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湘西文学 时间 : 202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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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隔几千里外的湘西武陵山区,有这么一个安放在半坡,三面环山,奶奶说抬头只能看到碗口大的天的小山村,那就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自小就觉得抬头看到的天,并不像奶奶说的那样只有碗口大。
那里的天湛蓝湛蓝的,抬头仰望,是那么的深穹,朵朵白云在山头间悠悠飘过;那里的夜寂静无声,星星不停地眨着明亮的眼睛,有时突然一道光亮划过,大人似有沧桑地说,又要有老人过世了;那里的山排闼送来,睁眼就能看到对面山坡上,婆娑的杉树,挺拔的松柏,成片的毛竹和“之”字形的盘山路。只有绕过门前竹园南望,才能放眼十里,近处的沟沟壑壑和远处的连绵群山尽收眼底。
小山村没有平野阔的空旷,也没有大江流的浩荡,只有村口一汪亩余的小水塘静守着小山村的四季岁月。
小水塘南岸是一面丈许高的石砌保坎,背面填土夯实成坝,坝顶是人们下陇里劳作的农忙路。据老辈人说,没筑坝之前,小溪沟上架几块大石板成桥通行,小山村也因此而得名“岩桥溪”。水塘西岸是几块从山脚凿出来的大石板,这是老李家的晒谷场,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小水塘北岸后是一口用大长条石垒砌而成,深约丈许,老辈人说从来没有断流过的大水井。
小水塘是小山村一天忙碌的起点和终点。早晨,大人从坝顶出村下陇里,孩子从坝顶出村放牛、砍柴。傍晚,大人肩挑背驮的从陇里走上坝来,朝塘边玩耍的孩子们吆喝几声,就继续往家走;孩子扛着一小捆柴火,手里拿着小树枝做鞭,“嗷嗷嗷”吆呼着,赶着吃完草的牛群回到坝上。牛群沿着塘边有时排成一排,有时三两成群,低着头一个劲的“咕嘟咕嘟”。喝完水的黄牛摇着尾巴在岸边继续啃吃着新长出来的嫩草;黑色的水牛则是撒着欢儿冲进水塘,慢慢侧下身,卧躺在水塘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扇动着耳朵,悠然自得地左右磨动着下巴。上初中后才知道这叫“反刍”。
傍晚是小山村烟火人气最浓的时候,孩子的打闹声,大人的喊孩子回家吃饭声,猪圈里“嗯嗯嗯”的叫食声和“款款款”的吃食声,雄鸡回笼前的打斗声,突然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响彻小山村的山谷。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山村才属于小水塘里青蛙的天地,“哇、哇、哇”的叫声此起彼伏,是那么的清脆洪亮,声声传远,此时的小山村还真有一番“夜听蛙声一片”的田园诗境。
记得小时候,小水塘东岸有一棵碗口粗的杨柳。清明节前,柳树垂下无数青枝,先是冒出嫩芽,接着变成鹅黄,然后变成翠叶,最后成为葱翠一片,“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就是小水塘杨柳最美最真实的写照。
记得每年清明节,大点的孩子就会带我们去塘边摘柳枝,先抽去湿漉漉的白色小枝杆,然后再将几枝拧在一起结成一个环,戴在头上甚是新奇。因为大孩子说,清明戴过柳,以后上山放牛就不会被牛顶撞了。大孩子还说,杨柳要倒插才能长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大人用来做农具用的杆把子了吧,柳树就这样被砍了。此后,水塘边只剩下粗粗的柳桩和从桩根发出的几支细枝,完全没有儿时记忆中的景象了,再后来也就慢慢淡忘了……
儿时听老辈人说,解放前,小山村周围和南边陇里大块的好点的水田都是十余里外、太平乡司马河那边马头寨张姓大富人家的,只有零星小块的和坡地田才是小山村人自己的,那时小山村的人主要靠租种张地主家的田为生。每到秋收,张地主家就会上门来收租。
老辈人还说,小山村比较偏僻,周围山林茂盛,枞树有水桶来粗,清风吹来,呼呼作响;路边的茅草也有一人多高,土匪来了,大人带着孩子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就能躲过去。老辈人还说,那时的人们随田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小山村安静而悠闲,知足而常乐。
还听老辈人说,小山村原来住有好几大家人。解放后,先是住在东北面半山坡的老陈家搬到两里外的大塘坡去了;接着是住在大水井西坎上的老胡家和田裁缝家也搬走了,老胡家搬回保靖老家去了,田裁缝家搬回三四里外的田家寨去了。我记事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张姓人家也搬出小山村,回十余里外的马头寨老家去了。老辈人说,他家是太爷那辈因与马头寨人闹矛盾才从那里搬来的……
我上大学后的一个假期,偶然听奶奶说过,承包到户的时候,河溪镇张排村大庄的罗家人也来过,叫我家也搬回去,因为父亲的缘故就没有搬走,便在这小山村安居了。后来听父亲说,这边的人和睦人,好相处。
随着我们这批孩子的长大,原本只剩五六户的人家也陆续搬出小山村。先是张三伯家大儿子到大塘坡老李家做了上门女婿,二儿子搬到城里做小生意去了,接着是李五叔带着三个儿子搬到同村五六里外的公路边上,然后是我家四兄弟搬了出来,最后是李三姑爷家小儿子搬了出来。草木情深,故土难离。父母、李大伯、李三姑爷姑妈五位老人依然留守在小山村,守望着这方小水塘,守候着这份宁静。后来李大伯死了,小山村只剩四位老人继续留守了。
2012年冬天,父亲在山坡上突发脑出血,出院后就直接住进公路边的三弟家了。母亲把牛牵到公路边来放养,家禽也带到老三家来圈养,小山村里只留着老房子。后来,父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也经常回到小山村,还在老房子门前的菜地种些菜,让小山村增加点烟火人气。
父亲种的菜,很少拿到城里卖。青黄不接时,搬出小山村的人和大塘坡的人每碰到父亲,就半戏谑说:“秘书,没得菜吃了?”这时的父亲常常爽快地回答:“你下去摘去喽,没要紧的……”再后来,父亲老了,行动不便了,老房子门前的菜地也种不动了,回小山村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去年夏天,父亲因病去世了,再没有父亲回去看望的小山村,似乎少了些许惦记,但心头依然有割不断的牵挂和抹不去的记忆。
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儿时小山村的路,虽小,却疏密有致,通达四方。小山村的路,记录了我慢慢长大、慢慢走远的过程,也留下了我一步步出发、一步步远离的足迹。
向东是去菜地和能到达太平公社的盘山路,这也是父亲去大队、去公社经常走的路。过菜地登上山坳,就是一米多宽的石板路,顺着这条石板路再翻过几座山就到太平公社了。在公社不通公路的儿时,经常看到公社的邮递员站在山坳上,喊父亲去取信和给村里的报纸文件。我至今还记得曾随大人上到山坳取过文件,也至今还记得上山坳的路,最后一段很高很陡,第一次回走的时候就吓得不敢往下走,紧张得哭喊着娘,是娘把我背下来的。
后来,公社通公路了,这条直达公社的石板路,就很少有人走了。但父亲去公社开会还是会走这条盘山路,因为走这条盘山路要比走公路近四五里。
盘山路过菜地,斜向下,再顺着山腰走过几条弯,是去几里外一个叫太婆坟的地方,那里的毛竹成片,是秋冬放牛的好地方。又因为那里有瑶人坟,也是大人不让孩子单独去的地方。还因为山弯里有石头砌成坎的层层梯地,这几条弯也是小山村人种玉米的好地方。
向南是下陇里的农忙路,是最宽、春夏秋三季最热闹的路,也是马头寨人以前进城常走的捷路,顺着山沟的层层梯田就能下到陇里,陇里有一条小河,是小山村人夏天常去洗澡的地方。小河一侧是山脚,另一侧是石砌保坎,保坎后面是大块大块的水田。河道上每隔几里就有一座石砌坝,那是用来灌溉保坎后面良田的。前人造田,后人吃粮。我想,这就是先辈们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历史见证,和他们造福子孙的千秋伟业吧。
到陇里顺小河走上三四里,再向东翻过一座山,就可以到达老辈人传说中的马头寨了。去马头寨的那条路我没有走过,但顺着小河直走的路,我却走了不少,因为再走四五里就可以到河溪镇茅坪村,就能听到汽车的马达声和汽笛声,渡过一条大河(峒河)就能看到宽阔的柏油马路(国道319),和路边树根都刷着白色石灰、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这也是我儿时与奶奶经常去舅公家的路,顺着柏油马路走几里就到河溪镇张排村,然后再走两三里,坐上大船渡过峒河,就到黄泥滩舅公家了。
每走到张排村口的石拱桥上,奶奶就会指着西边两三里外那一丛丛人家说,那是我们的老家----大庄,那是奶奶、父亲和姑妈曾经生活过好多年的地方。每到此,我便不由然羡慕起这里宽阔的柏油马路、高大的法国梧桐,以及陌生的繁荣和富足,但心底还是觉得小山村虽偏僻落后,却熟悉而温馨,归属而心安......
向西是去小山村对面的土地堂,和能爬到山顶拜天王庙的路,这也是逢年过节人们必走的敬香烧纸的路。有时到这边放牛,爬上山顶,就能极目天舒,微风吹来,心旷神怡。俯看小山村,房屋座座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是那么的生机和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那么的世外桃源。抬头纵览群山,山峦阵阵,苍茫如海奔涌而来。山是不动的海,海是移动的山,在这里得到最好的诠释。
向北先直行然后再爬坡,是上大塘坡、到田家寨和进吉首城的路,也是大人每次上街孩子们都期盼能带点水果糖回来的守望之路,还是我进城读高中和到遥远的北方读大学的离乡之路,更是我在外结婚生子后跨越千山万水、携妻带子的回乡之路。
出村的路,是那么的蜿蜒曲折,也是那么的延绵漫长。我先由家边,走到后山落满毛绒绒板栗花的菜地路,走到去东边菜地的盘山路,走到去对面牛棚的树影斑驳的盘山路;后来,走到下陇里的农忙路,与同伴们到陇里放牛,砍柴,下河沟洗澡;再后来,从小山村北头,走上向东的爬坡路,翻一座山,下一条岭,跨一条溪,就到公路边的村小;再后来,向东走父亲走了几十年的盘山路,翻过几座山就到乡里的初中;再后来,改走向北的爬坡路到城里的高中和到很远很远的大学;再后来,继续走向北的爬坡路……
一次又一次的出行,一次又一次的走远,直到山那边的那边,路的尽头的尽头。去到有柏油马路、有汽车、有火车的远方,家成了家乡,小山村成了故乡。我知道,总有要与小山村离别的那一天。
离别小山村,是在我结婚后的那年。休完春节假,离开小山村的前夜,妻忙前忙后帮我整理一直珍藏在大衣柜里的东西,有上学时的奖状,有参加工作后的奖状,有初高中毕业证,还有一些书籍。
这时,娘轻轻走了过来,跟妻子说,莫忘记重要的东西喽!妻把收拾好的东西装进行李箱的那一刹那,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眼泪差点就要掉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带上这些东西离开,小山村就再也没有我的个人物品了,我与小山村的心理连线仿佛从物理上就断开了,此后的我仿佛一只飞离小山村的鸟儿,和妻就要到很远很远的外地建新窝垒新巢了……
离开小山村的那天早晨,娘把我和妻子叫到一边,轻轻而又坚定地说,你们俩要和和睦睦、有商有量,好好过日子,不能吵闹,莫让外人看笑话......
吃完早饭,我和妻,还有娘一路北行,娘用背篓背着我的行李箱。我心有不舍地不时回望养育我二十多年的小山村,它依然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温馨,那么的让人心安。我们走了一弯又一弯,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好远,好远……
这次离别小山村,是那么的彻底,也是那么的一别难再回。没有我个人物品的家,已不再是庇护我二十多年的儿时家了,小山村也成了我漂泊在外、日思夜想的故乡了。此后无数次的异乡梦里,小山村还是儿时熟悉的模样,还是那么人丁兴旺、炊烟袅袅,还是那么鸡犬相闻、世外桃源。此后无数次的午夜梦醒,最是心底那个小山村,那汪碧塘,那缕乡愁,更是我在外漂泊近三十年分分秒秒的心灵归宿。
自从父母到公路边三弟家居住后,小山村只有李三姑爷姑妈两位老人继续留守了。
或许是父母没有住在小山村的缘故,我回小山村的机会就更少了。2012年和2015年的两次回乡,都是住在三弟和大哥家,急急忙忙的回,急急忙忙的走。
回小山村的路是那么的漫长,再去已是九年。2020年7月,儿子高考后,回乡小住几日方得如愿。那天清晨,我独自一人从公路边三弟家向小山村进发,走到一半的路程,站在大塘坡的后山山顶瞭望小山村,小山村仿佛又回到六七十年前的原始森林的模样了,原来稀疏的山变得茂盛了,原来绿油油的水稻田和瓜果飘香的菜地也撂荒了,杂草丛生,藤野蔓延。下小山村的路,两旁长满了杂树野草,遮住了张望的视线,石板缝里也冒出一些杂草,路显得更小了。
刚到村口,老远就听到“汪、汪、汪”狗吠声,狗吠声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仿佛是迎接远游孩子的归来。循声而来的李三姑妈,见是我来,叫停了狗吠,“老二有好多年没有回来了,现在这里蓬窠也大了,路也不好走了……”
是啊!只有两位老人留守的小山村,山野寂静,村寨空落。无人打理的小水塘也被水草侵占不少,岸边野藤蓬松,枯枝横斜,留下的老房子被藤蔓爬上墙壁,任它风霜雪雨,任它与小山村一同苍然老去……
时光没落了繁华,岁月化作了寂静。小山村在苍山掩盖中,在偶有的狗吠声中,沐浴着山风,仿佛在静静诉说着曾经的人声鼎沸,曾经的热闹非凡,仿佛在浅吟着那些无人知晓的老故事,祈祷着远游孩子的平安幸福……
作者简介:
罗齐来,男,土家族,1974年6月出生,湖南省吉首市人,高级工程师,现就职于中铁十八局集团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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