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散文海外版》 时间 :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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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等一场雪,好让接下来的行程有几分仪式感,这季节本早就应该下雪了。天色阴晦,寒风如刀,空中有冰冷的流霰散落,很像数十年前某个夜晚来临之前的景象,虽然你做足了关于雪的预期,但雪还是没有落下来。
除了没有雪,还少了那只带蓬的黄色木船和湍急的长滩,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鸦角洄,在那条叫沅水的大河边。鸦角洄当地人习惯的叫法,在沈从文先生那本名叫《湘行散记》的书里,那地方叫“鸭窠围”。书很有名,写书的先生更是有名,鸭窠围自然也就跟着出名了。
《鸭窠围的夜》算是沈从文先生的名篇了,在那条长河里,鸭窠围是真实的、但也像是虚拟的,是一个意象,一条船行走的背影,一段时间与情绪的截面。在阅读视觉下,鸭窠围就像人们寻找的桃花源一样,或是你渴望慰藉时可以被翻阅的阔别已久的温暖,它到底在哪里,并不那么重要。
卓雅老师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她是个摄影家,毕生只做一件事,就是用她的镜头去还原和释读沈从文笔下湘西和长河,鸭窠围是她非去不可的地方。她注视河流的那种虔诚,我曾在青藏高原那些朝圣者的眼中看到过。
人这一生总还是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圣域,我们匍匐于大地,在完成对食物、空气和水的需求之后,也丈量灵魂的长度和保持敬畏,不管是爱情、执念、孤独、一座山或一条河。我曾经无数次经过鸦角洄,我知道它就在河流的一隅,在我视线短暂停留的匆忙之间,不远不近,这是很好的相处,如那本《湘行书简》,打开或合上,都是一段旅程的开始和结束。
但终究还是去了鸦角洄,不仅是卓老师的固执,还因为它的另一个名字散发出的强烈诱惑力。
鸦角洄下游十余里有一个水电站,水坝的存在,让原本桀骜不驯的河流失去了原始的野性,长滩的十里白浪,只在老人的黄昏的叙事里,陡峭的高山因水面上升不再需要仰视。临水的山坳里有翠色的竹林和三两户农家,很少见成片的村子。邻近人家往来都依靠那种带橹的小划子,去附近的乡镇赶集或是到城里去的则是那种体型较大的铁驳船,“咚咚隆隆”的,噪声极大,隔得很远都能听到。等到船走远了,江面上便很快就恢复寂静,这时候,你就能听到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宽阔的江面只有那些大鸟才能横渡,偶然一声鸟鸣如一粒山雨,坠入硕大的寥廓,便无声无息。
这条河上曾经的帆影、橹歌和纤夫的号子都留着在了时光的旧驿站和那些消失的吊脚楼里,仿佛跟今天没有任何联系,鸦角洄大约也不例外。
很多年前,在某一个黄昏里,有一条黄色的船泊进这里。寂寂的寒夜里,昏暗的烛光下,碎雪敲打着船蓬,一些柔和而忧伤的事物挤进了狭窄的船舱。夜风很冷,舱外的声音,大致能拼凑河岸上寻常而熟悉的市井故事,只需去聆听和回溯。那是一个在河流上漂泊的人,为一个女子写下的文字,文字里除了温暖还有些忧伤。
那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六日,从这天开始鸦角洄有了另一个名字:鸭窠围。
这个地方一直叫“鸦角洄”,地图上也是这样标注的。“洄”是指水回旋而流,是上游河水下行在江岸崖石下形成的洄流。江河边以“洄”作地名的十分常见,鸦角洄附近山角落旁长着很多高大的树木,树上常年栖息着很多乌鸦,这些乌鸦被视为神鸦,鸦角洄由此得名。鸦角洄下游就是有沅水第一险滩之称的“清浪滩”,相传过滩如过鬼门关,清人陆应谷曾经写下“下船泊滩头,上船泊尾滩。老鸦绕滩啼,行人命在水”的诗句。滩头建有“伏波庙”,供奉的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过往的船客过滩之前都要焚香上供,祈求平安。险滩的上空,有无数的乌鸦盘旋,争相啄食船工抛向空中的米饭,传说这些乌鸦都是马援死去的将士化身,祈求平安的仪式里盘旋着躁动和诡异的气氛,看似所有的福祉都要依靠畏惧和诅咒获得。
鸦角洄在清浪滩的上游,算不上是个大码头,类似现在的一个“招呼站”,鸭窠围应该是沈从文先生依据船工们的读音写成的,这一带的地方方言“鸦”是与“鸭”同音的,把“洄”读成“围”,“角”读成“guo”带着些古入声音,所以“鸦角洄”就成了从文先生笔下的“鸭窠围”。
当年的鸭窠围是在长潭的转折处,两岸皆高大壁立的山,山头上长着竹子,河岸的高处是离水约30丈上下的吊脚楼。如今,高大的山体已在水下,只留下已显低矮的山头浮在水面。依山近水的小村落,也再无建造吊脚楼的必要。三五户人家,都在湛蓝的水面和天空之间,青石板铺就的高高低低的台阶从水边一直铺到人家门口。房子是倚山而建的,高处的人家都能看到低处人家的黑色瓦屋顶。屋前陡峭处是密密的竹从,一直延申到屋下潭边的那一湾墨绿里。
这地方平时很少有人住了,就两位杨姓老人,除了老人还有一只大黄狗,它对陌生人的亲切,证实了它曾有的孤独。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只黄狗,想起《边城》里那个目光清澄的叫翠翠的女孩。这里不是渡口,过往的船都匆匆而过,他们在水面激起的波纹很快消失。时间的指针和日光的深浅,消磨着水边的每一个朝暮,与一条船有关的等待更像是一种仪式,就像那只黄狗,坐着河边的石头上,痴痴地等着一条不确定的船或一个不确定的人,直到把自己也坐成一块石头。
没人住的房子已有破败的迹象,却看不出有放弃的仓惶,厚厚的积尘里,堂前的神龛还留存些虔诚和庄严,陈旧的婚联可追溯出上一次喜气的集聚,一户人家的瓦屋顶上丢弃着一只长着苔藓的石英钟,时间停留在某一天的下午三点十二分三十一秒,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自从这条长河失去流速后,光阴在这里也仿佛为苔藓覆盖,如果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不构成距离,从鸦角洄到鸭窠围其实只隔着一本书,隔着一个世纪的翻阅。
因为水位高,沈先生的鸭窠围已在水下百米。深藏于水底的往事跟水里的大鱼一样,偶而也会浮出水面,在某个时刻激起一圈水花。我们的到来让老杨有些兴奋,他告诉我们,这些年总有人来到这里,或结伴或独行,通常会在这里住上一晚,他以前不知道沈从文是谁,好像沈从文是那些寻找者带到鸦角洄的。屋里唯一与沈从文有关的是一位寻访者留下的一本书,书名是《沈从文的那条河》。书的作者李未熟先生是我的一位朋友,多年之前,他就曾沿着这条河流不断寻找《湘行书简》里那些优美文字描述的地方。
据未熟先生说,到鸦角洄的那天,他执意要睡在那条送他来的船上。黑夜再次占领了河面时,他没有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也没有吊脚楼上妇人唱小曲的声音。一整夜都能听到江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漫天的星斗尽数落入江中,鸭窠围所有的夜都在那一船清梦里……
没有期望的似曾相识,那只是鸦角洄的又一个寻常夜晚,如我眼前即将降临的夜色。
风有些冷,气温还是很低,雪,终究没有下下来,明天离开时注定不会留下两行脚印。注定二字是可以解释很多事物的,包括那条把你带到鸦角洄的船。晚餐很丰盛,天气、环境、氛围很适合喝酒,连平素不喝酒的卓老师也破例地喝了一点。老杨家的米酒是自己酿的,很有些度数,也催生了一些微醺话题和莫名其妙的忧郁。天渐渐黑了下来,天空晦暗,只有水面与天际还泛有微弱的光。杨家屋檐下灯像一粒孤独的星,支撑着夜的重压,大黄狗地躺在屋脚,狭窄的码头如一副静默的油画。
夜幕里,一条船从夜的雾霭里钻出,很快靠近码头,船主是住在河那边的一名男子,天黑前看这边来了很多人,就摇着小船过来赶闹热,这样的机会平日里难得遇见。男子头发花白,看上去60多岁,很健谈,坐下后刚吸一口烟,就开始讲述鸦角洄的往事。那些故事大多是父辈留下的,跟深水里的大鱼一样不好打捞,但他讲得兴致勃勃,听得最多的前缀词是地方口音很重的“那时节儿”,也就是“那时候”的意思。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了,男子向我们道别,下了码头,他麻溜地跳上船,起锚,横桨,急速地向着河对岸那点模糊的亮光划去,身形和桨声很快消失在河面的淼渺中。
我走出门,坐在河岸的一块石头上,任黑夜包裹,安静地聆听着河流。这里是鸦角洄的夜,时间就是这一河水,河水下是淹没的想象。我要寻找的那个“鸭窠围的夜”就在那灯光照不透的水下。
这条河诞生于哪一天,是不可考,上亿年来,山的拔节,水的刻划,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们相互成就,或逶迤成峰峦,或奔涌成浩荡。在河流恒久的生态里,我们不是最早的过客,也不是最后的路人,河流却还是那条河流。
河流也是最早生长神灵的地方,它们俯视众生,或肃穆或凶煞,比那些险滩更加让人敬畏。与河流共生,少数人成了神祗,多数人成了祭品。“喊起号子搬起招艄,一声低来一声高。杉木橹铁箍腰,任你搬来任你撬。撑篙好比猴上树,拉纤如同虾弓腰”,古老的号子回荡在河流之上,那些黝黑的背影弯曲如弓,拖曳着沉重的日子,长篙在岩上凿出了年月的痕迹。野性的长滩上没有舒缓的橹歌,只有生与死的赌注和船的碎片。人们随水而来,又随水而去,在鸦角洄,在每一个短暂歇息的码头,谁又能记住那些在河上漂泊的影子呢?时间的背后是废墟的数量,除了草木谁还能回到过去,那些草木长满了所有废墟,也长满了曾经有过神殿的地方。
这条河上著名的神祗是东汉的马援,当年为征伐沅水流域“武溪蛮”,马援引兵来到鸦角洄下游的壶头山。这里是沅水边著名的天险,清浪滩滩险浪急,两岸之上峻峰林立。壶头夜月的诗意之下,是暑热瘴疠的残酷,马援陷于困境,兵败而亡。死在这条河上的人很多,能成为神祗的人怕只有马援了,因为他“伏波将军”的称号,人们相信他死后仍有降服波涛恶浪的本事。在昔日“武溪蛮”地区,人们修建了很多“伏波庙”,祈求这位曾经征伐过他们先祖的人,能够帮助他们降服那条危机四伏的河流,并带来期望中的平安。神的存在能够解释命运的无常,最后的结局只属于自己/命运的签永远都是凶吉两面,吉,是因为有神的护祐,凶,则是自己命中注定。如今这河上的“伏波庙”早已颓圮成废墟,在一场又一场神鸦的盛宴结束后,空旷与静谧中,只有马援见过的那轮汉月还悬在那里,壶头山的轮廓在月色与水波里沉浮。
鸦角洄下游是凶险的清浪滩,鸦角洄更像是个抚慰惊魂和等待河流判决的地方。上行的船在与恶浪与礁石的生死缠斗中在这里可得到片刻的喘息,下行的船和木排在这里休整或重扎加固,等待的是又一次吉与凶的豪赌。鸦角洄的人知晓河流的秉性,以其凶险的未知作为自己的衣食,放排、驾船、做纤夫……他们从不诅咒这条充满哀伤和苦难的河流,就像白居易笔下那位寒衣单薄,却希望天气更冷一些的卖碳老人一样。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竟然是他们生存的机遇和希望。
很少有人知道,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提到的那个“梢子铺”的地方,其实是先生的笔误,它真实的名字是叫“烧纸铺”。烧纸铺在鸦角洄下游,中间便是凶险的清浪滩。“烧纸”就是祭祀神灵和死者的纸钱。这河上流传着“三垴九洞十八滩,处处都是鬼门关”的谚语,这是这条河昔日的真相,纸钱催生一个地名,背后是无数船毁人亡的故事。在缭绕的香火和神鸦之间,人们年复一年地祈祷,也不断成为河流的永久的祭品。而岸边的人知道,那个随水而去的人,从此属于某个必然的宿命,如《边城》里的傩送、翠翠、如《鸭窠围的夜》里那些围坐在火光里的人们:船上的人,木筏上的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的老妇人,身体瘦弱的孩子、翻船背运的老水手,单身的寡妇、还有那只在黑暗中哀鸣的小羊……
纸钱是烧给神和逝者的,青烟弥漫在河流之上,抵达天空之上。人们不知道逝去的亲人会不会成为神祗,只是祈求那些饱灵魂在往生的路上多几分平安,并可以护佑活着的人。所以,那些纸钱也是给活人烧的,是活着的人,烧给自己无法左右的命运和归宿。一位苦命的辰河女子,则在丈夫及兄弟都葬身险滩之后,挨家挨户上门游说那些与她有着一样命运的寡妇,拿出男人们拼着性命挣来的积蓄,在清浪滩下的绝壁之上打造了一条百米长的铁链,让过往纤夫与船工们有了攀附。那条铁链有一个心酸的名字,叫“寡妇链”。在河流宏大的叙事里,那些卑微的女子没留下名字,她们在哀怨中把慈悲融入河流,她们才是这河上真正的神祗,“鸭窠围”是沈先生为这些卑微的女子、为河流之上的芸芸众生构筑的神庙。
在很长的时间里,河流一直都是它原来的模样,一些人去了又回来了,一些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沈从文也一样,这是他最后一次聆听鸦角洄。他来时的雪还在下,他幻想着第二天能在岸边雪地上看到的那行寂寞的足迹,还有那条同样在风雪中漂泊的船和船上的人,从此消失在长河的尽头。
那一夜,鸦角洄成了沈从文的鸭窠围,如柳宗元的愚溪,王维的辋川和陆放翁的沈园,安放着松间的月色、低杨柳的缠绵、浮鱼的清澈,还有一些柔软、一些惦记、一些孤独和如水的忧伤。在那些不经意的遇见与告别里,这条河流之上,是谁记住了谁的模样?
狭小的木屋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卓老师还在昏暗的灯下整理着她白天拍摄的照片。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隐隐地能听远处人家的鸡叫。寒鸡叫半夜,让鸦角洄的夜显得格外清冷,看看时间,不过子夜,心里忽然涌入了些孤独,辗转之际,我想着送我们来的那条船,明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这个晚上,夜有些长,鸦角洄和鸭窠围一起,掏走了我的睡眠,时间在沉默中流过,对岸的那点微弱的灯光,如我手中思考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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