厅门,十分当眼。大玩家们不青睐它。有些客人则不然,进客厅就盯上了牡丹石,进而上前抚弄一番,啧啧声不断。我热情等待客人欣赏我的得意之作,结果一晃而过,无半句唏嘘,冷落了满屋满架的好石头。但我很快释然了,因这来者中多是些附庸了点风雅,到底还是随物沉浮的人,眼中只能放进俗物。可见,雅人是以心观石,以内为美;俗人则是以目观石,以外为美的。我不想把这块牡丹石移到隐蔽地方去,几年来它成了块试人石,可试人的雅、俗。暗自观之,莫不灵验。
生意人观石又是种观法。其状如鼠,满屋搜索,愈是角落愈不肯放过,尤恐出半点疏漏。发现块石头,就要捧在手心翻过来倒过去,端详良久,继而放下,又从乱石堆上抄出一块,如此反复,似猴子掰包谷。须臾,就从一堆不起眼的石头中赶出群马、牛、羊来,并以行家的眼光,一口气给这些石头标上名字、打上价。我任其摆布,已忘其所在,还以为正在摆地摊卖石头。这时,不管你体内储了多少高贵气,只要跟紧在后面,在屋里转上几转,这气就瘪了一半下去。听说柳州多石商,还炒出个国际奇石大市场,同道者们也多被感染。天无意把石头变成尤物,而叫卖者则有意把尤物变成了奇货,是商人之大幸,石头之不幸哟!
最不会赏石的可能要算当官的。他们既不会去玩石亦不知道玩石,见满屋石头,顶多蹦出一句——你还有这种兴趣。唯此而已。这也难怪,古往以官道为正道,其他皆为小道、旁道、邪道。多情趣者雅气过重,官道是不易入的。既入官道,就要正官身,把个石头搬来搬去像什么样子?有失官体。即使玩也不过是客厅中摆几个做点缀,戴顶草帽提只编织袋下河去挖石头是绝不为的。当然,也有例外,前人大扬钦主任十多年前,一边领导修大桥,一边玩石头,从官道入了石道,且玩出了境界。近几年,少数快离开位子,或临退休的官员,偶尔也有靠近石头的,玩了几天,大有官道不如石道可靠之感,似乎觉得自己就要缺氧了,让石头给自己输点氧气。奏效者也不少。壮年在位且又能学苏子瞻痴迷石头的恐怕比见哈雷慧星还难。
从来衙门误人,圈在位子上坐几年眼力就退化,胸廓开始萎缩,腹中几点兰墨水蒸发到了官气中,说到玩石头竟不如河边的耕夫。某次宴会上,老领导云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吴老最近又拾了几个“岩头”。吴老顿时愤愤然:“怎么是‘岩头’呢?应该叫奇石!”弄得满桌人喷饭。来我家看石头的其中也不乏当官的,间或亦可筛出同道者。几年前,我在澧水的兰草洲上拾到块卵石,土黄色,上面有红色的峡谷,一座天桥横在两山之间,桥上立一人,临风送目,谓“深峡有高人”,我深爱之。可能是色彩太土,形体有缺,或诗意太浓,来者多不在意。前省出版局刘鸣泰局长却站在这块石头前,久伫不去,满屋好石头独钟其石。县随行的领导窥见上司癖好,几次要买走送去长沙,我终未割舍,但不会忘了刘局长是个知音。看来,衙门里也有得一知己而足矣的人,只是轻易难以撞上。
但从来与石头须臾不离的,恰恰是官员们。楚人卞和把块璞玉献给楚文王,剖开后得宝璧一块,秦昭襄王愿割十五座城易璧,赵惠文王不干,从此有了“价值连城”这句话。从来得玉玺即得天下,江山换来换去,无非是围着一方石头转。武则天要占李唐神器,自封圣母神皇,玩的是“天授圣图”,洛水献碑的把戏。死后又耸块无字碑,一荣一枯都是靠块石头为凭。至于用和田玉做玉带、玉佩、玉如意之类更是千百年来在官道、官身上叮当不绝。还有案头上摆了数千年的那片端州石,一半帮助衙门舔民间的血,一半帮助好官员写《治安策》、《谏太宗十思疏》,乘酒兴还吐几篇《秋声赋》、《前后赤壁赋》,使头顶上现几片青色,几缕白云。可见自古是官、石相依的。也许今天一些人的帽子来得易,故轻石、疏石,敬神敬佛而忘了敬石。
石头只会沉默,有话也只对道上的人说!
发表于《红豆》2015年第7期
作者简介:
张天夫,湖南石门人,主要从事散文、诗歌创作,其散文意境博大,思想深邃,具有很强的批判性,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受到评论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出版有散文集《天不在意》,诗歌集《天空未种》等多部文学作品。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